十七阿哥闻言面色有一些僵，忍不住低咳一声。</p>
南乔也没有想到康熙真的会立即召见她，微微愣了一下神，擦拭干净眼泪，理了一下衣服，跟着内监往乾清宫走去。</p>
寝殿中有一些淡淡的药味，降温消暑的冰块似乎是放在夹墙中的，不热也不凉。窗明几净的，通风条件也好，看来是她几次强调的药方环境得到了御医们的肯定。</p>
康熙躺在矮榻上，明黄色的绸缎背面将他的脸色映衬的更外虚弱暗晦。一只手放在被面上，枯瘦如柴。</p>
上次她看见的还是一个矍铄健康的老人，此时，此时……</p>
南乔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又被她狠狠地逼了下去，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行礼道：“万岁爷，乔乔回来看您了。”</p>
康熙笑了一下，招手让她离近了些，说道：“还是你这丫头，最合朕的心意。他们一个个来，都哭丧着脸的，跟朕已经去了似的，看着都让人心烦。你这丫头好，知道对朕笑。”</p>
她的笑容其实很难看。</p>
南乔移步矮榻边上，跪在那里，握上康熙的手。</p>
这一个举动有些不合规矩。而她那红润白皙的少女的柔荑和那斑驳枯瘦的大手握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p>
康熙抬眼，示意侍候的人退下去，问南乔道：“丫头，能告诉朕，你为什么这么自责吗？听老十八说，你一路上，不仅仅是伤心，更多的像是自责。”</p>
依旧锐利的审视眼神，让南乔觉得无处可藏，僵在了那里。</p>
“说说吧，反正朕活不过三天了……”康熙手上微微用力，看着南乔道：“丫头你就当是满足一个老人临走之前的愿望。若你说的是秘密，朕答应你只会带进棺材中，不会告诉任何人。”</p>
又叹道：“朕这一生，八岁登基，十六岁除掉了鳌拜，平三藩集皇权……除了被一颗子弹所累这个结局有些不完美以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满和遗憾的。丫头，你就不肯跟朕实话实说吗？”</p>
南乔艰难地张了张嘴，面上虽然还维持着笑容，但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滚落。</p>
康熙瞧着皱眉：“你怎么也哭起丧了？待朕走了之后，你们一个个的，再哭不迟！”</p>
“皇上！”南乔一下子伏在了矮榻上，哽咽地说道：“奴婢七岁那年，曾经不断地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三百年后的人，梦见大清，大清……”</p>
“大清如何了？”康熙这一抓，将南乔抓得生痛。</p>
南乔抬起泪眼，一字一顿地道：“梦见大清没有了！一百年后，那些西洋人们，他们的海船比我们强大，他们的大炮比我们射程远，他们的火枪能不断地发射子弹！我们打不过他们，只能割地赔款！不停地割地赔款！几十亿上百亿的白银！我们的百姓被当成牲畜一样奴役、任人宰杀！我们……”</p>
“怎么可能！”康熙瞪大眼睛，一阵剧烈的咳嗽。</p>
有御医和太监立即跑了进来，却被康熙挥挥手打发了出去。</p>
“奴婢以前也是不相信的。咱们大清，现在还是如此的强盛，那些西洋人都那么的老实……”南乔流泪道：“但是，皇上啊，您难道不记得，您给奴婢的那六连发的火铳？若是，西洋人都用那样的火铳做武器，而我们还是战马长刀……我们真的会打不赢的！若是一百年后，他们有了更强大的武器，我们还是现在这样……皇上啊，您那么睿智，会看不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p>
康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p>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人，但现在也被一把火铳、一颗子弹打到了！若是西洋人人人都是手持那种火铳，或者是更强大的火铳……他不敢想。</p>
南乔继续说道：“我们的军队打不过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占领我们全境……除了向朝廷压榨赔款，他们还向我们大清倾受鸦片，那种毒药，让我们的汉子都变成废物不如的存在！没有了血性，没有自尊！什么都没有了！”</p>
“奴婢曾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做梦，但看到那把火铳……奴婢心中惶恐害怕，就开始更加关注起西洋人……”南乔哽咽地道：“奴婢知道了他们一个个都是海盗，都是装备了强大火力了海盗……奴婢知道，万岁爷您今年就会下旨禁止和西洋人贸易往来，然后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被蒙上眼睛看不见外面世界的变化，看不见西洋人越来越强大，最后，最后……”</p>
最后就是被欺凌被奴役。</p>
康熙眼神一凝。</p>
天子毁于西洋火铳之手……他虽然最近不大理政，但也知道那些大臣们不去找真凶，反而正在义愤填膺地要求给西洋人一个教训，不在与他们贸易！在他们眼中，大清地大物博，并不需要从外面弄回什么，反而是西洋人眼红大清人有精美的丝绸、精致的瓷器！</p>
他同样知道，这个议案有八成的把握会被通过！</p>
是他亲自将大清的眼睛蒙上了吗？康熙的手微微颤抖起来。</p>
自幼，他就知道满人原本不过是蛮夷，若想强大，必须学习汉人的文化。他做到了，他的儿子们个个也是饱学之士，朝堂上有满人有汉人，所以他们才坐稳了江山至今……难道，他身后的大清，会变成史书中的夜郎国吗？</p>
甚至更惨？</p>
夜郎国不过是被人嘲笑，而大清的结果却是被践踏！</p>
“您的畅春园没有了；太子和他的后代用百年兴建起的圆明园被抢个精光，然后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些断壁残垣！他们在北京城纵兵一个月，烧杀抢掠，将北京城变成了地狱！”</p>
南乔抹了一把眼泪。</p>
就算她之前是个不大关注历史的，这些近现代史的黑暗也知道许多，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p>
她哽咽地道：“奴婢不敢将这些对人说起，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奴婢上次告诉你小汤山温泉的事儿，其实也不是奴婢想出来的，而是原本您在明年真的会去建行宫的，然后那附近的地才跟着涨了价……那准格尔的叛乱本来应该是康熙五十五年的事儿啊……奴婢，奴婢……”</p>
南乔失声。</p>
她真的忍不住地在想，是她让康熙提前建了行宫，然后就有了提前了的准格尔叛乱，然后历史就像是被人按了快播键一样，让康熙的寿命也提前终结了？</p>
三天！这个老人，他只有三天了！</p>
而不是原来，他有十年！有三千六百五十天！</p>
若说是为了之后的历史，之后的后人们，但那些人她看不见！而这位待她慈祥的老人此刻就在她面前，就要死了！</p>
“丫头，你慢慢说……”康熙此时反而像是平静了下来，轻拍了一下南乔，道：“你是说，在后来的史书上，还有康熙五十五年？朕……原本还有五年的时间？不是此时走的？三百年以后的史书，是如何评价朕的？”</p>
南乔闻言，眼泪再次像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p>
此时，她满心都是内疚痛苦，心中不再在意她说了实话，会不会掉脑袋……她点点头，哽咽地道：“奴婢真的不知道会这样……那史书上写，您明年要过六旬万寿，您会御极六十一载，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帝王啊！”</p>
“朕原本还有十年啊……”康熙不知何意地感慨一声，又道：“丫头，除此之外呢，你慢慢说……对了，朕该服药了，你去端进来吧。”</p>
南乔抹了一把眼泪，叩了头起身退步，走到寝殿门口，对端着托盘的李德全点点头，道：“皇上让我伺候他用药。”</p>
李德全有些惊讶，但随即将托盘送到南乔手中，低声道：“格格仔细些。”</p>
康熙并不怎么让南乔伺候，也不用汤勺，就着药碗很快就将一碗药汁喝光，又漱了口之后，挥手让南乔赶紧将碗送出去。</p>
有这一个插曲，康熙和南乔都平静许多。</p>
南乔不再流泪，跪在地上，缓缓地道：“史书上说，您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帝王之一。您在位的时候，中国的疆域最大，是此时世界上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p>
南乔用她变得嘶哑的嗓子缓缓地说着，说着原本历史上康熙最后十年间，那些纷乱的夺嫡故事，说千叟宴的盛况，说雍正即位初期的艰难和整治吏治的狠吏，使国家财政总算是有了缓和，然后，却因为继位者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又将所有的财富挥霍了一空……</p>
“大清闭关，不再与洋人交易。无论是国人或者是洋人，当然都不愿意放弃这里的财富……于是各种走私上演，朝中大员人人都有远洋船，却是一听说开禁就反对——正经做生意，要交税，怎么比走私自有？这样，国家的库房中没有银子，而各级官员们却是越发的贪婪奢侈……没用多久，皇上连几万两的军费都拿不出……”</p>
“再详细的，奴婢就不知道了。”南乔低声道：“奴婢甚至不知道自己梦中看的史书对不对……但是，奴婢七岁之后，您两次南巡，十八阿哥的病，十六阿哥承了庄亲王的爵，两次废立旧太子，雍王爷的重病，都是那史书上有记载的……但十八阿哥没死……”</p>
“你是说，之前的历史是完全照着那史书走的，而在你将老十八救回之后，获封了格格，然后提前让朕建了温泉行宫，将后世的慈善堂搬了出来，这些原本不应该有的事件发生了之后，连带着朝堂大事也有了变化了？”</p>
“是。”南乔低下头，道：“奴婢心神惶恐不安……”</p>
“呵呵……”康熙一阵低笑，打断了南乔的话，又引起了他自己的一连串的咳嗽。</p>
南乔忙闭了嘴。</p>
“瞧你这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p>
康熙平缓了气，笑话了南乔一下，然后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听你说起……原来朕的功绩都在这之前。而后十年间，不过是一个老人与他的儿子们之间，儿子与儿子之间那些乱纷纷的争权夺利罢了，没一点儿圣明之处，反而落了诟病……这样说来，朕此刻走了，不仅没有什么遗憾的，反而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更完美的帝王形象……”</p>
“这样很好。”</p>
康熙安静地道：“这样真的很好。不会因为他们的争斗而伤了做父亲的心，也不会给老四留下一个太难收拾的烂摊子……他们兄弟都能善终……朕也能得到一个更少瑕疵的圣名……又何必非要一个伤心伤神的、年老虚弱的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