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抿嘴一笑,缓步走近,柔声道:“你莫怕,我也是迷了路在这里住的,并不是什么妖怪。”
少年人仍是不语,惶惶然瞪着她,因无路可退,只得竭力将身子缩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白衣女子突然伸手在他手背上一触,笑问:“可有感到热气?妖怪哪有体温呢?”
少年人低叫一声,象是被毒蝎蜇了一样倏的缩手入怀,越发颤抖得厉害,转念又想,曾记得先生有言:鬼乃至阴、妖乃至邪,行无踪、体无温,区分于人。眼前这女子虽然肤色白莹如梨花绽雪,行为亦怪异无端,不过手背温似常人,哦,想来不是妖怪了,既然是人,就该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女子生得这样艳丽,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也不坐守闺闱、也不矜持避讳,胆敢迈兰房、出庭院、独上深山,这样荒疏礼仪、不避人嫌,实在有欠淑娴,定不是那名门望族的大名闺秀,兴许是哪家樵夫农户的小家碧玉,生于穷乡僻壤、长于村头山陌,自小不曾学得闺仪礼貌,才敢这样不惊不羞,言行放肆!啊唷,我颜如玉世代书香门第,家风文儒严谨,男女之嫌尤其讲究,我虽赶考途中受风雪、遭强盗,也不能私会女子,授人言辞,还是速速辞去为好,这才小心翼翼、惊魂未定的爬起身,作躬道:“小生颜如玉,杭州人氏,上京赶考,迷道山野,还请姐姐指路则个。”
白衣女子转身走开,袅袅娜娜的半依门框,巧笑倩兮,不紧不淡的看着他,早将他一番心事看了个通透,心里暗笑,这书生果然痴得很,流落到这荒山野岭,衣襟烂缕、食不充口、随时可能被山中猛兽吞吃,还讲究这些酸儒,防女子甚于猛兽?她吃吃一笑,问:“原来还是个读书人,这方圆百里皆无市镇,人烟稀少,自杭州去京城,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颜如玉黯然叹道:“原来是沿江逆上,不想一上船便遇到强盗,吃了,一觉竟睡到入了川,不但银财被抢去,就连随行的书童也不见了踪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说着满目哀愁,竟是泫然欲泣。
白衣女子不禁为他柔弱模样又惊又笑,宽慰道:“你也莫伤心了,既然入了川也可以北上,又何必非要进山呢?”
颜如玉又蹙眉道:“不料刚入川又遭山贼,被掳入山寨,兴许是见小生身无分文,又丢出寨子,这大雪茫茫一片,尽已掩埋了道路,万里一色,这才迷了道。”
白衣女子笑起来,道:“你倒是捡了条命呢,雪深路滑,这时候你也出不去,不如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开了春,雪消了再下山罢。”
颜如玉低头不语,啊唷,莫非说小生近日竟下不得山去?那可好何是好?
白衣女子继续道:“这破庙虽然简陋,倒也可避风雪,你背的这包袱里可都是书?”
提到书,颜如玉脸上露出笑容,答道:“不错,都是书卷,亦是老天有眼,竟然都没让那些强盗抢去。”
白衣女子心想,呆书生倒是有趣,强盗向来是抢金银财宝,怎么会稀罕你的书?嘴上道:“如此更好,你住在这里,十分清静,也可用心功读,衣食之物,我给你便是。”
颜如玉讪讪的看着白衣女子,双颊微红,嗫喃道:“姐姐可是也住这里?”
白衣女子一愣,继而大笑:“我不住这里,书生休要胡思乱想。”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雪白如玉的脸颊也略泛上微微粉色,映着窗外雪花纷纷,恰如那早发的桃花,好看得紧。
颜如玉虽然也觉笑声好听,心里却微有不悦,哪有女子笑得这样放肆?不过总算松口气,朝她尴尬的笑了笑,如此甚好,否则这孤男寡女,小生是决然不能同意,想我自幼读孔孟圣贤之书,习君子德行,万不能与一女子私会私约,若着人瞧见,小生清白荡然无存,就是颜氏门楣,也要失了光泽。
白衣女子瞧出他眼底微鄙之意,也冷冷一笑,打量他道:“瞧你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缎子,可见是个殷实人家子弟,如今到了深山,怕是要受苦了,这等偏荒之地,可没有丫环仆役供你差遣,更谈不上锦衣玉食了。”
颜如玉忙揖手道:“小生不怕受苦,但求明春春闱提名,谋求得功名,光宗耀祖,使小生可荣耀乡里,则心满意足矣。”
白衣女子微微一怔,古来读书人都是如此么,十年苦读不知人事,一生志在金榜题名?满腔心思尽在书中,焉得不迂腐酸呆,不过这读书人也实实可敬,春去秋来全不看,花红柳绿全不想,端的是心灵清纯、禀心善良。
白衣女子转身出了门去,不多时,带回许多日用之物,皆是上乘质料,做工精细,颜如玉吃惊的看着白衣女子,玉容也变了色,她一个闺女,怎么能将家里的男人衣裳拿来于我?这要是被人发现,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唉呀,她一个二八女子,纵然生在小户人家,失礼少教,难道竟毫不知羞?竟然这样胆大,啧啧,这样不知闺仪,实在羞煞,我颜如玉若是收下这些衣物,岂非有与她勾当之嫌?且看我严词推却,定教她羞愧转回,方才知晓颜如玉乃清风世家子弟,绝非村野红妆可以调戏得。
颜如玉微微蹙眉,清眸带怒,意欲不收,严辞相斥,转念暗忖,身上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周身之物,唯有书卷,岂不要又冻又饿,死于此地?垂首暗暗较量,终于软下心,惭惭不语,权为接受之意。
颜如玉接过衣物,只觉俊面绯红,浑身如赤,讪讪的退开些,又问白衣女子如何称呼,白衣女子冷清清的瞧着他,将他心思尽收眼底,又是气恼他迂儒,又感慨他心清如镜,轻轻一叹,道:“就叫姐姐罢,只有一样,万一遇有生人,切莫说出见过我。”
颜如玉对她仍有三分敬畏,不敢再问,依言叫她“姐姐”,诺诺称是。
白衣女子也不理他,利落的为他收拾好屋子,眼见天色渐晚,朝他福了福,告辞离去,颜如玉又怕又惊,且嫌且叹,又不敢多言,见她要走,竟松了口气,躬身相送。
举目四望,颜如玉惴惴如梦。<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