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生若只如初见(1 / 2)

留年 何方雪 0 字 2021-07-07

 那时的自己还真是呆啊,何墨衍坐在书房里,痴痴地望着墙上的画。(m.K6yk.co第几次了?每次回想当初他们初遇时的情景,他仍是忍不住笑起来。

记忆中是阳春三月里,他刚刚找了一份在大户人家当授课先生的差事。对于像他这样空有满腹诗书,却无法养活自己的穷书生来说,这样一份差事实在是再理想不过。

府里的管事告诉他先休息一天,第二天正式开始授课。他看看明媚的日头,心情大好,穿了一袭青衫,信步走出城门,去郊外踏青。

四月里的春风暖的让人说不出来的舒服,他看着河边垂柳青青,路边彩蝶翩跹,空中燕子你追我赶,发觉自己竟吟不出一首恰当的诗来。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这份美好甜在他心里便已足够,无需再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来加以描述。

许多大户人家都会在郊外另购府邸,方便不时的小住。这其中有些宅园,会对平民开放,供人观赏。他随意走近了一个名为“梨园”的园子,走在长长的抄手游廊里,他看到廊下荷花池中,绿绿的荷叶浮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上。几粒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躺在荷叶正中,犹如夜明珠般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而池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投射在游廊的柱子上、梁上,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漫步继续向前走。拐过一道弯,走过一道水上虹桥,身后的建筑物被隐去,面前是一大片白色。

千树万树的雪白,一层叠着一层。那小小的,白白的花儿像是一个个顽皮的孩童,坐在枝头对他嬉笑;又像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蝴蝶停在枝上休憩,也许下一刻就会飞走;更像是昨夜一场雪后,松软的雪花装饰了这些单调枯瘦的枝丫,眼前的景色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竟分不清到底是雪化成了梨花,还是梨花化成了雪。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半天不能挪动一步。而此时,梨树林中走出来一位仙子。是,不是他眼花,是仙子没错。

要不是仙子,她的头发怎么会那样黑那样亮,似乎比夜色更加神秘?要不是仙子,她的眼眸怎么会那样璀璨,令那夜空中的星辰都星辰都失去了颜色?要不是仙子,她的笑容怎么会那样不沾纤尘,纯净明快得不属于人间?

“嗨,你看什么呢?看傻了吗?”

他再一次确定,眼前之人必是仙子。要不是仙子,她的声音怎么会那样清脆,激得他的耳朵、他的心一阵阵酥麻?

他看到仙子一步步向他走来,他完全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害怕这么美的仙子会像那些停在他肩头的蝴蝶儿一样,只要他轻轻一动,就会飞快地飞向天际。

他看到仙子伸出一双纤细修长的玉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樱红的唇微微撅起。原来仙子的唇比桃花还要娇艳,他这样想着,一下子又觉得自己亵渎了仙子的神圣。他懊悔不已,可又万分希望仙子可以多待一会儿。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犹犹豫豫地轻声问:“你是梨花仙?”

仙子好像忽然顿住了,她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仿佛也沾了光晕,像蝴蝶扇动着的翅膀。

“哈哈哈……”仙子爆发了一阵巧笑,灿烂的眸子里点起了万般星点,煞是好看。她笑了一会儿,仿佛还不过瘾,手扶着一棵梨树,肩头又是一阵轻颤。

何墨衍有些懵,不明白仙子在笑什么,可他看仙子似乎十分喜欢他刚才的话,不然也不会笑这么久。这就好,他放下心,也跟着笑起来。

仙子终于停下了笑声,她身上雪白的衣裙像天上的云朵,随着她的脚步,瞬息变动。

仙子看看他,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仙子竟然在问他名字。

“何墨衍。”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带上了一丝暗哑。

仙子凝神想了一会儿,两条弯弯的眉凑在一起,像是蝴蝶的一对触角。何墨衍又迷惑了,难道她不是梨花仙,而是蝶仙?是了,春天来了,梨花开得这样好,蝶仙定是闻香而来。

“何墨衍,”仙子轻声唤了他一声,“我叫韩梨落。”此时,一阵风正好拂来,梨花树像是受到了召唤,纷纷撒落瓣瓣雪片,雪花漫舞,似要与这春风、与这梨花一齐飞向天边去。

“梨落。”他轻声呢喃,久久不能言语,只觉得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这样美的笑容,这样美的名字。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一地梨花。刚才一切恍如梦境,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对着满地梨花轻声叫道:“梨落。”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何墨衍已经起身。今天是他第一次给人家上课,他知道自己要教的学生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千金****。其实他对这些大户人家的****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认为她们花钱请授课老师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为了给自己众多才艺中再添上诗文这一项而已。

而他也没有打算太认真去对待这份工作,迫于生计,一时权宜而已。就像许许多多的读书人一样,考取功名,在朝堂上大展抱负才是他的理想。

何墨衍走进前一天管事指给他的房间,宽大的厢房是他所住房间的两倍大。厢房正中三张檀木桌呈“品”字行排列,上面都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走到最前方的桌前坐下,看到桌案上厚厚的书册,就随手拿了一本翻阅。他翻开一页,看到顶上的一首诗,觉得写得十分妙,不禁低声吟诵:“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他不动声色地将书放下,刚要起身,门口便出现来了两个纤细的身影。咋见之下,他猛然一惊,脚上忽失了力道,重新跌回了座椅。

那少女似乎也楞了一下,星眸璀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她走了两步,携着身后的少女一起给她行礼:“见过先生。“

何墨衍忽觉得嗓子干哑难耐,好半天才站稳身子道:“****有礼了。”

一堂课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心虚,亦或者是兴奋?讲的是他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的内容,但今天他却莫名其妙地停了七八次。而他的目光则像一只从未见过阳光的蝙蝠,既渴望又害怕阳光。视线每当扫到她身上,就赶忙挪开。

是夜,何墨衍早早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仿佛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甜蜜地回味他心中的秘密。

仙子没有消失,而且不再是虚无的神话人物,她站到了自己面前,就坐在堂下,听他讲课,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想到他们在梨花树下的相遇,何墨衍就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他翻身坐起,借着窗外的月光走到桌前倒水。

清凉的茶水顺着喉咙缓缓流下,抚平了他躁动的心。韩家是芷城里的望族,他虽对错综复杂的皇室姻亲不熟悉,但也知道韩老爷是的胞妹是前朝宫里的贵妃,韩家能与煊赫的罗、简两家相提并论,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满腹墨水,却身无他物的无名小卒。

他木然地望着窗外,也许仙子仍旧是遥不可及。

何墨衍想明白了这些,也就不再心存幻想。他是个头脑十分冷静的人,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同样也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有更值得他费思量的事情。

每日的课堂上,他眼观鼻,鼻观心,只管讲自己课。日子一天天过去,何墨衍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卯时起床,卯时一刻吃完早点,辰时准时走进课堂,一直到午时结束一天的工作。下午他或是留在房中看书著文,或是出城游览,借山水之色来寻求佳句。

他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等待着冬令的科举考试,等待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天。韩老爷得知他要参加科举,十分支持,还特地命账房每月多给他算了十两银子。他忙着推迟,韩老爷笑着说只要他金榜题名便是最好的回报。

他的生活规律而单一,那个梨花树下的相遇已被他束之高阁,深深地尘封在心底。他与两个学生渐渐熟悉起来,她们虽然年龄相仿,性格却是大相径庭。

韩梨落明快爽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就连向他提问也是笑声不断。而韩敏容却十分沉静内向,总是张着一双秋水般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听他讲课。何墨衍有几次对她提问,她的反映永远是眼睛忽的放大,然后慢慢站起,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而这时,韩梨落就会自发地站起来,笑着说:“先生,这题我来替她答。”

一天,他照常上完课,收拾好书册正准备回房。韩梨落却叫住了他,他脚步一顿,转了身子看她。她朝他微微一笑,两只手背在身后,嘴里念叨着:“快出来,先生等着呢。”

何墨衍也不急,只静静地看着她。韩梨落身后走出来一人,韩敏容两颊绯红,手里紧紧抓着什么东西。韩梨落推着她朝自己走来,等到了跟前,韩敏容的小手缓缓伸到他面前,声音细如蚊蚁:“送……送给先生。”

何墨衍见是一枚精致的丝绣书签,纯白的雪锻四周落了密密的针脚,右下角绣着一朵小巧精美的红梅。他虽是个男子,也看得出这执针之人的细心和用心。

何墨衍在韩府住了这些日子,知道韩敏容并不是韩老爷亲生。听闻是在韩府门口发现的襁褓弃婴,碰巧当日是韩老爷的女儿也就是韩梨落的一周岁生辰。当日韩府里人来人往,却始终无人认领,于是韩老爷就笑说是上天又赐了他一个女儿,遂与韩梨落一起抚养长大。

这件事在韩府不是个秘密,虽然韩老爷下了命令,要与****同等对待,但下人们做事还是有自己的一套。她和韩梨落说起来是姐妹,但人们只当她是一个地位特殊的相伴丫鬟。

“谢过****。”何墨衍笑着接过。韩敏容听到,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美丽的大眼剔若透明,小脸上红霞密布,竟是十二分的娇俏。

“先生一句谢谢,就要了我妹妹费了多日功夫做成的礼物,是不是有点儿失礼啊?”韩梨落的星眸里闪着狡黠的光。

何墨衍微抬着眉,笑问:“依****之意,在下在如何致谢?”

“先生才学过人,更练就一手好字,不如就以先生的一副墨宝来作为回赠之礼?”韩梨落笑着说。

何墨衍颔首,返回书案边,铺开莎纸。还未及深思,手却已经快于思维,自动在纸上挥舞起来。几行字一蹴而就,他看着纸上的诗句,发了一会儿楞,就想弃了重写。

一不留神,却被韩梨落眼疾手快地拿了去。何墨衍一慌,伸手要去夺,韩梨落却已经脆声吟了起来:“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

何墨衍像个做错了事的顽童被抓了个正着,目光躲闪着,沉默不语。

“先生写得好似是梨花,我说的可对?”韩梨落眉目流转,笑得十分畅然。

何墨衍不敢迎着她的目光,尴尬地点点头。

“妹妹送先生红梅,先生就送妹妹雪梨。一个原就长在雪地里,另一个无雪却形似雪,倒是十分相应。”

韩敏容的脸红得像是要低下血来,韩梨落却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朝着两人不停地笑。

何墨衍一下子觉得浑身燥热,心里酸胀,似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

何墨衍收回遗落在画中的思绪,揉揉鬓角,目光转向窗外。

金秋已至,飒飒秋风,阵阵花香。

一袭青衫光洁倜傥,黑发纹丝不乱,桌案上物品摆放井井有条。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注意自身仪态、自我休养之人。即使在最聊困的日子里,对于这些,他也从不会含糊。一个读书人,在明理得道的同时,自身的修养必定会随之提高。而这不但从人的仪表上体现,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为人处世上的态度,都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德行操守。

为官五年,何墨衍与朝堂之上的同仁,虽不是十分交好,但也一直相处融洽。人人都道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淑人君子,可那天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失了风度?

“****若无它事,在下就先告辞了。”何墨衍面无表情地垂目道。

韩梨落停了笑,也不说话,只眨着眼看他。韩敏容这下也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

何墨衍吸了口气,就抬步离开。回房后,何墨衍静*了半响,忽然摇头失笑,怎么就认真了呢?

他从书中抽出那雪锻红梅书签,只看了一眼,就将它复夹回书中,翻出另一本册子,不再分心。

……

近处的天空白芒朦胧,再远一点,红霜层染,绯云连绵,太阳已不见踪影,霞光却照的西方天空明晰如画。橘红色晚霞中,有一染深蓝的幕云,像一滴浓墨渗进了水里,墨汁与水互相交融,密不可辨。

秋去冬来,这里是韩府的偏远之处,平常除了几个打扫的丫鬟,并无他人。现下正是昼夜交替时分,清冷的小院中,只有几株落了叶的榆树。几张还未黄透的榆树叶子被犀利的北风撕扯着,纤弱的叶蒂欲断未断,摇摇欲坠。

酒入愁肠,最是伤人。

何墨衍闷声咳了几下,脸上开始发热。他是第一次饮酒,以前常见人爽快豪饮,谈笑风生,那时他以为酒必是一种甘醇如醴的仙酿,能让人面若桃李,飘飘熏然。

他举起酒坛子,放到嘴边灌了一口。沁凉的液体像把刷子,挠得他的咽喉又痛又痒。他又咳了起来,口中残余的酒悉数喷射在地,茫茫点点,犹如雨迹。何墨衍抚着头喘气,眼角微湿。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原来酒竟是苦的?

寒窗苦读十余载,用完的纸张可以车载,洗脏的墨水不可斗量。总以为自己学识渊博,远见卓然,终有一日可以一展抱负,多年的辛苦耕耘,定能换得帝皇的青睐。不求三公五卿,但愿一官半职,从此沉浮官场,衣食无忧。

然而……何墨衍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今日冬举放榜,他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在那张硕大的皇榜上搜寻。然而前三位中并没有他的名字,他心里“咯噔”一下,寒意陡生。

“中了,中了!”站在何墨衍身旁的一位白面书生,兴奋地舞着双手,两眼放光似的盯着榜上。他也不管身边的人认不认识,对着何墨衍大声说:“我中了,兄台,我中了。”

“恭喜。”何墨衍艰涩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人群。

在他还是个稚嫩小儿时,就曾见过他人考场失利。

那是一位年过三旬的邻家兄长。那位兄长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一心盼望他考取功名。然而等到母亲风烛残年,自己也已过而立之年,竟然再一次失望而归。老母亲受不住接连的打击,一病不起。家徒四壁的兄长,因凑不齐银子请大夫,只能对着苟延残喘的母亲痛哭流涕。

那晚,兄长家发生了大火。火光冲天,热气四窜,乡亲邻里都赶来救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天明时,只剩一堆废墟。是天灾还是**,无人得知。何墨衍躲在母亲的身后,见村人从灰烬中抬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怕得浑身颤抖。

没想到,今天却是他自己体验了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刹那间变得毫无意义。

天色全暗了下来,深蓝如墨的夜空中飘起了片片雪花,雪花落地,在浓重的夜幕中觊觎着被颓唐、寂寥缠绕的他。

一个提着灯笼的丫鬟沿着长廊慢慢走来,沿途将廊下的白绢灯一一点上。惨淡的灯光像被寒气冻滞了般,缓缓向外伸开去。丫鬟不经意间看到廊间石阶上坐了一个黑影,不禁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待看清是何人,才拍着胸口道:“先生,外边寒气重,天又落着雪,您快别在这儿坐着了,仔细伤了身体。”

何墨衍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往嘴里灌着酒。酒一入喉,他又咳了起来,喷出的白汽在光下氤氲,只一瞬就化了去。

丫鬟见何墨衍既不搭理她,也不站起来,顿觉没趣,点完了灯就自顾往回走。

空中的雪片犹如扯絮般下落,院中的景物在暗黄的灯下看得并不分明,可白白的覆雪却一一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看起来像个雪砌的神秘园。

何墨衍回望长长的屋廊,一盏两盏的白绢灯像是一条长龙,在雪夜中迤逦开去。不经意间却见到有一点星光在长龙旁穿行,一路向他移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何墨衍扶着墙站稳,看到那星光停在自己面前。他揉揉眼角,朦胧间看清了,原来是一盏八角绦灯。灯光明亮,柔柔地照在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上。

何墨衍笑了一声,低语轻喃:“怎么又做起梦来?”

韩梨落见他面红耳赤,浑身冒着酒气,对着身后的妇人道:“付嬷,你先把东西放到先生房里去。”

“嗳。”妇人应了一声,腋下抱着一条蚕丝衾被,提着灯笼走进何墨衍的房里。

“先生喝酒了?”韩梨落轻声问。

何墨衍的酒气上涌,胸口翻江倒海地难受。他步子踉跄,趴在栏杆上干呕起来。韩梨落移步至他身旁,缓缓伸出手去,待触得他温热的背脊,凝滞了半刻,才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帮他舒着气。

何墨衍转了身子去看她,灯光幽暗不明,四下寂寂无声。廊外雪片飘飞,眼前伊人在旁,恍如梦境。他向她微微一笑,韩梨落顿了一下,缩回在他背上的手,不料却被他握了个正着。

韩梨落一惊,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他呼出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灯光清淡,却照得他的脸清逸出尘。他的眼神迷离,俊朗的脸上红晕微现。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的神色就如现在这般,深邃的眼睛里雾气缭绕,似在梦中,而脸上些微的红色又显得憨态可爱。

何墨衍觉得握着的小手软弱无骨,皙华细腻,不禁叹道:“我知道是个梦,只有在梦里你才会站的离我这样近。不要走,就再多呆片刻,好不好?”

韩梨落静静地瞅着他,星眸里的光辉令原本就暧昧不明的灯光失去了颜色。她的手像只畏寒取暖的小动物,乖巧地窝在他的大掌里。他的手心微湿,她轻轻动了动手指,便能感觉到他掌心里的纹路。何墨衍感觉到她的动作,下意识地就握紧了掌中小手,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韩梨落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红唇微勾,嫣然笑道:“好。”

何墨衍的面色一松,头部传来的昏沉却突然加剧。他的双腿一曲,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倾去。然而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他却陡然清醒过来,扶着墙站稳,神色恍惚的看着眼前之人。

何墨衍忽又想起今日遭受的打击,摇头苦笑,身子顺着墙根慢慢滑下。

“梦,都是梦。”他呢喃着,闭上了眼睛,将一切都摒除在外。

韩梨落蹲下身子看他,付嬷却从屋内走了出来。

“****,衾被我已经铺好了。”眼角扫到坐在地上的何墨衍,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先生喝醉了,付嬷,你来帮一把,我们一起将先生扶进房去。”

“****,您……付嬷去唤个丫鬟来吧,您不必……”

韩梨落执起何墨衍的一只手臂,道:“付嬷别小瞧我,我的气力可大着呢。”

付嬷笑笑,弯下腰和韩梨落一起撑起何墨衍的身子。

第二天,何墨衍昏沉沉醒来。梳洗完毕,看时辰尚早,对着满桌案的书发了一会儿呆。待要出门之际,才发现床上竟然铺着陌生的崭新衾被。他眼睛一跳,忽忆起昨晚的梦境,不禁愣在原地。他慢慢地走回床边,衾被入手丝软华皙,一如她留在他掌心的触感。他忽的放开了被子,退离了两步,久久不能回神。

恍恍惚惚地走进课堂,他一路低头,中规中距地开始今天的课业。何墨衍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万分渴望偏偏又小心躲闪。

下课的时候,他磨磨蹭蹭地整理着东西。韩梨落一直和韩敏容说着什么,逗得韩敏容轻笑不断。眼见两人就要离去,何墨衍才终于迈步赶到她们前面。

他手里拿着书,软软的纸页被他捏的起皱。对面的两人都停下步子,静静地看着他。他越发的窘,手里的书卷又紧了几分。

“我……我有事请教****,不知能否请****移步相谈。”

韩敏容张着明净的大眼没有说话,韩梨落却轻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先生找的是谁?”

“我……”何墨衍面上一红,呐呐不能回答。

韩敏容扯了扯韩梨落的袖子,摇了摇头。韩梨落笑着她了一眼,然后对着何墨衍道:“好吧,你们谈你们的,我就先走了。”

何墨衍一愣,韩梨落却步履轻盈,像一只蝴蝶般飘出门去。何墨衍紧皱着眉,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韩敏容看着两人出了门去,心里觉得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不明白。她慢慢踱至门前,屋檐下结着一条条的冰柱,几个丫鬟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积雪。韩敏容出神地看着她们,觉得那扫帚一下一下,都是扫在自己心上。

“****,请留步。”何墨衍喘着气道。

韩梨落终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何墨衍呼出一团团的白汽,身上却觉得很热,背上甚至好像还沁出了细汗。

“****,在下有事请教,昨晚……昨晚,****是不是给在下送过衾被?”

韩梨落身上披着的白狐大氅一直垂到地上,她转过身来,雪白的脸上笑意粲然,鼻尖却被冻红,像朵傲雪绽放的红梅。

“是啊,怎么了?”

何墨衍又愣了楞,想问什么偏又问不出来,只哑着嗓子道:“在下……在下在此谢谢****。”

韩梨落默默地盯着他,看得何墨衍脸上发热。他忙的垂下了目光,却听到耳边声音清脆,似风拂银铃。

“何墨衍,下次要和我说话,就叫我名字。那样我才知道,你是在对我说,不是对旁人。”

何墨衍惊喜地抬起眼,韩梨落笑望着他,明眸皓齿,娇艳动人,犹如一朵破冬而出的芙蓉。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而她坦然地接受着他的审视,自始至终都挂着笑。

“韩梨落。”当这三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他心头字儿,终于从他口中吐出之时,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喟叹,几分心酸,几分满足,也许还有几分迟疑。

然而韩梨落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樱唇轻启:“迟迟,叫我迟迟。”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先生……”韩梨落婷婷站起,对着面前青衫玉立、手捧书册的何墨衍叫道。

何墨衍目光一跳,看她一脸正容,才轻咳了一声,问:“何事?”

韩梨落脆声说道:“先生方才所说,学生不敢苟同。”

“哦?”何墨衍半转了身子,目光灼灼,笑道:“这佛经是由几代先祖,历经人世悲喜,看透世间万象,呕心沥血著成。向佛之人视它如仙卷圣籍,佛门之外的芸芸众生也把它当作为人处世,修身养德的不二宝典……”

韩梨落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口说:“那都是些世俗之间,先生饱读圣贤书,难道也像他们一样见识这般短浅吗?”

何墨衍又轻咳了一声,放下手中书,负手而立,淡然道:“****有何高见,在下愿闻其详。”

韩梨落唇边现出一抹轻笑,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人生苦短,世人来世上走一遭,若无痛无痒、无爱无恨,试问人生又有何意义可言?只要是人,必有其不可放、不能放的执念。

有人爱财,于是终其一生都在为几个铜臭而奔波忙碌;有人爱权,于是日日朝思暮想着怎么爬上权利的更高峰;有人爱美人,于是倾尽所有,甚至舍命也在所不惜,只为博美人一笑。

然而,若是这些人都信了先生方才所言,放下了自己的执念,换来的或许是世间平和,人人安分守己。不过,到了那时,晨昏无想,日夜无所求,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一辈子过去了,到弥留之际,才发现自己来世上走一遭,竟不知是为了什么?

那样碌碌无为的一生,那样索然无味的生活,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又有何趣味可言?佛说,前生回眸500次,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既然如此,该有的嗔痴贪欲,我们为什么要生生遏制呢?岂不是自相矛盾?”

课堂里悄然无声,只有从半开的窗子里跑进来的几屡微风,轻轻拂着她鬓角。

韩敏容张大了眼,一脸迷茫地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姐姐。

何墨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一席话,让在下受教了。”

时近晌午,韩梨落凑到韩敏容耳边说了什么,韩敏容点了点头,就独自走出了课堂。

她放下整理了一半的书,踱到何墨衍面前道:“今天还没听你叫过我,快,我等着呢。”

何墨衍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向窗外瞥去。然而屋外春日正浓,燕语呢喃,不见一人。他眼神流转,看着眼前面若桃花之人,微微一笑道:“迟迟。”

韩梨落嘴角轻扬,星眸里攒着阳光,趁着何墨衍分神之际,在他右脸颊上飞快地印上一吻。

何墨衍一愣,脸上飞快飘来两朵红云。他接着轻咳了一声,轻点着她的鼻子道:“又淘气。”

韩梨落不以为意,打趣地看着他道:“你今天是不是感了风寒?”

何墨衍抬眉,询问得看着她。

韩梨落却是收了笑,皱着眉说:“你今天咳了那么多次,看来是病的不轻。”

何墨衍见她双眉皱在一起,显得娇俏可爱,不禁摇头笑叹:“我如今才知道你这么会编派人。”

“咦?刚才不知是谁还夸我来着?”韩梨落觑眼看他,见他只是笑,并不答话,走近了两步,捧住他的脸说:“我问你,方才我说,是人都有执念。那么,你的执念是什么?”

何墨衍伸手抚上那双玉手,握在手心。他眼睛清澈明净,嘴角含笑。鼻间萦绕着随风飘进来的不知名花香,阳光在她身后撒了一地,纤尘飘飞犹如流光。

“我的执念是你,只是你。”

她的笑犹如如春的脚步一般,从墙角最先探出头的小草开始,慢慢延伸至枝头含苞欲放的木槿。一点一点,一分一分,从各个角落散了开来,最后姹紫嫣红,风光旖旎。

春确确实实来了,何墨衍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这样令人陶醉的春天。每天,见着她的笑,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如沐春风,飘然欲仙。

冬天时,他们曾一起窝在屋里看书,外面北风凛冽,雪花漫舞,屋内却是温暖如春,甜蜜宁静。

星空下,他们曾携手坐在屋廊下,对着漫天星子,喁喁私语。

等到春天来临,他们迈着轻步,奔跑在春意盎然的山坡上,仰望着迎风高飞的风筝,欢笑声洒满了寂静的山林。

何墨衍偶然一次瞥见水中自己的倒影,眉间鬓角,舒展轻扬,颊边嘴角,笑意天然。这是他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快乐得不知愁滋味了?他笑着摇摇头,信步走出了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