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宗问道:“就是每日来你这店里坐着,饮酒吃菜,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干?每年还有五十两的工钱?杜老板,你不会搞错吧?”
要知道,当时的上好白米是七文钱一升(约600克),一两银子折铜钱约五百八十文,能糙米近一石(约一百二十斤)有余,足够五口之家一月所需的了。普通人每月赚得到一两银子就算很高的工钱了,五十两一年,每月四两多银,就是每天喝酒吃肉都有得剩。
罗先生说:“我家东翁说出来的话如何会错。实话对你们说了吧,我们开这酒楼也确是不容易。不用说衙门内的那些师爷、押司和衙役等,时不时地上门讨要孝敬。就连这城内的泼皮无懒,也是三五天一回的来闹一番。隔个十天半月的,再来大吵大闹地搅扰一次。开解得好时,好言好语再送些钱钞也便走了。银钱送上迟些儿或是稍有不如意处,便在店内争闹打斗,惊吓客人。这般下来,每年少说也得数百贯来打发,而且生意也少做许多。我家东主的意思是,请林公子来坐镇店内,凭他打虎英雄的名头,又是林大人的本家侄儿,只要坐在这里便可以压住上门打秋风的泼皮无懒。便是州、县衙门有人来时也好有个照应。当然了,有些事林公子一个人也是做不来的,比如数十上百人来这里围攻闹事,是不会叫林公子去拼命的。”
林强云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杜老板,说实话我是不可能到你这里来的,我打算自己做一些事情,将来准备到外面去发展。实在抱歉。”
杜胖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说话的语气一刹那间变得落寞无比,幽幽问道:“那么,林公子是想到大军中去或是在仕途中发展一番的了?”
林强云听到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不由得身上的寒毛直竖,赶紧回答说:“不,当官我不会,官场上的那一套我做不了,就是想学都学不来。也不想去军队中,我曾听人说过拖欠饷银、顶功冒赏的事,实在是令人寒心。我只是想做个买卖人,做点小生意谋生。”
杜胖子似乎对林强云越来有好感,好心地提醒说:“林公子呀,你想的可真是和我一样了。过去,我也曾想在仕途上混个一官半职,可受不了那官吏贪腐之气,又不会奉承拍马,更做不到欺上压下。所以么,最后只好避到这汀州来开了间酒楼。但公子啊,你可知道,这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正如刚才罗先生所说,城内的泼皮无懒来争闹,用些银钱便可以打发了。但是衙门内的那些押司、都头、栏头(收商税的衙役)等人,可就不是那么好相与罗。他们才是酒楼的无底销金窟,无论如何去填也是填不满的。不瞒你说,我这酒楼的利钱,有六成以上是被这些人弄走的。而我自己一场辛苦下来,也仅是得了三、四成的利钱罢了。似我这样还算是应对得宜,有些赚头的了。另有那不会做人又小气,只想着省些花费或者是得罪了官吏们的商家,运气好些的,不过是被逼得无法再做生意,流离逃避在外;运气差的倾家荡产;更厉害的,那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了。”
这番话听得林强云汗流浃背,一张脸变了颜色。心事重重地问道:“杜老板,那有什么好办法,使得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既能把买卖做下去,合理合法的赚钱;又能不受或是少受这些泼皮无懒、凶官恶吏的骚扰呢?”
杜胖子见林强云肯虚心向他请教,不由用心指点:“林公子林老弟呀,这你都不明白么?合理合法的生意么,那是一定没有的。就算本本份份的做着生意,那收赋税的栏头找上门来时,不要说赚钱了,能不亏本就是得老天爷保佑。生意买卖做得下去、做得好、做得大,而且有钱赚的商家。有哪一个不是交通官府,大秤买进小秤卖出?如果光是交通了官府,也并不是就一定好做生意了,仅是官府中的人少来打扰。而遇上那些泼皮无懒,你也一样毫无办法。所以么,我们做生意之人,不但要与官府有交情,自己本身也要有人手,而且是身手了得的英雄人物才行。这样,万一出了事时,私下里要打能打得过,摆到台面上来又有官府支撑着。最不济时,只好少赚一点,花费些银钱,不至于弄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林强云:“多谢杜老板,强云受教了!”
这句话林强云是说得十分诚恳,与之前对杜云山的态度大不相同。
这一席酒菜到午时末才散去,四个人吃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番交谈,林强云发现,这位杜胖子也不是很坏。只不过多年的生意做下来,显得比较自私、贪财了些,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过苛责。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强云对沈念宗说道:“大叔,回去后请您马上和六叔商量,我们先要把这城内的州衙、县衙两个衙门内的上上下下都打点一番。我们礼数做到了,以后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这汀州可是我做生意的第一个立脚点,也是我们将来向外面发展的支撑,一定要做足文章才行。”
沈念宗郑重地问:“兄弟,你现在打铁也能赚不少钱了,还想要做些什么生意呢。你先告诉我,将来打算怎么做,要做到怎么样?让我心中有个底,才好为你筹划谋算。”
沈念宗这一问,把林强云的兴头引起来了,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准备以汀州城为立脚点,先以我们打制的刀具为底子,先赚一笔,加上那个熊胆卖得的四千贯作为本钱。等积存了万贯以上时,我就准备放手大干一番,凡是不犯法而又能赚钱的生意,只要我有能力做的都做起来。照我想来,人活在世上日常最主要的就是衣、食、住、行这四个字了。我的生意要从这四个字入手,从小到大,从少到多。先在汀州一地下种,将来做成遍地开花。”
沈念宗:“哎呀!你的心可不小,可你想过没有,正如刚才杜老板所说的,这做生意中的各种难处你要如何办才好呢?”
林强云:“好,你这个问题可是问到点子上了。这要分几个方面来处理,首先就像杜老板所说的那样,花钱结交官府,以取得合法的身份地位,减少我们无法抗拒的不利因素。其次,我们请些有武功的人来加入我们,教我们的子弟练武。并且,我也会制作些好的武器把他们武装起来形成自卫的队伍。这样一来,在官府方面有人帮着,生意有钱赚了,自然要送些钱给那贪官污吏。他们得到了好处,自然也就不会来破坏我们的生意,而且还会千方百计地帮着我们维护生意买卖的正常进行。另一方面,有了可以自卫的武装,就不怕强盗土匪来光顾,更不用说一些市井中的泼皮无懒了。你看,这样可成么?”
沈念宗:“啊!你讲了这么多,我可弄得有些糊涂了。其他的事我不懂,要讲算账么我可以做,我也只会帮你管管算算账目。这样好了,交通官府的事情眼下我先干着,一有机会你就要找个人来替换,省得坏了你做生意的大事。别的我没法帮你做,也不会做。”
林强云:“好,眼前没有人手时你先干着,等我们的生意真正做成时,我一定找个交通官府的内行来替换你。”
林强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画着图,握毛笔的手不住发抖。看着自己画出的那些忽大忽小粗细不匀的线条,心想:“这毛笔画图也太难了,真不该把铅笔、三角板这些东西留在村里的。早知道不把它们放在村里多好,这弩弓的图早就该画完了,还用得着这么吃力地用毛笔来画,而且还画得这样难看。”随着“唉”地一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哥,看你一头的汗,先擦掉歇歇吧,你这一坐下来就是半个多时辰,连茶水都不喝一口。”凤儿拿着一块洗面帕在林强云的头脸上擦拭,又递过一碗茶。
这时根全扶着胡铁匠走进屋说:“强哥,胡老爹来了。”
林强云接过凤儿手中的茶碗顺手放到桌上,站起来扶着胡铁匠说:“胡老爹,看你能把支柱的棍子丢开,想必身子已经好一些了,快来这里坐下喝口茶再说话。”
胡铁匠感激地说:“谢谢林公子。要不是遇上了你,我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呢。”
胡铁匠坐好后,林强云问道:“胡师傅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胡铁匠显得有点激动,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后才慢慢说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看你今天卖的刀打制得极好,不但好看,而且坚硬锋利得能断金截铁,实在是手艺非凡,让人佩服得很啊。”
“别人可能不懂,要打制出如此好刀的难处。可我懂,我明白打出这样的好刀是如何难办到。年轻时我曾在赣州铸铁司冶过铁、炼过钢,也在军器所打制过兵器。知道打制出一把好刀,需用上好的钢料才行。”
根全好奇地问道:“胡老爹,你过去是如何炼出钢来的呀?”
胡铁匠正色道:“那钢可不是一时半会可以炼出来的,先要炼出熟铁,在熟铁中裹入生铁,再经上百次的锻打后才能成钢,两个人几天炼成的钢不过数斤而已,正所谓‘百炼成钢’啊!而且,所炼成的钢料也是有软有硬,并不一定就能用于打制刀具。再说,就算所用全部都是上品钢料,一把军刀要整整两天才能打制完成,每天能打制出五六把家常刀来的铁匠,手艺就算极好的了。能达到公子所制刀具般断金截铁的,却是百不得一,甚至千不得一呀。何况你刚才卖的刀,看上去雪白铮亮,这还要花费多少功夫来打磨呢?故此,我不懂你这是如何办到的?想问问清楚,何以在这短短的十多天的时间内,公子便能打制出近二百把刀来?”
林强云被说得很不好意思,却也大大地满足了虚荣心,暗自思量:原来这时也有钢,炼得如此艰难,看来老祖宗炼钢的方法,是经过了几百年的不断改进,才变成了自己所会的坩埚炼钢呢。
未老先衰的胡铁匠一番赞美之词,让林强云不得不耐下心来向他解释道:“说到炼钢,我用的方法与你所知道的方法不同。你那样的叫‘灌钢法’炼钢,我现在所用的叫‘坩埚法’炼钢,方法不同效果就不一样,当然炼制出的钢料也就多些,钢质也就会更好了。另外还有好几种炼钢的方法,炼出来的钢更多更好,只是还没法做。此外,打铁的手艺也是关键,比如怎样打,怎样烧焊、如何淬火,如何回火以及各种火候的掌握都是缺一不可的。至于打磨,那就更简单了,这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只要多叫几个人来做,为他们准备好一些必要的工具,教会他们怎么样去打磨,并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打磨,那不就行了么。”
胡铁匠倒吸一口凉气,悚然动容:“原来是这样。‘淬火’我懂,‘回火’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连打磨也要准备专门的工具,不但教会如何做,还要让他们懂得为什么要那样做,这得用多少时间精力啊。你……你还说这样简单?说实在的,我冶炼、打铁的手艺虽然不是最好,却也算得上一流,更是自认为见多识广。原以为凭着自己的手艺,走遍天下都能吃得开。自从见识了公子打制的刀后,才真的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的意思。再听了公子的这一番话,确是使我长了见闻。可惜我这身子已经不能再打铁,只有眼睁睁地等死,不然我定要拜在公子门下,好好地多学些本事。”
胡铁匠迟疑了一下,换了一副坚定的神情接着又说:“我有四个徒弟,都出师了的,原来也是赣州冶坑的铁匠。前几日来这里找我,说是在赣州那里不用他们了,要我代他们找个地方做事。我答应代为问问,看看是否能在这城里开个打铁铺,叫他们听我的信。可昨天见了公子打制的刀后,我想还是让他们改拜在公子门下学艺。公子能否收他们为徒,让他们跟着公子多学一些手艺,也有个挣饭吃的去处?”
林强云高兴地说:“我正想要多请些人呢,这不是正好。至于拜师什么的那倒是不必了,跟着我做事情,我会做的还能不教会他们,让他们分担些事情去干么。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来做,那不是把我自己累死了。他们人在哪里,马上叫他们来好了,我带他们到横坑村去。”
胡铁匠有些为难地说:“目下他们在古城等我的信,有四、五十里路,我明后日托人带信去,叫他们立刻赶来。”
凤儿说:“何必托人,请个人去叫不就行了,今天去明天就能回来。托人带口信,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林强云对三儿说:“你去六叔那儿,请他雇个人马上去古城,按胡师傅说的地方把他的四个徒弟叫到这里来。”
三儿向胡铁匠问清了他四个徒弟的住处,扯着根全跑了。
林强云拿起桌上的图画问:“胡师傅,你在赣州时曾制作过弓弩吗?”
胡铁匠:“弓弩我不曾制过,但我在兵器监时看过弓弩坊的匠人制作弓弩,知道一些。各种弓弩用的箭镞,比如普通弓用的、神臂弩用的和大、小床弩所用的箭镞倒是经常打制。不知公子问这些有何用处?”
林强云选了一张自己认为画得较为入眼的图,交到胡铁匠手上说道:“你看这图上画的弓弩和你见过的是否一样,若有不同,请你和我说一说相差在什么地方好吗。”
胡铁匠仔细看着画在纸上的弓弩,指点着缓缓地说:“这图我看不太懂,但能看出个大概来。比对我所见过的弓弩,这图上画的是与实物有些不同。你来瞧,这弩的臂短了,弓也太薄,射出的箭没有力道射不了多远。据说兵器监弓箭坊制弓要有六材,就是干、角、筋、胶、丝、漆。干就是用来制作弓臂的木料,其中又以柘木为首,其次是檍木、柞树等。干材要选其纹理流畅而不含疤节树杈的,若是柘木有疤节,则选无疤节的檍木和柞树。角多用牛角,不用过老的角以保证润泽柔和,把角制成薄片贴在弓臂内侧。筋就是动物的筋,听说选筋要选小筋,一定要整条而细长的,大的则应选圆得比较均匀,手感润泽的。筋装在弓臂外侧,与牛角相对。胶用来粘合干材、牛角和筋,如鹿胶、马胶、牛胶、鼠胶、鱼胶、犀胶等,最好是鱼胶。鱼胶应选鱼嘴内上腭后半部分与鱼膘一起熬煮,配上石灰碱后过滤、蒸浓而得。干材、角和筋粘合后,选很韧的丝线紧密缠绕三到五层。弓上涂漆能防止寒霜湿气,否则容易变形……这六种材料的选取和制作须在不同的季节进行,春天制角,自然润泽柔和;夏天取筋不会纠结;秋天合拢诸材,自然紧密;寒冬定弓体就不会变形;严冬极寒时胶、漆完全干固,故可修治外表。春天装上弓弦,再藏置一年方可使用。”
林强云听得直吐舌头,笑着说:“制作一把普通的弓也要花费如此多的人工精力和时间,要制造复杂些的武器那不是更不得了。胡师傅,假如我用钢铁来制弓呢,你看怎么样?”
胡铁匠道:“你是说铁胎弓?我只听说过,听说一把铁胎弓最弱的也有一石(六十公斤左右)的力,射得好的箭可达二百步(一百二十米。宋代有大小步之分,小步,每步约0.6米;大步,每步约1.536米。以下凡用步计量时,俱指小步0.6米)远呢。”
林强云抓起毛笔,拿过一张纸画着说:“我不是说铁胎弓,而是说整个的弓都用钢板来做,再装到弩臂上。这样行不行?”
胡铁匠:“这要试过才知道。不过,我是没法帮你的了,你自己不妨去试着做。好了,我也不多打扰,告辞了。”
凤儿搀扶着胡铁匠回屋去,剩下林强云一个人皱着张苦瓜脸,无奈地坐到桌前,抓起毛笔又画起图来。
三儿去了不久,匆匆回来的沈念宗走进房门,还未及坐下就急急地说道:“强云,我叫三儿跟着请来的人一起去古城了,明日午时前后就可以回来。另外,刚才我和六弟到州衙,找了几个要紧的人,除了缴纳税钱和经总制钱等捐钱外,还送上了孝敬常例钱。押司、都头、栏头几位都称道你这位林公子会做人,拍着胸脯担保,今后你要做生意时一定会尽力给予方便。”
林强云:“这样我就可以放开手脚来干了。啊,大叔,我们现在总共有多少钱了?”
沈念宗坐到凳上,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两张纸看着,说:“今天我们的刀共卖出一百七十二把,总共收到会子八十四贯六、铜钱三缗四十一文。缴纳税钱、经总制钱十贯零三,给了常例钱二十贯,还有五十四贯五七。算细一些,还要扣除本钱十七贯、工钱九贯,就剩余会子二十八贯五七和铜钱三缗四十一文的利钱,全部折合成会子就有利钱四十七贯。连同那一百两银子的定钱折算成会子,我们共有七百八十六贯的本钱。”
林强云:“那好,我们先买上五六十石稻谷、三四十匹布和日用杂货,多请些人挑回去。另外,再买上二三十头猪仔。其余的全部交给六叔,让他都用来买铁料,大约还能买上数百斤吧。”
沈念宗刚要走,林强云又叫住他:“大叔,还有一件事。这回多了四个打铁的人来了,回去村里安置他们还要劳动你呢。再有,就是村里的年轻人若有想学打铁的,也可以让他们跟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