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难怪她看起来如此淡漠无情,原来真的没有心啊。
小西贝斟了一杯竹叶青,饮下道:“这都是前话了。残女催动了她的镜蛊,让她复生,命她寻仇。”
看到杯盏已空,我赶紧给小西贝又斟了一杯,问:
“她若是不听催蛊人的话,又当如何?”
“蛊虫反噬镜心,魂飞魄散。”他喝下继续道:“这前朝的月琉将军,是以必须要拿回她这颗心,才可解除身上的镜蛊,重新为人入轮回。”
闻得梦玉石内一阵轻哼,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和小西贝立即缄口向龙乾宫看去,榻上之人微微睁眼,聂莼桑扶了他一把。
“你醒了?”,她低头问,又向门外大声道:“快传太医!”
冼子酥头上密密岑岑的汗珠,额头无力地垂着。聂莼桑将肩凑过一点去,给了冼昭一个支点。
冼昭贴着她的肩膀是滚烫的温度,可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嘴里嗫嚅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聂莼桑将头靠过去,贴在他的耳畔。
他气若游丝,几乎是一字换一气地道出这简短的句子:
“你……你的手,伤了。”
聂莼桑一怔,差点倾了碗里的汤药。
这么一瞬,我却看见她的意识里闪过无数个画面。
她想起幼时在月琉的时光,她的的确确拥有月琉将军的头衔,但是,拥有的也只有月琉将军的头衔。
算起来,她也是有皇族血脉的吧。只不过君王一夜荒唐,宠幸了浣洗的宫女。地位卑微的母亲生下她后含恨离世,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她取名。
她顺次三十二,在公主中位排十九,三岁被送入月琉国培养秘谍的毒门谷,谷中人都唤她月十九。
冼昭曾说他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掌控,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选择不了出生,可一出生,却注定要肩负起月琉使命。
没有什么由得她选,为了让她能刀剑穿身都面不改色,她自三岁起就学习武器与暗器。然而她的训练方法却是令常人闻之丧胆的。
十六岁那年,为了突出重围,她亲手重伤了自己的九个同门师姐,师傅的规定是:若她胜了九个师姐,则留她们性命;若败给她们,那就由师傅亲手取了她们性命。
毒门谷里,昔日情同手足的师姐们招招致命,她只有拼死抵抗,将她们伤得体无完肤。
最后在出关之时,以为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疏于提防之际却被大师姐用流镖射中臂膀。
她忘不了回头时师姐那愤恨的眼神,她一人强忍着疼痛将一身的溃烂冲洗干净,心里却是有了一点点的慰藉——相比起那九个废了手足的师姐来说,她是那个剩下的幸运;而她也用实力保住了她们一条命。
但是她后来才知道,九个师姐之所以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杀她,是因为对于她们来说,规则是:不杀她,便要杀了她们所有的家人。
她知道整个规则后没有说一句话,闭关了自己整整七日,七日后出谷,她的眼里没有了感情,只有无尽的苍凉。
那些自欺欺人的信仰与良知,恐怕在她拿起第一支银花暗器射中自己的师姐起,就注定不会再有。
之后月琉王亲封了她大将军,这是她记事后第一次见到生父。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她是月琉之光。
人传月琉将军虽为女子,却杀伐果断,多少次异域任务,她永远是完成得最出色的那个。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抓住什么,好像生来,就只有战争和杀戮。那高高在上的月琉王,她的父亲,她这么拼命做出成绩,是不是只是想要得到他的认可?
有时候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会想,自己到底是一国将军,是月琉公主,抑或只不过月琉颠覆史册的一颗棋子。
她讨厌做棋子。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生为皇室中人,却非嫡非长,她只是别人连个正经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月十九。
那年她带兵攻入日兆,手刃邻国国君,为月琉消灭了最大的威胁。然而却放走了邻国遗孤。
草木皆兵的月琉王知道后大怒,处她鞭刑,剔她官职,贬作庶民。
她的父亲,对着她笑说她做得很好的父亲,不再需要棋子月十九了么。
心里有什么东西恸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是什么,又倏瞬不见了。所以,是什么,也没那么要紧了吧。
她换了姓名,随母姓聂,取名莼桑。
聂莼桑,她自己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呢,莼菜与桑麻,虽是世间最不起眼的两株植物,但前者能饿时充饥,后者可纺衣庇体。
至于来处,那就是吴侬软语的姑苏吧,那个只有杏花烟雨没有腥风血雨的地方。
其实她最想要的,或许不过是这世间最唾手可得的东西,平淡简单,无波无澜。
*
床上人又一句痛哼,拉回了她的思绪。
聂莼桑叹了口气。
这人是不是蠢,明明靠她自己的机警,当日围场那箭是伤不了她的。
她都已经察觉到了背后的异样,只需顺势偏了身子,便可躲过。
聂莼桑看着他沁满额间的汗水,想:他应该,很疼罢?
这百年来她几乎都要忘了疼痛是什么感觉,但这种程度的疼痛,比起剜心来,应该差得远罢?
剜心,一定惨绝人寰地疼痛,可是那时的她已经死了。
记忆中还剩下的痛感,是当年她被带毒的流镖射中,整条手臂溃烂。
那时不曾有人给过一句关怀,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点伤痛太不重要,可如今眼前这个人利箭穿身,却还惦记着她手上的一点点伤。
榻上人迷怔中重复:“你的手,怎么伤了。”声音微如蚊蚋。
这样的思虑只一瞬,聂莼桑旋即皱眉。
她突然觉得愤怒,冬天里的严寒将人冻得麻木也就罢了,反正早就习惯,可是这样冰天雪地里偶然一点微温,触动了她尘封已久的知觉,突然让她觉得不能承受。
她冷漠地抽出手:“没有,不过摔了杯盏划破了手而已。”
她的大幅度动作牵动他的伤口,冼昭吃痛地闷哼一声。
她皱眉:“你...没事吧?”
“咳咳,还死不了。”他勉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你为什么要为我挡箭?”
“还能有为什么,我不挡这一箭,躺在这儿的不就是你了吗?”冼昭轻咳了一声,眉头沁出汗来:“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经得起这般痛楚。”
这时太医正赶过来,急忙给他止血。上药的医官碰到了伤口,他痛得一抖,又昏了过去。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聂莼桑却突然朝榻下之人吼道:
“你们这些人拿皇饷当其责,连上药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们何用!”一掌挥走了太医,她亲自给他上药。
可这本该是她心之所想,不论箭出自何人之手,终归达到了目的。刀就在手旁,她只需扎入、转动,这颗属于她的心便可回归本主了。
手比上榻上人左胸,刀尖差一毫没入心口。
昏迷中他痛得紧紧拽住她的手腕,聂莼桑苍白的手腕被硬生生握出血色,像十七八岁体态健康的少女该有的血色。
她头一次觉得,怀中这个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夺取性命的人,居然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她可以呼吸间夺了他的性命。可是,为什么,又脆弱得像是伶仃的幼童祈求微渺的温暖。
“罢了,等这心长好了,再挖罢。”
看着眼前这盅褐色的汤水,方才的白色粉齑在落入的刹那飞快融合,转瞬无踪。
她打开房门,将药钵递给侍女,冷言道:“这药凉了,倒了换盏新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