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下一身白银盔甲的鹤璧拱手:“微臣无所求,为国效力乃臣之职责所在。只是陛下,臣有一事进谏。”
“准奏!”
“臣听闻陛下要在南海之边开不归山造万顷田,将如今的沉夜城作为南方粮仓之补给。臣以为,沉夜城乃边防重地,不归山亦然。山虽小,却险峻异常,是我大晁抵御南蛮入侵的天然屏障。再者山中多奇草珍木,都是制造药品的优良材料,且仅此一处有之。所以臣斗胆进谏,恳请陛下撤回此令。”
这时有朝臣驳谏:“不可呀陛下,您曾答应将那不归山化作万顷田地,作为南胥国公主嫁过来的贺礼,而那南胥是如今割据势力中的一股强力,一呼而百应,如今我大晁言之凿凿而行之靡靡,食言在前,只怕毁了自身信誉又惹怒了那蕃国,望陛下三思啊!”
“这...”龙头宝座上的天子犯了难。
大晁国策准许女君上朝,此时就有了坐在一旁听政的柔兰郡主进言:“皇兄听柔兰一句,臣妾以为二者皆在理,天然屏障不可撤,和亲之礼亦不可少,所以不妨将万顷田地换作万里海域,这样疆土界限明朗,南胥与我朝退而相安,岂不一举两得?”
最后圣上是采纳了柔兰的建议,但这朝堂一见,柔兰对鹤璧暗生情愫,这就意味着几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在鹤璧回去的前一夜,柔兰先他一步要求圣上为自己和他赐婚,鹤璧揖礼拒绝:“臣蒙郡主错爱,已有欲娶之人。”
柔兰郡主见强扭不行,便皱眉道:“好,蓝侍郎既然已有意中人,我也不强求于你,只让你行前与我共饮这一盏薄酒,算是为你践行。”
可是鹤璧低估了这个帮他的郡主,他没有猜忌地喝下那杯酒,酒入肠,他却忘记了过往。两相忘,在于忘情,让人忘记最深的情,忘记最爱的人。
第二日醒来,柔兰已经躺在他的身旁,叫他夫君。
此后就是鹤璧荣归故里,沉夜城民众掷果盈车。而一心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姝凝,却被蓝家赶出了门外。
在姝凝心里,她是不愿相信鹤璧将自己忘记的。只是那时的鹤璧,确实喝下了药性极佳的两相忘。
然而再烈的毒药都敌不过刻骨的记忆,他忘了她,却能想起那个朝思暮想的字符。
“姝”,那日醉酒的夜里,松柏摇曳下,身后的轻唤。可惜那却让情根深种的姝凝,以为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假意将自己忘记。
可是情若入骨,就算忘却最爱的人,也只不过是重新再爱上一次。
小西贝说,那晚酒醒之后,鹤璧虽然忘却了曾经的姝凝,可是对眼前的这个婢女好感渐生,姝凝也答应嫁给鹤璧。可是当屈身为妾的姝凝给作为正妻的柔兰进茶时,那碗淡色的茶水竟变成了堕胎的麝香。
柔兰并没有怀孕,可是她计算好了一切:压着姝凝奉茶,暗里掉包。按照大晁朝规,妾室谋害正妻,而且这个正妻还是皇室中人,是要诛九族的。
我想,当时的鹤璧拔剑逼走姝凝,该是护短超过愤怒,他只想将她逼走,逼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却没料到,姝凝会那样决绝地走向自己,走向自己手中的那柄玉斩。
一切虐恋都是天意。芊芊的梦境转为到一年之后,自鹤璧逼走姝凝,他在不归山中寻了整整一年,却没能找到她。
十二个月的时光,熟悉的景色里,往事渐渐漫上心头:七岁,他因反感父辈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而误入不归山,与她初相遇,命由白鹤救;十七岁,他不爱朝堂爱草堂,为潜心采药再度深入不归山,又遇化身为人的她,一见倾相许;二十四岁,举家迁入皇城后,他执意一人回乡,只为再寻七年情缘,客栈前他飞身而上救下跌落窗棂的她,从此心牢挂。
再浓烈的毒药都还是没能阻挡住,他对姝凝的堪堪痴情。他想起了过往,他始终以为她死了,只当自己亲手杀死了昔日的爱人。
他坐在青石板上,对着院中的松柏,细语呢喃:“山野幽幽,艾青连连,有女静姝,肤若脂凝。我以后,叫你姝凝好吗?”
他变得癫狂,一遍遍在蓝府院前的松柏上刻下姝凝的名字,芊芊将松柏上的名字剔去;他又用遗落的半块玉佩将名字刻在自己肩上,芊芊哭着求他住手,他眼下却一滴泪也无,只淡漠地看着前方,冷声道:“芊芊你告诉我,恨不得铭记在心尖上,刻进骨血里的人,我怎么会将她忘记,怎么会…”
看着魔怔欲狂的他,郡主自是一纸皇书弃他而去,芊芊不得已再次给他服下了两相忘,换了那刻有名字的园中松柏,种下清新怡人的玉兰。
次日醒来,芊芊正在他肩头擦拭那刻下的“姝”字,擦了一半被他阻止:“痛,别擦了”。
他抓住芊芊的手,淡然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个什么,但这‘女’字也挺好看的”,他握住女子的手放在自己心房上,笑问眼前人:“这是否说明,我将我的女人,刻在这里?”
芊芊的脸红了一下,点点头。
两相忘,忘记最深的情,忘记最爱的人。他记得娶过芊芊、记得山中迷穀,记得善用药理、记得爱喝碧粥,记得自己本名叫蓝念生,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那段过往,忘了最深的情、和最爱的人。
小西贝收了幕景,房中空空荡荡,唯留我一脸错愕。
我一直以为是鹤璧负了姝凝,却不曾想,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这样的天赐良缘,却又生生被命运玩弄。可,我讨厌这样的事情...
既然上天让他们再度重逢,便定不能让他们就此错过。我觉得现在最有必要的,是让鹤璧和姝凝看清事情的真相。
我不顾小西贝阻挡,几乎是一路趔趄跑到鹤璧被软禁的客厢,一骨碌将所有话像倒豆子样全倒了出来:
“蓝大夫你可知道,你七岁以后的名字不是蓝念生而是蓝鹤璧,你曾是御前侍卫不是大夫,你的发妻也不是芊芊而是姝凝,你被人逼迫喝了下两相忘,你忘了她,忘了你们的一段情。”
那时鹤璧正在房中悠闲地喝一碗碧粳粥,眼眸移开那碧色的粥水,看向一身女装的我,犹豫了片刻:
“江公子原是女儿身?”
我急得抓耳挠腮:“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重点?!”
他幽幽道:“我不知道江姑娘你在说什么,蓝某此次前来是为求药。”
我气急:“求药求药,你连自己爱的人都忘了,求个鬼药!”我瞪着他又问道:“你爱芊芊吗?”
“芊芊是我的发妻,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到鹤羽提摩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算姝执事真的要剜下我的心。”
我顿时想到小西贝说的,那不是爱只是一种责任,他命悬一线之时芊芊为他吞下并蒂莲,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她。
果真,他接了一句:“那是我该还她的,我欠她一条命。”
我想那真的不是爱,因为不是爱,所以他不愿相欠。
我几乎是将北嘟扔到他脑袋上将他砸晕的,我想要他看清楚,到底被尘封在他执念中的爱人是谁。
我没有把握他做完这个梦以后是否会像姝凝一样立马忘记,但我要赌一把。
雪白的食梦貘迅速吞噬他脑海中的破碎意识,他的梦昙花之境缓缓展开:
是山中草屋,他握住女孩的手,鼻尖被一阵艾叶清香萦绕,连同心底也泛起一阵清爽之意。“山野幽幽,艾青连连。有女静姝,肤若脂凝。”他的心底蓦然浮现这句诗词,“敢问姑娘芳名?”他颤抖着心意问。看不见的身旁,女孩朱唇轻启:“姝。”他赞:“姝,真是好字。”
是蓝府月夜,他一人独在偏房煎药,那些彻夜辗转不能眠的夜晚,他想着山中一别的女子。“姝”他轻轻地念,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红泥火炉的药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仰起头,看见一只白鹤栖在柏树上,歪头看他。
是长安圣殿,为复皇命他举家奔赴长安,七年来过关斩将一路晋升到皇城侍卫,重振了落寞已久的家威。圣上问他想要什么,他只想要告一段返乡的假期,去寻找他七年前遗落在山中的一段情缘。
是沉夜城中,他的竹辇经过客栈门前,一阵艾草的清香随风吹来,一方蓝色的纱笼飘落他的辇前,他俯身拾起,与窗前的女子久久相望。
我正盘算着等这边弄完,就去告诉姝凝这一切。榻上人一个寒战,恍惚梦中惊坐起。鹤璧先我一步夺门而出,门外的侍从拦截上来。他颤抖着手抽出玉斩:
“拦我者,死!”
身后赶来的小西贝忙示意侍从让他过去,侍从刀回鞘,他一个健步冲出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