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子霞拜上(2 / 2)

叶穆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一路穿街过巷,他觉得这汴京的市声别有一种滋味,已是暌违两个多月了,心底难免眷恋。时当清明,汴京的侵街现象越发严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区区一个汴州城,方圆不过几十里,却挤着百万人众,那赵官家也局促在这方寸之地,固然减了几分皇家的威仪,倒多了几分亲民之气,难怪大宋比之前朝多了几分仁柔和平易!

如今风气奢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纷竞豪侈,也让人有些目不暇接。美则美矣,但终非长久之道。

当叶穆经过一些秦楼楚馆时,其中一些早已是他所熟谙的,所以忍不住打马驻足了片刻,开轩来相召,或恐是故人;他打心底是不愿再到这些地方来的,可他又心知身不由己,此行也不妨当是探探路了。

汴京的低等妓院都在各瓦子里,那里有的才是被一般男子“嫖”的“娼”,中等的就是各色的酒楼了,而高档的便是叶穆眼前的这些。这些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个厅,前后多植有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亦不乏左经右史【4】。凡是未通朝籍或未直馆殿的举子、新科进士、三司及幕府人员,都可以来此冶游;若是不吝所费,那么下车伊始就有各色水陆珍奇备上了。

在这些妓女之中,多有能文辞、善谈吐者,应对有度,亦能评品人物。那些膏粱子弟乐此不疲,呼朋引伴,仆马繁多,宴游崇侈之极!不过叶穆所垂青的那一位女伎【5】更是卓尔不群,那姑娘面目俊秀、绰约多姿是不必说了,尤性聪慧,好读书,情致繁缛,多才多艺,如今在小唱方面早已蜚声汴梁,虽见惯了各种豪奢的场面,却仍不失纯朴质地,可谓能共富贵亦可同患难!

时将二更,汴京的街上依旧熙来攘往,叫卖声不绝,不知不觉间叶穆就来到了惠和坊的玉春楼。这座楼是三进院的二层楼房,雕梁玉砌,清雅不俗,院中修竹成林,楼里住着七八个姑娘及二十多个丫鬟及杂役,到这样的所在,还没见到姑娘,“点茶钱”一般就要几十贯【6】。

此非一般的秦楼楚馆,乃是李姥名下的一众女伎所居,除了技艺表演外,她们多是应召前去佐酒助兴,很少留客住宿,除非是像叶穆这般的熟识的“恩客”。

因此,祇候看到是叶穆来了,便认得他是楼里李师师姑娘的恩客,便一边牵过了马,一边谄笑着说道:“叶少主可有日子没来了,又出远门了吧,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师师姑娘可是成天巴望着您呢!”

“没过元夕就到南方去了,昨个儿刚回来!”叶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钱【7】给了祇候,玉春楼的人跟他早已是彼此熟悉的,所以他少不得打赏了一干人几十枚银钱。

“李姥安康,有日子没见了,您老又精神了!”当叶穆看到师师的假母李姥后,忙上前问候道。

那李姥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金戴玉,忙堆笑着上前招呼道:“叶哥儿,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晚说什么也别走了,我家女儿怪想你的!”边说着还用胳膊夹住叶穆的一只手,引着他往师师屋里走。

叶穆闹出的动静很大,屋里的那一位早听见了,当叶穆满怀期待地准备迈进她的香闺时,哪知竟吃了个闭门羹。李姥惯会看眼色,识趣着告了个罪就出来了。十四岁的小芙从那位的香闺里出来,这丫头短褙长裙,梳着双垂髻,一向是个恪勤恭谨的,她腆然上前道过了万福,便赶紧在厅堂里招呼叶穆用茶,又指着屋里那位道:“知道您来了,我们娘在补妆呢,爷,您先吃一盏热茶吧!这是娘专门为您备的朝廷贡茶!”

“什么贡茶不贡茶,你们家的东西总是好的!”叶穆绽开了笑容安坐下来。

趁着小芙不注意,叶穆从怀里掏出一匹绸缎藏到了桌下的坐凳上,两个人于是寒暄起来。约摸一刻钟的工夫,只听香闺里环佩叮当,精心装扮了一番的师师便盈盈冉冉地足踏芳尘而来,只见她比之往日更显韵致,眉黛青颦,粉面生春,削肩长项,顾盼神飞,整个人越发溢彩流光,叶穆见了由衷赞道:“娘子模样越发得好了!”

师师倩笑着,上前看了一下茶,假装嗔怒道:“这没头脑的丫头,居然拿什么贡茶,怎不知把我素日里藏好的龙凤团茶上来!”

师师说着就要去取自己藏的龙凤团茶,叶穆看得出她在惊喜中有一丝忙乱,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襟道:“好茶留待明日再吃不迟,先坐下说会儿体己话吧!”

师师只得坐下了,她移近了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叶穆的脸,疼惜道:“又有些黑了!”说着就伸出柔荑轻抚了一下他的面庞,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呵呵,咱又没那驸马都尉的命,黑点儿算什么!”叶穆打趣道,“难不成娘子如今嫌弃在下了?”

师师有些羞赧,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师师的另一个丫鬟云儿进来朗声道:“这两个月娘可是又瘦了,爷要瞧仔细了!”

云儿是玉春楼签了十年期的契奴,梳着俊俏的双丫鬟,着一身艳红的贴身长褙,她比小芙年长两岁,个头高些,也伶俐些,颇有些才艺,也有几分颜色,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是绮年玉貌,若仔细打扮起来,也未见得输师师太多。叶穆见了她更觉亲近,忙掏出几枚金钱,笑道:“此番南行匆忙些,也没给姑娘带什么,抽空姑娘还是到我那里去,挑拣自己喜欢的料子取上一匹就是!这些姑娘且拿去,到夜市上买点可心的物什吧!”

云儿高高兴兴地接了钱,抛下一句“咱这就去夜市转转”,就知趣地离开了,叶穆目送着那绰约可爱的身影远去,不禁莞尔。

叶穆回头看着有些出神的师师,忙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说笑呢,别往心里去,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他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那匹藏好的绸缎。

待叶穆将绸缎的一角展开于桌面上时,师师不由得站起身来伸出纤纤玉指去摸了摸,她嫌手边的蜡炬不够亮,又点燃了一盏精美的五芯陶瓷灯,这一下屋子里就透亮了许多。师师将五芯灯移近了绸缎,又拿起来反复看了看,忽而秋波流转,惊喜道:“这,莫不是通经断纬的缂丝?”

“呵呵,娘子事儿上多留心,不亏是见多识广的,这正是缂丝!”叶穆边说着,边把整匹绸布摊开在桌上,顿时一幅《梅雪争春图》便鲜活地呈现在师师眼前。

师师杏目圆睁,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一面摩挲着缂丝,一面喃喃道:“这,这,是谁织出来的?”

“去岁我就听他们说,江南有一位叫朱克柔的姑娘,是一位缂丝名手,她丝线极细,晕色自然,其运丝如运笔,堪称当世之绝技,所织人物、树石、花鸟,精巧有如鬼斧神工,只是而今她的名头还未在汴京传开!也是巧了,这回我正好到江南去,就乘便到松江找到了这回朱姑娘,请她赶织了这幅《梅雪争春》!呵呵,这朱姑娘年纪还不大,名气也没有起来,不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要价就要高得多了!谁叫咱是布匹商呢,这就是近水楼台之便!”叶穆解释道,实际上因为赶工让他花费不菲。

“朱姑娘确实巧手,与原作近乎分毫不差!”师师仔细过目着。

叶穆边指着缂丝便说道:“看这点点红梅,真乃雪天精魂,傲雪之姿,何其动人!”

师师的眼角已经有些湿润,她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可惜了,该请翰林图画院的名手作一幅带去的,怎么就用了拙作呢?真是焚琴煮鹤!”

“翰林图画院的那帮人怎能绘出这般气韵?若真用了他们的,那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师师平生最爱梅花,欣赏梅花那不争早迟、却得独美于寒冬的品行,师师每常也喜欢以梅自喻,所以也最喜欢画梅。她的心事叶穆是清楚的,叶穆的此举之用心,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她再也忍不住了,居然伏在桌上哽咽起来,清丽瘦削的身形越发惹人怜爱。

师师这一哭,倒让叶穆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他心知自己不同于常人,不能随性地爱和恨,所以他对师师的感情是复杂难言的。他还清晰地记得两年之前,他与师师熟识还没多久,当时追求师师的各色子弟很多,偏偏师师就认定了他,想要以身相许:那一晚,师师手抚着几案含情脉脉地斜睇着叶穆,低声问:“你也有此意吗?”叶穆只得沉默以对,师师失望地长叹一声,愣愣地看着他,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头。

如今自己又这般用心,如飞蛾扑火,不怪师师错会了意思,可是想到前路,他又有太多无奈!很多次,他都想学着那元夕私奔的疯狂情侣,带着师师隐身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他自知与师师同命相怜,若是能让师师真正有个好归宿,其实也等于赎救了自己。然而,他又有太多顾虑,太多牵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可是他却最清楚一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汴京!

叶穆忍住了,没有伸手去爱抚师师抖动的削肩,反而站起身来躲到了一边,师师略略晓得他的苦衷,以为他眼下还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约摸过了一刻钟,师师自己拭干了盈盈粉泪,站起来走到叶穆身边,抬起头看着叶穆,嫣然一笑道:“正好到端午时穿,那可是我的大日子!”

“是么?什么大日子?”

“今天不说这个,咱们先去潘楼尝一尝今年的新酿的琼液,再到潘楼大街夜市逛一逛去!如何?”师师扯住叶穆的胳膊道,“说不定还能碰上云丫头呢,她八成到那边夜市买头面儿去了!”

“那咱们就摆驾潘楼!”叶穆低声笑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1】指北极星。

【2】虹桥也叫飞桥,是北宋时人陈希亮发明的,其结构精巧,形式优美,宛如飞虹,故名虹桥。

【3】张遇,北宋熙宁元丰时人,以制墨闻名,其墨由油烟、麝香、樟脑等制成,中含金箔,其形如小圆金币。

【4】指各类书籍,说明品位不俗。

【5】妓与伎是有差别的,伎一般是指怀有某种专门才艺的女子,不一定卖身。平常人家的女儿习得技艺后也可以招揽客人。

【6】一贯钱合一千文铜钱,十贯钱大约相当于白银九两,黄金一两多。

【7】指用银做的钱,一般不直接流通,用于宫廷赏赐或民间喜庆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