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寸隙流如电,禹王村口的古树黄了绿,绿了又黄。那当年轰轰烈烈闹起义的王仙芝早已被碾做历史的尘土。与他齐名的黄巢自号冲天大将军,直杀入了长安城,却又遇到沙陀李克用,被赶得东奔西逃,辗转回到老家山东。
天下纷乱之际,小小的禹王村却似个世外桃源,不曾见得半点战火。这禹王村传闻留有大禹神迹,受天神庇佑。据说淮南节度使高骈曾想驻军而入,却被一个手持铜锤的仙女一把三昧真火烧得屁滚尿流,从此再也没有人敢随意进入禹王村。
这一日,禹王村口却行来一彪军马。这队人马约莫二十来人,并无旗号,一个个神色慌张,脸现疲态。显是车马劳顿,长途跋涉而来。为首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长得颇为清秀,并不似个军人模样,却隐隐有逼人之气。他回头看了看后面,远处隐约有尘土飞扬,不由得一声长叹,道:“那李克用必定不肯放过我,连累诸位一同受戮,我黄某于心何忍?各位还是散了,各寻活路吧!”
身后众人一阵骚动,有数人便欲掉头而走。然见大多数人一脸坚毅,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于他人目光相触。
他身旁一少年将军大声道:“齐王何出此言?若要走,我等早在当初离开长安时便走了,又何须等到现在?我们誓与齐王同生死!”回头喝道,“是也不是?”
余下众人纷纷道:“林将军所言极是,我们誓与齐王同生死!”
为首者仰天一笑:“好哇,十数年间,叛我黄巢者多如牛毛,今日有你们这班兄弟相随,我死而无憾!那齐王两字再也休提!”
少年将军道:“齐……黄将军,前面不远处有个狼虎谷,那地方野兽出没,林深叶茂,是个可以躲避追兵的好去处。”
黄巢听得那声“黄将军”,想起当日起兵之时,号“冲天大将军”之日,何等意气风发,再看看眼下这般光景,不由得又是一阵喟叹。点了点头,拨马便走。马蹄翻飞间,众人刹那间便去远了。
众人方走,村口的老树上却跳下一少年来。这少年看样子有十五六岁左右,长就一张甚为讨人喜欢的笑脸,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直转,如同星光流转一般,尤为好看,细看处,眼中竟隐隐透着一缕淡淡的金光。
他眼望远去的人马,心道:“有好戏看了,老是蹲在村子里闷也闷死了。趁今天蓼莪姐姐不在家,天大的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只见他蹦蹦跳跳的,如同拣了个宝似的,满脸喜色。群人快马扬鞭,急急而行,他在后面也不走大道,专在树木山石上窜来蹦去,竟是半点不曾落下。他也不追近,只是远远的缀在那支军马之后。
黄巢一行人仓皇而走,并没有发觉后面多了条小小的尾巴。行得一阵,地形渐险,两旁都是山壁,参天的古树将日光尽皆遮去,令人不自觉的陡生寒意。再行得数丈,山壁上赫然刻着“狼虎谷”三个大字。
队伍后面一人一提缰绳,抢上数骑,到黄巢身边道:“黄将军,张放和许成不见了,刚才他两一直在最后的,入谷之后便不见了。”
黄巢一挥手道:“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那人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朝黄巢身边的少年将军连连使了几个眼色。
少年将军道:“黄将军,他们走了不打紧,可是万一他们投奔李克用却如何是好?”
黄巢闻言一勒马缰,胯下骏马一声长嘶,停住脚步。后面的人马立刻围了上来。黄巢沉吟得一阵道:“如今也只能走得一步算一步了,若老天真要亡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少年将军听得此言,忽然道:“既如此,将军不若将头颅交与我等,方才算是给我们一条生路。”
黄巢一惊,怒道:“什么?!”
他虽已兵败如斯,然这十数年来的余威犹在。这一喝,也吓得众人心中一阵发毛,一个个均勒马后退。
少年将军“呛朗朗”拔剑在手,道:“若没有你的脑袋见李克用,我们岂不是依旧死路一条?诸位,难道我们还有退路不成?”
黄巢惨然一笑:“林言,你是我的外甥尚且如此,当真是天不容我黄巢!”
林言默然不语,呆得半晌道:“舅父,对不起了!”挥剑便朝黄巢砍去。黄巢两眼向天,也不招架。眼看一剑便要砍中之时,横向里突然伸出一杆刀来,“当”的一声,挡住这一剑。那持刀之人高叫道:“莫要伤我齐王!”他身边数人也各挺兵刃,将黄巢护在中央。
林言喝道:“上啊!”顿时二十来人杀作一团。那黄巢却似痴了一般,对周遭之事不闻不问。
缀在他们身后的少年先前不敢跟得太近,此时方才缓缓靠近,隐身在山石之后。看见众人突然刀剑相向,心道:“怪了,怪了,怎么就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呢?”
刹那间刀剑互撞,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手中的武器砍在往日并肩作战的同伴身上,却不曾有半点的犹豫。仿佛他们已然沉浸在那撕杀中,却忘记了因何而撕杀,只是被那鲜血激得浑身热血沸腾,将心中的yu望不断的燃烧。
躲在石后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只看得目瞪口呆,胸中一阵烦闷,只觉得胃液正倒涌而出。连忙将手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敢多看。
酣战中,林言喝声:“中!”持刀者一声低哼,身子缓缓软倒,颈项中的鲜血却如赤练一般喷涌而出。鲜血喷得黄巢满头满脸都是。黄巢忽觉脸上一阵温热,悚然一惊,再看四周,方才似大梦初醒,忙喝道:“住手!”
众人停下手来,场中已只有寥寥数人,小小的谷中又横下十来条尸体。
黄巢颓然道:“你们不必再战。林言,你说得不错,你们就将我的人头拿去邀功吧,总好过被李克用的手下砍下我的脑袋。”
林言嘿嘿一笑:“多谢舅父成全。”
他方要上前动手,猛然听得身后有人高叫道:“休要逃了巢贼!”急回头处,只见数乘人马飞驰而来。顷刻间便到了跟前。林言定睛一看,识得为首一人正是当初黄巢麾下第一好手,现今却早已投向了李克用的尚让。身后赫然站着适才逃逸的张放和许成。
林言一见尚让喜道:“尚将军你来得正好,逆贼黄巢已然愿意授首,我这就将他的首级交与将军。”
尚让点头道:“唔,甚好甚好,不如我来动手好了。”说罢提起腰刀,行将过来。林言闪在一边,一脸恭顺。
尚让指着黄巢喝道:“黄巢,大军已到泰山脚下,你纵然插翅也难逃脱,速速受死吧!”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将树枝摇得吱呀乱响,风中隐隐有一股腥味。诸人座下马匹一阵惊惶,嘶鸣个不止。躲在石后的少年暗道:“不好,这只畜生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思绪未停,便听得一阵长啸。山石为之低昂,树木瑟瑟作抖。谷中窜出一头吊睛白额大虎来。
群马受惊,纷纷人立而起。众人虽终日在马背上厮混,却也一阵忙乱,连忙勒缰控马。只是那马见了百兽之王,何等惊惧,哪里控制得住。只在狭窄的山谷中乱转。
那虎更不理会众人,利爪直朝黄巢坐马拍去。那马儿哪里来得及躲闪,被拍个正着。一声悲鸣,倒了下去。黄巢本已瞑目等死,不虞凭空窜出只老虎来,顿时被掀翻在地。其余众人哪有空闲去管他的生死,眼看一代反王不曾死在刀剑之下,却要葬身虎腹。
山石之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影左脚尖在倒地的马身上一点,右脚后踢,将那倒地的黄巢向后踢出丈许。那虎见得有人来坏它的好事,又是一声狂啸。那啸声穿云裂石,直透长空,胆小之人闻得足以将胆吓破。来人却浑然不惧,右手拳在猛虎眼前一引。猛虎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本能的将头一扭,要避开这热浪。那来者早料到此着,左拳一挥,一拳正击中猛虎的白额。那虎一声痛叫,顺着拳势往后翻了两个跟斗,砰然倒地。
那身影这才落定,正是适才躲在石后的少年。他拍了拍衣服笑道:“你个畜生不是出来捣乱么?睡会儿吧。”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家常便饭,却把旁边一众人骇得目瞪口呆。这群人无一不是杀人不眨眼之辈,然几曾见得三两招便将只猛虎打倒的?何况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更不是那虎背熊腰的大汉。
少年冲着众人一笑道:“你们继续啊,我……我,嘿嘿,我是路过的。”
尚让点头道:“不错,还是先砍了脑袋方是正经。”腰刀一挥,只见一好大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头颅在地上滚得数滚。面朝尚让,瞠目欲裂,眼中兀自透出惊讶和怨毒。那头颅竟是林言的!
少年见脑袋竟落在自己的脚边,顿时吓得跳了起来,人刚落地就剧烈的呕吐出来。直吐得七荤八素,将胃中呕得空空如也仍自不肯罢休。
尚让一挥手,身后张放、许成两人立刻拔刀而上,三人如出闸猛虎一般,朝剩下众人杀去。余人还沉浸在适才的种种变化中,丝毫没有回过神来,哪里招架得住,顷刻间便已命赴黄泉,只剩下犹自呕吐不止的少年和半躺在一棵枯树边的黄巢。
尚让这才滚鞍下马,双手朝黄巢一拱道:“黄王受惊了!”
黄巢圆睁双目,诧异道:“尚让,你,你这是做什么?”
尚让笑道:“当年尚让降了李克用那厮实在是逼不得已,今日有机会可报黄王知遇之恩,也算不枉这数年来忍辱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