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会闻言后,脸上怒色已经敛去,转而露出沉思之色,他拉着这小子踞坐在案,双眼灼灼盯着种辿。
他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以前是为了家声而奔波,种邕、钟毅也皆能当用了,所以对于这家中幼子却关注不多,如今仔细审视,才发现种辿虽然稚气正浓,但却面有静气,尤其双眼湛湛有神,绝不像寻常孩童一样顽皮无状。
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种辿先前那一番话,贾充其人如何,他岂能不知,他也不会与此人合谋,只是他心中有行险之意,非是为了什么家业和利益,而是为了十年前高贵乡公的只言片语,也是为了心中尚存的那些微忠义。
虽有此心,但是也未曾表露过,也就是两个养子和伍氏可能知一二,不过他也未曾明说过,却不知如何会被这小子点破。
种会既感诧异,而这小子的只言片语又让他颇为惊艳,很想听听这小子为何会作此想,沉吟片刻后,他放缓语调,轻拍着种辿后背问道“小子,你告诉叔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自中平元年至三国轮战,天灾战乱,民不聊生,如今天下万民思安,叔父灭蜀汉,正是顺应时势,若是起侥幸之心,民心反复,叔父恐遭不测。”
种辿此语,倒是出乎钟会预料之外,只是这小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种辿见钟会低头沉吟,以为有转机,便又继续说道“这天时不利,人和已失,行大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失,叔父大人还请谨慎;那贾充小人而,如是反目,叔父恐遭不测。”
种会听着,心中微微一动,然后说道“吾执掌关中兵甲,维稳雍、梁、益,大事未竟,他怎敢与我反目?男儿于世,岂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则就五鼎烹!非此壮烈,死尤抱憾!”
听到这话,种辿不禁动容,他自以为洞悉了历史走向,能够为钟会指点迷津,但是闻听此语,就以为钟会是不甘屈就现实,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撞开一个新天地!
颍川种氏身为士族高门,便是一代代族人们的血泪奋斗史,想要更进一步,作为此等士族,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是当年的袁氏,四世三公,又是何等的荣耀,却也要更进一步,最终近乎族灭。
这种情怀,或许可钦佩,但种辿却不认同。
所以,种辿要阻止钟会举兵,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是保留这一份壮志,用到该用到的地方。
身在斯时斯地,身为汉家血脉,他也有壮志,要不就学司马懿,为何要灭蜀汉,何不养贼自重,等羽翼丰满,再行大事!
“小子,叔父这些年事忙,对你冷落,不意我家小子竟已经有了如此才志!”
种会仰头大笑,将种辿揽在怀中,眼中决意更甚“临别之时,能听到我家小子一番高论,死亦无憾!你在家安心休养,照顾你婶母,待叔父豹尾凯旋,也为你争取一份厚赏,封妻荫子!”
说罢,他蓦地起身,对着廊下低头垂泪的夫人伍氏深施一礼“夫人持家有道,教养麟儿,是我家大恩!先前错怪,夫人你不要介怀,我走后,无论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须忧怀。”
种辿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苦劝半晌,反而坚定了叔父钟会谋反的决心。
古人的脑回路,果然不同于后世,眼见钟会大笑出门,他将心一横,决定使出自己倚为杀手锏的一招“叔父大人且留步,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讨!”
钟会此时正壮怀激烈,心无杂念,家中小子的出众表现令他全无后顾之忧,哪怕此番不能成事,他也不怕后继无人。
此行壮烈,如是灭蜀之后,就当挥师北上,据师关陇,为秦之霸业,稍待一二,灭司马氏,到时是还政曹魏还是种氏江山,就看时事了。
听到种辿的呼喊,他收住脚步转回头来,戏谑笑道“我家小子还有何赐教,叔父自当洗耳恭听。”
种辿走上前,认真说道“大人既然与那贾充相约为事,枯荣已为一体,小子冒昧,想请父亲为我求一贾氏女郎,以为佳偶。”
这就是种辿的杀手锏,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惦记娶媳妇不算是什么怪事了,不过话说出口,种辿心里已经充斥着浓浓的羞耻感,但这件事肯定能够打消钟会对贾充最后一点侥幸幻想。
在他心里想着,贾氏是死跟司马氏的,贾充嫁女儿也是嫁给司马氏,最终要做外戚的,怎么会跟种氏联姻?
果然,听到这个要求,钟会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小子这念想,实在是强人所难……若求佳偶,咱们颍川自有温婉女郎,哪怕荀陈之家,只要小子你中意,我也能为你聘为家妇。”
此时,就连钟毅都觉得父亲是和贾氏联盟了,他也觉得种辿的提议很好,如是联盟,自然当是一体,莫过于联姻了。
种辿此时条理分明说着,神色更加郑重“叔父大人,有此婚约,是各自安心,互不相负,欲谋大位,岂有不舍一女的道理!”
钟会此时微微摇头之后,然后摒弃左右,才问着“小子如何得知吾和贾充联合?”
这倒是让种辿一愣,不是和贾充联合吗?
这行此大事,不是与监军联合,还能和其他人吗?
这关陇如今也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上钟会了,也就新来的中护军贾充算是一个阶层的,莫不是还有其他人?
“此等大事,岂能托付于人,就是亲子,也当谨慎之,小子大可不必忧心,贾公闾如何,吾自知,其人来此,不足旬月,也不会窥破吾之安排,如是不行,到时砍了就是,小子却不必忧心……”
一番话说得,种辿却是大概听明白了,自己此前所言,俱是臆想,并不是钟会所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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