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石激起(2 / 2)

入城之后,西门凛却缓辔而行,似乎是不想惊破夜色的清冷静谧,凌冲心中疑惑,却也不好独自策马,只能和他并辔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谕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门凛,如果他贸然独自前去求见世子,只怕未必能够见到罗承玉,还不如跟着西门凛前去,或者能够趁机见到罗承玉。

西门凛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那么该怎么办,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样的决定,也有要试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谁不畏惧鸟尽弓藏的下场,谁不忧虑功高震主的处境,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后悔起来,如果罗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豁达宽容,那又该如何是好?路虽然长,但终有尽时,西门凛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于信都中央,占地将近百亩,虽然不是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却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筑,格局广阔,恢弘壮丽,正是北疆常见的建筑式样,外墙高达五丈,上面和城墙一样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还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缩小的城池,若是据而守之,纵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门之前,西门凛都会感慨万千,也只有那样刚强的女子,才会将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垒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军旅中的火凤郡主。

郡主府邸在过去的十余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实际的军政中心,不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窥伺,还要防备燕王的势力,自然是戒备森严,巡视的军士往来如梭,墙壁之内漆黑一片,墙壁之外则是***通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刺客进出的空隙。在府门下马,将马缰丢给守门的军士,西门凛敛去心中所有的紊乱思绪,迈步向内走去。跟在西门凛身后的凌冲却是步子略缓,和西门凛不同,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龙潭虎**,但是不知怎么,他脑海里却响起了昔日杨宁的话语。“罗承玉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想到这里,凌冲只觉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便也迈开大步,走进了府门。

两人刚刚走入府门,已经看见了含笑而立的莫青云,西门凛略一皱眉,冷冷道:“莫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如果累坏了身子,本座可担待不起。”

莫青云知道西门凛对自己一向不喜,或许是自己进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后,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对他的的宠信,所以才会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纵然不满,也不会因此形诸于色,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何止在下没有就寝,殿下估计你今夜会到,此刻仍然在万松轩等你呢,统领大人还是快些前去吧。”

西门凛神色一惊,也顾不得和莫青云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向书房的方向走去,凌冲略一犹豫,已经被莫青云挡在身前,莫青云从容道:“凌副统领旅途劳顿,青云已经为统领准备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见副统领,也可不失礼仪,不知道副统领意下如何?”凌冲轻轻一叹,道:“如此也好,还请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陈情,凌某一定要谒见殿下,以免殿下误听了一面之词,平白结下不应轻易得罪的强敌。”莫青云闻言神色微动,却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冲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广厦连绵,西门凛常来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壮丽雄伟的楼阁之前,阁门之上高悬的匾额上面正是“凤台阁”三个大字,虽然是子夜时分,但是楼阁上下***通明,人影闪烁,显然并没有因为夜晚而沉寂。西门凛的脚步在阁前只是稍一停顿,就转而向旁边青松林间的青石路走去,刚走出几步,那座楼阁门内已经走出一个黑衣秀士,并且开口唤道:“是西门统领么,请留步。”

西门凛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乱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容貌儒雅,双鬓星霜,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优雅风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虽然直直望着西门凛,却不曾有一丝涟漪。

似乎是感觉到西门凛开始紊乱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阶而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西门凛却是仿佛置身冰窟,不由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步子迈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西门凛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扑过来将他搀住,刚触及到黑衣秀士的身体,他就已经后悔起来,自己明明知道这人虽然一双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却感觉灵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几级台阶怎能绊倒他,却还是被他骗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转,却只能低声抱怨道:“吴先生,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怎么没人服侍你?”

原来这黑衣秀士正是凤台阁主吴澄,也是燕王世子罗承玉的西席,这些年来,在罗承玉未能亲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实际掌权人,如今虽然权力有些削弱,但依旧是屈一指的重臣。这吴澄性子平和,事必躬亲,周到细致,待人接物也是温和有礼,甚至给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论是任何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门凛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这个男子隐藏在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因为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吴澄遇事的反应总是慢上三分,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布下重重罗并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难,雷厉风行,斩草除根,那种酷厉的手段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他温文外表下面隐藏的冷酷无情的任何人,都会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过境迁,却又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虽然不知道火凤郡主是在何处掘出此人,但是这些年来,上至罗承玉,下至寻常士卒,在吴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即使是西门凛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更何况两人都是受命火凤郡主辅佐罗承玉的重臣,吴澄更有约束西门凛的权力,而今次西门凛却是独断专行,所以一见吴澄,西门凛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没有感觉到西门凛的心情,吴澄轻笑道:“统领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见殿下呢。”西门凛刚要推辞,却觉得手腕被吴澄紧紧握住,西门凛微微抬头,只见吴澄那双茫然黯淡的双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吴先生请。”说罢搀扶着黑衣秀士向林间小道走去。

松林之内并无***,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听见松涛阵阵,宛如天籁,西门凛觉得太过沉默,不禁随口问道:“吴先生,万松轩一向无人居住,怎么世子殿下会在那里召见在下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万松轩本来是无人居住的,如今已经有了客人,那人统领也应该知道的。”

西门凛心中一动,脱口道:“是绿绮小姐么?”

吴澄颔道:“不错,绿绮小姐蕙质兰心,深得世子敬慕,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闲暇,便到万松轩听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统领何时能到,不愿在凤台阁或者书房等候,所以就到万松轩和绿绮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门凛闻言不禁一皱眉,却沉默不语,但是吴澄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绿绮小姐既然是难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静娴雅,虽然曾经涉足风尘,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是清绝先生的弟子,不论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虽然殿下的正妃已经选定方小姐,但是若将绿绮小姐聘为侧妃,想必谁都说不出话来的。我看殿下已经是颇为心许,只是绿绮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门凛只觉得心中一沉,他可不会忘记杨宁和洞庭双绝之间的情谊,尤其是青萍,为了杨宁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罗承玉真的和绿绮生出情意,那么就更麻烦了。

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中蕴藏着冷酷的声音道:“西门统领,那位子静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门凛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对吴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话一出口,脸色苍白如雪是松开了搀住吴澄的手臂,停住了脚步。吴澄仿若未觉,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才觉西门凛没有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道:“不过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视情谊,对郡主视若亲母,对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存心伤害九殿下的何况他对九殿下一见如故是不会擅动杀机,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殿下为好,也免得乱了大局,你说是不是。”

西门凛茫然跟在吴澄身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好像都不见了,虽然他从未想过瞒过世人一辈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为何吴澄竟然如此肯定杨宁的身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个院落,虽然朴素无华,但是却别有洞天,清幽非常。

两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到从院内传出清越琴音,不由驻足倾听,吴澄本就是琴棋书画皆有不凡成就的绝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门凛,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片刻,两人都听出弹奏之人技艺平常,只不过寄情极深,所以将一曲寻常的《蒹葭》弹得缠绵悱恻,动人无比。听到琴音,吴澄眉宇间闪过一缕笑意,西门凛却是眉头紧锁,这里是万松轩,能够在这里抚琴的,除了暂时身为主人的绿绮之外,就只有罗承玉了,这琴音明显不是有“琴绝”之称得绿绮弹奏,那么自然是罗承玉所弹,此曲本就是表现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罗承玉弹奏,那么罗承玉的心意显而易见。吴澄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西门凛却是不能甘心的。琴声停止之后,吴澄才上前叩门,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守在门前的正是血箭花无雪和千手唐平,两人施礼之后,吴澄和西门凛先后走进院内,院门在两人身后悄然关闭。

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除了一间纯以松木搭建的敞轩之外,再无他物,但是松涛阵阵,却令人觉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觉得过分空旷。轩门外肃立一人,长披肩,身负长刀,神色冷峻,正是担任世子近卫的练无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见到吴澄和西门凛只是微微躬身,然后朗声道:“殿下,吴先生、西门统领请见。”

门内传来罗承玉清朗雍容的声音道:“吴先生,西门统领,什么时候这么拘束,快进来吧。”

西门凛还是第一次进入万松轩,一走进轩内只觉得扑鼻一股松香气息,不仅是万松轩本身由松木搭建,轩内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几,都是松木制成,虽然样式并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横生,鼻中嗅着松香阵阵,耳边听着松涛隐隐,清幽雅致,胜过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着一具古琴,罗承玉一身深蓝色宽袍,越显得风流闲适,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手还放在琴弦之上,偶尔轻轻拂动琴弦,耳中不时传来“仙翁、仙翁”的琴声,显然刚才果然是他抚琴。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之上,放着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残棋,黑白交织,胜负还未分明。绿绮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单薄,虽然轩内温暖非常,却仍然披着一件雪白的锦缎披风,将她的娇躯遮住大半,越显得弱质纤纤。听到西门凛进来,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动,转过头来看向门口,明亮的灯光之下,西门凛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其实若论容貌,绿绮并非倾国倾城,就是比起青萍来,也少了几许妩媚风姿,但是她那一种远离尘嚣的泠泠风标,却让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爱怜之意,也难怪罗承玉这等人物会在短短时间深陷情网。

深吸一口气,西门凛上前单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属下未得殿下谕令,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经营化为乌有有许多独断专行的行为,自知罪责非轻,请殿下按律处置,不论是生是死,属下都毫无怨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西门凛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这番作为,虽然还看不出来是输是赢,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够想到的,只要想想将来可能面临的险恶局势,西门凛就觉得气短几分。

听到西门凛这番话语,绿绮也不需罗承玉暗示,站起身来,向罗承玉敛衽一礼,转身走向方榻东侧,在屋角有一扇帘栊低垂的房门,房门并未合上,绿绮挑起竹帘,走进内室去了,显然并没有兴趣介入幽冀的内部事务。

罗承玉向绿绮点头还礼,便疾步上前,亲手将西门凛搀起,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这一次江宁主动挑衅,而且有意借机清剿水寇,如果统领不闻不问,只怕我们布下的棋子就被他们连根拔起了,虽然统领受到小挫,但是江宁也未得到好处,而且锦帆会奇峰突起,将江水上的局势彻底搅乱,对我们有利无害,统领何必耿耿于怀,只不过本世子有一事不明,为何统领竟会和子静反目成仇,子静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义弟,还请统领给我一个清楚明白。”

西门凛早已料到罗承玉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恭恭敬敬地道:“启禀殿下,子静的确是我武道宗嫡传弟子,但是他并非殿下所想象的那人,而是属下大师兄宣颉的传人,他虽然不肯详说身世,但是属下已经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将领,故而才会对殿下极为怀恨。也是属下胸襟不广,觉得他实在是个隐患,所以想要将他除去,想不到却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机,这是属下的罪责,还请殿下宽恕。”

罗承玉闻言只是神色微动,并没有流漏出明显的情绪,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门凛的解释,这样的反应反而令西门凛心中生出不安,连忙继续道:“属下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静公子性情桀骜不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极难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则不驯,远则生怨,这等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罗承玉闻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却不知道本世子什么时候开始忌惮西门统领了,而且还选了接任之人,西门统领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门凛心中一宽,虽然罗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经不会再追究杨宁之事,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罗承玉正式继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泄漏也不要紧了,至于罗承玉是否会因为这件事对自己不满,这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而罗承玉毫不避讳,直接追问关于他那番可以说是叛逆罪证的言辞,正说明罗承玉对他依旧信任,所以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漏出一缕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次的调防就是为了配合属下灵机一动想出的计策吧?”

罗承玉却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许你弄巧成拙,我本来已经对你生疑,否则怎会这么快就进行将士调防,若非早有准备,岂会如此有条不紊呢?”

西门凛闻言愕然,举目望去,只见罗承玉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竟是判断不出罗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间,耳边已经传来罗承玉淡淡的语声道:“西门统领,你这一次不经本世子允许,擅自调动京飞羽所部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轻,念你一向有功于幽冀,本世子不会严惩于你,待我上书王上,除去你燕山卫统领之职,权掌统领令牌,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