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
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可见这晴雯爱怡红楼不是没道理的,也是个在怡红楼这个家里养尊处优的。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
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
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
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哪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长篇大套写这一段,诊病在其次,写这胡太医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来的,对贾家不熟悉才是主要。因为不熟悉,缺乏对贾家规矩了解。可惜这因为不熟悉,反倒容易暴露出熟悉背后的一些骇人的猫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胡太医给晴雯出的这个方子,并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没有完整的方子看到。但明白一个简单道理。伤风感冒属于常见病,普通药。这种药一般都是定方定量。从来感冒病人只分长幼,不分男女。即便现在也是一样。晴雯十五六岁,算成人,贾宝玉小着两岁,十四五岁,严格来说算半成人。如果二人同时生病,在用药上确实有区别!
晴雯这次病的很严重,胡太医开具的药方有枳实、麻黄并不为过。吃了只会对症,不存在身体禁不住的问题!贾宝玉之所以说该死,源于他心中的两个误解。
第一,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得,男子是泥做得。女儿需要精心呵护,仔细调养。男子吃的药,女孩子要减量才行。这是典型的胡说八道!
第二,他自己生病,没有枳实、麻黄,就以为女孩子都不能用,也是谬论!
贾宝玉年纪比晴雯小很多,未成年人用药当然要仔细,加之尊贵,用点舒缓的药,不对没有错!可晴雯得病很严重,对症的药尚且要几天,再减量岂不是硬要自己扛过去?这才是伤身体的事。
老婆子哪里明白这个,只知道爷是不喜欢了,就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
宝玉道:“给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
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
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
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哪里呢?”平日里拿钱玩耍不见她不知道钱在哪,如今拿钱给晴雯治病,倒是要变白一番自己的清白了。这就是姐妹情啊。
宝玉道:“我常见她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是几串钱。
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着宝玉也不是真傻,这麝月演的也太过了。
麝月也笑了,演的再过也得尴尬的演下去,又要去问人。
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
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想来这个也是和屋里人配合惯了,这就是把钱过了明路。
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