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生水起 上(1 / 2)

黜妖传 琴充 0 字 2020-08-02

 三位圣童来到嘉文馆读书的第九日清晨,那位馆中学童们公认的大师兄宋初一终于从东山外飞回来了。

其时苑老夫子正微闭双目,潜运神思,绘声绘色地给学生们讲述着一线天圣教前辈高人的光辉事迹,猛可里听到东边天上“呜”的一声聒耳风响。睁眼看时,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脚踏黄光,宛如天外飞仙一般越出山峦,斜穿竹林,横掠荷塘,径直向水阁内冲来。

群童惊呼闪避之际,却见黄光骤然消止,“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少年似乎收势不住,“啊啊”大叫着前冲丈余,着地翻滚几遭便瘫倒不动了。

苑老夫子一惊非小,忙道:“宋初一,是你么?摔得重不重啊?”

宋初一伏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说道:“是我,先生。我没事儿。”

苑老夫子听他尚能言语,稍觉放心,起身向他走去,一边说道:“你这孩子啊,才这么点儿年纪就学着人家满天乱飞,倘若摔个骨断筋折的,岂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宋初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呵呵笑道:“不碍事的,先生。我都摔打惯了。”

苑老夫子细看他全身上下确无大碍,这才笑道:“算你小子命大,这样都摔不死你。不过你须记住老夫的话,只要是在我这嘉文馆中,就不许你再这么飞来飞去。听见了没有?”

宋初一随口“噢”了一声算是答应,向苑老夫子欠身一揖,自去跟围上来的同窗们寒暄。

李咨奇早将宋初一掉落的法宝黄铜棒槌捡了起来,与众学童翻来覆去地传看一遍,交口称赞一番,这才还给宋初一,说道:“宋师兄啊,你这件法宝可真厉害,是你自己修炼出来的吗?”

宋初一憨笑着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件法宝名叫‘六窍通’,是我爹前年炼出来给我的。”

李咨奇讶道:“‘六窍通’?这名字好奇怪啊,可有什么典故吗?”

宋初一不知道“典故”为何物,唯有摸头傻笑。李咨奇又满含疑问地遍看群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茫然不解之色。

令狐挚略一沉吟,便即说道:“啊,我明白了。——你们看,宋师兄这件棒槌法宝的尾巴上不是有七个小孔吗,只有中间那个是不通的。”

群童移目看去,果见黄铜棒槌尾柄上环列六个小孔,均系穿透槌柄护手而成,唯有位居正中的第七孔只是一个浅凹。

李咨奇恍然道:“噢,那就难怪了,这件法宝七窍之中通了六窍,自然该叫‘六窍通’了。”

令狐挚嘻嘻笑道:“宋师兄,你这件法宝只怕还有一个名字吧?”

众童均感好奇,纷纷问道:“还有什么名字啊?”

令狐挚欲待要说,又觉不妥,笑着摇了摇头。不料身后却有人叫道:“既然七窍之中通了六窍,那就还剩下‘一窍不通’喽。”

群童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孙绝云。蒋御风在一旁笑道:“人家说‘宝如其人’,只怕用这件法宝的人,自己也是‘一窍不通’的。”

令狐挚眉头一皱,不悦道:“人家还说‘观物知心’呢,谁敢说这件宝贝一窍不通,他自己就未必能通一窍。”

孙绝云和蒋御风同时变色,正待发作,宋初一却呵呵笑道:“孙师弟说得不错,这宝贝确实也叫‘一窍不通’。我爹说我从小就比别人笨,对世上的好些事情总也想不清楚,就给我做了这件法宝,让我以后遇事多动动脑子。”

苑老夫子最厌学生之间互相争闹,轻叹一声说道:“你们这些猴儿崽子哪里知道宋初一他父亲的一片苦心哪?自古道:‘痴儿长命,愚子多福。’宋初一的天分是差了一点,不像你们那么多鬼心眼儿,可他却比你们都要老实厚道。老夫最喜欢初一这样的孩子,他的父亲更是爱他如命。这‘六窍通’虽然含有劝诫之意,却更有一层怜爱之情。唉,你们一个个飞扬跳脱,少不更事,哪里懂得这些呀?老夫跟你们说也是白说。行了,都回去坐好吧。——初一呀,你下午没事,记得找老夫给你补课啊。”

宋初一答应一声,转身刚要回座,却又想起一事,忙道:“先生,等等。我给你带了礼物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来,说道:“我前几天听李师弟说来这里念书的人都要给你送礼物的,只有我还没送过。我想这恐怕不好,就赶紧回去拿了。

“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去年我在山上采的一包‘龙耷舌’菜籽儿。这菜种出来花好看叶好吃,是我平时最爱吃的。等下了课我把它们种在后园子里,以后大家就都能吃到了。还有这两条小鱼苗儿,我爹说是东明湖里长出来的‘龙鲟鱼’,好不好吃我也不知道,不过倒是挺好看的,呵呵。”

苑老夫子微笑道:“好哇,好哇。‘龙耷舌’菜号称是山神爷的佐餐佳品,(独孤擎和令狐挚对视一眼,均想:“原来一线天里也有山神啊。”)花可观赏,叶可摘食,虽为野菜,别具风味,也是人间一绝。

“此菜之所以名为‘龙耷舌’,据说是因为当年的龙族元老太古神龙在东山高崖上偶见此菜,爱其花香叶美,有心品尝,却又不忍以獠牙利齿加诸其上,于是吐出龙舌卷磨花叶细品其味。不想此菜实在太过可口,太古神龙一发而不可收拾,直吃得肚皮贴地,四腿不支,那条龙舌更是酸痛难当,耷在嘴边无力收回。

“山中樵夫见状大笑,以为奇谈,并且奔走相告,聚众围观。太古神龙羞恼惭愧之余引动胃气,足足打了一天的饱嗝,声震苍穹,气吞寰宇,累得筋疲力尽方才告罢,当晚便灰头土脸地出山去了。自此之后,这种野菜便得名‘龙耷舌’,而东山的那片山崖也被称为‘龙嗝崖’。”

群童听了这则奇趣公案,登时笑成一片。独孤擎回想起师父曾说过,那条贪吃的太古神龙就是自家赑屃的生身之父,耳畔不免又回响起龙子赑屃吞完灵息后的饱嗝声,真个是气壮山河,威震八方,不禁暗叹有其父必有其子。

苑老夫子莞尔续道:“老夫当年出使幻风堡之时,曾在龙嗝崖上尝过此菜,到如今足有六百多年没吃过了。”言下不胜感慨。再看铜壶中那两尾色泽华美的龙鲟鱼时,眼睛不由一亮,“哦”了一声说道:“这两尾鱼苗品色如此纯正,倒是很难得啊,劳你父亲费心了。”

据传当年太古神龙游历东明湖,临幸万寿母龟足有月余,其间终日欢好,以致大片龙精逸于湖中,使得龟巢附近方圆数里内的雌性水族一并受孕,衍生出了大批灵品不高的龙族旁支,龙鲟鱼即是其中一系。只不过东湖地处深山,不与外界水系相通,千万年来鱼龙混交,血统渐杂,像这两尾龙鲟鱼一般纯粹的已是难得一见,故此颇为珍贵。

苑老夫子自然知道个中奥妙,但也不便对群童明言,当下说道:“好了,这两件礼物老夫便笑纳了。你们都坐下吧,咱们的课还没讲完呢。”

正说到这里,空际忽又传下几声锐响,五名身着锦袍的正阳殿弟子落于北岸,经过曲桥来至阁内,一齐向苑老夫子躬身行礼,为首一人朗声说道:“弟子段凯风拜见老先生。”

苑老夫子微微抬手,说道:“不必多礼。你们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段凯风道:“老先生,弟子们奉秦天主口谕,特来请三位圣童入正阳殿见客,望老先生恩准。”

苑老夫子“啊”了一声,说道:“又是那些远来相贺的同道中人要见圣童吧?嗐,此乃俗务,不去也罢。不过既然是秦天主发了话,老夫也不能违令,那你就带他们过去吧。”

段凯风谢过苑老夫子后,便有三名教众上前领了三位圣童,一同拜别苑老夫子,退出水阁,登岸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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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擎第二次来到正阳殿时,所见景象与前番大不相同。不惟此时方当上午,风清景明,远比前次暗夜所见气象堂皇,而且殿前广场上也站了不少身穿各色服饰的教众人等,显得颇为热闹,更胜先前的岑寂肃穆。

段凯风等五名教众在殿前广场飘然落地,将三位圣童交给早已等候多时的执事童子,由他们引领圣童入殿,向居中高坐的秦昼轩行礼复命。

秦昼轩点头嘉许后,便叫三位圣童各到本师座旁侍立。

独孤擎站在戚耿吾身边四下观望,见大殿之中聚集了上百人,除了秦天主和三圣师之外,自己认识的便只有厚土尊使程智广、师母秦桑柔和师姑孔静婵了。令狐挚却知道一线天中的首脑人物除了九位长老以外尽集于此,可是却没见到苑老夫子所说的“同道中人”,看样子是外客还没有进殿。

程智广看看人已到齐,击掌说道:“诸位教友,今日天主传召我等来此非为别事,只因我教新科圣童选定之后,各路同道闻讯来贺,如今正在四方殿中相候。少顷众宾就要来此献礼,我们身为地主,要如何招待这些同道贵客,还要请秦天主示下。”

众人闻言一齐将目光投向天主宝座。

秦昼轩威仪如故,微微笑道:“托赖历代先圣垂佑,本教日益光大,第二十三代圣童应运来归,更是天大的喜事。既然各路同道盛情来贺,我们身为东道主,可不能怠慢了他们。——程尊使,今日到贺的都有哪些门派的同道?”

程智广将装有四方殿上呈的拜帖、礼单、名刺之属的锦盒交给执事童子,说道:“启禀天主,今日来贺的贵客有幻风堡少堡主万俟垚、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沧浪门左护法王歌孺、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此外还有潜龙窟、归藏谷、太阴峡、摩云峰等大小四十五个门派的使节以及众多散人逸士到贺,宾客总数共计五百七十三人,为历代之最。此刻众宾正在四方殿中静候天主谕旨,各派使者少时便要来正阳殿献礼道贺。”

秦昼轩颔首道:“有劳程尊使和四位殿主了。——本座以为,今日众宾隐然是以幻风堡少堡主为首。听说那万俟垚虽然初成冠礼,年方百岁,却是素有雅名,清誉出群。如此说来,本教也须挑选一位青年才俊之士担任迎宾使者才合礼数。——江殿主,本座有意借调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为迎宾使,不知可有不便?”

穿着一袭大红袍服的江齐山闻言起身,抱拳笑道:“天主所命,无有不遵。”

独孤擎看着这个宽额大颡短须戟张的魁伟壮汉,心中暗想:“原来他就是江信南师兄的父亲江殿主啊,样子可真够威武的。”想到师娘曾约略说过南华殿中人皆习火属道法,殿主江齐山的“离龙斩”气劲和“烘炉炽”心法更是个中翘楚,不禁心生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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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羽也起身离座,向秦昼轩行礼道:“承蒙天主谬识,委以重任,属下甘奉驱策。”

秦昼轩道:“沈承案,此番你身为迎宾使,待人接物自不可失了礼数。不过我们一线天圣教领袖群伦六千余年,也不能让人小觑了。对各位同道宾客固须礼敬有加,却也不可因礼废节,堕了我们圣教的威仪。”

沈丹羽再拜道:“谨领天主教诲,属下定当持礼守节,不辱使命。”

秦昼轩命四位殿主和其余三位承案使各归本殿款待贵客,又转向程智广道:“请各派使者过来相见吧。”

令谕传下之后过不多时,正阳殿外便响起悠扬清雅的迎宾礼乐。数十名服色形貌各不相同的男女宾客随着执事童子们步入殿内,一齐向秦昼轩见礼后,各依门派辈分之序在宾位上就座。

隐为众宾之首的幻风堡少堡主万俟垚丰神都雅,举止沉静,一袭黑衣裁剪得体,样式华美而不虚浮,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顾盼之际流露出一股文翰世家独有的儒雅内蕴之气。

沈丹羽细看这位与自己同为邪道新秀的万俟公子几眼,心中暗暗称赏,近前一步说道:“各位同道远来辛苦,在下沈丹羽,谨代本教秦教主谢过各位高谊。”说着向众宾团团一揖。秦昼轩也遥向众人拱手致意。

众宾皆抱拳答礼,一边谦辞客套,一边将目光投注到沈丹羽身上。在座众宾都是久历真林的有识之士,自然都听说过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一线天俊彦少艾“羽扇公子”沈丹羽。此刻眼见其人神清骨秀,灵气飞扬,与那向称人中龙凤的万俟垚正是珠辉玉映,各擅胜场。不禁由衷暗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异日真林风起,当看此辈竞逐。”

万俟垚略一凝神,清声笑道:“秦教主太客气了。想我幻风堡与贵教世代交好,日前欣闻贵教喜得圣童,家父欢喜不胜,特命在下前来诚挚道贺。说起来在下本是后学末进,实不敢当秦教主‘谢’之一字。”

众人见他气度沉凝,应对得体,心中都是大为嘉许。独孤擎默立旁观,虽不知此人根底如何,却也觉得这位贵公子似乎为人很好,没来由地对他心生亲近之意。令狐挚则仔细观察万俟垚和沈丹羽的言谈举止,并在心中暗加比较,以备日后模仿。

秦昼轩微笑道:“万俟堡主盛情高谊,敝教上下深为感佩。万俟公子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定为我道英杰,亦不必过于自谦。”

万俟垚点首逊谢,说道:“家父前日兴之所至,手绘一轴‘岁寒三友’图卷,命在下敬赠贵教,以为贺礼,还望笑纳。”自侍从手中接过一个三尺长的礼盒,双手奉至沈丹羽面前。

沈丹羽双手接过,转交给两名执事童子,开盒取轴,当众展开,果是一幅墨意笔法俱臻佳妙的“岁寒三友图”。

幻风堡现任堡主万俟文昌雅擅丹青,妙笔无双,真林俗世无不知闻,却又惜墨如金从不轻易赠人。此番为贺一线天选定圣童而奉送墨宝,可说是极大的面子,令一线天众人尽皆动容。

沈丹羽郑重谢过幻风堡同道高谊,便请万俟垚落座。

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是一个面相粗豪的虬髯大汉,眼见幻风堡送出了这般重礼,心中不禁大感为难。无极宫一向以善御毒物著称于世,此番所带贺礼也无非是一些解毒祛蛊的丹丸药膏而已,论情论礼远比不上万俟文昌的画作。

鲁云亭见沈丹羽移目向自己看来,不由更觉难堪,暗叫倒霉。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多想,只好硬着头皮将贺礼送上,胡乱说了几句撑场面的虚话儿,便坐回椅子上生闷气去了。

其余众宾自沧浪门左护法王歌孺和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以下,却是个个心中暗喜,多亏有鲁云亭这个冤大头在前,自己门派的贺礼才不至于显得太过寒酸。这一干人都是精明乖觉之辈,当即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依次送上本派贺礼,理直气壮地说着大同小异的贺词,直把鲁云亭气得脖子都要憋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