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已经数年没有来过东宫了,这里的殿宇景致一切如旧,和当初废太子李瑛居住时没什么不同。
对于萧江沅突然的亲自到访,太子看似平静,有些游移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警惕。
太子隐忍,这一点在他小的时候,萧江沅就看在眼里。昔年他是皇后养子时,就不曾有任何骄傲放纵,如今成了太子,只愈发谦逊卑恭,李隆基对此感到舒适而安心,萧江沅却不然。她总觉得,人至卑而知荣辱,最易心有不甘,至谦则往往有所图,就像她本人一样。
不同的是,她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太子则多了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毕竟有李隆基这样严苛而敏感的父亲,他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路可走。
得知了萧江沅此行的目的,太子才慌了起来:“是何人如此诛心陷害于我?!阿翁,你看着我长大,当是最了解我的。那晚……那晚我确实与舅兄见过一面,不过是街上偶遇,拙荆总抱怨舅兄以身为外戚之故,少入东宫见她,我便只是与舅兄寒暄了这几句罢了,再无他言!至于舅兄之后去了景龙观,还见了皇甫将军,此事若无阿翁,今日我尚不能知!君父健在,我怎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想,又哪来的胆量?便是说得难听直白些,我已为太子,何必多此一举?!”
见萧江沅淡淡地站着,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言谈而有所动摇,太子愈发急道:“阿翁,父亲不信我也就罢了,他是皇帝,理应如此,我身为儿臣,不敢不忠不孝,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可是阿翁,就连你也不相信我么?”
萧江沅身为天子近宦,有时候是不能有自己的态度的,所以面对太子看似委屈的质问,她只能付之无奈一笑。她知道自己的不予置否并不能满足太子,故而紧接着便似不经意地道:“听闻殿下这里有一位名为‘李辅国’的宦官?”
进入东宫以来,她一直没有看到静忠的身影。她曾以为太子是为了某种原因,故意在她乃至李隆基眼底藏匿静忠,眼下便更确定了这种猜测。那原因或许与李隆基有关,或许也正是太子提拔静忠,甚至赐名的那一个。无论怎样,这都说明太子并无表面上那般,对李隆基恭谨顺从。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每个子女都可能与父母产生各式各样的分歧,李隆基不喜欢的静忠,没准就真投了太子的眼缘。只是天家父子终究与臣民不同,天子和太子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
太子若只是有自己的一点小主意,这自然没什么,但主意若大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如今点明李辅国的存在,一则是想让太子知道,他的动作不论大小,李隆基都知道,只是念在父子之情,懒得放大处理,即便此番出了这样的大事,李隆基也给了他机会;二则,她也想看看李辅国对于太子来说,究竟算什么。
却见太子只是微愣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派人把李辅国唤到人前,笑道:“便是他了。阿翁可觉得眼熟?正是昔日的静忠,听闻他是阿翁的徒弟,想必能力超群,虽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但人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亦不敢委屈了阿翁这唯一的弟子。”
李辅国比静忠多了一些沉稳与阴郁,身量也结实了许多。他虽是一身通贵的绯袍,看起来却要比那些青衣宦官更要恭敬。他始终没有抬眼,面色也是淡淡,竟仿佛从未认识过萧江沅。
对于太子近乎抛弃的举动,他也没有任何恐慌和怨愤。
萧江沅却对这个反应很满意:“李内侍早已出师,不是老奴能教得了的了,既已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生杀予夺皆由殿下。殿下想用谁都可以,谁叫殿下是大唐的太子、圣人的亲子呢?圣人纵然不喜李内侍,也会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放他一马的,请殿下放心。”
太子如何真能放心:“那……景龙观一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
“老奴只有一句话,太子是国本,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儿子。”
“我相信父亲,也相信阿翁。”太子郑重拱手,“还请阿翁转告父亲,儿自知瓜田李下,不敢乞求父亲的信任和原谅,愿意自行软禁,不与外人通一言一语,直至真相水落石出,以证清白!”
以退为进,壮士断腕。这既是变相放弃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了李隆基手里。虽然冒险,却是最能触动李隆基的反应。
见太子如此敏锐机警又毅然决然,萧江沅浅笑回礼,就此告辞。
太子特意派了李辅国来送她一程,她没有拒绝,只是一路上都沉默,还是临到宫门的时候,才听李辅国低低开口道:
“师父……”
这个称呼,也许久没有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