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拱叹了口气,向程秀招了招手:“秀儿,你过来。”
程秀慌慌张张过来,胡乱向赵和拱手道谢,等他谢完之后,程拱示意程慈:“把那个取来,给你三伯戴上。”
程拱所说的“那个”,就是地上的枷锁。
程秀一听这个,顿时慌了:“大父,大父,不可如此,救我一救,只要你求一求赤县侯,必然可以救我一救啊!”
程拱摇了摇头:“秀儿,你还不明白么,赤县侯已经仁至义尽……若我早知道你所作所为,早就该将你缚住去见赤县侯了,哪里要等到今日?”
有曾祖父之令,程慈不再犹豫,将枷锁套在了程秀的脖子上,程秀整个身体都矮了下去。
他绝望的哭叫,但没有半点用处,没有人同情他。
“我原本就说了,到我这般年纪,每多活一日,便是多抢了年轻人一日口粮,哪里用得着办什么寿辰庆祝?”程拱又道:“赤县侯心意,老朽领了,今日之事,与赤县侯再无关系。”
他先是谢过赵和,再与赵和撇清,赵和明白其意,倒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
这老人虽然有一份善心,可限于见识,终究是看得不够长远。
“我教育子孙不力,所以出了这样一个逆孙,做了违背国法的恶事,也让诸位亲朋受惊,在此向诸位赔罪。”
他颤颤巍巍,向着四方各拜了拜,那些原本是来为他庆寿的亲朋,纷纷还礼。
“大伙自己散去吧,老朽将带这逆孙……前去公堂投案自首!”程拱道。
虽然仍然是要去公堂,但投案自首与捕获刑枷可不是一回事。
赵和没有多说什么,那边稷下学宫的七位也开始激烈争执起来,见程拱拖着程秀一起过来,他们匆匆议定,何东虽然面色不快,但也勉强点了点头。
“程老丈向来行善,做人循规蹈矩,此事是受不肖子孙牵连,又念及其年长,故不须到堂。”出来说话的仍然是严正,他不看赵和,高声宣布,周围顿时都是欢呼声一片。
虽然话是严正嘴里出来的,但谁都知道,让他们改变主意的是谁。
程拱老泪纵横,先是向这稷下七人行礼,起身又要向赵和道谢,却发觉赵和已经悄然离开。
程拱在后追了几步,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跑了回来,跪在地上给老人叩头:“老太公先回去歇息吧,赤县侯还要赶路,就不在咱们家久呆了。”
程拱无奈,只能在背后对着赵和的身影缓缓跪了下去。
他起身之后,望着身边聚拢来的邻人晚辈,抹了一把泪,徐徐说道:“行善如何不会有好的下场?若非行善,我便要以这一把年纪,前去监牢里受苦,诸位慎之勉之!”
将程家抛在身后,赵和微微舒了口气,对他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萧由看了他一眼,微笑起来。
“笑什么?”
“阿和,你知道我最欣慰你哪一点么?”萧由如同在丰裕坊时一样,呼起赵和的名字。
“不知道。”赵和道:“也不用说给我听,免得我觉得你在夸我。”
萧由顿时大笑起来。
他最欣慰的是,哪怕出自于铜宫那样的地方,哪怕身世谜团诸多至今未有线索,哪怕胸中积闷充满怨气,但赵和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仍然以善意来对待这个世界。
“我这段时间看了些浮图教教旨,也有颇多劝人向善之句,所谓种善因,得善果,今天之事,倒有几分就请了浮图教中的教旨呢。”他追上赵和道。
“道家也有说法,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赵和一撇嘴:“儒家墨家,诸子百家,哪一家不劝人向善,便是法家,偏向于治恶,可惩治恶人不就是劝人向善么?”
他说了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不过,我从铜宫出来后,将老先生们教的东西一一与这外界事情相应证,我发觉大多数人,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是诸子百家的道理没讲透么,我觉得不是,是大秦律法不够严苛吓人么,我觉得也不是,是人心本来就偏向于恶么……”
“自然也不是,若是人心偏恶,那位程老太公怎么会收养被遗弃的孤女?”萧由原本是听他说的,但听到这一句,萧由一挑眉道。
赵和微微一笑:“你是怕我信了性恶论?”
“信了性恶论倒没有什么,我真正怕的是你信了……嗯,是怕你失去了心中的善念。”萧由指着自己的胸口:“善恶俱在此心之中,缺一不可,相互制衡,无恶念则人无进取之心,无善念则失仁恕之意,有善有恶方是真人。”
赵和听到“有善有恶方是真人”,不由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放在心中细细咀嚼,直到与大队人马会合,看到董伯予那张板得和棺材盖一般模样的臭脸,这才将之抛下。
“走吧,此间之事,告一段落了!”他扬声大叫,挥动马鞭,驱马奔驰。
他身上很少展露出这种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活泼,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