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镇，饭堂中。</p>
那掌柜，小二，厨子背对着门口坐着。</p>
外面并不宽阔的道路上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p>
这阵马蹄声听来急促又磅礴。</p>
不似先前那般慢悠悠的。</p>
一个人的语调可以故作镇定。</p>
表情也可以假装冷静。</p>
但唯有这马蹄声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去修饰的。</p>
心中有事的人，自然会催赶，而马也不懂得替人撒谎。</p>
表物见真情，戏言诉衷肠。</p>
似海情深只涓滴如露水，赤胆丹心无慷昂之姿态。</p>
他听到这阵马蹄声在饭堂前不远处停了下来。</p>
接着，又是两拨翻身下马的声音。</p>
第一拨，整齐划一，训练有素。</p>
第二拨，只有一声，却宛如轻风拂细柳。</p>
此时刚过正午。</p>
“打烊了。”</p>
这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讨口水喝。”</p>
来人说道。</p>
“水也没有。要喝自己去镇中的井里打吧，我的木桶可以借你。”</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说完之后，他全身却突然震悚。</p>
这声音……</p>
他太熟悉了。</p>
虽然比原来要苍老了些，但其中蕴含的风骨却依旧铮铮。</p>
他想转过头来看看，但是又颇为忐忑。</p>
并不是他害怕紧张，而是因为激动。</p>
讨水喝的人也不着急，就这么站在那里等候，似是给他一些缓神的时间。</p>
“你来早了。”</p>
掌柜，小二，厨子终究是转过身来说道。</p>
“我辈中人还需要在乎那几天？”</p>
讨水喝的人摘掉了头上宽大的风帽说道。</p>
正是定西王霍望。</p>
“说好二十年我去找你的，却是不该你来找我。”</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有何不可？”</p>
霍望问道。</p>
“因为我若去找你，你那好菜好酒应有尽有。而我这里，却是真的连一碗水都没有。”</p>
掌柜，小二，厨子笑了笑说道。</p>
“你不是说镇中有水井？”</p>
霍望说道。</p>
“镇中的水井自是景平镇之物，不是我的。”</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不过，这整个定西王域都是你的，本也就没有什么是我的。”</p>
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道。</p>
“你去找我，自当是有好酒好菜，但是我来找你，难道就不能带着好酒好菜？”</p>
霍望说道。</p>
他对着后面挥了挥手，霎时就有十余名玄鸦军捧着食盒走上前来。</p>
“什么菜？”</p>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p>
“什么菜都有。鸡鸭牛猪，萝卜白菜。就是没有鱼。”</p>
霍望说道。</p>
“我本就不爱吃鱼。”</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正因为如此。”</p>
霍望亲自接过食盒放在桌上，还把十个食盒排成一排。</p>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吃鱼？”</p>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p>
“不知道，难不成是嫌弃鱼肉太腥？”</p>
霍望说道。</p>
“血腥都不怕，还会怕鱼腥？”</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那就一定是因为，你怕鱼刺！”</p>
霍望说道。</p>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p>
这本就不是个秘密，何况二人之间向来也没有秘密。</p>
“东西掉了一地却也不收拾？”</p>
霍望指着地上汤中松散落的包袱说道。</p>
“你来了，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不来，落下的人总会回来。”</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别人落在你的店里，自然就是你的事。”</p>
霍望摇了摇头说道。</p>
“你知道为什么我店里的筷笼都钉在桌子上吗？”</p>
掌柜，小二，厨子反问道。</p>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桌子一定也钉在地下，而且地下一定还有精钢浇筑的基础。”</p>
霍望说道。</p>
“只可惜我的桌子不是钢铁的，否则也不会缺一角。筷子也不是钢铁的，不然也不会断几根。”</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为什么不换呢？”</p>
霍望问道。</p>
“因为我没钱。”</p>
掌柜，小二，厨子一摊手说道。</p>
“你尽可以把东西卖的贵些，只要味道好，一定有人来吃。”</p>
霍望说道。</p>
“来吃是一回事，付账又是另一回事。”</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难道还有人吃你的饭不付账？”</p>
霍望吃惊的问道。</p>
“那倒是没有……就冲这点，不得不说，你这个定西王做得还是很不错的。”</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只是我太随性了。要么喝酒不开店，要么让人吃不了兜着走。”</p>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p>
“吃不了兜着走？”</p>
霍望不解。</p>
“坐下还没吃上，或者吃完还想吃，我就不要钱了。落下这东西的人刚兜着走不久，我还搭上了自己的一个罐子。那是我惟一的罐子，”</p>
掌柜，小二，厨子撇了撇嘴说道。</p>
“你莫不是看到了这木盒才会让他们兜着走的吧。”</p>
霍望笑着说。</p>
“我若是看到了木盒，那他们自然也能看到。既然他们也能看到又怎么会落在这里呢？”</p>
掌柜，小二，厨子白了霍望一眼说道。</p>
“让个地儿！”</p>
他起身走过去，把那堆东西重新装进包袱后又从后堂取来木桶。</p>
看到自己的那把刀掉在地下，灶台处还有潮湿未干的尿渍，便对着柴堆后面说道：</p>
“我迟早把你炖了！就用你自己的尿炖你，看你舒服不！”</p>
但是那瘸腿大雁似乎并不在窝中，不然怎么会安安静静的没有一句反驳？</p>
他把刀别在腰间，看到刀身上的锈掉了一块，便把那一面朝里，遮住那一星寒芒。</p>
随后提着桶走回前厅，把包袱装进去，出了饭堂门。</p>
“你去哪？”</p>
霍望问道。</p>
“做我该做的事，顺便给你打点水喝。”</p>
掌柜，小二，厨子举了举木桶说道。</p>
“刚才不是还懒得管？”</p>
霍望出言嘲讽道。</p>
“我自是不用管，但你一定不想他们再回来找包袱时碰到你。若是那样，你又得去我麻烦我把你藏起来，岂不是更加麻烦？”</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霍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p>
他的确不想让汤中松和张学究碰上自己。</p>
所以故意延迟了些时日才出发。</p>
眼前这人对自己过于熟悉，却是什么都瞒不过他。</p>
即便过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如此。</p>
不过，人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也不会变化的那样快。</p>
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p>
一走路才看出来，他和那瘸腿大雁一样，腿脚都不太利索。</p>
好在他还能拖着一条腿走路，尚且还未严重到装假肢的地步。</p>
左腿略微蜷着，走起路来</p>
两条腿一长一短，每一步都让他的身子朝左边大幅倾斜，似是要摔倒一般。</p>
但每当此时，他的右肩都会绷紧发力，猛地一拉，让自己的身子重新回归平衡。</p>
就这么左肩沉，右肩拉的一步一步朝着镇中走去。</p>
随着风声，他早就听到了五福生与酒三半，汤中松的打斗。</p>
虽然张学究始终没有出手，但是他也听出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离开。</p>
其实有一个人——小机灵。</p>
只不过他并没有把小机灵算作这一场冲突中的人，所以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p>
景平镇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p>
毕竟地理位置决定一切。</p>
凤凰生在山沟里，也只能是草鸡。</p>
真龙埋于泥土中，也不过如蚯蚓。</p>
景平镇是博古楼的门户，自然是复杂异常。</p>
平日里来个把怪人想要挑衅博古楼的权威扬名立万，或是不知何地的狂生做了几首歪诗就要点名道姓的拉狄纬泰下马，亦或是南边儿通今阁派来的探子打探情报，这些都会聚集在景平镇中。</p>
但无论小机灵是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类，却是都与他无关。</p>
他只想把这一个包袱物归原主罢了。</p>
果然，他一露脸，众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他的身上。</p>
就连张学究也不例外，他甚至还下了马，转过身站着。</p>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如此举动有些奇怪，并不是因为他下马转身，而是因为他收起了往日脸上那讨人嫌的傲气。</p>
上次见到他这番表情时，还是在定西王城霍望王府内的大殿中。</p>
“你们的东西，落在我的店里了。”</p>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p>
“多谢！”</p>
张学究竟是抢先说道。</p>
他对着这掌柜，小二，厨子拱了拱手，接过了水桶内的包袱。</p>
虽然包袱皮被水桶内残余的湿气弄得有些发潮，不过张学究却毫不在意的扔给了汤中松，说道：</p>
“给他们看凭据。”</p>
这包袱被人重新拾掇过，那木盒子却是被裹在了一堆衣物里，怎么掏也掏不出来。</p>
汤中松一气之下，就把那包袱解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抖落在地，把那木盒子一脚踢过去说道：</p>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到底是不是定西王霍望的嫡传弟子！”</p>
“唯一嫡传！大弟子！”</p>
似是觉得上一句说得还不够过瘾，他便又加了一句说道。</p>
弯三放开扶着花六的手，从地下捡起木盒子。</p>
他看到木盒子上刻着定西王府特有的记号，心下便知汤中松不是撒谎。</p>
毕竟定西王霍望收徒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况且这也确实是他首次收徒。</p>
“原来是汤公子，真是不打不相识。方才是我兄弟莽撞了，不过我们大丧在身，确实是心绪不稳，而且这景平镇中人员驳杂，时常有欺世盗名之徒，我们也是心力憔悴……好在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损伤，还望汤公子宽恕则个，莫要记恨。”</p>
弯三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p>
既没有把汤中松背后的定西王府捧得太高，也没有落了自己博古楼的底气。</p>
只是花六仍旧恨恨的看着汤中松与酒三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