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时,何琼芝就已瞥见奁镜前的乌漆锦盒,她一瞥而过,未有置词,反而像平常在家时那样和杏娘话起了家常。不过所谓的家常,其实就是何琼芝一个人旧调重弹。她那段永不褪色的回忆就和她那手背的伤疤一样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里。
“杏儿,当年你和元善都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和你娘就说,若是日后生的是两个闺女,就作姊妹;若是儿子,便作兄弟;若是一龙一凤,便作夫妻。后来我的元善先出世了,你娘啊就盼着自己生个女儿,结个通家之好。没想到啊,你娘果真心愿得偿,有了你这个好闺女。可惜啊,你娘没看到你长大成人,若是你娘见到你现在如此俊俏如此聪慧,定然十分高兴。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是我元善还活着,有你这样的好娘子,日子该多和美啊。可惜,元善福薄,好不容易从汴京出来了,却死在了路上,这辈子都不能娶你为妻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你嫁个好人家,琼姨我心里也高兴。”何琼芝一边说着“高兴”二字,一边却悲从中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何琼芝幼子早夭,杏娘明白她心里痛;何琼芝多年未育,杏娘明白她心里苦;何琼芝手上的伤疤好了破,破了好,杏娘明白她就是要自己这么一直痛苦着。直到这种痛苦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拖垮,她才会停止这种自虐式的折磨。
“琼姨,你怎么好好的又提这话了?”杏娘不忍何琼芝旧伤复发,努力地将自己的眼泪往回收。
“这些年,你为着你父亲之事,不肯议亲。我和你崔叔明白你,也心疼你。总盼着你哪一天回心转意,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一天没得个好去处,我心里就觉得亏欠着你母亲什么。”何琼芝悄悄地抹着泪。
“衍圣公家三郎的事儿,是我和你崔叔思虑不周,想着他是圣人之后,即使没有圣人之德,也该有常人之智,没想到他还真是异于常人,难怪衍圣公总是不让他见人。”何琼芝不无懊悔地骂了一句,措辞颇有几分刻薄。
衍圣公家三郎昂藏七尺,一表人才,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异于常人之俊朗,可只要你再多看一眼,他那挺拔的鼻梁之下两条能屈能伸的“黄龙”便足以让你领略到他那异于常人的“率性”,率性的他见到任何新奇的事物都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种笑容很单纯,单纯得是人见了都会为之感染;那种笑容也很高深,高深得非一般成年之人所能领悟。
他与杏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而杏娘却毫不客气地伸手打了这个笑脸人。然后,这位三郎的笑容不见了。他哭着喊着跑到父亲的怀里,将那两条屈曲已久的“黄龙”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的父亲。
“对不起,琼姨,那件事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和崔叔。”
对于自己动手打人之过错,杏娘事发之后就已向衍圣公负荆请罪,并为此承受了皮肉之苦,衍圣公当时也皮笑肉不笑地展现了其“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的君子胸怀。不过,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施暴者”自然是要接受众口交唾之礼遇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何琼芝轻抚着她曾经受过屈辱的脸颊,“只是以后遇着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总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
杏娘小声地“嗯”了一下,而后,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都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琼姨,我刚收到一样东西。”
踌躇良久,杏娘还是决定先开口。她移步妆台前,取过那个乌漆锦盒,递与何琼芝。
“什么?”
“你看。”
何琼芝恍若不知情,从盒中取出银钗,粗粗打量一番后,问道:“何人送的?”
杏娘如实回道:“我不知道。我和小缃出去走了走,回来便看到此物在我妆台上。小缃问了闫三和王四,他们都说没人进来过。”
“这倒是奇了。”
“更奇的是,这锦盒底下还有字呢。”
“字?什么字?”何琼芝将锦盒翻转过来,以奇怪的眼神问道。杏娘心下一凛,忙凑近过来,却见那锦盒底下又复空白了,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两行文字不仅一字不存,还全无痕迹。杏娘既是纳闷,又是焦急,将那锦盒翻来覆去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那十几个字。回头见何琼芝的脸色,面有愠色,似是不信其所言。
“琼姨,这锦盒底下方才真的有两行诗。我还记得是……”杏娘苦辩道。何琼芝哪里理会那诗文写的什么,只究问道:“杏儿,这里没人,你老实跟我说,这银钗到底是何人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