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很清楚,齐氏愿意委曲求全,不是因为安平伯府有多么的有权有势,而是因为,儿子秦沔喜欢。
齐氏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喜欢就代表了一切,若是秦沔不喜……沈夫人瞧了眼面色刻薄又妖娆的齐氏,没有再想下去。
秦沔见沈夫人不怪他,反而劝他和沈书娆好生过日子,眼里登时包了一眶热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齐氏用没折的那只手碰了下秦沔,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谢你娘?”
“哦?”秦沔这才忙擦了擦眼泪,忙道:“小婿多谢岳母成全!”
沈夫人笑中带泪,点了点头,让红玉和碧珠还有几个嬷嬷帮忙把沈书娆扶了进去。
沈书娆昏迷,拜堂自然是不然站着来的。
沈夫人怕沈书娆醒来拿着这事儿再作筏子,干脆便让红玉和碧珠将昏迷的沈书娆扶着拜堂。
虽然敷衍是敷衍了些,但到底也算是勉强礼成,彻底让沈书娆和秦沔在一块儿了。
座上双亲,折了胳膊的齐氏自然是喜笑颜开,欣慰含泪。
一旁的庄亲王眉头紧皱着,无为其他,齐氏和秦沔低三下四的求一个女人,还是他不要的女人进门儿做儿媳妇儿。
庄亲王觉得……真是丢脸到家了!
更让他不高兴的是,他方才瞧了一圈儿,沈书娆竟没有带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过来。
仿佛根本没有让丫鬟给秦沔做通房的意思。
这不是让他白高兴一场吗?
想到齐氏背着他藏了那么多私房钱留给秦沔和沈书娆,却跟他哭穷,只给他那么一点儿银子去花满楼风流快活,庄亲王瞥了眼齐氏,磨了磨后槽牙。
齐氏垂眼,装作没看到,没折的那只手狠狠捏了把手帕。
*
周府屋内
浓郁苦涩的中药味儿盈满屋中。
沈书娆额上,脸上涂了冰冰凉凉的褐色药膏,周围的肌肤雪白娇嫩,仿佛是枯枝败叶落在了一片冰雪上。
红玉和碧珠一面在小心翼翼的往上面继续上药。
但伤口深,即便她们动作轻微,沈书娆仍旧是疼得倒抽冷气。
“嘶”的一声,沈书娆叫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了。
抬眼便是头顶墨绿色绣春兰的帐子,身上被子熏着她熟悉的玉兰香味。
那一瞬,沈书娆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安平伯府的闺房。
她有些欣喜的微微转头,可刚转头,整个人就呆愣住了。
屋内没有名家大师的山水墨画,没有黄花梨木的妆奁桌椅,更没有她熟悉的绣花虫鸟语的双面屏风。
有的,只是一张干净普通的桃木桌,上摆着雪白瓷杯瓷壶。
再远些,妆奁上,虽然有她的珠宝匣子,却不是她所熟悉的雕刻着花开富贵的妆奁,甚至,连一面铜镜也没有。
这一切都素雅简朴得仿佛一个尼姑庵。
沈书娆的脸色极为难看,“这是哪儿?”
她心里有了个答案,却始终不愿意相信,她只记得齐氏同她争吵,而后她摔倒,就再也不记得后来的事情了。
红玉怯怯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回……回姑娘的话,这是……”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香喷喷的鸡汤味儿从屋外慢慢飘进来,越来越浓郁。
“秦沔?”
便见齐氏和秦沔母子两人慢慢进来,面上笑意十分真切。
“书娆,”秦沔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娘今儿教我做的鸡汤,我头一回做,你……你尝尝看吧。
若是……若是你觉得不好喝,我一会儿亲自去八仙楼给你买一盅回来。”
秦沔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脸微微发红,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不敢看沈书娆,显得局促不安。
齐氏见儿子不说话了,整个一愣头青,就等着沈书娆说话,又气又好笑,便帮着儿子开口了。
“书娆啊。”齐氏笑意真切道:“阿沔这鸡汤熬了一下午,我尝着很是不错的,不比八仙楼差。你身子不舒服,该多喝一些。
阿沔……”
齐氏眼神示意着秦沔,让他往沈书娆这边儿过来几步,亲自喂沈书娆。
秦沔一笑,手持汤羹舀了一勺鸡汤,他没敢吹,只想呆呆的把手放在半空等鸡汤凉一会儿。
可还未等那鸡汤凉下来,沈书娆撑起上身,手一推,整碗滚烫的鸡汤便泼洒在秦沔的胸前。
“沈书娆,你不喝就直说,怎么能这样呢?”
齐氏见儿子被泼了一身滚鸡汤,脖子都烫红了,忍不住气得就想骂沈书娆一番。
她宝贝到大的儿子,低三下四的来哄人,结果竟是这样!
沈书娆根本没放在心上,冷笑道:“他自己不要脸面要来我面前讨好我,怪得了谁?
我又不是你们周家人,凭什么要住在这儿,我现在要回去,你们让开。”
“谁说你不是我们周家的人?”齐氏帕子一甩,便把今日下午的事噼里啪啦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清清楚楚。
“你倒是说说,这一街的人都瞧着你进我们家的门儿,都听着你娘是怎么承认我们这周家是亲家的,怎么要阿沔好好儿照顾你的。
还不少人看着你们拜堂成亲的,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不是我们周家的儿媳妇儿!”
“娘。”秦沔见沈书娆面色惨白,心疼极了,忙过去让齐氏不要继续说下去。
齐氏咬了咬牙,把想骂的话憋了回去。
沈书娆气得浑身发抖。
“啊!”的一声,抄起床上的瓷枕便砸在地上。
哐啷一声,瓷片绽开在地上,仿佛破碎的冰莲花。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沈书娆气急败坏,一边骂人,一边疯了一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从床上跳下来,不住的推搡齐氏和秦沔。
“书娆!小心地上的瓷片扎脚啊,我们这就走,你别过来了!”
秦沔怕沈书娆踩到那一片碎瓷片,忙拉着齐氏匆匆忙忙的走了。
待出来,沈书娆房门紧闭后,一阵噼里啪啦,哐啷哐啷的声音接连响起。
外头的齐氏和秦沔听得一阵心肝儿肉疼。
自然,秦沔心疼的是沈书娆气大伤身,而齐氏,则是心疼那些被砸得稀烂的铺陈摆设。
如今不比从前,庄亲王还时时刻刻盯着她手里那笔银子,不得不处处节俭,想到还要给沈书娆新弄一批瓷器,齐氏便心疼不已。
“娘……”秦沔面露忧色,于心不忍道:“娘,书娆还是不喜欢我,不然……不然我们放她……”
“你放她才是害你,你这傻孩子。”齐氏把秦沔拉到一株果子零落的石榴树下,苦口婆心的劝:“书娆现在这么个情况,你要她回去怎么办?嫁给谁?
到时候她回去,人家指不定还说是咱们家休了她,你那法子,才是不给她活路呢!
行了,你别管这事儿了,你先去把你这身儿衣裳换了,改天儿娘有空,娘亲自去帮你说说。你甭管了。”
说着,齐氏便推着秦沔回屋,让他沐浴换衣裳,自己转身又走进了沈书娆的屋子。
不出齐氏所料,一地碎片,椅子歪歪倒倒,妆奁前一片狼藉。
齐氏心疼归心疼,该说的话却是一句没少。
“书娆,到今儿这田地,咱们谁也别怨谁,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沈书娆跪在一片破碎的铜镜前,面目映照得扭曲狰狞,仿佛厉鬼。
“好好儿过日子?”沈书娆不禁冷笑:“你把我的脸弄成这样,让我再也不能找楚洵,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你这样对我,凭什么还想我跟你儿子好好儿过日子?”
齐氏皱眉:“书娆,你这话可不对。我承认,你摔在箱子上,确实是我的不对。可是书娆,做人要讲道理啊。你若不丢下我们阿沔,非要走,哪儿有后来的事儿?
再者,即便你额头上的伤口是我的错,脸上的伤口总不是我的错吧?大夫也说了,额上的窟窿眼儿小,可比你脸上那一大片伤口容易恢复多了。
你要是不给我们阿沔难堪,把簪子盖头都扔在地上,你自己现在这张脸能变成这样?”
“啊!你给我滚!给我滚!”
哐啷,铜镜片碎在齐氏面前。
“好,看在阿沔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齐氏一面往外走,还一面忍着气劝道:“可你也别小瞧阿沔,他明年会去考春闱,你们安平伯府那儿还有关系,你若好好儿,做个官家夫人哪里不好?”
“滚!”
“哐啷”,最后一大块镜子碎裂开来。
沈书娆低头,眸光发狠,“顾宝笙……我不会……放过你的!”
*
安平伯府
秦溪坐在上首喝茶。
安平伯坐在下首,面如冠玉,温润儒雅,一面喝茶,一面含着慈爱的笑容打量着秦溪。
年轻男子一身白袍玉带,仿若谪仙,茶雾缥缈,愈发衬得他仙姿飘飘。
“伯爷这茶,果然是好茶。”秦溪毫不吝惜的称赞道。
“殿下谬赞。”安平伯拱了拱手道:“庐山云雾原是下官一个下属献上来的,论新鲜,宫里的才是头一份儿。
下官儿这儿的,都是自个儿喝的,哪里比得上宫中贡品。殿下既然喜欢,下官库房里还有好些。这就叫人给殿下包起来吧。”
“春海!”安平伯立马吩咐道:“库房里存着的庐山云雾全都给殿下包起来,还有海棠春色、白毫银针,但凡有的,都全给殿下包起来。”
上首的秦溪,眼眸划过一丝淡淡的不悦。
安平伯转头回来时,秦溪已是笑容满面。
“伯爷真是太客气了。”秦溪笑道:“论起来,伯爷是长辈,本殿是晚辈,上门叨扰,本殿没带几份儿见面礼,伯爷倒是给了本殿不少东西带回去,本殿,怎么好好意思收下呢?”
“殿下说笑了。”安平伯恭恭敬敬道:“殿下原是天之骄子,莫说这些茶叶殿下能收下,便是天下的茶叶,殿下收下了,那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秦溪沉默片刻,淡笑道:“伯爷,‘今时不同往日’。丰城徐家虽然迁回了京都,终究是根基尚浅,不如承恩公树大根深。
陛下将父皇贬为庶民,本殿的身份,也不过是徐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孙罢了,想喝天下的好茶,恐怕……还得伯爷帮忙了。”
安平伯恭敬的拜下去,“下官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溪含笑,将安平伯扶起来,亲手将下属送上来的一对蝴蝶玉佩送到安平伯手中。
“伯爷家的嫡女今日出嫁,本殿虽然不能前去观看,可这礼物总是要送的。”顿了顿,秦溪又道:“是母妃亲自选的礼物,还望伯爷收下。”
安平伯的眼睛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手有些微微颤抖,“多谢殿下。多谢娘娘。不知,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宫中几个妃嫔的身子一向都不大好,尤以徐淑妃为最。
秦溪瞧了眼安平伯,笑意清浅道:“母妃没事儿。倒是……沈姑娘不能进广平王府,许多事儿,办起来,可就……”
安平伯只听到秦溪提了徐淑妃一句便掉了话头,虽心中不乐意,但也没表现在明面儿上。
“回殿下的话,无用弃子,自然该舍弃。不过殿下放心,书娆母亲一家的财产,虽然明面儿上是败了,可私下,下官已经让人转移了。若殿下要举事,下官自当拼尽全力。”
秦溪满意的点了点头,“好,既如此,那就辛苦安平伯了,徐府上还有事,本殿就先告辞了。”
“殿下严重了。”安平伯拱了拱手。
慢慢送秦溪到暗道口,在秦溪转身要走的那一刻。
安平伯叫住他,脸色关切道:“殿下,天凉了,无论您还是淑妃娘娘,可一定都要多穿些衣裳,多喝些热粥啊。”
秦溪淡淡一笑,“多谢伯爷提醒,本殿会转达母妃的。”
说完,秦溪便飘飘然下了暗道。
常随春海站在安平伯身后,静静站了许久。
待安平伯转身出来,春海才跟在后头小心翼翼道:“主子,四殿下,似乎不大……不大……”
“不大喜欢本伯爷是吗?”
春海点了点头,虽然极力隐藏,终究还是会眼露不悦。
“不喜欢也没关系啊。”安平伯淡笑一声,“弟弟年幼不懂事儿,不还有哥哥吗?”
杜皇后再厉害,杜皇后的哥哥承恩公再厉害,让齐府送不进闺女做贵妃那又怎么样?
杜皇后没有儿子,终究差了徐淑妃一程子。
景仁帝眼下活着的儿子当中,除了他的儿子溪儿,还有谁可与之争锋?
至于景仁帝即便一肚子隐私诡计,也绝不会想到,徐淑妃,也就是他的柔儿救他和入宫为妃,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
他跟在庄亲王后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秦溪这个小儿子不喜欢他,皇位自然也不必非要给他,毕竟,他还有大儿子啊。
安平伯嘴角笑意深深,抬脚往一个小院中走去。
刷刷刷,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叶被铜钱片片割成三片飘落在地。
远处的俊美年轻男子,听闻脚步声至,慢慢摘下了蒙在眼睛上的那层黑布。
安平伯瞧了眼地上的均匀的叶片,“啪啪啪”拍了拍手,夸赞道:“博哥儿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
年轻男子慢慢抬头,露出一张肤如凝脂,眼睫长翘,唇红齿白,极为俊美的面庞。
若是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就是从前户部尚书府上的痴痴呆呆的二公子,苟博。
苟博收回铜钱,眉目冷冷,语气恭敬道:“爹,您来了。”
安平伯点了点头,走过来拍拍肩膀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秦溪和苟博是徐淑妃一胎双生,而南齐皇室的规矩,却是双生子必须除掉一个。
秦溪是幼子,出生时被苟博弱小许多,若是离了皇宫那些名贵难寻的药材,医术高超的太医,恐怕未必能活。
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把苟博抱了出来。
虽是一胎双生,不过秦溪像徐淑妃,苟博像安平伯,加之后来安平伯去了封地,将苟博藏在了苟府当中,便更没有人将父子二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了。
原本待在苟府的小院子,有安平伯的人好生带着,苟博是不会有事儿的。
奈何苟夫人看不惯苟博长得比自己的亲儿子好看,去年冬末亲自出手害苟博的脑袋不慎撞到了门,装傻变成了真傻。
直到这边的人找不到妙手回春的大夫,给他送了信,他这才派了人过来找到苟博,将他治好。
虽然数年未见,但安平伯对这个自己亲自派人调教出来的儿子可谓是喜爱至极。
就拿这做事的魄力和狠心的性情来说,都是像足了他啊。
“博哥儿。”安平伯似是不经意提起道:“薛御史家那个姑娘,这些日子还没放弃,还想着四处找你。
你也知道,这丫头是捕快,若是顺藤摸瓜查到当年的事儿,知晓了你的身份,徐家和安平伯府,可都不会太平啊?
你……可要爹的人帮忙杀了她?”
苟博眉目阴冷,语气沉沉道:“此刻杀人,虽能泄愤,却会引人怀疑,薛岩和平渊交情深厚,都是查案之人。
若是他们细查那女人的死,恐怕更容易查到我头上。现在不宜动。
再者,这个女人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杀她,自然该时机成熟,我亲自将她片片凌迟。”
安平伯细观苟博面色,见他的确没有丝毫动心的样子,心里这才放了心。
他抬手拍了拍苟博的肩膀,含笑道:“到时候,爹一定将她交到你手里,让你亲自将她……片、片、凌、迟!
你好好儿练功看书吧,爹先走了。”
安平伯的人影消失在门口。
苟博蒙上眼睛,“刷”的一下,一枚铜钱准准的打在银杏叶上。
手里的铜钱慢慢打在叶上,落在地上,待所有铜钱铺满了地,苟博这才手掌一张,将地上的铜钱吸入掌中。
而后,狠狠捏了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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