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碧空如洗,飞阁流朱,屋顶琉璃瓦金灿耀眼,屋下汉白玉桥润泽莹白。
秦萱儿扶着花枝的手缓缓下了马车,秋日初阳温暖恬淡,和煦暖黄的阳光笼在她身上,娇美面容愈发显得国色天香,正如她戴的那红宝石牡丹头面儿,雍容华贵,艳色无双。
北堂竟侧眼瞧了秦萱儿一眼,不由暗自可惜了一番。
美人如玉,本可一收,只是到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没脑子的女人葬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和帝王宝座。
感叹一回,北堂竟便收了心思,缓步走到秦萱儿跟前笑道:“时辰不早了,皇叔先前下了旨,只说,后宫无皇后,不必让咱们进里头去行礼拜见他的。
直接往大殿里头去等着他就是了。”
秦萱儿脸色微变,袖中的手慢慢收拢,语气又失望又不信的追问道:“那……那父皇没提到我吗?”
再怎么说,她也当了快十五年的萧山王掌上明珠啊。
先前,她在西戎受苦受难,远离南齐那么久,难道这个养了她快十五年的爹,一点儿都没有想她?就一心只记挂照顾顾宝笙吗?
“想来是提到的吧。”北堂竟嘴里安慰道:“小太监成天传信儿,许是以为他没说过的都说了也未可知。
皇叔从前那么疼你,该是不会忘的。横竖一会儿在大殿之上都要见到的,你一时半刻着急不也白着急了吗?”
秦萱儿听完,脸色稍缓,抿了抿嘴道:“怕不是忘了,是有人提醒他,不许在父皇面前,也不许在我面前说起父皇提过我的事儿吧。”
北堂竟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他知道秦萱儿指桑骂槐,说的是顾宝笙。
可秦萱儿也不想想,人家什么都有,做什么那么无聊,要把心思主意用到你一个丫鬟生的孽种身上啊?
不过这话,他是不会当着秦萱儿说的,只劝道:“是非如何,一会子你见到了皇叔,一切自然明了,何须在此胡思乱想,让自己不痛快呢?萱儿,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快进去吧。”
他可不想一会儿比这皇叔一家来得还晚。
秦萱儿先前有心要出风头,要撞着他皇叔到的时候到,在路上磨磨蹭蹭那可是耽搁了好一会儿,得亏得他让人把马车轮子改了一改,车行得快呢。
北堂竟见秦萱儿点了点头,却是慢悠悠的在后头走,眉一皱,伸手便将秦萱儿的手牵起来,含笑道:“这宫里人多,一会子怕有谁撞着你就不好了。”
说完,也不等秦萱儿愿意不愿意,牵着手便朝大殿内走去。
秦萱儿眼眸极快的闪过一丝嫌弃,想到现在她走投无路,唯有依靠北堂竟的人手,只能忍气吞声,由北堂竟一路脚步飞快的带了她去大殿。
*
大殿外
道路两边,瓷盆齐放,娇花怒放,花香袭人。
桂花金黄,馥郁芬芳,宝珠山茶,艳红如火,先有金桂之香,后有山茶之艳,待进入大殿之时,果香四溢,珍馐美馔,只觉一路都是赏心悦目。
殿宇极高,幽幽凉风从外穿进来,有些略微寒凉。
众人正感叹虽天微凉,但风送花香,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正说着,就听外头的小太监掐着尖细的嗓音叫道:“西戎八殿下到,萱儿公主到!”
这一声刚落下,一双乳白色芙蓉缎子鞋便踏入了门内。
众人看将过去,便见一位少女亭亭站在门口,黛眉朱唇,容貌艳丽,头上的红宝石牡丹头面儿尤为耀眼夺目,微微含笑,庄重大方的样子看得不少人心里心思转了起来。
萱儿公主,西戎八皇子北堂竟的八皇子妃,不就是从前萧山王,如今萧元帝的养女——秦萱儿吗?
萧元帝今早在朝堂之上登基之时,只说了封北堂笙,也就是顾宝笙为笙笙公主,封萧琛为南齐太子,可对这养女如何处置,却是只字未提。
众人知道萧元帝曾经丢了亲生女儿笙笙公主快十五年,把养女宠爱得如珠如宝也快十五年。
先前还有不少流言在传,因为秦萱儿喜欢楚洵,是以和顾宝笙关系十分不洽。
有这样的传言,得照顾亲生女儿的想法,萧元帝没有在朝堂之上把宠爱十五年的养女封为公主,也情有可原。
但看到秦萱儿这雍容大方,打扮隆重的样子,众人便不由开始猜想,萧元帝是不是跟笙笙公主商量了一番,已经让笙笙公主同意了秦萱儿也封为公主的事。要不然,这秦萱儿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在宫宴之中,用皇后宫嫔还有公主们才能用的红牡丹呢?
再者,秦萱儿如果没有萧元帝女儿的身份,怎么继续在西戎待下去做皇子妃呢?
宠爱了快十五年的养女,再怎么也不会不给她留一条活路吧?
想到秦萱儿现在还是西戎怀有身孕的皇子妃,还十分有可能被萧元帝册为公主,一些官员便打算起身行礼。
秦萱儿美眸流转,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道:“萱儿来迟了,各位不必多礼,都别跪了。”
在云州时,每次出门都有这样惊艳讨好,艳羡含笑的目光围在她身边,秦萱儿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也享受其中。
是什么时候,这样的目光渐渐变少了呢?秦萱儿眸中闪过一丝嫉恨。
是啊,不正是她最讨厌的顾宝笙出现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渐渐变了吗?所有的事都越来越朝她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不过,也没关系,过了今日,世上不会再有什么笙笙公主,只有她一个萱儿公主了。
秦萱儿收回心绪,由北堂竟牵着手缓缓坐到了案前。
长案之上,珍馐美馔,好茶好水,一览无余。
砂锅煨鹿筋、白扒鱼唇、姜汁鱼片、凤尾鱼翅、桂花鱼条、杏仁佛手、翠玉豆糕、庐山云雾……
菜盘之下,托着一块木板,仿若檀木食盒底部,放了炭火将菜温着,尽管秋日寒凉,食用之时,却始终温热不伤脾胃。
秦萱儿自幼在云州王府中长大,对这些好菜好茶,是司空见惯,并不惊讶。
只是待低头看到桌边温的一盅酸梅汁,秦萱儿脸上绽开一抹笑容来。
这大殿之上,除了怀有身孕的她,还有谁配她父皇宴请群臣之时,将温热的酸梅汁放上来。
众人不知酸梅汁是萧元帝听闻顾宝笙胃口不开准备的,只道是萧元帝心里还真记挂着养女,因而,看向秦萱儿的眼神便更热切了几分。
有几个盼着夫君官位更上一层楼的妇人,更是如此。
广平王府和公主府,那就是铜墙铁壁,任谁上门儿讨恩情,都不好使。
锦衣卫指挥使的亲爹后娘,周老爷和周夫人门儿都没进,那周老爷就被打瘸了腿给赶出来了。
那人对亲爹尚且六亲不认,何况他们这些没什么关系的人?
至于公主府,那上门叨扰的林夫人和林青晚,进了一趟门,出来全家人陷害镇国公府的证据都被翻出来,一家子全进天牢吃牢饭了。
即便林阁老三朝元老,功勋赫赫又如何?
如今三司会审,结果已定,只等秋后,林家全家男子闹市问斩,女子尽数充入教司坊。
他们可不想,跟楚世子那亲爹后娘还有林家人一样,恩典好处没讨到,反倒给自己惹一身骚。
这秦萱儿可不同啊,原本就是萧元帝捧在手心儿里的养女,又有西戎皇子妃的身份。
帮起人,说起话来,定然分量也不比萧元帝的亲生女儿笙笙公主低的吧?
便有几个妇人坐在秦萱儿后方的妇人小声夸起秦萱儿来。
“这萱儿公主长得可真好看,我看啊,这模样倒像是比笙笙公主好看呢。”
秦萱儿听到此处,嘴角得意的扬了一扬。
见秦萱儿笑了,后面那妇人说得更高兴了,她身旁的妇人也笑道:“可不是么。
到底萱儿公主是陛下专门儿接到云州,找名人大师教的。笙笙公主的琴棋书画啊,可就……”
妇人啧啧叹了几口气,似觉颇上不得台面儿的意思。
当年被顾家扔到山野庵堂里,再聪明,没笔、没纸、没墨、没师父,能学到得了什么东西呢?
怕是连一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吧?
“咳咳!”对面儿大臣坐的席位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妇人听出是自家老爷的声音,忙抬头看过去,便见她老爷狠狠瞪了她一眼。
妇人颇为委屈,她好不容易才有帮夫君搭上公主这条线的机会,怎的还怪上她了?
她又没说错什么啊!
刚闭上嘴,就听小竹子声音响亮的叫起来:“皇上驾到,楚世子到,笙笙公主到!”
妇人心里正恨着因为顾宝笙的事,她家老爷对她不满,待一听这声“驾到”,腿都软了,忙跟着众人呼呼啦啦的跪了下去。
秦萱儿不想跪,可若不随大流,又难免会给她父皇难堪。
北堂竟见她不动,拉了她一把,这才让她跪了下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楚世子金安,公主殿下金安!”
“免礼,平身!”
萧元帝坐在上首,明黄龙袍,不怒自威,面如冠玉,英俊魁梧,比起身材矮胖,身子被掏空的景仁帝来说,确是更有天子威仪。
秦萱儿目光黏在萧元帝身上,眼中泪花微闪。
她只盼着这位父皇能够看到她,好生与她嘘寒问暖一番。
她在西戎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因为顾宝笙抢走了楚洵的缘故,即便父皇不能处置顾宝笙,却也不能不补偿她一番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
萧元帝的目光掠过人群,直直的定在顾宝笙和楚洵身上,指着身旁的位子,爽朗一笑道:“笙笙,和子珩来爹爹这儿坐。”
秦萱儿企盼的眼神霎时凝固了。
底下不少文武百官也大吃一惊。
笙笙,爹爹……这民间的称呼用在皇家里头,还让公主和未来驸马坐在身边儿,可见是有多宠爱。
秦萱儿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顾宝笙和楚洵。
男子高大俊美,挺拔若青松翠竹,女子纤细清艳,美好若瑶池天仙。
一着佛头青绣金线麒麟纹长袍,一着梨花白绣玉白绿萼梅襦裙,黑与白站在一起,让人不觉突兀,反倒仿佛融为一体,十分合适。
楚洵在西戎英雄救美救了顾宝笙的事,虽然没有被大肆传扬开来,但少数人还是略有耳闻的。
两人早已定亲,又有萧元帝这个皇上做主,广平王这个公公撑腰,即便楚洵不喜欢顾宝笙,那定然也不是不得不娶她的。
何况,瞧这模样,楚洵小心翼翼牵着她走,眸光温柔宠溺,可谓是喜欢到了极致,哪有什么娶得不情不愿呢?
先前秦萱儿出现之时,众人虽觉惊艳,但一看到顾宝笙,却觉,仿佛是看到了赝品与真迹的区别。
秦萱儿虽画了梅花妆,戴了红宝石头面儿,容色颇为艳丽。
眼前的女子却是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大大的猫眼水润明亮,鼻子小巧挺翘,一身冰肌玉骨,连衣裳的梨花白也不能分去她半分如玉肤色。
方才夸秦萱儿的妇人见此形状,脸一下白了,忙低头装作她方才什么都没有说。
秦萱儿垂头,指甲掐着掌心,几乎要将掌心刺破。
这些原本该属于她的惊艳目光,一下子全被顾宝笙夺了过去,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夫君,她的父皇……
这种先拥有一切,再失去一切的滋味儿……真是让人……不舒服极了!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顾宝笙身上,但听到身后有人提到了两人腰间佩戴的一模一样的龙纹玉佩,秦萱儿的目光又定住了。
身后有人在低声说:“听说太子殿下在云州没有回来,龙纹玉佩分了三块,专送了一块给太子殿下呢……”
后面的话,秦萱儿恍恍惚惚没有听清。
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也是他养过的孩子,玉佩明明可以多做几块,给她一块当做身份的象征,可是……竟一块都不给她!
她如今已经不知,到底是因她隐没在人群中,她的父皇看不到她,还是看到了她,却因为怕顾宝笙生气,故意不叫她?
北堂竟皱了皱眉,听萧元帝让人落座,忙扶着她坐了下来。
这回,众人看秦萱儿的眸光便淡了许多。
红宝石再耀眼夺目也不过是没意义的石头,顾宝笙腰间佩戴的玉佩,已经决定了一切。
很明显,萧元帝的意思,是只认顾宝笙和萧琛这对亲生儿女,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养女秦萱儿。
先前夸过秦萱儿几句,说她生得不比顾宝笙差的,全都闭上了嘴巴,生怕萧元帝因为此事责罚他们。
萧元帝倒是仿佛对此不以为意,待楚洵和顾宝笙落座后,他手持青铜爵杯,起身朗声道:“今日朕为新帝,自当勤勉治国,修身理政,必保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天下和乐!
朕今日在此许诺,不出一年之内,必要将南齐西戎合二为一,让天下黎民百姓,不再饱受战乱饥荒之苦!诸位大臣,可愿与朕齐心协力,保南齐繁荣昌盛?”
“陛下英明!臣等愿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哗啦”一声,酒水浇在萧元帝的宝座前,似是在祭拜天地。
一旁的顾宝笙眼眶微热。
她知道啊,萧元帝,不是在祭拜天地,是在祭拜与他永世分离的嘉慧郡主。
萧元帝回头朝顾宝笙安抚一笑,示意楚洵扶着顾宝笙坐下去。
小松子见众人都坐下去了,拂尘一甩,便立在高台之上高声道:“奏乐!”
不多时,红粉水袖飘然上场,歌舞笙箫热闹欢畅。
萧元帝自己是不喜欢歌舞的,嘉慧郡主死后,他便仿佛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
他自己虽不屑看,可登基之际,宴请群臣,却也不能冷落文武百官,还是得勉强热闹一番。
何况……萧元帝看了看案边的酸梅汁,他的宝贝笙笙还得收拾收拾那还痴心妄想着鸠占鹊巢的人不是?
水袖飘飘,笙歌欢快。
美酒佳肴,蔬果生香。
然,秦萱儿却觉,眼前的山珍海味放到嘴里,都是味同嚼蜡。
除了案旁那微不足道的一盅温热酸梅汁,她可用来安慰自己,父皇是心里想着她的,旁的,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企盼的,喜欢的,习惯的关注目光,再没有一眼落在她身上,不是放在台上翩然起舞的舞姬身上,便是放在桌前美味可口的食物之上,再就是,放在台上清艳无双的顾宝笙身上。
总之,她在这热闹美好之中,在顾宝笙容色面前,彻底黯然失色,无人问津了。
她有心与她父皇说话,可众人都沉浸在欢乐当中,她若突然说话,便显得她刻意虚伪,像是她上赶着要她父皇认她似的。
秦萱儿不着痕迹打量着台上之人的动作,等了许久,见顾宝笙饮了半杯桂花酒,似是不胜酒力想下去醒醒酒。
秦萱儿低下头,她眼角余光瞥了眼顾宝笙离去的方向,拿了一块海棠酥,慢慢吃着,眼眸中的阴冷渐渐积聚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抵是怕在萧元帝前醉态百出,告退离席醒酒的人并不少。
秦萱儿饮了一些酸梅汁后,便推说吃多了些,得出去走走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