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船疑惑,包子立功 中(1 / 2)

 裴元歌有些紧张地朝后稍稍退了一步,这位九殿下,总是给她极强的危险和压抑的感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眼眸在掠过她时,微微地亮了一下,然后嘴角多了一抹笑意,就好像……。就好像毒蛇瞄准了猎物,然后藏起阴冷的眼,只露出五彩斑斓的身体,等着猎物上钩。

她……应该没有得罪过这位九殿下吧?

如果说,宇泓哲出现在落英园时,众女是惊叹外加敬畏爱慕的话,宇泓墨这一出场,却让众人直接陷入了呆滞。偌大的院落,在这一瞬间,似乎全然停滞,连呼吸声也不可闻,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以及花瓣落地的细润声音,几乎所有人都震惊在宇泓墨的美貌中,无论是第一次见,还是第无数次见到。

叶问卿早就听到声音时,就呆愣住了,这时候更加难以自控,不自觉地朝着宇泓墨走去,娇声道:“九哥哥!”

伸手想要去揽他的手臂。

“问卿妹妹好!”宇泓墨微微一笑,柔声道,却无视她伸出的手,径自朝着斗画的八角重楼亭慢慢走去。

宇泓哲咳嗽一声,很是不满宇泓墨这样震惊全场的出场方式。

这一生咳嗽,也唤醒了绾烟公主的神智,微笑道:“九皇兄,你又来迟了,该罚!”

“不该罚,你们该谢我才是!”宇泓墨眉眼微舒,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裴元歌,唇角弯弯,“我故意来吃,是为了绾烟妹妹和在场的众位美人有表现自己美丽的机会,不然……”悠然一笑,黑曜石般的眼眸光泽闪烁,“有我在,只怕众位都要黯然失色,岂不要怨我一介男子,跟她们争这风头?”

这话说得很有些自恋自负,但在强大的事实面前,众人哑口无言。

他这一出场,的确将在场众人都压得黯淡无光了。

以宇泓哲的自负自傲,面对这样的话,也无可辩驳。

“对了,方才隐约听到五皇兄和绾烟妹妹似乎在争一幅画,不知道是什么画如此惊世骇俗,让两人这样相争?是绾烟妹妹斗画里出来的作品吗?”宇泓墨说着,目光悠然环顾,潋滟出无数的风情,很快凝定在那副白练上,“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种风流辞藻,像是五皇兄的手笔吧?嗯……。踏花归去马蹄香,”扫过宇泓哲手中的画作,目光微微一凝,“五皇兄手里这幅画倒是有点意思,不知道是谁所作?”

绾烟公主嫣然笑道:“是这位裴四小姐所作。!”

“裴元歌,是你啊!”宇泓墨弯唇一笑,“难道说五皇兄和绾烟妹妹所争的就是这幅画?五皇兄,看你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的模样,不知道舍不舍得让小弟一观呢?”

宇泓哲不愿失了风度,递过去道:“九皇弟请看!”

接过画卷,宇泓墨双手展开,走到亭子边上,临水而立,细细看着,道:“的确是好画,难怪五皇兄中意——”正说着,突然“哎呀”一声,双手一松,画卷立刻随风飞走,在空中打了个转,飘飘然落在亭边的湖水中,虽然是上好的宣纸,但被碧绿的湖水一浸,颜料和墨迹都迅速地晕染开来,很快变成一堆红紫黑各色混杂的墨团,在吸足了水之后,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幅好画,就此毁于旦夕。

宇泓墨回头,表情很无辜:“五皇兄,不好意思,手滑了下,没拿住!”

以宇泓墨的武功,在画落水的一瞬间都能够重新救起,又怎么会拿不住区区一卷画轴?分明是见他喜爱,便故意毁损,借机挑衅嘲弄他!宇泓哲心中的怒焰“腾”的一下冒了出来,却不好就此发作,双眼冷冷地盯着宇泓墨,缓缓道:“这幅画可是裴四小姐的心血之作,被这样轻轻毁损,九皇弟不觉得太过了吗?”

“这样啊,”宇泓墨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目光微微一错,“喂,裴元歌,你觉得我太过了吗?”

裴元歌立刻道:“小女不敢。”

何止没有觉得他太过,如果他不会男子,现在不是大庭广众,她简直都想抱着他亲一口!

太感谢了,这画毁得太好了!

“五皇兄你看,她不觉得我过分。”宇泓墨像是松了口气,悠悠然笑道。

宇泓哲几乎要被他这种行径气得发疯,一字一字道:“她只是不敢,不是不觉得你过分!”

“哦?这么说,裴元歌你没把话说清楚啊!那你就再清清楚楚地告诉五皇兄,对于我不小心毁了你的画,你到底是什么看法?可以随便说,有公正无私的五皇兄在这里,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不用担心会被我报复!”宇泓墨故意咬重了“不小心”三个字的音,末了又刻意点出“报复”。

很显然,如果裴元歌敢说她介意,绝对会被他报复!

这种明目张胆的威胁,让宇泓哲更加想要吐血,怒道:“九皇弟你是皇子,她一介弱女子,怎么敢说介意?你又何必故作姿态,这样威胁她?”

“我说了不小心,五皇兄不信;裴元歌说她不介意,五皇兄也不相信,这可如何是好?”宇泓墨状似苦恼地道,以手撑颔,很无辜地道,“要不,我画一幅画赔给五皇兄?或者,五皇兄把我关入京兆府,大刑伺候?还是五皇兄有更好的建议?”漫不经心的神态,湛然含笑的眼眸,以及微带嘲弄的眼眸,无不透露出他的心思。

很显然,他就是在故意挑衅宇泓哲,而且正努力地火上浇油。

宇泓哲双手紧紧握拳,怒气满胸。宇绾烟在旁边看得有些担心,怕他一时控制不住发作出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被他这一拉,宇泓哲也稍微冷静了下,如果他为了这种小事发作,那好不容易在文官中建立起来的温文尔雅,温厚纯善的名声就全毁了,勉强一笑道:“九皇弟说笑了,一幅画而已,只要裴四小姐不介意,为兄又怎么会跟你计较?”

宇泓墨击掌,状似庆幸道:“那就好,我知道,裴元歌你一定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这种情况下,裴元歌哪能说“不”,乖乖地点点头。

宇泓墨嘴角又弯出一抹笑意,这时候倒是装的乖巧!就像上次在皇宫见面时,乖巧得跟柳贵妃养的那只波斯猫似的,毛绒绒的柔顺可爱,私底下却那般张牙舞爪,咬了他一口,跺了他一脚,后来还揍了他一顿,这口气,今天应该能出出了。接下来,看他怎么整治这只利爪利牙的小猫咪!

当然,对于其实是他先私闯人家的闺房,又偷窥人家浸泡温泉这个事实,宇泓墨早就选择性遗忘了。

眼看主子受窘,跟着宇泓哲一道过来的一位蓝衣青年眼珠子转了转,看似解围,实则刁难地道:“九殿下来得正好,刚才大家伙正在仙境桃源里吟诗作赋,九殿下不防也来试试?以九殿下的高才,想必能够技压群雄,独占魁首,我等正准备聆听九殿下的杰作!”

谁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战功彪和,文采却是寻常,从没听说他有什么诗作。

相反的,五殿下却是才华横溢,在文士清流中素有才名,这次斗诗,又是五殿下独得魁首。九殿下素日里嚣张放肆,方才连五殿下都折辱了,这次也要让他尝尝丢脸的滋味!蓝衣青年不坏好意地道:“九殿下来得晚,有些吃亏,这样好了,不限题目,不限韵律,不限体裁,让九殿下恣意发挥,务必写出最好的诗来!”

给予他如此大的自由,若写出的诗词还是不堪入目,看他以后还如何在文官中立足?

宇泓哲也终于抓到转机,微笑着道:“九皇弟名为墨,想必不但精通舞刀弄枪,舞文弄墨也是一把好手。不如趁今日这机会,让众人都瞧瞧九皇弟的文采。”

宇泓墨微笑着看着两人,哪能不明白他们什么心思?

厅内一阵沉默,就在宇泓哲和那蓝衣青年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透着一种得意和挑衅时,宇泓墨终于看够了戏,霍然起身,拿起画台上的墨笔,沾足了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笔迹酣畅淋漓,带着众所未有的狂放恣肆,剑拔弩张得正如同他这个人。

这首词若只有前面几句,那只是单纯地写景,最多只能算佳作。

但加上最后一句“比人心,山未险”,前面所有的描写就都变成了幌子,只为了衬托最后一句点睛之句,一下子将整首词的意境拔高了一大截,从佳作变为杰作。而“比人心,山未险”这句话,似乎又在讽刺蓝衣青年和宇泓哲的险恶用心,情景交融得天衣无缝。

宇泓哲和蓝衣青年一时间都有些面色苍白。

见他们这个模样,宇泓墨终于大笑起来:“翰林院孙学士,我这首词呢,是为了告诉你,人心险恶超乎你的想象,别傻乎乎的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说我不善诗词,你们就真以为我不会写诗词?白痴!”说着,又纵声长笑,行迹洒脱地离亭而去,“不必评我这首词了,我知道,但凡有五皇兄参加的诗会,五皇兄必得魁首,这是规矩,我懂得。所以不会跟五皇兄争这风头!哈哈哈哈哈…。”

一身红衣如火,狂妄恣肆地朝着门口走去。

他话中的“白痴”,看似在嘲骂那位孙学士,实则是在骂宇泓哲,尤其最后几句,“必得魁首”“规矩”云云,似乎是暗指宇泓哲文采寻常,只不过身为五殿下,皇室嫡长子,众人畏惧逢迎才会推拒他为诗作魁首。宇泓哲只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也按捺不住,脸色铁青地离席走人。

宇泓墨却是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朝着亭子的方向招招手:“裴元歌,你过来!”

“我?”裴元歌愣了好一会儿,才疑惑地用手指指着自己道,满脸诧异。

“对,就是你,过来!”

裴元歌下意识地感觉到危险,不但没向前走,反而后退一步,警戒地道:“九殿下有什么吩咐?”

嗯,这幅模样,就好像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的猫咪。宇泓墨饶有兴趣地看着,微笑道:“我的吩咐就是,你,给我,过来!”一句话截成三段,微微拖长的声音中带了明显的不悦和威胁。

裴元歌无奈,只能冒着众人的越发锋锐的目光,慢慢地磨蹭着走了过去。

温逸兰也察觉到不对,虽然也有些害怕宇泓墨,但想到见死不救,未免有失朋友义气,咬咬牙跟上去,挽住裴元歌的手臂,跟她一道上前,紧张地道:“九殿下有什么吩咐?是不是想逛园子?我这就安排人领着九殿下四处逛逛,那边院子里有假山流水,很僻静,风景很——”

“不用了。”宇泓墨很直白地打断她,很温和地道,“温小姐能不能回避下?我有话想单独跟她说!”

“有什么话——”

“温小姐!”宇泓墨再度打断她,眼眸微眯,透漏出十足的危险气息。

温逸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裴元歌扯了扯她的手,微微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插手了。虽然不知道宇泓墨找她什么事,不过多半不是好事,而这位九殿下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温逸兰个性直率,天真单纯,若惹到了他,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不如自己见机行事!

示意温逸兰离开,裴元歌沉静地道:“九殿下有何吩咐?”

这会儿工夫又冷静下来了?宇泓墨越发觉得有趣,低声道:“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乖乖地听我的话,有你的好处,不然……。”顿了度,却没再说下去,想起温逸兰刚才指着说有假山流水园子的方向,当即领先走了过去,听着后面轻盈的脚步声,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没走多久,果然看到一处院门入口,进去后假山嶙峋,流水淙淙,十分僻静。

宇泓墨满意地找了个幽静的地方,在溪水边捡了块干净的长石坐下,看着乖巧柔顺地站在身边的裴元歌,心情一阵大好,指了指对面的石头,笑着道:“坐吧!”

“小女不敢,”裴元歌只想尽快结束此事,“九殿下有话,请尽管说吧!”

宇泓墨眼角微眯:“我说,坐!”

隐约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似乎有怒气发作的前兆,裴元歌不敢再违逆,乖乖地依言坐下。

见她乖乖听话,宇泓墨的眼角顿时又扬起,满意地一笑,双手抱头,很是慵懒闲适地径自躺了下去,听着旁边淙淙的流水声,闻着空气中花草和泥土的清香,感受着春日暖洋洋的阳光,想到对面还有个摸不着头脑,对他的沉默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的裴元歌,一只等待他修理的小猫咪,几乎要笑出声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不着急,先晾她一会儿,让她自己猜去吧!

宇泓墨躺得很舒适,裴元歌坐在他的对面,却是如坐针毡,这位九殿下总是给她一种很强的压抑气场,让她每次面对他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对。如果说今天毁了她的画,是为了向五殿下挑衅,那这会儿叫她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上次赏花宴的事情,还是这次她又有什么地方无意中惹怒了这位九殿下?

因为猜不到原因,也就无从去想应对之策,这种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的情形,让裴元歌有些焦躁。

偏这位九殿下也不说话,竟这样沉默着,更让她心里没着落,额头微微渗出汗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宇泓墨似乎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裴元歌越来越焦躁,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着轻声道:“九殿下,您到底要跟小女说什么?”

对面没有回声。

“九殿下?”裴元歌微微扬高了声音。

宇泓墨突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他居然睡着了?!虽然说裴元歌不懂武功,没什么威胁,但好歹也是个活人在旁边坐着,自己居然睡着了?!太没警戒心了吧?!有些恼怒地看了眼裴元歌,问道:“我睡了多久?”

睡……睡着了?裴元歌一呆,她在这里左思右想,而九殿下居然睡着了?

“大约…。两刻钟左右吧!”

见她微微透漏出的目瞪口呆的模样,宇泓墨心情突然又好了,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道:“哦,那我再睡半个时辰吧!”说着,作势又要躺下去,等着裴元歌叫他。

果然——“九殿下,您找小女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裴元歌不想再胡思乱想半个时辰,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九殿下能睡着,那是不是说明,事情并不严重呢?

“哦,这个啊!”终于等到裴元歌发问,宇泓墨转了转身,面对着裴元歌坐着,慢吞吞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试试,我这样把你带出来,过一个半个时辰再放你回去,别人会怎么想?”还说,还似乎很得意地凑到裴元歌跟前,“你猜她们会不会以为,我看上你了,带你出来谈情说爱?或者向你倾诉情衷?尤其是叶问卿,哎,裴元歌,你猜,你待会儿回去,叶问卿会不会把你撕了?”

波光潋滟的眸子光彩洋溢,闪烁着恶作剧似的光芒。

就……就为了这个?!裴元歌惊怒交加,想到自己提心吊胆了半天,回去说不定还要被众人围攻,结果就只是因为这位尊贵的九殿下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笑?霍然站起身来,就想转身离开,但想到宇泓墨喜怒无常的脾气,又软了下来,声音柔和地道:“就然九殿下没有要事,那小女就先告辞了!”

见她明明恼怒生气,却又强自按捺,宇泓墨终于觉得小小地出了一口气。

看她似乎想要走,宇泓墨又慢吞吞地开口了:“裴元歌,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叫做睚眦的神兽?”

裴元歌秀眉微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提到睚眦。

“传说龙生九子,第二子名睚眦,性情凶猛,脾气暴躁,心胸狭窄,但凡别人有一点得罪它的地方,它都会十倍以报。所以,有个成语就叫‘睚眦必报’。”宇泓墨慢条斯理地道,“本殿下虽然排行第九,不是第二,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我欣赏睚眦的脾气,对不对?你猜猜,你就这样转身走了,本殿下会不会恼怒?而以本殿下心胸狭窄的性子,你猜,我以后会不会放过你?”

都说了自己心胸狭窄,当然会恼怒!又故意以“本殿下”自称,点明自己皇子的身份,摆明了是威胁。

裴元歌闷闷地想着。

“你想得没错,本殿下就是在威胁。而且,经过刚才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得罪本殿下的后果很严重,绝对比得罪叶问卿要可怕得多,裴元歌,我建议你不要尝试哦!”宇泓墨继续威吓,看到裴元歌颇有些不甘愿地又坐下来,这才微笑扬眉,柔声道,“这就对了,元歌乖乖地陪我坐着,等到时间了我就放你回去,嗯?”

知道这结果无可逆转,裴元歌反而镇静了下来。

九殿下身为皇子,战功彪赫,本身就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而看刚才的情形,显然跟五殿下的关系很紧张。按理说,这种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应该没有闲情雅致捉弄她玩,九殿下这样做……“九殿下,小女斗胆问一句,小女是不是在哪里冒犯了九殿下?”

宇泓墨又舒适地躺了下去,随口道:“是。”

裴元歌仔细回想,她和这位九殿下交集并不多,只有上次赏花宴,和这次温府寿宴。赏花宴时她的确耍了心眼,没有随柳贵妃到御花园,而且被九殿下看穿了。当时九殿下的确有些恼怒,但后来似乎又气消了,放她安然离去,应该不会隔了这么久重算旧账吧?那么,是自己刚才有得罪九殿下的地方?

想来想去,裴元歌仍然找不到缘由,忍不住问道:“小女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九殿下,还请九殿下明示。”

白痴,要是能明示的话,他早就报回来了,还用得着这样吗?

“没关系,你想不出来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宇泓墨漫不经心地道,很乐意看裴元歌继续为此伤脑筋。

“……。”裴元歌无语,以手撑颔,他是整人的那个,当然不着急!

这一动作,使得袖口内有样东西被阳光照到,折射出璀璨的七彩光华。被那光华耀了下眼睛,宇泓墨转过头,隐约看到皓如白玉的手腕处,似乎戴着一道红线,底端缀着一颗琉璃珠,琉璃清透,七彩流转,十分的美丽。只是被衣袖遮掩着,等闲不容易看到。

望着那颗琉璃珠,宇泓墨的眼眸忽然幽深起来,有些出神。

但很快地,他就回过神来,不想被裴元歌看出自己的异样,转过头去,仰脸朝天地躺着。不过这次,不知道是被七彩琉璃珠勾起了心事,还是因为捉弄到了裴元歌心里比较兴奋,他再也没有睡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宇泓墨终于“大发慈悲”,放裴元歌离开。

嗯……这个裴元歌不是一向很聪明吗?这次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应付叶问卿的嫉妒和纠缠。“裴元歌,如果应付不来,可以向本殿下求救,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心情好就帮你了!”毫无诚意的声音,伴随着慵懒的笑声,从裴元歌的背后传来。

才刚出院子,迎面就碰上了淡雅如兰的叶问卿。可惜,她的表情和言辞丝毫也不淡雅。

“裴元歌,九哥哥叫你过来,跟你说了什么?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做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如果敢又丝毫隐瞒,你今天就别想好好出温府!”叶问卿妒意十足,面色狰狞地恐吓道。

------题外话------

小剧场:望着那颗琉璃珠,宇泓墨的眼眸忽然幽深起来,有些出神。

——宇泓墨:七彩琉璃珠啊七彩琉璃珠啊,好想要!好想要!蝴蝶,快让我去抢过来吧!快让我去抢过来吧!

——蝴蝶(踢飞):敢抢我闺女的东西,不想活了?

宇泓墨郁闷地蹲墙角画圈圈去了…。

(小小的题外话:那首词是元代张可久的《红绣鞋天台瀑布寺》其实是元曲来着,不是词,不过,咳咳咳,亲们包涵下吧~蝴蝶很喜欢最后一句“比人心,山未险”觉得很有震撼力,于是就……最后,谢谢zaq,leeh鲜花~o(n_n)o~最最后,貌似过了这章,就能投月票了吧?两眼星星求票票~o(n_n)o~)

065章九殿下吃醋咬元歌,华待选被刷

一直没见踪影的叶问筠也跟在叶问卿身边,大概为了遮掩脸上的指印,戴着一方紫色面纱,闻言冷笑一声道:“堂姐不必再问了,这个裴元歌被退了婚还四处晃荡,不就是想钓个金龟婿吗?九殿下眼光高,未必会看上她,不过,能跟九殿下相处,她还不赶紧抓住机会诱惑九殿下?”

说得真自然,经验之谈吧?

不知道叶问筠是不是就是这样把安卓然勾到手的?裴元歌撇撇嘴,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应付叶问卿。早在宇泓墨说出意图时,她就在考虑怎么解这个局,早就计议算定,遂装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模样,歪着脑袋道:“我不懂叶小姐的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九殿下找我做什么,只听到他一直问我我家大姐姐的事情。”

裴元华?

叶问卿一愣,妒意和怒气暂时停歇了下。

看到素来眼高于顶的五表哥对裴元歌一直如此在意,她以为九哥哥叫裴元歌过去,肯定是看上她了。但听裴元歌这样一说,好像九哥哥是为了打听裴元华的事情?对于这位“京城第一才女”,她也有所耳闻,据方才所见,眉目如画,身姿玲珑,正如一朵怒放的牡丹花,芳华盛艳,煞是惹人注意。

再看看眼前的裴元歌,虽然美貌,但神情中犹有稚气,一团的孩子气,甚至身材……。小豆芽一棵!

相比较起来,的确是成熟大方的裴元华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而且,以九哥哥的个性,才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的心思,难保不是故意拿裴元歌做幌子,故意掩护裴元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恶,居然这样苦心积虑地为那个裴元华打算!叶问卿跺跺脚,满脸愤然。

裴元华那只狐狸精,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裴元歌,九哥哥都问你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回答的?你都告诉我,我自然会给你好处!”叶问卿盛气凌人地道。

“九殿下问我家大姐姐会写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为人怎么样。我就说,大姐姐为人很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平日里都喜欢弹琴作画。九殿下又问了些细节,我说我从前不大出门,所以跟大姐姐不太熟,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九殿下好像很失望,就没有再问了。”裴元歌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足的纯洁天真,让人很难怀疑她的话语真实。

如果说方才裴元华不算计她,这会儿她也不会栽赃陷害她。

就让冰雪聪明,才华横溢的大姐姐去应付这位妒意中烧的叶大小姐吧!

见叶问卿怒意更甚,似乎相信了裴元歌,叶问筠一阵着急,急忙道:“堂姐,你不要被她骗了,这个小丫头狡猾放肆得很,方才在门外还打了我一耳光!你要为我出气,不能轻易放过她啊!”

焦急之下顿时暴露了真实的目的。

“叶姑娘,我知道你和镇国候府世子两情相悦,但我和他的婚事,是打小就由父母做主定下来的,并非我所能主宰。如今裴府和镇国候府的婚约已经解除,皇后娘娘也下旨为你和安世子赐婚,你已经如愿以偿,我已经声誉扫地,你却还这样苦苦相逼,到底想要怎样?难道一定要逼我去死才肯满意吗?”

裴元歌清泉般的眼眸慢慢荡起涟漪,看到有人走近,立刻染上盈盈的雨雾,声音气愤悲苦,让人怜惜。

来人是一位身着月白色圆领通身锦袍的少年,绣着深蓝色碧海丹心图,顶冠上一颗硕大的明珠泛着莹莹的光泽,素来温和的脸上难得的带上了几分强硬,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了裴元歌身前,神态坚毅:“两位叶姑娘,你们一位是吏部尚书的千金,一位是皇后的亲侄女,更应该以身作则,怎么能够在这里仗势欺负裴府的小姐?这太不成体统了吧?”

眼眸中带着深深的不悦,却是许久未见的寿昌伯府世子傅君盛。

陪在他身边的是裴府二小姐裴元巧,默默地站在了裴元歌身边,悄声道:“四妹妹,你没事吧?”

裴元歌摇了摇头,白玉般的小脸上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叶问卿问到了想要的答案,仇恨已经转移到了裴元华身上,加上亲表哥宇泓哲似乎对裴元歌有些想法,又想起要靠裴元歌完成的雪猎图,而且寿昌伯也是皇后姑姑想要拉拢的人物,犯不着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吃干醋的叶问筠得罪傅君盛,微微缓和了声音道:“我可没欺负裴四小姐,都是叶问筠不懂事!叶问筠,还不给裴四小姐赔礼道歉?”

叶问筠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问卿:“堂姐?”

她居然帮外人,不帮她?

叶问卿眉眼一竖,喝道:“给裴四小姐道歉!叶问筠,你想清楚了,我能让皇后姑姑应了你和安卓然的婚事,我就能让她改变心意,你自己权衡轻重,看到底要不要道歉吧?”

叶问卿是皇后的亲侄女,皇后看得和女儿一样,而她却隔了一层。叶问筠无奈,只能忍气吞声地福身道:“裴四小姐,我刚才冒犯了你,给你赔不是了!”这个叶问卿,需要用她时就许诺利诱,一旦自己目的达到了就不管她的死活,居然折辱她来示好傅君盛……

假如将来有一天,她落到自己的手里,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裴元歌摇摇头,声音娇糯道:“没事的,叶小姐不必如此,只要以后不要再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问卿自觉这一手很显示了她的宽厚仁慈,公众严明,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啦好啦,没事就好啦!裴元歌你也别哭了,我许你以后来找我玩!”后族势力雄厚,叶问卿又是皇后的亲侄女,想要逢迎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她之所以肯给裴元歌这份殊荣,还是看在她绣工出色,要帮她绣雪猎图的份上。

对于叶问卿的傲慢,裴元歌很不以为然,婉拒道:“多谢叶姑娘的好意,只是…。元歌不才,被镇国候府退婚,声誉受损,若与叶姑娘过往甚密,恐怕会带累叶姑娘的清誉,所以……。”

想到自己身边有个被退过婚的女孩,的确不像话,叶问卿也就点点头,随口道:“也是,那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说着,目光盯上了裴元歌身边的裴元巧,“你是裴二小姐还是裴三小姐?算了,不管你是谁,我问你,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裴元华在哪里?告诉我,我把手上这玉镯子赏给你!”

裴元歌是嫡女,她还给三分颜面,面对裴府的庶女,直接就当下人般了。

裴元巧受惯冷落,虽然有些不忿,却也忍住,答道:“我过来时,隐约看到大姐姐在那边的院子里,跟许多大家小姐在说话。”说着,指了指前方的院落,却没有去接她的玉镯子。

叶问卿也不在意,得到裴元华的所在,立刻带着叶问筠和丫鬟们追了过去。

裴元歌有些遗憾,叶问卿这种听风就是雨,自以为聪明的草包,绝对不是裴元华的对手,搞不好三两句话就被忽悠过去了。不过没关系,裴元华即将参加待选,而叶问卿在皇宫内有很大的势力,裴元华如果只是争强好胜倒也罢了,如果要对自己不理,叶问卿会是一把很好的刀,有了今日的事情做铺垫,以后想要挑拨两人并不算难。

想着,对着解围的二人福了半身:“傅哥哥好,二姐姐好,多谢你们解围!”

裴元巧哪敢受裴元歌的礼,慌忙让开,低声道:“四妹妹不必如此。”

傅君盛则看着裴元歌,神情错愕。他上次见到裴元歌时,她还是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没想到数日不见,竟然如同换了一个人,清丽脱俗如出水白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道:“元歌妹妹好,咱们两家是通好,本就是应该的。何况你…。”

忽然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没有再说下去。他那次从裴府回去后,父亲已经悄悄跟他透了消息,说有意让他与裴府的四小姐定亲。虽然见面时,裴元歌容貌寻常,那那双泪盈盈的眼眸,娇糯的声音,以及聪慧的心思却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中倒是很愿意。

如今见裴元歌这般秀丽婉约,飘逸出尘,自然更加中意这门亲事。

“傅哥哥,二姐姐,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裴元歌好奇。

“上次柳贵妃的赏花宴,我也接到了帖子,可是因为……因为病了,就没去,没想到却错过了元歌妹妹你大展才华的场面。”傅君盛顿了顿,没说是因为知道那是场相亲宴,而当时寿昌伯已经透漏出属意他和裴元歌定亲,所以才没去,而这次听说裴府小姐也会来,这才匆匆赶来,“这次接到温府的帖子,母亲就带着我过来了。我来时,正巧看到二小姐在四下顾盼,问了才知道原来你被九殿下带走。正巧看到叶问卿的身影,我想,跟着她或许能找到元歌妹妹。没想到真让我撞到了!你没事吧?”

裴元歌摇摇头,很承他的情:“幸好傅哥哥及时赶到,我没事。”

“那就好。”傅君盛小声道,只觉得裴元歌那娇糯的声音叫着“傅哥哥”,比任何人都叫得悦耳动听,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却慢慢漾起了柔和的笑意,看了看身旁的裴元巧,道,“对了,我刚才看到温小姐也在到处找你,恐怕也要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吧!”

裴元歌点点头。

裴元巧看看傅君盛,再看看裴元歌,隐约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抢先两步,让两人能够独处。

“元歌妹妹。”看着裴元巧离开,傅君盛突然又叫住了她。

裴元歌驻足,回首嫣然一笑:“傅哥哥,怎么了?”

“我想说……九殿下这个人很危险,不太好应付,如果可以的话,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了。而且,叶问卿心仪九殿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就等着皇后下旨了。叶问卿这个人脾气不好,性情又直,喜欢九殿下却久久不得回应,正满心的火气,我不想你无辜被她迁怒。”傅君盛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末了又急忙解释道,“元歌妹妹,我不是说要干涉你,而是……。我不想你出事,不管九殿下,还是叶问卿!”

总不能说,他听说九殿下对元歌妹妹另眼相看,让他有些着急害怕吧?

九殿下生就倾世之姿,虽是男子,容貌之美却连女子也难以望及,人谓有妖孽之息。大夏王朝被他容貌所惑的女子不知凡几,他有些担心,怕元歌妹妹也会被他迷惑。所以忍不住出言劝告。

察觉到他的神态和语调都有些奇怪,不过,裴元歌并没有多想,点点头,道:“我知道傅哥哥是一片好意,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的。”

前提是,那位九殿下不要再闲着没事找她茬才行。

见她应允,傅君盛开心地一笑,脸上忽然又是一红,道:“我们去找温小姐吧!”

两人并肩离开,却都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落入了身后院子内,藏身假山乱石中的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波光潋滟的眸微带不悦地眯起,低声道:“寒铁,你去……”

裴元歌和傅君盛赶上裴元巧,三人并肩朝着前方的院落走去,没走多久,前方忽然来了一个穿碧色轻纱对襟比甲,豆绿色轻纱长裙的丫鬟,看到傅君盛,微微松了口气,向三人行了礼,然后对傅君盛道:“寿昌伯世子,寿昌伯夫人崴了脚,正四处找您呢,您快跟奴婢前去看看吧!”

傅君盛最为孝顺,听说母亲扭了脚,匆匆对裴元歌交代了两句,便跟着丫鬟离开。

望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裴元歌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思索着,忽然听到裴元巧一声闷哼,转头一看,她鹅黄色的身影已经软软瘫倒在地,正惊得想要大叫,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将她拖入旁边的院落,惊骇欲绝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慵懒诱惑的声音:“嘘,别做声!”

裴元歌转过头,映入眼帘的一身大红衣衫,妖孽般的容颜,不是宇泓墨又是何人?

“乖乖地,不要喊出声哦!”宇泓墨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慢慢松开了她的嘴,“如果你喊出声,引来众人看到你我单独这在里,你知道后果的,裴元歌!”

裴元歌惊魂未定,强自镇静道:“九殿下,您……”

“裴元歌,我真是小看你了,原本没指望能难倒你,但至少能让你焦头烂额会儿。结果,却被你一招遗祸江东,把祸水推给了裴元华,好手段啊!”宇泓墨似笑非笑地道,美丽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露出几分危险气息,“我看上了你家大姐姐,打听你家大姐姐的事情,所以把你叫过去,嗯?”

最后一个字拖长了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九殿下您一直在后面听着?”裴元歌背靠着墙壁,有些紧张地问道。

“我编好的剧目,岂有不看看演出效果的道理?”宇泓墨微微一笑,双眉微轩,微弯的唇角似乎带着笑意,有似乎有些冰冷怒气,“给你救驾的人不少啊!傅哥哥是谁?说我很危险,不太好应付,让你不要跟我走得太近,是不是?而你说,如果可以的话,你会的,对不对?裴元歌,本殿下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嗯?”

想看裴元歌焦头烂额,结果被她推给了裴元华,他已经很不悦了,结果还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傅哥哥”来搅局,更加让他不爽。

果然听到了傅哥哥说他的坏话!

裴元歌暗自皱眉,原以为宇泓墨捉弄完她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还等在院子里,把整件事的经过从头听到尾。太大意了!虽然应付了叶问卿,但看这位九殿下的神情,似乎很恼怒没有能够为难到她,更把傅君盛牵扯进来。他本是一片好意,若因她得罪了宇泓墨,那她未免有些对不起傅君盛。

她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必须想办法扭转这种局面。

“九殿下,难道不是吗?”裴元歌突然彻底冷静下来,双眸湛然,毫不躲闪地看向宇泓墨,“我的确觉得您很危险,很难应付,可以说,您是我遇到最难应付的人,每次面对着您,我都要小心翼翼。只怕那句话不对,就惹恼了九殿下您。”

宇泓墨微微怔住,凝神打量着她。

她在身为九皇子的他面前,一向乖巧柔顺,恭敬顺从,这是第一次,柔顺的伪装破裂,露出里面峥嵘的棱角。眼前神色沉静,气势淡然却微带压迫感的少女,突然间跟他之前在裴府和那座庄子看到的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慢慢重叠起来。怎么?终于忍不住,要露出本性了吗?

“怎么突然说实话了?”宇泓墨玩味儿地问道。

“您曾经说过,让我不要把在沉香殿糊弄别人那一套拿来糊弄您,您会很不高兴。所以,您问到了,我就只好坦言以对!”既然已经说开,裴元歌索性也不再伪装,“我小心翼翼地应对您,看来您好像不太满意;我现在诚实地应对您,似乎您也并不高兴。如果说无论我怎么应对,都无法让您满意,而必须要看我遭殃才算完,那么,既然都是倒霉,早与晚,又有什么区别?”

宇泓墨眉宇间的冷意微微消散:“哦?还记得我在皇宫说过的话?”

“九殿下您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因为,从来没有人像九殿下这样让我感到畏惧,为了竭力让自己不要触怒您,我当然要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话!”裴元歌沉声道,声音里微带着些恼怒和不忿,以及浅浅的反抗。“不过现在看来,只是无用功而已。早知如此,又何必那般小心翼翼?”

冷漠的话语在宇泓墨心里激起了淡淡的涟漪,定定地凝视着她。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小女自认愚钝,但对九殿下始终不曾有所冒犯,究竟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九殿下对我如此恼怒不满,一定要看我倒霉才算满意?就算死,九殿下也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吧!”裴元歌清朗的双眸直直地看着宇泓墨,充满了疑惑和求知,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宇泓墨有些踌躇起来,认真说起来,裴元歌的确有得罪他的地方,不过,她并不知道那是——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心扉,宇泓墨猛地来抬起头来,对上她充满勇气的双眸,凝视许久,眉宇间又渐渐凝聚起冰霜般的寒意,微微地弯起眉,淡淡地道:“裴元歌,又跟我耍心眼儿,是不是?不想我迁怒你的傅哥哥,所以故意激怒我,挑衅,又问到底哪里得罪了我,玩了这么多花招,无非是想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好放过你的傅君盛,对不对?这么维护他?他是你什么人?嗯?”

裴元歌眼眸中终于闪过一抹真正的怒气,以及不甘。

这个男人长相妖孽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够这么聪明,一眼就看透她心中所想?他就不能笨一点点儿吗?既然瞒不过去,索性不想再理会,恼怒地转过头去。面对一个完全能看穿你的人,再耍任何手段都是枉然,她不想再做戏被他当猴耍了!

宇泓墨非常不满意她这种态度,硬生生把她的脸扭转过来,对着他,这才道:“说话呀!他是你什么人?元歌乖,乖乖地告诉我,我就不难为你了,好不好?”那种天生慵懒的声音,再加上刻意放柔了的声音,足矣让任何女人听到后为之心动。

裴元歌闭上眼,捂住耳朵,索性给他来个不看不听。

“裴元歌,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宇泓墨语气一冷,寒意十足。然而,之前很有效的恐吓,这次却没有半点作用,裴元歌依旧不加理会。看着这样的她,宇泓墨只觉得胸中怒气一再上涌,忍着没发作出来,忽然道:“算啦,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不逼你了!”

裴元歌有些惊讶地睁开眼,对上了宇泓墨的眼眸。

“不过,既然你到说了,那本殿下就实话告诉你,对,你就是得罪本殿下了!本殿下就是想看你焦头烂额,倒霉的样子!本殿下就是故意针对你,不止现在,还有以后,本殿下会不停地找你麻烦,不停地欺负你,直到本殿下觉得够了为止!就这样,给你提个醒,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宇泓墨索性也摊开了,眸光精湛,十足的毒蛇盯上猎物的模样,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还有——”

裴元歌吓了一跳,花容失色:“宇泓墨你干嘛?”

望着眼前玉刻般的纤纤柔荑,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宇泓墨突然眸光一闪,对着她的手掌咬了下去。这一咬,顿时觉得块垒全消,神清气爽,微笑着吐气如兰:“裴元歌,看好了,我咬的!这次我看你再怎么把这事推到你家大姐姐身上去?”

说完,身形一转,红色的衣衫灌满了风,烈烈飞舞而去。

低头看着手上的牙印,裴元歌秀眉紧蹙,这位九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抽什么风啊!

出了院落,却见裴元巧还昏倒在地,好在无人经过,事情并没有闹开。裴元歌急忙上前叫醒了她,却只说她走着走着忽然昏倒,问她是怎么回事。裴元巧也说不出所以然,当时只觉得似乎有阵风吹过,便人事不知。疑惑着没走多远,碰上了找来的温逸兰,好一阵寒暄问候后,眼看着寿筵将开,便回到了寿安堂。

三人进去时,众人正在向温老夫人贺寿,宇泓墨和傅君盛等人都赫然在目。

叶问卿追在宇泓墨身旁,而她的对面则是裴元华,但两人神色都很寻常。看来她猜得没错,叶问卿果然还是被裴元华忽悠了过去。

等贺寿一过,正要开宴时,宇泓墨突然出声,故作惊诧地道:“咦?裴四小姐的左手怎么一直藏在袖子里?难道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吗?”

他这一句话,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裴元歌身上,暗觉奇怪。

她的左手被宇泓墨咬过,牙印都还在,当然要藏起来,免得被众人追问,没想到宇泓墨反而自己揭破?裴元歌愤愤地一眼看了过去,迎上他含笑微扬的眼眸,心中暗骂,早就该想到,这个小气吧啦,睚眦必报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放过她?难怪刚才说什么“这次看你再怎么把这事推到你家大姐姐身上去”,原来早就想好了要挑事儿。

裴元华神色微动,忽然模样关怀地过来,拉过她的左手一看,失声道:“四妹妹,你左手怎么会有牙印?被谁咬的?”

叶问卿闪电般地看了眼宇泓墨,再看向裴元歌便带了几分怒气。

难道是九哥哥咬的?那他们两个人在院子里究竟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裴元歌忽然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细语地道:“大姐姐不要再问了,很丢人!”

裴元华猜到其中必有蹊跷,就更像追问,却装作关切地道:“四妹妹别闹,若是有人欺负四妹妹,姐姐我再怎么也要给你讨回公道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发难的宇泓墨,以及满面怒气的叶问卿,再想到之前的情形,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如果裴元歌得罪了叶问卿,那可就有意思了……

见推诿不过去,裴元歌只能无奈地道:“也没什么,就是妹妹身体弱,走了会儿路累了,在亭子上睡着了。结果梦里看到好大一盘水晶蹄膀……。我当时觉得好饿,就忍不住咬了一口……结果把我自己咬醒了,才发现咬的是自己的手……”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低若蚊呐,满面通红。

见她扭扭捏捏的羞赧模样,众人都忍不住低笑出来,带着善意的打趣,只有寿昌伯夫人鄙夷地皱了皱眉头,丢人现眼!

唯有宇泓墨,先是一怔,随即毫不遮掩地大笑出声。

见他们这幅模样,叶问卿才微微放心,她知道九哥哥素来有揭人痛处的喜好,八成是看到了裴元歌睡着自己咬自己的丢人模样,这才故意出言相问,让她被人嘲笑。既然九哥哥会这样做,那肯定就不会喜欢裴元歌了,而他打听裴元华,又是因为裴元华参加待选,为柳贵妃试探,那么,九哥哥就还是她的了!

温夫人笑着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打趣道:“这都是我这做主人的不好,宴席开得太晚,饿着客人了!走走走,娴姨带你去用膳,别的没有,水晶蹄膀一定给你上一大盘!”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元歌无奈地垂首,被人当吃货,总比让人认为她跟宇泓墨有什么好吧!

深夜,沉香殿。

柳尘香斜躺在美人榻前,翻阅着这次待选秀女的名单。按照规矩,这次待选最初的筛选,由皇后、柳贵妃和华妃三人定夺,中间自然会有一番明争暗斗,不过也不会太过分。浏览着这次待选的名单,看有没有能够为之所用的人,忽然看到“裴元华”的名字,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这位“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很响,她也有所耳闻。

上次赏花宴,给裴府下帖子,就是冲她去的,没想到这么不巧,裴元华出门烧香祈福,倒是出了个令人惊叹的裴元歌。只是年纪太小,身体又不好,最后只选了礼部吴侍郎的一位庶女,如今也算受宠,但毕竟不算出挑。修长的玉指轻轻地敲着裴元华的名字,柳尘香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墨儿!”

旁边的宇泓墨应道:“儿臣在。”

“今日温府寿宴,听说这位裴大小姐也有去,你可见到了?”柳尘香问道。她养大的这个孩子,聪明更胜于她,很多事情,她都乐意跟他商量,不过……瞥了眼那惊世的容颜,眼眸中有微光闪过。

宇泓墨点头:“自然见到了。”

“哦?以墨儿的眼光来看,如何?”柳尘香饶有趣味地问道。

“容貌明艳,让人一见惊叹,才华横溢,我只看了她做的一幅画,的确堪称佳作,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以此类推,她的其他才艺应该也很不错,传言不算夸大。”宇泓墨一手撑头,神色慵懒,语调却有些淡淡的。他其实早就到了温府,一直都在关注落英园的情况,不过是在最后才露面而已。

这次赴宴,目的就是为了去见见这些待选名单上的女子,有个初步的印象。

“那墨儿的意思是,这个人才堪大用?又是庶女,偏又学的这些才艺,又闯出偌大的名声,接着参加待选。可见是个想要攀高的。这样人,正好可以为我所用,来对付皇后和华妃,是么?”柳尘香温婉地问道。

“不,儿臣的意思是,应该趁初选,父皇还没见过她,刷掉她!”

柳尘香不解:“为什么?”

“这次待选里,还有位章文苑,是御史台章显的女儿,章显的妹妹,就是裴元华的生母,裴元华跟章文苑关系很好,这次正是两人结伴到庆福寺祈福的。而章文苑,是这次皇后点名要留的人,裴元华在温府的寿宴又去参加宇绾烟的斗画,想要博得宇绾烟的欢心。”宇泓墨不急不缓地将自己所知的情况道来。

柳尘香皱起了眉:“这么说,她很可能被叶氏姐妹拉拢过去?”

华妃同样是叶族中人,是皇后的亲妹妹。

无论裴元华被哪个人拉拢过去,都会成为叶氏的棋子,用来对付她。这样一来,这个裴元华越出色,威胁就越大,倒不如趁现在还没有成气候,就先把这颗种子拔掉!“可是,如果被人问起来理由,要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因为她太出色了吧?”

“随便,就说我看她不顺眼,所以要母妃刷掉她好了。”宇泓墨淡淡地道。

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借着喜怒无常,肆意妄为的幌子,暗暗除掉对柳贵妃和他不利的人。反正,在别人眼里,他是个玩世不恭,喜欢以权压人,却又让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的恶劣皇子,那就索性利用这个恶劣的名声多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吧!

想要刷掉待选的女子,除了柳贵妃外,还得有华妃或者皇后至少一人的同意,不过,这个应该不成问题。想到温府后院宇绾烟的斗画,宇泓墨眼眸中闪过一道微光,这个裴元华,显然没有聪明到点子上,她不该在宇绾烟面前玩那一手的!如果是某只小猫咪,应该会很聪明地选择表现自己的才艺,却掩饰自己的心机,美貌多才却又没多少心眼的人,这才是上位者喜欢用的尖刀!

想到某人,宇泓墨眼角又忍不住微弯,道:“母妃,晚膳儿臣想要点分水晶蹄膀!”

而与此同时,华妃的锦华殿内,也同样在为裴元华的去留商议。

“绾烟,你的意思是,这个裴元华不能留?”明艳如花的华妃有些皱眉。

宇绾烟坚定地点点头,道:“本来看她画技高超,人又宽厚大方,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可是,在她妹妹斗画赢了她后,她却装作失声,揭露她妹妹被退婚的事情,又说自己很乐意看到妹妹借此挽回名声,给人一种她这个好姐姐,为了帮妹妹故意输了的感觉,而且骗过了不少人。这跟她先前表现出来的温婉大方,可是太不相类了,说明这个女人表里不一,善于伪装而且心机深沉。”

华妃仍然有些犹豫不定:“就算心机深沉,也可以为我而用啊!”

“话虽如此,但母妃你想,她身为庶女,却苦心练习如此多的技艺,名扬京城,这中间要花多少工夫?又参加待选,可见她所图非小。心机深沉,智谋出众的人固然可以为我所用,但一个有野心却又心机深沉的女人,就算为我所用,那太容易被她反噬!”宇绾烟苦口婆心地劝道,“母妃,儿臣知道,您和皇后是亲姐妹,同样是叶家的嫡女,她是皇后,您却只是华妃,连四妃都没列上,您很不甘心。但是,您要稳住,我们宁可用愚笨而只有美色的人,也不能养虎为患,最后被自己养大的老虎咬死!”

华妃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父兄偏心,我何至于如此?”

“就是因为这样,母妃您才要更加冷静,不能冲动。母妃,我打听到一件事,裴元华的母亲,跟同是待选的章文苑的父亲,是亲兄妹。而章文苑,是皇后娘娘点名要留的人,您说,有这层关系,这个裴元华怎么能留?倒不如趁现在早早地打发了她,免得她最后成了皇后的帮手。”宇绾烟沉声道。

如果说裴元华不是这么心机深沉,玩弄手段的人,还可以压制她。

但她这般狡诈,又有美貌,又有才艺,如果被她看出皇后和母妃之间的矛盾,挑拨离间,最后她渔翁得意,那可就真的贻笑大方了!以裴元华的手段,这并非不可能。

皇后这枚砝码,终于压倒了华妃,她点点头,下定了决心。

既然柳贵妃和华妃都想要刷掉裴元华,那么,裴元华待选落选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同样的夜,同样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皇帝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不知何时,李德海悄悄地进来,退散左右,悄声道:“换啥很难过,那位裴四小姐的事情,奴才已经打探到情况了。”

皇帝朱笔一顿,停了下来。

066章裴元华教唆姨娘生事

屋内的松鹤延年铜鼎吐出白色的烟,一点一点地在空气中飘散,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开来,浅淡却沁人心扉。只是,随着李德海的禀告,空气似乎在霎那间凝滞,气氛低沉压抑。好一会儿,皇帝似乎想要继续批阅奏折,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

闭了眼,将奏折和朱笔扔到了一边,轻轻地敲着桌面,好一会儿才开口。

“查到什么了?”

威严却微带苍老的容颜淡漠平静,似乎波澜不惊。但熟悉他的李德海却知道,这意味着皇上此刻的心情很差,小心翼翼地道:“因为不敢惊动别人,所以奴才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敢深入裴府去查,只知道,这位裴四小姐是裴尚书的平妻所生。据说那位平妻很得裴尚书的喜爱,可惜红颜薄命,在裴四小姐三岁的时候亡故了。她死了之后,裴尚书的元配就被软禁,直到前不久才被放出来。”

“裴诸城那人是很护短的,能让他决定软禁,这位裴夫人恐怕犯的错不小。”皇帝慢慢地道。

妻妾之争,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恐怕平妻的死不寻常吧?

“是,据说裴府的人都认为,是裴夫人害死了那位平妻。之后裴府由姨娘章氏掌府。这位裴四小姐自小就与镇国候府世子订了婚,前不久,镇国侯府退婚,裴四小姐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据说在此之前,这位裴四小姐容貌平常,沉默内敛,足不出户,跟裴尚书的关系也很疏远。可是,打这次病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聪明机敏,应变大方,出类拔萃,先是赢了棋鉴轩的斗棋,然后在赏花宴上大展才华,之后接掌裴府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想必是见爱女处事得当,裴尚书这才拿玉大人之事询问于她。”

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皇帝和她的相见。

“你刚才说,那位裴四小姐在病前容貌寻常,难道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子吗?”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他的敏锐力是常人所难及的,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是。”李德海躬身道,有些犹豫,“据奴才所探,裴四小姐是在参加柳贵妃娘娘的赏花宴那日,突然惊艳蜕变,当时惊呆好些人,连裴府的人看到了都觉得难以置信。后来裴四小姐的解释是,之前被赶走的奶娘故意抹黑她,在发髻、脂粉和衣饰上做手脚,让她看起来貌不惊人,而现在这模样才是她的真容。”

本是暖春时分,御书房内却突然温度剧降,森寒入骨。

“柳尘香的赏花宴当日……照顾她的奶娘动的手脚……真的就这么巧吗?”皇帝微微笑着,带着森寒的杀机和冰冷。柳贵妃的赏花宴目的何在,他心知肚明,左右都是这些讨好固宠的手段,他由得她们去折腾,随口点了吴才人。只是,这事若有那般容貌的裴元歌掺和进来,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如果当日在御花园,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裴元歌……

柳贵妃不会知道裴元歌的容貌有何玄机,后宫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人,想必她也不会再跟别人提起。这么说,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谁,已经很明显了。时隔这么多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是想试探什么?

试试他是否已经遗忘了那件事?

哼!

皇帝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正好砸在玉管朱笔上,将上好的青玉笔身砸成两段。锋利的断口刺入手掌,血慢慢流了出来,有着尖锐的疼。霎那间,刻意尘封的记忆突然呼啸而至,让这个威严的身躯也不禁颤抖起来。

李德海惊呼:“皇上!”想要过来查看。

“别过来!”皇帝冷冷道,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破碎的画面和记忆,好一会儿才微微冷静下来,突然又问道,“既然如此,那赏花宴当日,裴四小姐为何没有出现在御花园?”如果她当时出现,如果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遇到,如果他当时没能掩饰,让人起了疑心的话……

“听说是因为裴四小姐身子弱,半途不适,所以留下休憩,就没到御花园。”李德海小心翼翼地道。那件事情,他也是知情者,很清楚皇上现在的心情,正在爆发的边缘,稍有引索,便会如火山般爆发出来。

“半途不适?”皇帝微微一怔。

如果说这件事是她在安排的话,没到底中途生变,难道说另有玄机?

“还有一件事,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件事,就是裴四小姐现在的容貌,跟她的生母,也就是裴尚书那位平妻极为相似。这也是裴四小姐容貌骤变,裴府上下却无人疑心的最大原因。”见皇帝神情似乎有所疑惑,李德海急忙补充道。

皇帝又是一怔,神情却微微缓和下来。

“裴四小姐如今的容貌和她的生母酷似……”皇帝沉吟着,目光闪烁不定,“李德海,你可有拿到裴诸城那位平妻的画像?”

“奴才猜到皇上可能会问,所以冒险潜入裴尚书的书房,找到裴尚书很久之前所画的肖像画一副,特意带过来给皇上过目。”李德海早料到如此,从胸口取出一幅卷轴,双手展开,让画的内容呈现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幅色泽浓艳的春日赏花图。

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花海间,一名白衣女子翩然而立,半侧着身体,手里拿着一枝海棠花,似乎正要嗅闻,却听到别人喊她,于是转过身来,回首嫣然。图画所截取的正是这一刻的美丽温馨,女子眼角眉梢笑意莞尔,眸波温柔,神态栩栩如生,几乎从画面中就能感觉到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在璀璨的百花丛中,宛如出水白莲,轻灵幽雅。

显然,绘图之人对她极为熟悉爱恋,这才能将她的神态气质绘画得让人如临其境。

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出尘,容貌的确与裴元歌有七八分相似,而画卷边上写的日期却是十四年前,那时裴元歌尚未出生,显然这画上的人正是她的生母。

望着这幅卷轴,皇帝的神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取过明黄色的锦帕,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这么说,裴四小姐的容貌是随着生母,而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等等,裴四小姐……”

柳尘香似乎说过,裴四小姐曾经赢得斗棋,拿到了七彩琉璃珠。

是巧合吗?还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辗转许久,七彩琉璃珠竟然落到了有如此相似容貌的裴元歌手里……皇帝顿时陷入了神思,神情有些恍惚。也许这是天意,是“她”依然在保护着他,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裴元歌刚好在赏花宴中不适退场,而他又一时心血来潮,到裴府去见裴元歌,让他的危机能够消弭于无形中?“阿芫……”皇帝轻轻地道,带着无限的沉痛和思念。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李德海也神色黯然,慢慢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从思念中回神,想到如今的形势,眉目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淡漠,低声道:“李德海,朕去过裴府一事,你要严守秘密,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也许裴元歌的容貌相似只是个意外,不过,如果让有心人看到,就算是意外,也会变得不是意外,你应该知道轻重的!还有,把画像送回裴府吧!”

说到最后一句,却又带上了些许无奈哀伤。

裴诸城思念他的平妻,还能够绘于纸端,常常揽顾怀念。而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在偌大的皇宫拥有一幅阿芫的画像。关于阿芫的一切,都是这个皇宫的禁忌,被时间深深地锁住,埋在地底,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否则,就会是一场滔天大祸……。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

思来,真是一场笑话!

※※※

深夜,即将到宵禁的时间,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道清癯的身影匆匆走向馆驿,容貌普通,衣饰普通,满身的书卷气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一样。唯有那双沉静坚毅的眼眸,不带任何的迟疑和犹豫,坚定、平静,会让人恍然惊觉,这个人的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无可动摇。

文弱如玉之彦,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黑影在跟随着他。

“就是这个文弱书生?没认错人吧?”黑暗中,有人压低嗓子,轻声地道,手放在腰间的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还以为是什么难打发的人,居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知道这样,哪还用这样小心翼翼?

“就是他没错,我见过他本人!”另一人压低声音道。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个黑衣人没想到,在他们身后,有着三道身影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大将军说得没错,果然会有人对这位玉大人不利,难怪要我们跟着?不过说真的,这位玉大人太清廉了吧?居然连个小厮都没有,这样的人还被告受贿行贿,没天理!”

“正是好官不多了,所以,我们才要保护好他!”第二人道。

“喂,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好像被人——”第三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极轻极轻的风声,正暗叫不妙,想要侧身闪开已然不及,只觉身后一麻,吭也没吭一声便栽倒在地。

其余二人大骇,正要反击,却也已经被人摸到身后,一指点晕。

“裴府的亲兵果然不一般,居然被察觉到了。”一道矫健的身影啧啧道,面目方正,忽然抬头,有些不解,“九殿下,这三个人应该是裴尚书派来保护玉之彦的,跟您的意思是相合的,我们干嘛要对他们动手?”

“因为他们是来保护玉之彦,所以只是弄晕他们;如果他们是来刺杀玉之彦的,这会儿早没命了!”宇泓墨依旧一身大红衣衫,这样火焰一般,鲜血一般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和他的容貌,他的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只让人觉得,见过他的红衣,天下便再无人能穿出这样的风情潋滟了。

这时候,玉之彦已经快要转弯,眼见四周无人,他身后的突然银光一闪,一道利刃无声无息地朝着他刺去。

宇泓墨双眉一轩,微微笑着,双足点地,纵身飞跃之前。

虽然离玉之彦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但却比那些黑影后发而先至,从容不迫地落在玉之彦身前,未曾出鞘的长剑往身前一横,恰恰好挡住那刺客的利刃。相比刺客惊骇的面容,他却有些漫不经心,微震剑鞘,长剑脱鞘而出,夜色下寒光凛冽,如闪电般地一划,轻轻巧巧地割断了刺客的喉咙。

后面,寒铁和其余暗卫一起动手,在另一个刺客还未察觉前就先杀掉了他。

宇泓墨满意地一笑,转过身来,望着神色惊骇,却仍不失镇静的玉之彦,“嗡”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玉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想必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两名刺客是谁派来的,你应该心里有数。玉之彦,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九殿下?”玉之彦脱口道。

凡事见过宇泓墨的人,就很难忘记这么一张倾城惊世的容颜。

但很快的,他就冷静下来,沉着地问道:“我想,九殿下也不会是正好经过此地,才救了微臣吧?”

“没有好遮掩的,我听说五皇兄对你很是恼怒,派死士前来刺杀你,所以就跟着过来了。当然,你也不必再猜测,的确,我早就能解决他们,刻意等到他们动手才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你,是我,救了你!”宇泓墨很坦白地道,“施恩必图报,这是我的做事风格,怎么样,玉之彦?反正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不如来帮我吧!”

玉之彦这是第二次见这位九殿下。

在此之前,在棘阳州,他听过关于这位九殿下无数的传言,五殿下和九殿下不合,从他的羽翼嘴里听到的宇泓墨自然不会是好人,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言行放荡、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而入京以来,关于九殿下的言辞听得更多,却多数都不是什么好话。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在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见九殿下,也确实察觉到他的乖张和恣肆,但很奇怪的,他觉得自己很难讨厌这位九殿下。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在于九殿下在他面前这种“坦率的狡诈”。

就像现在,他明明白白地说出,他就是跟着刺客,等到刺客动手才来相救,就是要施恩图报。但是,正因为他坦率地说了出来,反而让经理官场狡诈的玉之彦感到一丝可信。但他心志甚坚,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摇摇头,婉拒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但玉之彦这一生只忠于大夏,终于皇上,我不想参与到您和五殿下的争斗中!您可以骂我忘恩负义,玉之彦无话可说。”

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宇泓墨耸耸肩,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却也不失望,洒脱地收剑道:“骂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记得你欠我个人情就好了!”看了会儿玉之彦,忽然道,“别住驿馆了,不要以为五皇兄不敢在驿馆动手。我在外城南郊十八里胡同有栋私宅,幽僻寂静,你先住进去吧!寒铁!”

身着暗卫服饰的寒铁跪地道:“属下在。”

“保护好玉大人,如果他有什么损伤,提头来见!”宇泓墨吩咐完,径自转身离开。

“是!”

这位九殿下行事,实在让人难以捉摸!玉之彦皱眉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不过,玉之彦不敢接受?”

“你以为我送你一栋豪宅收买你?想得美,借你住几天,护卫借给你几天而已!反正已经送了你人情,索性让你多欠我点,别倔了!你想要为大夏的百姓做事,总得先活着吧?南方的灾民可还等着你去筹备赈灾事宜,你若是死了,再委派官员,交接手续又是好些天,大概又得而死几千人吧?我是无所谓,玉大人如果无所谓的话,也请随意!”宇泓墨说着,洒然一笑,带着其余暗卫翩然离去。

他很擅长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现在,自己已经有些心动了。

玉之彦摇摇头,这位九殿下,很厉害!

寒铁躬身道:“玉大人请吧!”这会儿他有点明白,九殿下为什么要打昏那几个裴府的护卫了。不打昏他们,这会儿有裴府护卫的保护,玉大人又怎么可能接受九殿下的好意呢?只是……这种行为,似乎,好像有点损吧……

※※※

按照惯例,裴府小姐的院子里该有两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不限。只因为之前静姝斋的人都赶了出去,其余众人都是买来的,因此暂时便没分等。如今木樨等人已经到静姝斋有段时间,考察过她们的为人得用后,裴元歌先将紫苑从原本的二等丫鬟升为一等,却空着另一个名额。

二等丫鬟四人,分别为木樨、楚葵、青黛,最后则是司音。

其余人则都是三等丫鬟。

空出一名一等丫鬟的名额,是为了让木樨等人有个力争的上游,更好地为她出力;至于将司音提为二等丫鬟,只是为了暂时安抚拉拢她。原本是想把司音送到同泽院,拿她来对付章芸,后来因为夫人的出院而搁浅。不过,像司音这种不安分的人,有时候也是少不得的,说不定日后另有他用。

尤其,听楚葵说,她似乎已经跟裴元华的雨霏苑搭上关系,那就更要留住了。

如今府里的事情基本都由夫人舒雪玉打点,静姝斋的丫鬟订好等,自然也要告知她一声,备个案,以后的余钱、各季份例奖赏,就都能依据而行。盘算已定,正好也要去给夫人请安,到时候顺便一提就好。裴元歌想着,叫紫苑木樨帮她梳头换衣,往蒹葭院这边过来。

才刚出静姝斋的门,便遥遥看见一个小丫头朝着这边飞奔过来,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是水绿色的裙子,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颇为有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裴元歌,福身行礼,这才低声道:“四小姐,昨儿晚上奴婢的娘瞧见雨霏苑的流霞、流霜两位大丫鬟拿了几匹缎,前后去了各位姨娘的院子,让奴婢今儿一大早跟四小姐说声。”

这个小丫鬟就是泉儿,和她娘都在洒扫上做事,曾经受过舒雪玉的恩德,倒是个很忠诚的小丫头,人又机灵。那次魇镇事件,章芸盯裴元歌和紫苑盯得紧,倒是多亏了这小丫鬟把那件男子衣衫偷走,换了撒花青缎包的魇镇,胆大心细,倒是个好苗子。

不过,这是裴元歌难得的暗棋,在洒扫上打听消息,传递消息又很方便,因此倒先没有动她。

这小丫鬟也明白,知道哪些院子的消息要紧,一旦有事,就立刻来报。

“我知道了,谢谢泉儿。紫苑,拿五百文钱过来给泉儿。”裴元歌点点头,赞许地道,“泉儿,你先在洒扫上做着,等时候到了,我就把你要到静姝斋来,将来必定会给你个好前程!”

泉儿的脸有些红了,羞涩道:“四小姐不用这样,夫人对奴婢全家都有大恩,奴婢为夫人和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奴婢是悄悄跑出来报信的,还得回去做事,四小姐您自己保重!”

说完,连赏钱也没拿,飞一般的就又跑了回去。

这个小丫鬟倒是十分忠厚!裴元歌想着,继续往蒹葭院走去,心中却在沉思。裴元华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送东西给三位姨娘,多半要有什么动作。只是不知道准备借三位姨娘生什么事来?这些年来,三位姨娘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防备为妙。

进了蒹葭院,毫不意外的,裴元华正端庄地坐着,带着浅浅的完美微笑,跟舒雪玉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竟然连舒雪玉脸上也带着些笑意。听到丫鬟通报的声音,两人都抬起头来,舒雪玉有些紧张地招手,道:“元歌,过来我这边坐!”她实在不想元歌跟裴元华多接触,但这每日的请安却是避不过去的。

裴元歌歉意地向裴元华笑了笑,朝着舒雪玉福了一礼,这才过去,偎依在舒雪玉怀里,笑道:“大姐姐早,跟母亲在说什么?”

自从这位大姐姐回来,每天早上第一个到蒹葭院请安,裴元歌也懒得跟她争这个。

裴元华笑道:“再说四妹妹昨儿在裴府的斗画呢!听说四妹妹画技了得,得到五殿下和绾烟公主的赞赏。母亲听得高兴,正不住地问我细节,只后悔当时不在场。”斗画之事,本是让她觉得极为丢脸的事情,但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不带丝毫不悦,而是满含欣慰和赞赏,似乎很为裴元歌这位妹妹而骄傲。

看舒雪玉的模样,似乎很疼爱裴元歌,她就以此为切入点,果然引得舒雪玉有了兴致。

想到这里,又有些恼意。

她是裴府的第一个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玉雪可爱,裴府人人都喜欢她。只是偶尔会看到有人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惋惜,偶尔听到人窃窃私语道:“好个相貌,好个品格,只是可惜了,是个庶女。若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将来什么样的贵人做不得?”

小的时候,她不明白庶女是什么,也不明白姨娘生的和夫人生的有什么区别。

但她知道,那不是好话。然而她并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而沮丧,而是绽放出更可爱的笑容,看着那些说话的人,张手要抱抱。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只要她这样灿烂地笑着,就会很讨人喜欢,然后博得所有人的赞赏。而所有的人里,最喜欢她的,就是那位夫人。但是,这些话却牢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再后来,稍微大了些,了解到庶女和嫡女的区别后他,小小的心里已经知道什么叫做不甘心。

明明她是这么出色,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她应该是最好的,为什么偏偏是个庶女?明明夫人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夫人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呢?再然后他,她听到丫鬟的议论声,说:“大小姐对着夫人比谁都笑得甜,又那么讨夫人的好,多半有了别的心思。也是,夫人如今也没有孩子,如果真的喜欢大小姐,说不定会把她抱养过去,记在自己名下。这样一来,大小姐姐就成了嫡女了!”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庶女也是能够成为嫡女的。

只要讨好夫人就可以了吗?这很容易的,只要她对着那位夫人可爱地笑着,娇娇地喊她母亲,她的眼睛里就会有光,小小的裴元华知道,那是喜欢。于是,她加倍地讨好夫人,果然看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对她的神情越来越柔和,那时候,她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夫人才会把她抱养过去,把她变成嫡女呢?

等啊等啊,她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却还没有等到。

直到那天,她偷听到明锦夫人跟夫人说话,“这女孩有点奇怪”“不真实”“虚假”“你别急着抱养她,再等等看”“等这个孩子要出生,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她隐约听懂了,那是明锦夫人在劝夫人,不要抱养她,而是等着明锦夫人的孩子。那时候她很生气,明锦夫人的孩子已经嫡子,为什么还要跟她争呢?

她真的很想做夫人的女儿,很想做嫡女啊!

再然后,有一天,她偎依在夫人怀里,听着她跟那些夫人聊天,有位夫人提到,说她病了,自己女儿如何贴心照顾,到底还是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亲。当时,夫人的神情好向往,似乎也很想有个这样的孩子。看着那样的夫人,裴元华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夫人,就跟那位夫人说的一样,很贴心很贴心,这样,夫人就会觉得,她是夫人的孩子了吧?

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心中,于是,那天晚上,她跟夫人一起睡时,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悄悄地把夫人那侧被子揭开。结果,夫人终于病了,她很体贴地跑前跑后地照顾夫人。果然,她看到夫人眼睛里有着比以前更亮的光芒,握着她的手更紧,她知道,夫人更喜欢她了。果然,夫人生病了就会知道她的好,如果夫人一直病下去,也许,她很快就能变成嫡女了……

于是,她把熬好的药倒掉一半,加入水,药效不够,夫人就不会那么快好起来……

可惜,那时候太年幼,终究还是疏忽了,也不知道哪里被舒雪玉看出了破绽,在此之后,居然和她渐离渐远,即使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挽回,却始终没能再向从前那样被她喜爱,反而让她越发戒备。裴元华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毕竟还小,没有耐心,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不会那么心急动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舒雪玉虽然笨,一根筋,也也因为如此,认定一件事后,很难改变看法。尤其,现在她似乎把所有心神都放在裴元歌身上,看来,想打她的主意已经行不通了。虽然说自己很快就要待选入宫,成为公众的贵人,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点,但嫡女可以说是她小时候的一个愿望,既然舒雪玉不肯把她记在自己名下,她只好想办法让姨娘上位,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嫡女了!

裴元华慢慢地思忖着,脸上依然带着完美无瑕的温和笑意。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丫鬟报道:“二小姐,三小姐,月姨娘、柳姨娘和肖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抬头望向来人,裴元歌和舒雪玉都是一怔。

裴元巧、裴元容倒也罢了,都是寻常的请安装束,柳姨娘却是一身全新的桃红色绣连理枝的对襟褙子,下着粉蓝色细绫裙,腰间束着一条月白色纨素腰带,越发显得腰身纤巧。脸上显然精心地打扮过,描眉画眼,涂脂抹粉,束着轻盈灵动的灵蛇髻,簪着一个鎏金嵌蓝宝石的雀登枝金簪。这身打扮,跟以前朴素沉暗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一时间年轻了五六岁,娇媚动人。

肖姨娘则是一身全新的柳绿撒葱黄印花的细缎对襟短袄,下着浅绿色罗裙,裙裾绣着芳草鸢尾花。她本就皮肤白腻,眉眼如水娇柔,再梳个流苏髻,簪戴着一套嵌碎玉的白银头面,斜插着一只小而精致的凤钗,垂下的流苏滴溜溜打着转,越发衬得她眉如远黛,眼若秋水,清新素雅。

两人一红一绿,一金一银,一娇媚一素雅,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花。

倒是生了裴元巧的月姨娘还是老老实实地穿着她那身藕荷色的右衽长袄,下着同色罗裙,低眉垂眼。

看到月姨娘的装扮,裴元华眸光一凝,很快逝去。

看着柳姨娘和肖姨娘这身亮眼的装扮,舒雪玉有些奇怪,等她们请过安后,淡淡道:“柳姨娘和肖姨娘这身衣饰倒是很惹眼。”

柳姨娘忙起身道,笑着道:“夫人说笑了,婢妾人才愚笨,再怎么装扮也不比夫人的端庄威严,雍容大度。婢妾每次来给夫人请安,看见夫人都觉得心里一阵舒坦,好似吃了人参果似的。合计了这么久,才算想明白,原来是因为夫人装扮得宜,雍容大度,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熨帖。再一想,婢妾以前那些装束,只怕夫人瞧见了就生厌,只是碍着面子不好说,这才赶紧换了身新的。自然远远不及夫人会装扮,夫人若得闲,指点指点婢妾,那就是婢妾的造化了!”

她连说带笑,连串的话娇柔动听,宛如黄鹂鸟般,声音娇美,煞是伶俐。

肖姨娘则道:“婢妾可不如柳姨娘这般会说话,倒是这里做了两件活计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婢妾的一番心意,还请夫人不要推辞!”说着,从丫鬟手里取过两个荷包,一双绣鞋,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月姨娘则畏缩在一起,咬着唇,没有说话。

舒雪玉自然不会佩戴她们做的东西,但也不好推拒,命白霜接了过来,道了劳累。然后众人闲话几句。裴元容急于回去绣雪猎图,匆匆告辞。按照平时的习惯,这会儿三位姨娘也该告辞,然而柳姨娘和肖姨娘对视一眼,一同起身道:“按规矩,婢妾们得在夫人跟前立规矩才是,夫人仁厚,不愿婢妾们劳累,但婢妾也不能太无礼,仗着夫人宽厚便肆意妄为,从今日起,婢妾愿意诚心伺候夫人,还请夫人准许!”

舒雪玉本就不喜妾室,看着觉得添堵,何况这柳姨娘和肖姨娘今儿突然反常起来,指不定又有什么主意,因此推拒道:“我这里有丫鬟在,哪里用得到你们?这些虚礼就不必客套了!”

柳肖二人则坚持声称要立规矩。

三人你来我往间,裴元歌也不插话,只含笑看着,若说看柳姨娘和肖姨娘突然打扮起来,还不明白,这会儿看她们坚持要立规矩,留在蒹葭院不走,就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了。父亲最近公务繁忙,昨儿温府寿宴,他离开后,只来得及跟她们交代几句,就又匆匆回到刑部,晚上也没回府。

不过,这些天来,每日清晨下朝后,父亲都会回府,到蒹葭院和她们共用早膳。

两位姨娘这般装扮,又这么殷勤,多半是拜昨日裴元华那几匹缎子,又起了别样的心思。无论前世,还是这辈子,裴元歌还是第一次知道,平日里槁木死灰般的柳姨娘和肖姨娘,也有这么伶俐的时候!倒是这位月姨娘,昨儿也收了裴元华的缎子,今儿却一切照旧,看起来倒是个老实本分的。不过也不好说,有其女必有其母,裴元巧是个惯会装拙的,保不定这位月姨娘也是故意可着那两位来探风呢!

裴元歌猜想得一点都不错,柳姨娘和肖姨娘的确起了心思。

从前,裴诸城征战在外,常年都很难回府,偶尔回来,也是章芸专宠。章芸就是靠耍手段进了裴府,一步一步爬上来,对于妻妾间的争斗再娴熟不过。对于章芸的手段,两人最为清楚,因此安安分分地呆在院子里,除了大的节日,几乎都不露面。好在裴府一向宽厚,虽然是姨娘,却也没有任何苛待的地方,原本以为,她们这辈子就要这样槁木死灰地过下去。

谁知道,凭空里冒出一位四小姐,放了夫人,斗倒了章姨娘,裴府一时变天。

现在,老爷从镇边大将转了京官,虽然公务繁忙,但一个月倒也能有半个多月呆在府里,章姨娘倒台,换了夫人执掌裴府。夫人的性子她们也知道,个性直,还有些烈性儿,但若论宅斗手段,比章芸可就差得远了,是个极好拿捏收拾的泥菩萨。再加上昨儿流霞流霜来送缎子时无意中说到的话,就更撩拨到她们心头了。

“没想到夫人犯了那么大错,才出来就能这样蒙宠,老爷果然是念旧情的!”

是啊,夫人害死了明锦夫人,被老爷一怒之下软禁十年,放出来后还能让老爷歇在蒹葭院,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呢?她们没犯任何错,而且都比夫人年轻漂亮,也不像夫人那样性子直,总是冲撞老爷,如果连夫人都能从新获宠,那她们就更没有道理不能了。

于是,便有了今天蒹葭院这一幕。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夫人,四小姐,老爷回来了!”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身着官服的裴诸城已经进来,看到满屋子的人,微微一怔,道:“哟,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067章刻骨的恨,再见万渣男![文字版]

他这一回来,屋内的人全部都站起身来行礼,裴元歌笑道:“柳姨娘和肖姨娘说,不能因为母亲太宽厚而过分,正说着呢,父亲就回来了。”

“立规矩?”裴诸城在刑部已经头大如斗,回家后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倒没多想,点点头,随口道,“难得她们懂事知理,那就立吧!今儿朝堂上又是一通闹,弄得我筋疲力尽,我进去换衣裳,让人传早膳吧!”说着,到内间去换家居服,再转出来时,果然早膳已经摆好,和舒雪玉,以及裴元歌、裴元华、裴元巧坐下。

三位姨娘从丫鬟手中接过银箸,伺候众人用膳。

虽然裴诸城前些年常常不在府内,但他的喜好,柳姨娘和肖姨娘还是记得的,你一筷,我一筷,不动声色地争抢着为他夹菜。尤其想到裴诸城刚才那句夸奖,更觉得自己今儿做对了,她们本就比舒雪玉年轻漂亮,又温柔又善解人意,老爷没道理能重新宠爱夫人,却没把她们放在心里。

想着,不由得有些后悔,刚才老爷进来时,不该低着头不说话,怎么也得送两汪秋波过去。

只有月姨娘老老实实地,也不与两人相争,默默地退了一步,沉默地服侍着舒雪玉和裴元歌,至于裴元华和裴元巧,还是由丫鬟们夹菜服饰用膳。

“老爷,这是您最喜欢的菜,婢妾夹给你!”柳姨娘声音娇滴滴地道,媚眼如丝。

肖姨娘不甘示弱,舀起一匙汤,放入碗中,故意拿手撩起另一只手的衣袖,似乎是害怕衣袖沾到饭菜,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莲藕般的玉臂,声音温婉柔和:“老爷,喝口汤!”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柳姨娘和肖姨娘的用意,舒雪玉这会儿看着她们不住向裴诸城献殷勤的模样,也该明白了。她面色一沉,将银箸轻轻一放,起身就想离席。然而,就在这时,裴诸城突然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震得满桌碗碟微微摇晃,不悦地冷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柳姨娘和肖姨娘一怔,随即异口同声地道:“婢妾服侍老爷用膳。”

“你们不是说要到夫人这里立规矩的吗?这会儿不去伺候夫人,围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用得着你们这样?”裴诸城过惯军伍生活,对这种慢条斯理地所谓礼仪用膳本就不屑,何况两人不住地往他跟前凑,偶尔碰他这里一下,那里一下,眼波又那般柔媚,浓郁的脂粉香味扑鼻而来。如果是从前的他,也许会以为这是两人不小心所致,暗自忍耐,但现在哪里还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当即就发作出来。

柳姨娘和肖姨娘傻眼了,没想到裴诸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爷,婢妾只是——”

“要么你们现在去伺候夫人用膳,若不愿意,就回自己的院子!”裴诸城没有给她们解释的机会,径自道。

“是!”柳姨娘和肖姨娘只能不情不愿地过来伺候舒雪玉。

再怎么说,在这里还能被老爷看到,还有施展的空间,若回到自己的院子,今儿这套衣饰,这妆容给谁看去?没想到,被软禁了十年,夫人的勾魂手段反而越厉害了,竟然能将老爷迷得这样昏头转向!两人愤愤地想着,过来把月姨娘挤走,一个伺候舒雪玉,一个伺候裴元歌。

月姨娘也不作声,默默地退了下去,转过来伺候起裴元华和裴元巧。

不过,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两人来蒹葭院前,早就计议过了,先试试老爷对她们的心思。若老爷见了她们就动心,那也不必用什么手段,直接就能把老爷勾走。若是老爷不为之所动,那就先想办法离间老爷和夫人的关系,先降了夫人的宠,自然就由她们得利。

这种事情,她们以前做得很顺手,丝毫也不用动脑筋。

现在试探失败,那就该动用第二条计策。肖姨娘对柳姨娘使了个眼色,柳姨娘会意,微微弯腰,似乎要去为舒雪玉盛汤,结果一低头,头上的金簪忽然断成两截,钗头“扑通”一声,掉入汤中,汤汁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裴元歌的手上,将雪白的肌肤烫出红点来,疼得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舒雪玉急忙抓过裴元歌的手,仔细察看,又命丫鬟去取烫伤药过来,恼怒地瞪了两人一眼。

裴诸城拍桌子,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姨娘似乎吓呆了,被他这一喝,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婢妾有罪,婢妾有罪,还请四小姐宽恕。婢妾实在不是有意,只是所有的头簪里,只有这根簪子成色最好,虽然……。虽然断裂过,但婢妾舍不得,所以悄悄命人拿去修补,没想到,没想到……”娇媚的脸上满是委屈和不安,眼泪盈盈欲滴。

说着,似乎有些惊骇过度,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肖姨娘。

这一抓不要紧,正好碰在肖姨娘的玉镯上,结果被她这一抓,玉镯居然寸寸碎裂,撞击着跌落地上,摔个粉碎。肖姨娘大急,满地去捡那些碎玉,半哭着道:“柳姨娘,你这是做什么?俗话说得好,黄金有价玉无价,我可就这么一个玉镯子,再仔细谨慎不过,被你这一碰,居然碎了,你说怎么办?”

玉质虽脆,却也不至于一碰就碎,显然这因为这玉镯本就有裂痕,才会如此脆弱。

而身为裴府的姨娘居然佩戴着有裂痕的玉镯,这就很引人深思了。而且肖姨娘还说,她就这么一个玉镯子;同样的,柳姨娘佩戴着修补过的金簪,还说,这根簪子的成色最好,以至于碎裂了都舍不得……

按照裴府的惯例,姨娘们每季度都有四套衣裳,一套赤金头面,一套玉质头面,一套白银头面,都得是足成色的首饰,不然未免有失裴府的颜面。而这季度的份例,早在前几日就该送去。而现在柳姨娘和肖姨娘却这样说,现在又是舒雪玉掌府,似乎在暗指舒雪玉克扣两人的份例,苛待二人。

这层意思,舒雪玉自然听得出来,怒气上涌,强自镇静着道:“你们在说什么?这季度的份例前几日都送到了各处,一整套的十足赤金头面,和青玉首饰,明明都已经送到了你们的院子。现在这样说,是说我故意克扣你们的东西,苛待你们吗?”

柳姨娘和肖姨娘默不作声,索性给她来了个默认。

月姨娘咬咬唇,忽然小声开口道:“这季度的份例,婢妾有收到,的确如夫人所言,东西都是上好的。”夫人倒也罢了,这位四小姐实在精明厉害,又深得老爷喜爱,还是不要硬碰硬才好。何况夫人虽然脾性刚烈,不喜欢妾室,但只是不在她跟前晃荡,她也就懒得理会,该有的份例也照着给。

她已经有了元巧这个女儿,而元巧的婚事还要夫人做主,她不能得罪夫人!

没想到月姨娘会在这时候搅局,柳姨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月姨娘今儿如此乖巧,处处得夫人的意。”言下之意,显然是说月姨娘讨好舒雪玉,所以拿到了该得的份例,而舒雪玉却故意针对她们,所以克扣她们的东西。反正这季度的东西,她们都藏起来了,绝对找不到。

就算真的闹起来,两厢对质,最多也就是双方各执一词,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夫人有苛待妾室的前例,老爷倒最后多半还是偏着她们多些。裴府尚无子嗣,若她们运气够好,能够怀上男胎,生下裴府的长子,甚至是唯一的男嗣,那么就算是夫人也要让她们三分了。

裴诸城静静地看着两人,刚毅的脸上不见喜怒,好一会儿才道:“你们今儿这种种作态,就是为了闹这事儿?”

“老爷明鉴,并非婢妾斤斤计较,但婢妾们无所依靠,只能靠份例度日。每季度该得的东西少了,婢妾受了委屈是小事,但若被人瞧见,或者传扬出去,人们未免要说裴府将要落败,所以如此苛待姨娘。这实在是给裴府和老爷的名声抹黑,还请老爷明断!”柳姨娘知道裴诸城为人豪爽,从不苛待府内的人,若知道她们受这样的委屈,定会对夫人不满,而对她们怀有愧疚,那就有机会了。

肖姨娘附和道:“柳姨娘说得句句在理,请老爷为婢妾们做主!”

看着两人,裴诸城脑海中闪过一抹失望和恼怒,这些人,都还把他当做二十三四岁的愣头小子吗?也许从前,他有些事情的确做得恨不妥当,但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还是刑部尚书,她们却还用同样的手段来糊弄他,真打量他是傻子吗?“我问你们,如今裴府谁掌府?”

柳姨娘愣了下,不解其意,犹豫着道:“夫人。”

肖姨娘想了想,道:“四小姐。”

“既然你们都知道,如今后院由歌儿做主,夫人辅助,既然账房克扣了你们的份例,按规矩,应该先到夫人这里申诉,若夫人不理,可以再去找歌儿。你们可曾去找过?”裴诸城淡淡地问道。

柳姨娘和肖姨娘都愣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

这种事情,她们不敢撒谎,夫人也就罢了,这中间还牵扯到老爷最疼爱的四小姐!

“既然没找过夫人诉说,也没找过歌儿,就这样直接跑到我跟前来哭诉,你们什么意思?是指这件事,是夫人和歌儿在幕后主使,故意苛待你们吗?”裴诸城再度问道,声音淡淡的,似乎很平静,却蕴藏着让人寒栗的恼怒和冰冷,“所以,要不要我将夫人重责一顿,褫夺歌儿的掌府之权,以儆效尤,好给你们出气,这样好可好?”

柳姨娘和肖姨娘吓了一跳,急忙磕头:“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婢妾绝无此意。”

她们或许敢污蔑舒雪玉,但四小姐显然不是好惹的,又是老爷心尖上的人,连章姨娘那样厉害的角色都被她收拾了,她们如何敢跟四小姐对抗?何况,如今老爷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相信她们,这时候若再不知死活地认了,那可真就是比傻子还要傻了!

“夫人有嫁妆铺子,有自己的进项,你们如今又不得宠,她跟你们争什么?歌儿就更不必提了。你们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我跟前弄鬼?我看这府里的规矩的确越来越松了,都到外面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裴诸城淡淡地道,手往外面一指。

柳姨娘和肖姨娘不敢再狡辩,乖乖地走了出去,在外面的通道里跪下。

虽是暖春,青石板的地面仍然有些冰冷,身着薄薄的春装,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处一阵阵透心的凉,慢慢地又转为疼痛。两位姨娘虽然不受宠,足不出户,但平日里也是丫鬟嬷嬷伺候着,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只一小会儿,脸上便浮现出痛楚难耐的神色来,忍不住想要挪动挪动,但不管怎样,却都是难受。

柳姨娘忍不住抱怨道:“早知如此,就不这样做了,疼死我了。”

看看四周,丫鬟们都在门前伺候,没人注意这边,肖姨娘轻声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难得老爷回府,如今府里又没有进新人,章姨娘倒台被软禁,夫人又是那种性子,正是咱们争宠的良机。不过今儿是我们失算了,毕竟这些年了,老爷在官场历练,肯定精明了许多。不过,夫人个性就那样,又格外容不得妾室,咱们不该这样污蔑,而应该激得夫人真动手才对,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柳姨娘想想也是,为了以后着想,忍这一时之痛,也不算什么,顿时又咬牙跪好。

屋内,裴诸城恼怒地一拍桌子,哂道,“还说来立规矩,分明是来膈应人的,真是扫兴,连顿早膳都不让好好用!”看了眼在旁边从头到尾不做声的舒雪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瞧着情形的变化,裴元华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和郁愤,反正,本来就不指望柳姨娘和肖姨娘这两个笨蛋就能把舒雪玉扳倒,毕竟还有个狡猾奸诈的裴元歌在这里。故意去挑拨她们,无非是想要让她们在父亲跟前闹一闹,让父亲知道,他的妻妾并不和睦。只要父亲有了这个认知,日后再图谋设计舒雪玉就很简单。

表面上看,父亲现在对舒雪玉信任恩宠,似乎无可撼动。

但实际上这一切根本就是沙塔,看似华丽恢弘,但却不堪一击,只要海浪打过来,就能将它变为一片废墟。父亲从前最宠爱的是平妻明锦,而且,就在他对明锦情最浓时,明锦“被舒雪玉害死了”,当时父亲震怒得几乎想要杀人,随后后来忍住,只是软禁,但那份愤怒和恨肯定是记在心里。

十年过去,舒雪玉被放出来,重获恩宠。

但裴元华相信,在父亲心里,舒雪玉害死明锦,这是个死结,尤其他还天天面对着和明锦如此相似的裴元歌,更会时不时勾起他对明锦的思念。虽然现在,父亲压下了这种情绪,但有的情绪,越压抑越浓烈,只有一天,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件合适的事情将这一切引爆,届时,舒雪玉必定再无翻身之地!

而近日柳姨娘和肖姨娘的所在所为,不过只是一个铺垫而已。

因为裴诸城震怒的拍桌,震动碗碟,桌上的饭菜凌乱成一片,再不能用,裴元歌挥挥手,命人将饭菜撤下,再做一份上来。转头看到裴诸城震怒无语,他不说话,屋内更没人敢说话,压抑沉闷,想了想,靠了过去,喊道:“父亲,女儿以后再也不要吃水晶蹄膀了,你要记住,以后有女儿在,都不许点!”

裴诸城听小女儿说得奇怪,不禁问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可是,它害女儿丢脸了!”裴元歌皱着小脸道。

裴诸城莫名其妙:“怎么了?”

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裴元歌只能不情不愿地将昨天“做梦啃蹄膀,结果咬到自己的手”的光荣事迹再讲述一遍。还没说完,裴诸城便忍不住大笑起来。裴元歌嗔怒地推了他一把,道:“父亲还笑,女儿的脸都快丢光了,以后再没脸去见那些夫人了!”

“有什么关系?你还小嘛,没事的,过段时间就过去了!”裴诸城忍俊不禁道,随即便明白小女儿这是在逗他开怀,心中多了许多熨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果然还是歌儿对父亲最好了,是不是?”

见他情绪好转,裴元歌这才将重点说出:“还有一件事,女儿觉得应该告诉父亲,女儿昨天在温府前面,打了吏部尚书的女儿叶问筠一耳光!”说着将当时的情况道来。这样一来,裴府跟吏部尚书府的仇算是结下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父亲一声,免得他没有防备,在朝堂上被阴了还不知道。

“没事,照我说,打得好!”裴诸城毫不在意,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舒雪玉,忽然笑了出来。

舒雪玉似乎知道根由,面色微红,不知道是羞是怒,转过头去不做声。

裴元歌好奇地看着两人,问道:“父亲,您笑什么?”

舒雪玉一跺脚,警告地盯着裴诸城。

见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裴诸城微微一笑,想起年少时光的轻狂,不由得也有些恍神,又想到明锦,许脸上闪过黯然之色,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子……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道:“没——”还未说完,白霜忽然进来,向众人福了一身,这才向裴诸城道,“老爷,方才章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紧要紧,请大小姐亲自过目。”说着,将手中的信笺双手递上。

章府?

裴诸城皱了皱眉头,从初时相识开始,他就对章府十分厌恶,后来无奈纳了章芸,又有了裴元华和裴元容两个女儿,加上章芸的劝说,关系算慢慢缓和了些,虽然不亲近,却也有来往。不过在章显进了御史台后,这种厌恶又冒出头来,这时候听到是章府的信,不免有些皱眉,道:“既然要紧,华儿你就看吧!”

裴元华点点头,接过信封,拆开,才看了两行字,顿时面容大变,跌坐在椅子上。

精美的信笺从她手中飘落,悠悠然落于地上。

见状,屋内众人无不惊讶,裴元歌和舒雪玉更是奇怪,裴元华素来善于伪装,从来不曾泄露丝毫情绪,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她如此失态?裴元歌尤为好奇,心中却也微微觉得有些放松,这样看起来,裴元华也是有她的弱点的,倒并非像她表现得这般天衣无缝。这就好办了,只要能找到这个弱点……。

裴诸城关切地问道:“华儿,怎么了?”

裴元华只觉得脑海一阵空白,又好似晴空中炸雷不住地作响,炸得她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的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几个字。她揉着太阳穴,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微微缓过神来,依然难以掩饰惨白的脸色,声音有些嘶哑地道:“父亲,女儿……女儿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想要先告退,回院子休息下,还请父亲……。请父亲准许!”

说着,只觉得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耐。

裴诸城见她情形的确不对劲,点头道:“好。华儿,你不要紧吧?要不要请大夫?”

“不必了,女儿只是……”裴元华摇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出门时一个脚软,几乎跌倒,好在她的大丫鬟流霞机灵,及时扶了她一把,这才没事。定定神,甩开流霞的手,步履踉跄地朝雨霏苑走去。

裴元歌看了看众人,上前去将地上的信笺拾起。

洁白的宣纸嵌着银丝,绘着红梅,染着淡淡的花香,正是京城女子间十分流行的“染香笺”,只看了几行,便大吃一惊,望着裴诸城和舒雪玉的目光,勉强一笑,道:“信上说,大姐姐的待选落选了……”心中却在惊讶,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

在前世,裴元华的待选明明是选上的!

之前她封闭内敛,与裴府所有人都不亲近,后来有了章芸的割肉疗病后,她亲近章芸。但没多久,裴元华就被选入宫中,成为御女,所以她前世与这位大姐姐的交集十分少。而在她嫁人之后,为了给宫中的女儿打点,章芸曾经几次向江南的她索要钱财。裴元歌记得很清楚,在她前世死前不久,裴元华刚刚晋封为妃,而这一点,恐怕也是万关晓舍她而选裴元容的一个原因。

为了防着裴元华将来入宫给她使绊子,她才要埋下叶问卿这颗能在宫中使力的暗棋。

怎么今生,裴元华居然落选了?

有了这件事,房间内的气氛又低沉了些许。不过,裴诸城本就对裴元华参加待选不以为然,落选也没什么失望,只是盘算着也要给大女儿找门好的亲事,倒是又多了重心事。等早膳再摆上来,匆匆用了些,便赶着到刑部应卯。屋内只剩舒雪玉和裴元歌二人,思索着裴元华落选的事情,舒雪玉则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以裴元华的心机,入宫后说不定会步步高升,到时候反过来为难她和元歌,因此她落选算是件好事。

不过,这样一来,裴元华又要留在府中,未免让人多了几分忧心。

正思量着,抬眼透过雕花窗棂,看到依然跪在外面的柳姨娘和肖姨娘,想到方才裴诸城出乎意料的处置,再想到那晚,他说会回来,就真的回来了,感到有些欣慰。但再一细想,却又觉得有些感伤。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是非,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个愣头小子?就连自己,不也变了吗?

真的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歌,外面那两个人,要怎么办好?”

裴元歌随意扫了一眼,对于方才两人的行径十分不齿,有心惩治她们,便道:“既然是父亲让她们跪的,那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吧!”父亲到刑部公干,这几日又繁忙,就算能回来,至少也要到下午,就让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跪着吧!只是片刻,心思又转到了裴元华落选的事情上,如果裴元华落选的话,以后很多计划都要重新布置了……

※※※

居然落选?居然落选!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四周无人,院子门口又有流霞流霜守着,不会有人进来。在这个完全安全封闭的空间内,裴元华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彷徨无依的失落、不解,以及伤心愤怒,复杂的表情,焦虑的情绪,使得她明艳的容颜扭曲得几乎狰狞起来。她怎么可能会落选?论美貌,论身份,论才华,论各种技艺,论处事温厚大方……。不管论什么,她都是顶尖儿的,是最好的,怎么会落选呢?

连章文苑那个丫头都能选上,为什么她会落选?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裴元华忍不住怒喊出声,顺手抓起手边的白底青花瓷的官窑茶盅往地上砸去,清脆的碎裂声让她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接二连三地抓起那些精美昂贵的瓷器,噼里啪啦地砸个粉碎。望着满地的碎片,气喘吁吁的裴元华忽然间又伤心起来,伏在椅子上痛哭出声。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她是如此优秀,如此出类拔萃,怎么会落选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哭得累了,裴元华慢慢停了下来,终于觉得冷静了些。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忙去净了面,重新梳妆,望着镜中完美无瑕,看不出丝毫哭过痕迹的容颜,端端正正地做好,似乎那满地的碎片都与自己无关。这才温声喊道:“流霞在外面没?进来吧!流霜还守着门。”

流霞知道大小姐心情不好,急忙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的碎片,倒也没有露出惊容。

大小姐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只要生气就会把自己关在屋内砸东西,越生气,砸得越多越狠。只不过,这些年来,大小姐过得极为顺意,这样的大发雷霆已经很少见,看来这次受到的打击很大,她要小心伺候,免得大小姐把气撒到她的身上才好。

“明天去领被砸的瓷器,知道该怎么说吧?”有人在时,裴元华总是比较能控制情绪,即使这个人是从小服侍她到大,很清楚她个性的丫鬟,也是如此。就好像是一种莫名的力量,使得她永远想要在人前表现出最好,最完美的一面,迎接众人赞赏羡慕或者妒恨的目光。

“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这些珍贵的瓷器,好在大小姐宽厚,没有与奴婢计较。”流霞驾轻就熟地道,因为这种事情,她落下了粗心大意的名声,而大小姐则被称赞说重情重义,宽厚大方……

裴元华满意地点点头,道:“把这里收拾收拾吧!”

起身去了内间,斜倚在酸枝木雕牡丹花的美人榻上,裴元华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思索。

这次待选失败,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缘故,那么,为什么会落选?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有两点:第一,章芸被贬为贱妾,带累得她身份再降,或许是觉得她身份太低,所以刷掉了她;第二,温府寿宴上,她从叶问卿那里套出话,知道九殿下曾经向裴元歌询问过她的事情,保不定裴元歌在中间捣鬼,说了她的坏话,导致她待选落选。

这两点都有可能,而论起来,章芸被变为贱妾,也是拜裴元歌所赐。

裴元华不禁捏紧了拳头,眸色阴冷,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她的路,坏她的事情……裴元歌,只是你自找的!敢坏我的前程,如果不能让你一生凄惨落魄,生死悲喜都拿捏在我的手里,就难出我心头这口恶气!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还有更迫切的一件事,就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待选三年一次,年龄要求十四到十八,她今年十六,显然下次待选不会再有她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想要入宫成为贵人,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已经不太可能。也许她也只能像所有官家女子一样,嫁给官家子弟。不过,纵然她美貌多才,但吃亏在是庶女,姨娘又是贱妾,恐怕很难说到显赫的人家接纳她。

如果,她是嫡女的话……

既然舒雪玉不肯成全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除掉,扶章芸上位,这样自己也会变成嫡女。

但现在的问题是,章芸是贱妾,是妾室中最低等的一种,绝对不可能被扶为正室。所以,如果她想要成为嫡女,就必须先解决章芸身份问题,至少要让她成为良妾,这就要在父亲身上下功夫,倒并非毫无办法,至少,这次待选落选就是个机会;再来就是要扳倒舒雪玉,让她彻底倒台,而今日柳姨娘和肖姨娘的事情已经埋下了火种,只等星火燎原之日便可。

盘算定了,再想到裴元歌,心头又是一阵怒火。

刚才她那么失魂落魄的回院子,狼狈悲惨的模样,肯定都被众人看到了。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在心里暗暗嘲笑她,

要怎么折磨这个毁她一生的小贱人才好呢?裴元华仔细地想着各种办法,突然间想起了姨娘提起过的一个人……

※※※

暖春四月,林木葱茏,将险峻的山脉点缀地绿意盎然,远远望去,深深浅浅的绿色交错在一起,宛如一条柔软美丽的绿毯,轻轻地覆盖在山岭之上。几十名护卫骑着高头大马,拥簇着四辆马车,沿着清幽寂静的山路,缓缓地朝着山腰的白衣庵而去。

马车的帘幕微微掀起,偷眼瞧着路两边的繁华似锦,彩蝶翩翩,车内不时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只彩蝶从窗口翩翩飞入,裴元华伸手想要去扑,却落了个空,蝴蝶优雅地打了个转,又飞了出去。尽管如此,裴元华却丝毫也不觉得失落,笑容满面,转过头来对着对面神色悠然的舒雪玉,感激地道:“多谢母亲的一片苦心,为了让我能够散心,答应出来进香,也多谢四妹妹愿意陪我。”

心中却是暗恨,她提出想要找个庵庙进香,这小贱人居然提名碧慈庵,分明是在讥刺她!

因为是散心,因此寺庙是否灵验,香火是否鼎盛便在其次,重要的是要风景优美,安静幽僻,众人商议了半天,最后才决定来到京城西郊的白衣庵。因为难得有机会出来,舒雪玉不但带了裴元歌,索性把裴元巧和裴元容都带了出来,一道赏景散心,也免得被人指说偏心。

面对着这样的美景,连带舒雪玉也轻松适意起来,神色温和:“不必这样,说起来倒是借了你的光,不然哪能看到这样的景致?”野外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花草的清香,以及泥土微腥的味道,闻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跟大院中那种勾心斗角的压抑气氛完全不同。

“母亲这是在宽慰我呢!”裴元华笑道,忽然凝神道,“咦,好像有笛声传来?”

的确,随着她的话语,众人也慢慢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笛音,清淡飘渺,宛如空气中的一缕白烟,似乎随时可能飘散,却又凝而不散,悠悠然地飘入耳中。渐渐地,笛声慢慢清晰起来,就好像吹笛之人在不住地向众人走近,笛音本清,又是在山林这种空旷地方,越发显得轻灵如空山新雨,寂谷幽兰,清新脱俗。

忽然间,笛音一转,变得跳脱热闹,正如此刻百花盛开的美景。

而在这片繁华中,笛音突然拔高,仿佛一朵白莲跃然水面,带着与众不同的高洁纯净,正宛如这幽谷的宽阔寂大,如莺啼呖呖,如溪流淙淙,与这片山谷的幽寂静美完全融为一体,让人有熏然欲醉,飘飘离尘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沉醉在这清朗冲虚的笛音中。

一曲终了,原本莺声燕语的马车顿时寂静得针落可闻,都被这箫声所吸引。

裴元歌更是从听到第一声笛音时,便如遭雷击,怔怔然无法言语。

满意于裴元歌震撼呆愣的模样,裴元华嘴角弯起一抹悠然的弧度,轻声道:“不知道是谁在吹笛,竟然奏得如此妙音?咦,听,好像是那吹笛之人在说话。”说着,掀起一角窗帷,望了过去。

清朗的男子声音遥遥传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生此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忽然纵声长笑,高声喊道,“何求美人折——”

山谷幽寂,被他这样一喊,传回重重回音,不住地重复着“何求美人折”这句诗。

裴元歌终于动了动,目光透过裴元华掀起的那角窗帏,投向远方。

在离她们大约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突出的山丘。吹笛之人站在山丘之上,手执长笛,身材颀长,黑发如夜。身着简单的丝绸白衣,随着山风飞舞着,宛如随时要御风而去。再加上方才清妙的笛音,华艳清新的诗句,此情此景,即使他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楚容貌,也会让人觉得,此人的容貌必定不会差。

然而,不必他转过身来,也不必近前去看,裴元歌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容貌。

秀丽婉约,姿容高洁。

那是前世曾经无数次萦绕心头的容颜,是今生无数次在心头浮现,孜孜念念的人。现在,终于又遇到了!从听到第一声笛音,裴元歌就认出了来人——江南庆州人士,万关晓!

068章撕开裴元华的美人皮!

一时间,前世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时间天地皆寂。

犹记得前世,她和万关晓的初次见面。那时候,因为割肉疗病的事情,她跟章芸亲如母女,那是初春时分,章芸带她外出踏青,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桃花如火如荼,云霞般灿烂。绿草红花旁,人来如织,各色罗衫锦服如同那盛开的繁花一般,璀璨耀眼,处处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那时候,她平凡卑微,只能羡慕地看着裴元容与众人欢笑游玩,自己却悄悄躲在一边。

忽然间凭空一阵笛声传来,清幽静虚,沁人心脾。她闻声望去,只见一男子足踏轻舟,白衣翩翩,带着悦耳的笛音乘风乘云乘水而来,宛如天上的神人降落凡尘,乘风而来,御风而去。

那一刻的风采,惊艳了多少踏青的少女心?

谁能想到,这不过是一场苦心策划的阴谋,一场编排已久的惊艳戏目,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她被章芸碰掉了绢帕,刚好被那位白衣公子捡到?而出色如他,又怎么会对当时貌不惊人得不敢与众人相交,只能偷偷躲起来的的她温柔和润,眉目流波?

可惜那时候的她是如此愚笨,竟一点也察觉不到异样。

那一刻的白衣如雪,与此刻何等相似?

而看在裴元歌眼里,却只觉得那翩翩白衣上,浸染着斑驳血色,那是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血,是从她心头剜出来的血,一滴滴地刺痛着她的眼睛。慢慢,血色似乎从那片白衣晕染开来,慢慢地浸染了整个天地,就像她前世坠湖前,从眼中流出血泪时的情景,看着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色。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明明有着利益熏心的凡尘俗念,为了登上高位不择手段,诱骗她成婚,却又利用殆尽后指使裴元容杀妻,为了讨好裴元容和章芸,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毒手,这样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东西,却偏偏要故作姿态,将自己装扮得高洁出尘,这是怎样的讽刺,怎样的虚伪可笑?

因为被前世记忆所扰,裴元歌出了神。

但看在裴元华的眼里,却分明是裴元歌被白衣人精妙笛音,出众才华,已经翩翩的风采所惑,以至于情难自禁地紧盯着白衣人的背影。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究竟是少女心性,这样惊艳的出场亮相,笛技,才华,风采展露无遗,怎么可能不为之所动,不在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有了这个印象,让她心心念念,日后再制造相遇的机会,不愁万关晓没办法把裴元歌骗到手。

虽然两人身份有察觉,但思春的少女是疯狂的,如果两人做出什么事,到最后,父亲也只能同意她嫁人。裴元歌纵然美貌聪慧,却是被镇国候府退过婚的,声名受损,本想想要嫁到好人家就有困难。即便如此,江南庆州的破落户,赴京赶考的举人,裴元歌以堂堂尚书府嫡女之身,嫁给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成为京城的笑柄吧?而且,万关晓为求升官不择手段,又有把柄在章显手上,只能乖乖听话。这样,以后裴元歌是生是死,是苦是甜,只在她裴元华的一念之间。

她要她生,她才能生;她要她死,她就只能死!

裴元歌,这是你毁掉我前程的代价!

那些从白衣人所在开始,晕染开来的血色天地,忽然慢慢地被遮掩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石青色绣着花鸟虫卉的厚呢床帏。失去了万关晓的身影,裴元歌下意识地望向放下床帏的裴元华。

惊艳一瞥,半遮半掩,留下一点神秘和悬念,这样才能更牵动少女的心。裴元华没打算让裴元歌继续看下去,慢慢放下撩开帘幕的手,将那袭白衣遮挡在马车外面,瞧着裴元歌浅浅一笑,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故作打趣状:“四妹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裴元歌猛地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

从再见万关晓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原本无比的痛和恨也慢慢沉淀,她开始思索今日万关晓突然出现背后的玄机。

万关晓这般精心奏笛,又朗声吟诵诗句,引人注目,这般煞费苦心的亮相,必定又有所图。而附近又只有裴府这一众人,再想想万关晓和章芸的关系,而这次进香是裴元华提出的,那么,难道说,这次万关晓的出现是裴元华授意的,而目的和前世相同,仍然是冲她来的吗?裴元华回府后,两姐妹虽然只是面上和气,各自做戏,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裴元华为什么突然来这一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万关晓几日这般亮相,与前世的乘舟奏笛,有异曲同工之妙,十分相似。

这究竟是万关晓自己出的主意,还有另有人为之谋划呢?如果是后者的话,现在章芸被软禁,应该没有这个能力,最有可能的人就是裴元华。若非她有前世惨痛的经历,知道万关晓的为人,今日惊鸿一瞥,说不定真会以为这是场巧遇,对万关晓留下印象。这样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行事方式,的确有裴元华的风格。

想到这里,心中猛地一震。

如果这样说的,那么前世她的悲剧里,是否也有裴元华的手笔在内?

虽然说,前世万关晓出现时,裴元华已经入宫,但章芸不断地筹措银两为她打点,这对母女必定有相见,互相消息的机会……。只可惜,这个问题,她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不过,如果今日的事情的确是裴元华所安排,用意恐怕和前世相同,也是希望她与万关晓弄出事情来。如此狠毒的用心,即使前世的事情没有她的参与,裴元歌也不会放过她。

这一世,她不做好人,人若犯我,十倍以还!

舒雪玉本来对这笛声和那首诗也十分赞赏,但看到裴元华嘴角的笑意,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微蹙着眉头,却没有说话。

山丘上,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白衣的万关晓这才转过身,望着前方的车队,

雄壮威猛的护卫身着黑色劲装,即使隔得这么远,仍然能看出那衣料的不俗,骑着高头大马达达前行,威风凛凛。被他们拥簇在中央的马车,雕花漆红,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涂金的四角吊钩,挂着珠玉坠子,随风摇曳,内敛中透着贵气,处处流露着朝廷二品大员的端庄大气。

万关晓眼眸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和渴望。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身处高位的权势和威仪是如此的诱人,章显不过是个御史台的御史,就能够左右地方官府,操控万家的安危荣辱,何况堂堂刑部尚书?听说那个裴元歌是刑部尚书唯一的嫡女,又十分得裴尚书的疼爱。他若能抓住章显给的机会,娶了这位裴小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而对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万关晓有着十足的信心。

在庆州,他本就是最为出色的男子,相貌俊秀,才华出众,又有着精湛的笛技,每次出行,不知道能赢得多少少女的芳心。这位裴小姐刚被退婚,该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正方便他乘虚而入……。只要能够打动她,花言巧语之下做出点事情,到时候,裴府想不承认他这位女婿也不行。

而以裴尚书对这位嫡女的疼爱,到时候必定能助他在官场大展雄图!

只可惜,章显的那个外甥女交代过,今日只让他露个面,等以后再安排机会让他跟裴元歌深入接触。若非如此,而她所要去的白衣庵又是尼姑庵,他倒真是赶上去,让这位裴四小姐能更好地发现他的优秀。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慢慢来吧!

万关晓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带着浓浓的遗憾,和深深的渴盼,转身离开了。

顺着崎岖的山路而行,难免有些颠簸,即使裴府的马车已经刻意往舒适里打造,却还是难免有些筋骨疼痛。好不容易到了白衣庵,一下马车,裴元容就先抱怨起来,裴元巧仍然默默地不说话,至于裴元华,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情况,她都能够完美得保持着她大家闺秀的形象,不会轻易破功。

下车后,裴元歌才发现,白衣庵的门口本就停着一辆马车,两名青衣护卫守在一旁。

这白衣庵地处幽僻,香火有些寥落,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幽静和风景优美,最后才选在此处进香,打算在此住宿一晚,好好地享受下山林的幽静闲适。没想到居然有人赶在她们前面,也在这白衣庵进香。尤其那辆马车,看似普通,但裴元歌前世曾经经营过江南第一商号,对各种名贵的东西如数家珍,却能看出这辆马车从选材,到打造,再到装饰,每一样都耗费了巨金,只是似乎刻意不想招摇,所以将外表掩饰得朴实无华。

如果能打开马车,一定会发现里面的豪奢舒适,难以想象。

不知道是什么人也在白衣庵进香?

早有尼姑得到禀告,迎接出来,看着众人的排场,心中大喜过望。这些随从的衣饰已经很不寻常,何况夫人小姐?想必一定会捐不少香油钱,足够庵内好一阵的进项。白衣庵最初因为风景优美,又曾经有贵人在此求子应验,广为传播,因此,有过好一阵子的兴旺。只是后来因为地方太过幽僻,山路崎岖,慢慢的就寂寥下来,除了一些每年固定时日前来进香的香客,几乎寥无人至。

今天本来是准备迎接一位常客的,没想到常客未到,却接连来了两波散财龙女,这叫她怎能不欣喜?

缁衣尼姑急忙上前,掩饰起喜色,双手合十道:“贫尼静善,问施主安好。”

舒雪玉也双手合十,道:“大师好,我们冒昧前来,叨扰大师清修了!”

“哪里哪里?施主们心怀菩萨,一片诚心,不惜劳累前来,怎么能说是叨扰呢?施主里面请!”白衣庵的庵主生性平淡,精研佛法,但接待贵客却显得笨拙了。往日白衣庵兴旺时,就是靠这位静善尼招待众人。她口舌伶俐,十分讨贵客的喜欢。虽然过了这些年,这份伶俐却还没有落下,十分得体地道,躬身将众人迎入庵内。

白衣庵的正殿供奉的自然是白衣观音,盘腿坐在莲座上,慈眉善目地望着众人。

菩萨身下,燃烧着数十盏油灯,旁边添的香油分为四等,最高等的有水缸大小,最低等却只有浅浅一瓮,显然是根据香油钱的多少而定。众人听着静善尼的讲解,分别向菩萨拜了三拜,舒雪玉便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耐不下性子来,我自在这里进香,听大师讲解佛法,你们在庵内随意吧!记住,不许生事!”

难得出来,又都是少女性子,众人早就听静善尼讲佛听得厌烦,闻言欣喜不已,一起出了大殿。

刚出门,裴元容便叽叽喳喳地拉着旁边的尼姑,问庵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听说后院有一片花坛,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开了。裴元巧面露羡色,但她素来谨慎细微,习惯于看人脸色行事,以前是裴元容,现在则是裴元歌。虽然也想四处游玩,却不敢自专,只看着神色淡然的四妹妹。

见她这副眼巴巴的模样,裴元歌微微一笑道:“我想四下走走,二姐姐不必陪我,随处去玩吧!”

裴元巧欣喜不已,福身道:“多谢四妹妹。”转身也带着丫鬟离开,不过她可不敢像裴元容那么放肆,步履轻盈,裙裾几乎不动,依然恪守着小姐的礼仪。

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了裴元华和裴元歌二人。

庭院里种着两棵参天的古松,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干遒劲,蜿蜒相交,浓荫如盖,几乎将整个庭院都遮挡了起来,使得院内的光线比起外面来稍显幽暗。置身于这种环境下的二女,不知道是不是受光线所扰,见只剩彼此,眼眸中同时闪烁起幽幽的晦暗光芒。

“四妹妹方才让二妹妹四下逛逛的模样,倒真是驾轻就熟。”裴元华掩袖而笑,神态温婉柔和。

这是在暗指她身为妹妹,却对姐姐颐指气使吗?不过,这驾轻就熟四个字,已经漏了锋芒,不太像裴元华平时滴水不漏的行径。往日两人就算单独相处,她也伪装得完美无缺,不肯轻易露出破绽,今日这是怎么了?还有,刚才夫人让她们出来游玩时,按照裴元华的为人,应该会落落大方地请求陪伴舒雪玉,以显示她的贴心孝顺。但结果,裴元华却连推辞都没有,便和她们一道离开。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地方,但裴元歌却敏锐地察觉到异状。

裴元华似乎已经不屑于再在她们面前保持完美的伪装,甚至开始有些针锋相对,为什么?

想着,裴元歌微微一笑,反击道:“我也不想如此,虽然说我是嫡女,但姐妹一场,大姐姐也知道的,我从来都摆嫡女的架子。只是二姐姐实在老实守礼,谨记本分,有事总要先问我意见。不像三姐姐和大姐姐豁达豪爽,不拘小节。其实,我都是无所谓的,大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一说,却是在指着裴元华和裴元容放肆无礼,不敬她这个嫡女,不如裴元巧知礼守礼,尤其“豁达豪爽,不拘小节”八个字,更是可圈可点。

裴元华领教过裴元歌的聪慧多才,却没想到,她连词锋都如此厉害,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笑道:“四妹妹好宽宏大量。”声音中却带了微微的讥讽。

不是她的错觉,裴元华的言行中的确有刺,并且无意遮掩。

以裴元华的沉稳狡诈,之所以这样,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憎恶她到了一定地步,已经不想再演戏了。明明之前她们至少表面上还算和睦,虽然温府寿宴,她拉了自己下场作画,但也只是好胜心强,想要赢自己而已,恶意,倒还真的算不上。为什么突然间对她如此带刺呢?

裴元歌精心思索,一个人的改变必有缘由,裴元华今日突然对她神态有异,再往前推,因为裴元华一直呆在雨霏苑,不曾出门,姐妹二人并无接触,更谈不上得罪。继续往前推的话……裴元歌忽然想起,在接到章文苑的信笺,得知自己落选后,裴元华当众失色,几乎是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雨霏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裴元华这样失态,想必待选之事,在她心中十分重要,所以受得打击才会如此沉重。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裴元华改变,恐怕就是待选落选这个打击了。

裴元华开始针对她,难道说,裴元华将待选落选的原因归咎在了她的身上?没有道理啊,待选初选是由宫中娘娘所定,她裴元歌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影响待选。但是,除了待选这件事外,裴元歌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让裴元华这样分明地针对她。

这样说,这次万关晓的出现,也就有可能真的是裴元华安排的,而且也是因为待选的事情莫名其妙迁怒她,所以想用万关晓来毁了她一生?

这两件事是与不是,用言语一试便知。

裴元歌故作低头,有些扭捏又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声如蚊呐地道:“大姐姐,妹妹有件事想要问你。就是,你掀开床帏比较早,当时看到那位吹笛的公子时,他也是背着身的吗?还是你看到了他的正脸?大姐姐平日交游广阔,可认得这位吹笛的公子?”

这一路上,裴元华几次看到裴元歌怔怔出神,眼神表情异样。她不知道,裴元歌那是被万关晓的出现勾起了前世的痛和恨,还以为自己计谋得逞,这时候见她这般姿态,又问起万关晓的事情,倒没有起疑心,而是微微一笑,斜乜着裴元歌,道:“四妹妹,你还是闺阁女儿,这样公然询问男子的事宜,若传扬出去,恐怕有些不妥吧?”

却没说有没有看到男子的正面,知不知道他是谁。

裴元歌笃定,裴元华绝不会把她的这些话传出去,因为现在只有两人在场,如果裴元华把这事传出去,她却抵死不认,到最后说不定反而会落得个污蔑嫡妹的名声。毕竟,现在她出过几次风头,京城内的人对她的行事也有所耳闻,如果传言与这些反差太大,人的惯性都会先怀疑,或者干脆当是谣言。而不像从前,她足不出户,众人对她一无所知,听别人说是风,就能传是雨。

裴元华是聪明人,应该会明白这其中的诀窍。

而听到她问起万关晓的事情时,裴元歌清楚地看到,裴元华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那是一种得逞的喜悦,以及淡淡的蔑视。而她回答的话,貌似在拦阻批判裴元歌的行为,但语调却并不严厉,反而带着几分调侃,又故意不说到底看没看到他的脸,知不知道他是谁,给人一种吊胃口的感觉……

现在,裴元歌已经有了成的把握,这次万关晓的出现,绝对是裴元华一手设计,就是冲她来的。

而且,看起来,她对这件事有着十足的把握,认为她一定会上钩……。既然裴元华对她如此不怀好意,将来必定是要争斗的,她又这样狡猾奸诈,不容易抓到把柄。那么,裴元歌也不介意做做戏,让她更肯定一点。就像当初,察觉到章芸怀疑她是假的裴元歌时,她的做法一样。

故布疑阵,请君入瓮。

反正也不用担心这事会传扬出去,影响她的名声,裴元歌索性把戏做足了,握着裴元华的手,不住地摇晃,哀求,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眸光越来越亮,却始终不肯说究竟有没有看到那男子的脸,知不知道她是谁。感觉火候已经差不多,裴元歌突然把脸一沉,浑身阴郁地看着裴元华,忽然展颜,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柔声道:“大姐姐,你待选落选了,是不是很伤心?”

这突然的表情变化,看得裴元华一怔,随即自以为明白,一阵恼火。

这个裴元歌,她不肯说那男子的情况,这贱人激怒之下,居然故意戳她的痛处,拿待选落选之事来刺激她!也不想想,若不是这贱人故意设计陷害章芸,害她变成贱妾的女儿,又在九殿下跟前说她的坏话,她又怎么会落选?现在,她居然还敢提这件事?还敢拿这件事来刺激她?

被选入宫中做贵人,一步一步走上皇后的宝座,这是裴元华从小的梦想。

如今,梦想破碎,对她的打击之沉重可想而已。而现在,裴元歌这个罪魁祸首还敢提这件事,裴元华心中的愤怒,如烈火一般,猛地就窜了上来。她勉强忍耐着,不愿再提此事,转开话题道:“四妹妹别净说不开心的事情,难得出来,咱们姐妹四下走走散散心可好?”

说着,牵起她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大姐姐,你也不要太难怪了,虽然说你待选落选了,但也不能说明什么?你还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会因为待选落选而受影响的。父亲素来不看重这些,即使大姐姐待选落选,父亲也还会一样疼爱大姐姐,一定会给大姐姐找门好的亲事。即使待选落选,但大姐姐素日的名声都在,我想,一定会有很多公子争相向大姐姐提亲,不会因为待选落选而看低大姐姐……”裴元歌絮絮叨叨地道,表面上似乎在安慰她,但句句不离“待选落选”四个字,都是在刺裴元华的痛处。

起初,裴元华还能面前带笑听着,试着转移话题。

但无论她怎么转,裴元歌就是有本事把话题再扯到“待选落选”四个字上,表现出一副十足关切的劝说模样,眼眸中却微带笑意,似乎在讥嘲裴元华。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表情,以及反反复复的“待选落选”,看在裴元歌眼里,听在耳中,心如同被千万根针反覆扎刺般的疼痛,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痛楚,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猛地转头,双眸如刃,冷冷地看着裴元歌:“够了吗?”

终于忍不住了吗?裴元歌微微一笑:“什么够了吗?”

“我待选落选,你很开心,是不是?”对于裴元歌所做的手脚,裴元华早就恼怒万分,只是碍于温厚大方的伪装,不好发作,这会儿被裴元歌激得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凶狠冰冷的表情,之前的伪装也就等于白费了。既然如此,她索性彻底抛开伪装,阴冷森很地盯着裴元歌,咬牙切齿地道,“搅和了我待选的事情,你很自得是不是?刚才口口声声揭我的痛处,认为我不会发作,你很得意,是不是?”

搅和?

果然是把待选的事情怪罪到了她的头上啊!裴元歌有些不解,淡淡地问道:“我真的不明白大姐姐的意思,我只是尚书府的嫡女,有什么本事能够影响到,妃嫔和皇后才能决定的待选?大姐姐怎么会把这件事怪罪到我的头上?”

“我本身这样出色,若不是你陷害姨娘,让她被变为贱妾,让我成为贱妾的女儿,身份蒙辱;若不是你在九殿下跟前说我的坏话,我怎么可能选不上?”撕裂温厚大方的画皮,提到这件让她心痛万分的事情,裴元华愤怒得面色近乎狰狞,“怎么?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跟九殿下说了我的坏话?九殿下问你关于我的事情,叶问卿曾经来质问过我,轻轻一套就能把话套出来。不过,我可没有叶问卿那么天真,会相信你所谓的,说我很好,说我精通各种技艺的鬼话!你根本就嫉妒我,蓄意破坏我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说我的好话?”

裴元歌是很惊讶,惊讶裴元华的美人皮下,竟然是这么一张自恋狰狞而又不讲理的模样。

她陷害章芸?裴元华怎么不说,章芸是怎么对待她的,难道她要束手待毙,像前世一样,被章芸毁掉一生,凄惨死去才算是对的?至于跟宇泓墨说她的坏话,那就更天方夜谭了,尤其,裴元华居然还敢振振有词地说她嫉妒裴元歌,蓄意要破坏她待选?真是好笑!

“我嫉妒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如果说,前世的裴元歌对裴元华还有羡慕和向往的话,此时此刻,看到她的真面目,裴元歌只会觉得好笑,嫉妒这样一个人?

“你不要以为,你用这么一副表情对着我,我就会相信?没用的,裴元歌!”裴元歌紧紧地盯着她,原本端庄美丽的眼眸,染上一抹赤红的疯狂,“别以为我不知道,虽然你是嫡女,我是庶女,可是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比你优秀。我比你貌美,比你多才多艺,比你声名显赫,我是京城第一才女,而你什么都不是!你身为嫡女,却只能看着我这个庶女风光无限,只能蛰伏在我的阴影里,被我照得黯淡无光。试问,你怎么可能会甘心?你怎么可能不在心里嫉妒我?因为嫉妒我可以入宫成为贵人,而你不能,所以你故意破坏我待选的事情,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若非两人现在所在的位置比较偏僻,只怕早就引来了众人瞩目。

看着她笃定无比的神态,裴元歌更觉得好笑。

在她看来,入宫成为贵人,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种悲哀。前世她虽然主动为万关晓纳妾,收通房,但他没多一个女人,她就多一份心痛。即使明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微不足道,不可能威胁到她这个正室,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但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共同分享丈夫?

万关晓才几个通房妾室,她已经觉得痛苦,何况是入宫去做皇帝的妾?

后宫佳丽三千,好好的女子入了宫,有可能一生一世都见不到皇帝的面,就这样虚掷一生。而即便是承宠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得宠又能有几十?拼却一生,赌上所有身家,勾心斗角一辈子,最后只换来这样的结果,这很值得羡慕吗?这根本就是悲哀!

不过,看裴元华现在双目赤红,神色狰狞的模样,恐怕跟她说也没有用。

她的心里恐怕满满的都是入宫成为贵人,为妃,贵妃,甚至皇后,母仪天下的权势河风光,即使裴元歌跟她说了这些,她大概也会觉得裴元歌是在故意欺骗她,糊弄她吧?道不同,难以为谋。裴元歌摇摇头,不想再跟这个自以为是,而又不讲理裴元华解释些什么,淡淡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低看我了!我从来都不嫉妒你,也没有必要嫉妒,更加不在乎你是否能入宫。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宫里的贵人……那些东西,在我看来,轻如鸿毛。”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报仇!

裴元容,以及万关晓。

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裴元华。

其实,裴元华落选的原因,她也猜度过。隐约觉得,裴元华的落选很可能跟裴府寿宴的斗画有关,倒不是说裴元华输给了她,所以待选被刷,而是她时候说的那句话,试图将她树掉斗画的劣势,扭转成为关爱妹妹,故意让赛的优势。宫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比起大宅院更是变本加厉,能在那里生存的女人,恐怕个个都是人精。虽然当时在场众人被裴元华所欺,但宇绾烟恐怕却是看出了破绽,感觉到裴元华的心机深沉,进而告诉宫里的贵人,刷掉了她。

无论皇后,柳贵妃还是其他得宠的嫔妃,没有人会想看到待选中跳出来一个能够威胁到她们的程咬金。

她们需要的,是美丽、多才多艺能够吸引皇帝,为他们固宠的棋子,而不是一个美貌多才却又心机深沉,手段高明的对手。尤其,裴元华是父亲的女儿,而父亲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以前是镇边大将,交游广阔,虽然她是庶女,但是是裴府唯一进宫的女儿,皇后她们难免会忧虑,怕父亲全力支持裴元华,那就更加难以应付。

其实,裴元华当时那句话,不能说不高明,但是,聪明用错了地方。

这种聪明,她应该用在只有男人在的地方,以表现她的宽容,大度,善良;而不是在女人面前展露她的心机,谋算和城府。真正的完美女子,并非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完美,而是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装傻充愣,尤其是在女子面前。

说到底,是裴元华不懂得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以至于弄巧成拙。

不过,以她的自负自傲和自以为是,绝对想不到这点,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她只能把错误归咎在裴元歌身上。裴元歌前世在江南经营商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这种自认为完美,一切都是别人错的人,这种人永远不会懂得反应,只会一厢情愿地认为,都是别人带累了她。

知道跟她争执也没有用,裴元歌转身就要离开。

然后,还没走两步,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猛地拉了回来。

裴元歌下意识地转过身,正好对上裴元华愤怒得似乎有火焰在燃烧的眼睛:“裴元歌,不要以为,搅黄了我入宫的事情,你就赢了。我这个人素来有仇报仇,绝不会放过得罪我的人。入宫做贵人,是我这一生的梦想,你毁了我的梦想,该死,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是嫡女,我是庶女,但是,我一样能让你凄惨落魄,咱们走着瞧!”

说着,手一甩,将裴元歌甩得倒退了几步。

任裴元歌脾气再好,不依不饶地被她针对了半天,也恼火了,冷笑着挑眉,黑眸幽幽生辉:“好,那我们就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凄惨落魄!裴元华,你敢吗?”

这个贱人,太嚣张了!裴元华怒气更盛:“好,我拭目以待。”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月亮门外走过两位尼姑,见有人经过,裴元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狰狞威吓的神色,顺便变为温婉柔转,轻声细语地道:“既然四妹妹喜欢此处风光,那姐姐就不再打扰,你先逛着,我去寻二妹妹和三妹妹她们,免得闹出事端来。”说着,温柔地笑着点头,替裴元歌整了整衣衫,这才离去。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裴元歌的脸上,也浮现起淡淡的笑意。

原本只是想用“待选落选”这四个字,来试探试探口风,如果裴元华真的把待选落选的事情怪罪在她的头上,听她一再提起,神色应该会有变化。没想到,效果比预想中的更加强烈,居然能够将裴元华宽厚大方温婉贤良的美人皮给撕开,露出下面自以为是而又蛮不讲理的真容,倒是意外之喜。

对于这个结果,裴元歌并不后悔。

反正,裴元华的确是把待选落选的原因归咎在她身上,恨上了她,若非她警觉,察觉到异常加以试探,恐怕被暗算了才会知道。现在,不过是把原先暗地里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而已,这样更好,至少以后,单独面对裴元华时,她不必再演戏。而且,从刚才的对话里,她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只有自己在乎的,才会反复放在嘴上提起,裴元华刚才一直在强调嫡女庶女……

看来,待选落选是她的痛脚,庶女的身份亦然。

这样一来,对于裴元华的弱点和为人,裴元歌也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而且,这样的人很自以为是,现在裴元华大概认为,她真的被万关晓迷住了吧?这件事,肯定会被裴元华拿来做文章,说不定就是她揭露裴元华真面目的契机。从这点来看,裴元华和章芸的确是母女!

正想着,隔壁院落突出传出一阵争吵声,而且越吵越大,越吵越激烈。

069章庵庙遇袭,命悬一线!

听出争吵声里夹杂着裴元容那尖锐愤怒的声音,裴元歌皱了皱眉头,循着声音绕过一列紫藤花架,穿过雕花月亮门,遥遥看到裴元容站在花圃前,正在跟一个穿水绿轻纱,丫鬟装扮的女子争吵。两人脚边散落着青瓷花盆的碎片,泥土四溅,一株兰花模样的植物被踩得稀烂。

“你这个丫鬟好不懂事,现在我的衣裙被泥弄脏了,你说怎么办?”

丫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这位小姐才奇怪,都说了这盆墨兰是我家小姐的心爱之物,你却偏要抢,结果把花盆碰碎,还故意把墨兰踩烂。我还没有让说让你赔墨兰呢,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这墨兰稀罕贵重,价值千金,是少爷好不容易才为我家小姐求来的,你赔!你赔!”

裴元容脸上闪过一抹心虚,随即又道:“你别装模作样,这兰花明明就是白衣庵花圃中的,你想偷人家的兰花,被我发现了,心急之下就摔了花盆,踩死了兰花,与我何干?告诉你,我可是刑部尚书家的千金,不要以为你们能随便诬赖讹诈我!”

“这样无赖,还说自己是千金,你羞不羞?”

……。

裴元容性子刁蛮,看到喜欢的东西就想强夺,听着这两人的争执,裴元歌也将事情的经过猜得八九,多半是裴元容看人家的墨兰珍贵,侍强想要强夺,两人争夺间不小心将花盘摔碎在地,踩坏了墨兰。这个裴元容,怎么道哪里都生事?裴元歌神色不豫,扬声喊道:“三姐姐。”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垂花拱门口出也传来一声轻盈娇柔的低斥:“小寿!”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裴元歌,裴元容脸上露出一抹惊慌,随即想只要自己咬死不认,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这才稍稍心安。那个叫小寿的丫鬟则跑到门前女子的身边,微带着哭腔道:“小姐,奴婢依照小姐的吩咐,把墨兰带来花圃,结果被那个刁蛮小姐看到,非要夺,把花给摔了,怎么办?”

“你这个丫鬟不要想诬陷我,那兰花分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裴元容急忙开口辩驳。

她当然知道墨兰的珍贵,价值千金,又看那丫鬟衣饰普通,这才起心想抢。现在裴元歌那小贱人在,如果被她回去在夫人或者父亲跟前告一状,她肯定要挨骂。再说,墨兰那么珍贵,她哪赔得起?

“你——”小寿被她气得快要哭了。

女子身着浅绿色绣连枝水云纹的对襟上襦,下身配草绿绣芳草连天的百褶裙,腰间系着一条如意福寿连绵腰带,这么暖和的天气,却还外披着米白色撒竹叶纹的锦缎鹤氅。乌黑的鬓发梳成倭堕髻,簪着几颗碎玉珠花。面色白皙光洁,只是微显苍白,在阳光照射下,几乎如透明一般。细细的柳眉下,一双眼眸含烟含雾,如有水汽晕转,雾蒙蒙得惹人遐思,挺鼻小口,容貌颇为秀丽雅致。

只是,女子似乎有不足之症,连唇色都透着浅浅的白。

这少女的衣饰看似寻常,却都是奢华之物,又拥有价值千金的墨兰,应该就是停在白衣庵外那辆马车的主人。

她神态温雅中透着几分疏离淡漠,伸手制住了丫鬟的继续抱怨,盈盈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兰花残骸,将它放入花圃中,拿土掩埋起来。昨晚这一切,双手合十对着花圃轻声道:“愿你完结此劫后,能早到西方极乐世界,来生福寿安康。阿弥陀佛!”

见她行为古怪,裴元容又觉得有些心虚,紧张地道:“你不要想讹诈我赔你的兰花!”

“你还说!明明就是你要抢!”小寿哽咽着道,“这墨兰是少爷跑遍整个大夏王朝,才找来这么一盆!”

“都说了不是我弄坏的,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却偏要赖到我的头上!”听到这墨兰如此珍贵难得,裴元容心中暗暗叫苦,更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事赖在小丫鬟身上,坚决不能承认。

“小寿,不要再争了。”女子浅浅一笑,容色疏离。

裴元歌有些看不过去,走上前去,先瞪了眼裴元容,这才对那女子道:“姑娘,是我家三姐姐不好,弄坏了你的兰花。我家的确没有墨兰,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补偿办法?”

听裴元歌语调温和,声音清雅,女子转过头,微微一笑,透漏出几分温和,轻笑着摇摇头,低低地道:“一切众生、一切蜎飞蠕动、一切神,有生必有死,无不穷尽,没有生而不死的。尊贵如帝王、贵族,高官,低贱如蝼蚁,蜉蝣,都不可能逃过一死。世间万物皆如此,谁也不能例外。也许,这是这株墨兰的劫数,完了此劫,对它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也许来生便可完劫为人。姑娘不必挂怀,倒是我家丫鬟不懂事,跟令姐起了冲突,还请不要见怪。”

“阿弥陀佛!”一声清朗的佛号传来,只见一个中年尼姑缓步前来,缁衣布靴,容色谦和,“善哉善哉,没想到施主小小年纪,也对佛学有所研究,竟然说得出《杂阿含经卷四十六》中波斯匿王问佛陀中的句子,又能看淡生死,实在令贫尼惊喜。《无常经》云:‘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纵观过去、现在世间一切众生,只要有生,必定会走向死亡,唯有看清事实,才能念无常之苦,发解脱生死之心。修行学佛,修善断恶,并于日用之间磨炼这念心如如不动,方能出离生死。”

女子转身,神色虔诚地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指点。”

听到不用赔墨兰,裴元容神色欣喜,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但终究觉得不安,更不耐烦听这两人在这里讲谈佛经,粗暴地打断两人的对话,道:“既然你说不用赔,那我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走了!你别事后反悔,又来赖我,告诉你,我可不会承认!”说着,不等女子答话,提起裙子,一溜烟儿就跑了。

女子丝毫不放在心上,神色仍是淡淡。

裴元歌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柔声道:“我家三姐姐一向蛮横,还请姑娘不要在意。不知姑娘居家何处?改日让我家三姐姐登门致歉。我叫裴元歌,家父名讳上诸下诚,今日的事情,实在是抱歉。”和裴元容报名号不同,她说出父亲的名字,是希望有机会能够帮到这位少女,还今日墨兰的人情。

女子显然没有听过裴诸城的名字,神色丝毫未变,浅浅道:“真的不必。令姐的事情与姑娘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这株兰花再稀罕难得,也只是一件赏物,真正珍贵的,是他为我寻得此兰的心意。但这份心意我心中永远都知道,并不曾因为这兰花被毁而有所损伤。所以,姑娘真的不必介怀。”

她约莫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年纪轻轻,语调中却总带着一股淡淡的看破沧桑的味道。

而且,虽然她说话时神态文雅,语调柔和,但却从不正眼看人,倒不是目中无尘高傲自大的那种,而像是她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睛里永远映不进去别人的影子。就像阳光下的一块冰,看着晶莹剔透,但内心却是寒冷凝固的。这样的人很难和她深交,再说裴元歌对她一无所知,若非这次墨兰事件,见了也只是点头避开。

但现在,裴元容毁了人家的墨兰,人家却不计较,她总不好就这样乍然离去,难免失礼。

似乎察觉到了裴元歌的心思,女子终于看了她一眼,又是浅浅一笑,依然温和疏离:“如果姑娘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回答我几个问题吧!只要姑娘愿意认真回答这些问题,之后墨兰的事情便一笔勾销,姑娘以为如何?”

裴元歌怡然点头:“颜姑娘请问!”

“裴姑娘,你说,人死之后会有魂灵吗?此生终结,是否还有来生?是否还能记得今生所遇之人,所念之人?”女子低低地道,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哀伤,神色黯然,因为情绪低落,连阳光照在她身上似乎都是冷的,更显得她柔弱如柳,惹人怜爱。

这些问题倒是有些奇怪。

不过,看着她唇色发白,身姿娇弱的模样,连这样的天气,都要披着鹤氅才能出来,似乎患有病症。裴元歌隐约有些了解她为什么会知道佛家典故,又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了。恐怕这位姑娘身体有恙,而且难以治愈,悲伤心冷之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宗教之上,希望拥有来生来自我安慰。

既然猜到这些,裴元歌自然不会去打碎她的梦。

何况……

“虽然我不信佛,但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死之后会有魂灵,而苍天会看着,如果死前有着强烈的执念,也许它会生怜,给人再一次的机会,完成前生的遗憾。”裴元歌低声道,想到前世的惨死,想到今生的裴元容、万关晓,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了些许起伏激荡,“至于所遇之人,所念之人,如果你想要记得,就一定能够记得!”

这些问题在女子心中盘旋许久,她曾经问过好几个人,但他们不是说她胡思乱想,就是虚应敷衍,告诉她人有来生。倒是眼前这位少女的答话,让她有些意外。她说她不信佛,而她所讲的也与佛教中的因果轮回不同,反而把一切寄托在更加虚无缥缈的苍天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却觉得,这少女浅浅的话语,淡淡的语调,却有着一股让她想要相信的力量。

如果想要记得,就一定能够记得!

女子忍不住回来,这次却是细细地打量着眼前名为裴元歌的少女,身着乳白色无花对襟上襦,外罩着雪青色轻纱半臂,下身是条白绫绘水墨山水的长裙,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株淡雅秀致的兰花。不,她不像娇弱的兰花,而更像一株绿竹,看似文弱,却自有气节,不折不弯,柔韧挺直。

女子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外人的身影。

她微微一笑,与以往那浅淡疏离客套的笑容不同,这次却是由衷的。一时间,原本只是秀丽的容貌,被这个笑容侵染后,突然间就变得耀眼起来,宛如无数鲜花骤然怒放,仿佛整张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光彩,容光焕发:“多谢姑娘的答案,我很喜欢。”顿了顿,又道,“还有,我叫颜明月,住在外城西郊折花胡同,门上挂着颜府牌匾的地方便是。如果裴姑娘闲着无事,可以来找我谈心,跟你说话很舒服。”

裴元歌从来没想到,一个笑容,能够让人的容貌升起如此大的变化,一时间有些怔然。

“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所以从小很少跟外人接触,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如果说方才我的言行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裴姑娘不要见怪。”真正认可了裴元歌后,颜明月的态度也变得缓和起来,神色纤柔,饱含着歉意,显得十分真诚。

裴元歌摇摇头,浅笑道:“颜姑娘不必介怀,如果有空,我一定会到府上拜访!”

“因为我病弱的关系,我住的地方一般不准外人到来,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你拿给门房看,他们就会让你进来了。”颜明月解下腰间系在芙蓉丝绦上的白玉福寿纹玉佩,双手递了过来,显然相交之意甚诚。

玉佩所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光泽柔润,背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颜”字,显然是手写之后,再令工匠雕刻出来。裴元歌隐约觉得这个“颜”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无论怎么想,却都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出来。末了只能暂时作罢,想了想,拔下头上的兰花玉簪,道:“看颜姑娘似乎很喜欢兰花,那我这支兰花簪就送给姑娘,算是你我相交的信物吧!”

在大夏王朝,交好的女子会彼此交换身上的饰物,表示交心。

颜明月从不与人相交,因此并不知道这个习俗,而且曾被告诫要对人有戒心,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但她喜欢裴元歌,既然元歌说作为相交的信物,她就笑着双手接了过来,当即插在了头上,问道:“裴元歌,你看我戴着好看吗?”

既然她改了口,裴元歌也就从善如流地道:“明月,你过来,我帮你弄下!”

颜明月依言过来,她比裴元歌高了些许,微微低下头,好方便裴元歌摆弄。淡淡的中药气息飘散而来,裴元歌心中突然涌起了些许怜惜,先帮她取下簪在头顶的碎玉珠花,改簪在倭堕髻的偏髻上,稍微遮掩了下,只露出点点珠玉的光晕。然后再将兰花簪子插在头顶。

如墨的黑发间,白玉兰花悠然绽放,风姿卓然,显得格外柔润雅致。

裴元歌从袖中取出手镜,放在颜明月跟前,让她能看到改变后的模样。爱美之心,女子皆有,颜明月左右看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璀璨夺目的笑容,似乎整个人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嫣然道:“真的很好看,元歌你的手很巧呢,我就不行了,因此身体太弱,什么都学不好,一无是处。”

除了少爷外,小寿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与人相交,而且笑得这么开心,忍不住凑趣道:“小姐快别这么说,如果被少爷听到,又该怪小姐胡思乱想了。倒是裴小姐真是蕙质兰心,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小姐跟裴小姐相交得多了,肯定也能跟着变得蕙质兰心,心灵手巧起来。所以,小姐也不用羡慕,以后只赖着裴小姐就是了!”

闻言,裴元歌和颜明月都不禁相对失笑。

然而在颜明月嫣然的笑意中,却似乎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因为听到那两个字而无法抑制的忧伤。

那个人……

颜明月表面疏离,实际上性子却十分温和,又因为病弱足不出户,被保护得无微不至,因此骨子里带着一股天然的天真。裴元歌则是外柔内刚,见识又高,见闻又广,随便说些各地的风俗人情,或者传奇传记,便让颜明月听得津津有味,神色专注。两人越说越觉得投契,就这样坐着花坛旁边的石凳上,只要日色偏西,舒雪玉派人来寻裴元歌用晚膳,才惊觉时间流逝,不舍地分手。

听说裴元歌遇到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女,结交甚笃,舒雪玉也十分欣喜。

她本就觉得裴元歌太过冷静理智,缺了少女所该有的天真娇憨,很希望她能多结交一些同龄好友,尤其是性子活泼天真的,希望能感染她。听说这位颜明月温婉中微带天真,性情柔顺,也十分欢喜,只是不知道颜明月的身份,未免有些担忧:“元歌,以你所见,那位颜姑娘,是什么样人家的姑娘?”

倒不是她嫌贫爱富或者其他,只是面对裴元歌的事情,总是格外紧张些。

“她没有说,不过,看她的衣着打扮,以及候在外面的马车的模样来看,都是豪奢却内敛,并不张扬。而且,她本人也十分静雅温婉,教养很好,又是住在京城西郊。我想,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如果母亲实在担心,改日我们一道前去拜访便知。”裴元歌十分敏锐聪慧,一下子就察觉到舒雪玉担忧的重点,微笑着解释。

心中却又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比舒雪玉聪慧得多,城府手段乃至心机都更厉害,按理说,她能够看中的人,应该都很不错。对于这点,舒雪玉一向是清楚的,而且也很认可她的眼光和聪慧,根本没必要多此一问。但是,听着舒雪玉连串的询问,裴元歌却并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心中怪怪的,似乎有些温暖熨帖,却又说不清楚。

“也是,我们改日便去拜访!”舒雪玉连连点头,开始盘算日期。

见舒雪玉对裴元歌的热切模样,旁边的裴元容难免觉得受冷落,再想想那盘价值千金的墨兰,忍不住酸溜溜地道:“当然,四妹妹的眼光当然好,那位颜姑娘连价值千金的墨兰都不看在眼里,出手就送给四妹妹这样珍贵的羊脂白玉佩,衣料又是华贵的云锦,当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四妹妹这下发达了!”

言下之意,说得好像裴元歌是看中了颜明月的华贵,故意讨好以谋算好处。

“发达不敢说,只要颜姑娘别追着我,讨要被三姐姐弄坏的墨兰,我就谢天谢地了!”裴元歌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微笑着反击道,“听说,那盆墨兰是有人找遍整个大夏王朝,才为颜姐姐找来这么一盆,当时购买时花费了一千两黄金,却只是幼苗。现在好容易开花,却被三姐姐毁掉了,不知道把三姐姐院子里的东西都拿去变卖,够不够赔人家这株墨兰呢?”

听到墨兰如此名贵,裴元容顿时心虚起来:“都说了不是我弄坏的!”忙塞了一筷子菜到嘴里,掩饰情绪。

舒雪玉皱眉:“什么墨兰?”

听裴元歌把院子里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舒雪玉把竹筷往桌上一拍,神色极为恼怒:“裴元容,你从哪里学的这些强横霸道,还敢报你父亲的官位,怎么,还嫌你不够丢裴府的脸吧?我真后悔,怎么把你带了出来!以后你要闯祸,自个儿出去,不要带累了我!”

裴元容虽然不服气,但心虚于墨兰的珍贵,倒不敢还嘴,只低头吃菜。

白痴,这不就等于你承认了墨兰是你弄坏的?裴元华暗自在心中鄙视,脸上却挂着温厚的笑意,打圆场道:“母亲息怒,不要气坏了身体。我想,三妹妹个性是莽撞了些,但应该不会故意去毁坏墨兰。好在颜姑娘也不计较,改日我好好骂她一顿,母亲吃菜!”说着,夹了一筷子素鱼放在舒雪玉碗中。

裴元容毕竟是她亲妹妹,如果这事闹到父亲那里,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她这个同胞姐姐也难免会受牵连。

不然,她才不会替这个白痴说话!

用过晚膳,众人各自回厢房歇息。紫苑和木樨都是伶俐的人,又服侍惯了裴元歌,虽然换了地方,却仍然备好了所有的东西。沐浴过后,换了浅白色的寝衣,裴元歌便上床歇息。颠簸了一天,她也的确有些疲累,很快就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裴元歌隐约觉得有人在急切地推她。

“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出事了?裴元歌猛地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起身开始穿衣,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太清楚,是夫人派白霜姐姐来,说让小姐赶快穿戴好,到夫人的厢房里去,听说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那里,夫人也有派人去。恐怕事情不小。”紫苑速度地和木樨帮裴元歌穿戴衣衫,边急切地道。

顾不得太仔细的东西,眼看着衣衫穿好,裴元歌便带着两人来到舒雪玉所在的厢房。还未走近,便看到原本应该守在院子外面的裴府护卫全部被调到门前,个个神色凝重,手执长剑,一副备战的模样。裴元歌顾不得理会,匆匆进了屋子,舒雪玉坐在主位,神色有些紧张,却还算沉静。令人惊讶的是,在她旁边却坐着脸色苍白的颜明月,绿衣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气息十分急促,看到裴元歌,忍不住上前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喘息着无法说出话来。

察觉到她手的冰凉和颤抖,裴元歌忙轻声抚慰着,扶她坐下。

“小姐,药来了!”小寿从内间转出来,端着一杯水,托着一丸药,“小姐快把药服下!”

服了药,颜明月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些,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也好转了些,只是手依然紧紧地抓着裴元歌,不肯松开。看得出她被吓坏了,裴元歌轻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颜姐姐别担心,外面有护卫守着,不会有事的,你先冷静下。我们进去把你这身衣裳换了,好不好?”

舒雪玉这才想起颜明月和小寿染血的衣衫都未换下,忙道:“正是!”

抓着裴元歌的手,看到熟识的人在身旁,颜明月终于觉得安心了些,点点头。

裴元歌主仆带着颜明月和小寿转到内间,帮她们换下带血的衣衫,又整理好仪容,这才出来。外间裴元华三人也都到了,看得出被门外的阵势吓了一跳,连裴元华神色都有些紧张。

见众人都到了,舒雪玉这才简单地道:“庵庙内似乎来了强盗!”

事情是从颜明月等人所住的东院起的,她和小寿原本睡得很安稳,突然被护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说庵庙来了强盗,护卫们正在拦阻,让她们赶快逃命。看到他浑身浴血的模样,颜明月和小寿倒没有怀疑,立刻起身,才刚穿戴好衣衫,便看见一位黑衣人破门而入,护卫二话不说,身后还跟着轻重伤不一的护卫。

护卫们拼死力战,死伤惨重,终于重伤了黑衣人,又正好裴府的护卫闻声赶到,这才将颜明月主仆救了出来。

“现在护卫统领赵景正在外面审问那名黑衣人,虽然他已经重伤,但事情未必就到此结束,所以我才把你们都叫过来,让护卫守在外面,以防万一。”舒雪玉简单地道,看到裴元华等三人齐齐变了脸色,更觉得有些惊慌,直到看到裴元歌依然沉静的神色,这才稍微定下心神来。

裴元歌此刻也并非不紧张,但她看得出来,屋内众人这时候都紧张得很,正是缺少主心骨的时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夫人,卑职赵景求见!”

“快进来。”

赵景推门进来,方正的国字脸上神色凝重。他原本是裴诸城的亲兵,浴血沙场,也立下了不少功劳。按理说,裴诸城这次调任京官,以他的资历能力,应该能升为偏将。但他跟惯了裴诸城,说不习惯新镇边大将的作风,直接从边疆回来,给裴府做了侍卫统领。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处变不惊的,如今连他脸上都带了凝重,显然事情的严重性更甚。

舒雪玉难免有些紧张。

赵景拱手,禀告道:“卑职审问了那名重伤的黑衣人,然而,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拖延了这些时间后,因为伤势过重而亡。虽然没有问出根由,但卑职认为,这人很可能不是什么强盗,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第一,这人如此硬项,宁死不言一字,这种冷硬的作风,正是死士的特点;第二,卑职试过这位姑娘的护卫,武功已经算不俗,然后,十数人围攻一人,最后只有一人生还,可见这黑衣人的武功之高,绝对寻常强盗;第三,据这位姑娘的护卫所言,那名黑衣人出手狠毒,招招致命,专攻要害。而且,强盗抢劫,多数明火执仗,根本不必黑衣,黑巾遮面。”

舒雪玉虽然性子刚烈,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那以赵统领的意见,我们应该怎么办?”

还不等赵景说话,裴元歌已经霍然起身:“我们应该尽快离开白衣庵。”

赵景一怔,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备受大将军(裴诸城虽然如今任刑部尚书,但他的老部下仍然习惯称他为大将军)疼爱的四小姐。他早就听说这位四小姐聪慧不同寻常,如今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只有这位四小姐神色镇静,还能够立刻想到其中的诀窍,果然了不起。拱手道:“卑职也是这个意思。”

舒雪玉不解:“元歌,怎么了?”

“如果说那名黑衣人是死士,而非寻常强盗的话,按照死士的风格,在被擒获后,就该立刻自尽而死,以免泄露机密。但是,他却硬撑着,既不说话,也不寻死,直到伤重而亡。我想,他就是为了让裴府的护卫以为,可以从他最后问出有用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恐怕他还故作姿态,偶尔犹豫下,或者心动?”裴元歌说着,最后的问句却是问赵景的。

赵景点点头,惭愧地道:“正是。”

可惜,直到他重伤不治,自己才想通其中的关节。

“他之所以这样故作姿态,恐怕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我想,恐怕这次被派来的死士不止他一人,一定还有同伙。也许他是来探风,或者想要抢功劳,所以一个人偷偷前来,结果无意中被颜姐姐的护卫察觉,这才无奈杀人。无论是那种情况,如果他的同伙发现他一直没有回来,一定会起疑,然后追上山来。”分析着分析着,裴元歌反而真的镇静下来,认真地思考着整件事。

如果死士的话,那么来杀的人就有固定的目标,来到白衣庵,一定是针对庵里的人而来。虽然说死士先摸到颜姐姐的院子,但也不能排除是针对裴府而来的可能性。

“四小姐看得一点也没错!”赵景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神色犹疑,“但是现在,卑职担心的是,我们没有从黑衣人口中问出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他的同伙到底藏在哪里,到底是在山顶,还是在山脚。如果弄错了,我们就算逃出白衣庵,说不定反而是自己送上门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能准确把握到黑衣人的所在,逃生的希望就多一分。

“不管怎么说,赵统领先派个合适的人下山求救。如果没有援兵,我们就算能多拖延一会儿,也未必就安全。”虽然裴府护卫都是浴血厮杀过的将士,比寻常护卫更加得力,但不知道黑衣人的人数,就无法预料裴府护卫能否抵挡,还是要搬救兵才行。裴元歌吩咐道,沉思了会儿,问道:“赵统领可曾仔细查看过那黑衣人的周身装束?”

赵景点头:“卑职很注意地查看过,但一无所获。”

“不是,我是问你,黑衣人的身上可有什么别的东西,比如说泥土、树叶,草片之类的,山顶的温度更低,山脚的温度更高,所生长的植物也有所不同。庵内的大师久居此地,对这些一定很熟悉。何况如今庵内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们的处境也并不安全,不如请她们过来,查看黑衣人周身的情况,或许能够推测出黑衣人究竟是藏在山顶,还是埋伏在山脚。”裴元歌提议道。

赵景眼前一亮,的确,有熟悉地形草木的白衣庵的大师,未必不能探查出黑衣人的下落。

“卑职立刻去办!”

这白衣庵虽然危险,但在查探出黑衣人藏身所在之前,倒还是呆在这里更好些。

屋内的气氛沉闷压抑,黑衣人的厉害,众人已经听赵景禀告过,如果人再多些,恐怕她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的心头都是沉沉,尤其是裴元容,若非实在害怕得过了,只怕早就闹嚷起来。裴元歌握着颜明月的手,安慰着受了惊吓的她,心头也在暗暗思索对策。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赵景终于回来,禀告道:“按照四小姐所言,卑职请庵内的大师去辨认,虽然很多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但庵主水月大师还算镇静,认出黑衣人脚底的一颗草籽,是山底所特有的植物,山顶并没有,所以,黑衣人恐怕正是藏身在山底。卑职已经派了暗哨紧盯着山下的情况。”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裴元歌眉头紧蹙,如果说黑衣人藏身山顶,她们朝着山底跑,逃脱的希望还算大,但现在黑衣人在山脚,那她们只能向山顶逃生。但这种情况下,黑衣人如果人数足够多,就有可能包围搜山,从山腰慢慢向山顶推移,山高总有限,到最后即使她们没被黑衣人追上,也只会被包围在山顶,到时候情形更危险。

不过,没有办法,只能祈祷,她们能够拖延到救兵前来。

“母亲,颜姐姐,还有各位姐姐们,现在逃命要紧,今晚月色甚好,所以,请大家把身上的金银玉石全部摘下来,或者扔掉,或者藏起来,以免被月光照到,折射出光芒,暴露我们的所在。还有,赵统领,请你去问问庵内的大师,她们可还有多余的缁衣佛帽,全部拿过来,让我们统统换上。”在禀告前,裴元歌就思索过应对的办法,和逃生的细节,这时候说出来,倒也头头是道。

赵景又是一顿,随即恍悟,道:“不错,黑衣人直接到了那位姑娘的院子,显然不是冲庵内的人来的,如果换上缁衣佛帽,危难关头倒是可以迷惑下敌人视线,赢得时间。卑职这就去办!”

“赵统领,还要请你转告诸位大师,黑衣人虽然可能不是冲她们来的,但难保发现我们都不在后,杀人泄愤,所以,请她们最好也离开白衣庵,朝着山顶方向隐藏,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请她们不要跟我们选相同的方向,以免被我们连累。”裴元歌继续吩咐道,这话的确是为白衣庵的众人着想,却也有着一点私心。

逃离的人越多,四处的动静越大,黑衣人就越难判断所要杀的人目标在哪里。

而且,她们也都换上了缁衣佛帽,又是夜里,就更加难以辨认。

赵景这时候对裴元歌已经佩服至极,不再把她当做年幼无知的娇贵小姐,应了一声便依言去办。

众人都换好衣衫,收拾好珠玉首饰,再三察看无奈,正要向山顶的方向转移,颜明月那边却出了意外:“不行啊,我家小姐身体娇弱,方才又受了惊吓,别说爬到山上,就是多走几步都可能会出事,根本不可能爬到山上。而且,山顶太寒,我家小姐的身体经受不起,只怕还没遇到黑衣人,她就先没命了!我们这次来,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多带御寒的衣裳,怎么办?”小寿焦虑地道,神态凄惶。

如果小姐有什么意外,少爷会杀了她的!

“小寿说得没错,我撑不住!”颜明月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苦笑道,“我身体太弱了,也走不快,就算勉强跟着,也是大家的拖累,不如你们先走,我留下好了。说不定那些黑衣人是冲我来的,如果我死了,也许他们就不会再去追你们了。”

看着颜明月苍白的脸色,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显然小寿所言不虚。这么说,要颜明月活着逃到山顶,希望实在渺茫。但是,虽然和颜明月相交只有一日,但对这个身患重病,性子却温婉天真的少女,裴元歌还是很有好感的,不忍心看她丧命于此。思索了会儿,跺脚道:“既然如此,也只有赌一赌了!”

070章九殿下英雄救美[手打文字版]

约莫两刻钟后,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白衣庵后院,却见庵内灯火通明,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黑衣人将厢房搜个彻底,却不见人影。正恼怒着,分开去搜索大殿方向的黑衣飞身进来,手里拿着一幅白练,上面写着一行字:“承君厚意,深夜相访,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不见为妙。”

白练是从大殿的佛头垂下来的,一入殿门就能够看到。

紧接着另一人又飞身进来,将一具黑衣人的尸体扔在地上:“看起来是李大想要抢功,私自提前潜入白衣庵,结果被发现后,力战而亡。”

“这个该死的家伙,坏了我们的大事!”院落中一位黑衣人愤愤地道,举起手中的刀朝着李大的尸体砍了下去,“被这家伙泄露了踪迹,恐怕已经被察觉到,所以连庵内的尼姑都跑得不见人影。不过,下山只有那一条路,因为李大不见,我们也格外注意了,并没有发现动静。她们应该是朝着山顶跑了。”

“那还好些,我们继续追就是了。”

先前发话的黑衣人点点头,道:“所有人先分散开来,四周围着上去,如果发现目标的踪迹,就立刻发烟花信号通知其他人赶到。记住,别人杀了都没关系,但是那女的一定要活捉,这可是五殿下的吩咐。因为李大,我们现在已经砸场了,如果再有别的闪失,这次回去大家都准备着下地狱吧!”

“是!”

※※※

在逃亡山顶的途中,裴元歌一直注意着山腰白衣庵处的动静,始终没有看到放火烧庵的迹象,这才稍微安心。因为颜明月无法跋涉逃生,无奈之下,她只能冒险将她藏在白衣庵大殿的白衣观音像后面。为了掩饰她的踪迹,裴元歌故意命人将白衣庵的烛火全部点亮,将庵内照得犹如白昼,又在大殿上挂上了那幅白练。

人有种很奇怪的心理,面对黑暗,会不自觉地提高警惕心;相反,在明亮的地方,则会下意识的松懈。

死士经过严苛的训练,或许受这个影响不会太大,但冲香客来的他们一定会先潜入后院,看到后院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自然会认为庵内的人有了戒备,已经出逃,会下意识地忽略有人还藏在庵内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心理惯性的欺骗作用。

而据赵景说,懂武的人,如果仔细查看,能够察觉到别人的气息。

因为大殿太显眼了,所以黑衣人不容易想到颜明月藏身大殿,再加上那幅白练,即便黑衣人气度再好,遍寻不遇,又被人留书讽刺,难免会心浮气躁,不会注意查看四周,这样藏身观音像后面的颜明月暴露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许多,这也是一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障眼法。

但这样做,也有着十足的风险。

且不说中途暴露的可能性,裴元歌最怕的是,这些黑衣人遍寻不获,又被她的留书刺激,一怒之下会放火烧庵,这样一来,藏身庵内的颜明月必死无疑。好在,直到现在为止,白衣庵的方面都没有火光升起,这样一来,颜明月安然过关的可能性又高了很多。

放下颜明月的心事,裴元歌又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现在她的处境,未必就比颜明月好到哪里去。

之前负责侦查黑衣人动向的暗哨已经禀告,黑衣人足有数十人众,武功都极高,显然已经超出了裴府侍卫所能应付的极限。而避向山顶的他们,也面对着一个很纠结的问题,如果由裴府护卫保护所有人一道上山,这样看起来是最安全的,但人多,动静就大,一旦被黑衣人察觉,到时候只有力战而亡这个结局。

相反的,若众人分散开来,危险性高,但目标小的话,黑衣人也就不容易发现。

而且,没有裴府护卫在旁,即使被黑衣人发现,她们还可以假冒是白衣庵带发修行的居士,或许能蒙混过去,逃得一命。

裴元歌本人是赞同分散走的,但裴元华等人则坚持要一道走,舒雪玉也不放心裴元歌,最后只能一起向山顶逃去。但是,众人体力不一,行走速度有快有慢,虽然明月如霜,但幽林内树影斑驳,明暗不一,很难辨认出路径。走着走着,有心急逃生,不等后面人的;有慢慢掉队的;有不认得路,逐渐走偏的;也有遇到前面探路的黑衣人,护卫上前去调虎离山……

结果,众人越走越散,到现在,裴元歌也不知何时掉了对,变成了独自一人。

更糟糕的是,她迷路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只能凭借着地势的高低起伏,判断哪边是山顶,哪边是山脚,在斑驳的树影中,摸索着向山顶的方向走去。正艰难地走着,心中忽然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看看四周,悄无声息地躲在一棵松树的阴影中,将自己彻底地遮掩起来,屏住呼吸,尽量掩饰行迹。

没一会儿,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山脚的方向传来,朝着山顶而去。

与她们的艰难凝涩不同,这脚步声十分的轻盈矫健,如履平地,再加上来的方向,毫无疑问,应该是那群死士找上来了。

下示意地感到紧张,裴元歌抑制着紧张的心跳,免得太过异常,被黑衣人察觉。

脚步声快速地靠近,方向与裴元歌的所在十分相近。那轻盈的脚步声,在此刻听来,似乎是死神的召唤,裴元歌心头越发紧张,不用刻意的屏住呼吸,这一刻,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停止,暗自祈祷他不要正好经过自己的藏身所在,不要察觉到自己在附近,不然,以她跟黑衣人的强弱对比,必死无疑。

十步,九步,八步……。

三步!

裴元歌暗自计算着,以黑衣人的步履,离自己只有三步之遥,如果他不改变方向的,这就是黑衣人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只要躲过这一刻,后面他就会越走越远,也许后面还会有其他黑衣人追过来,但至少这一劫,她算是躲过去了!向前走,不要转向,千万不要向右转!裴元歌暗自祈祷着,心焦如焚。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祈祷声,黑衣人并未停留,径自朝着山上疾奔而去。

听着黑衣人的脚步声慢慢远离,裴元歌终于放下了心事,纤纤玉手轻拍着急剧起伏的胸口,这才察觉方才那一刻,身上的冷汗几乎将里衣湿透。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这个念头还未转完,背后腰部忽然多了一双手,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裴元歌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朝着山下的方向跌倒下去。

异变突生,裴元歌下意识地就想惊呼出声。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时候绝对不能发出声音,不然被黑衣人察觉,那就死定了!于是咬着唇,死死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甚至,当衣衫被灌木丛划破,伤到娇嫩的肌肤时,她也忍住没有喊痛;重重地跌倒在粗粝的泥沙上,手掌和膝盖处都似乎磨破了,钻心的疼痛从伤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

眼泪无声地从明眸中涌出,裴元歌咬得红唇极疼,有温热的液体从牙齿处涌出,蜿蜒流落下来。

但自始至终,她没有喊出一点声音。

然而,衣衫被灌木钩挂撕裂的声音,身体重重跌倒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敏锐的黑衣人,飞速地朝着裴元歌跌倒的地方赶来。

衣袂拂风的声音传来,裴元歌知道这次恐怕没有幸理,睁着眼睛,努力地看着她之前站着的地方。那人能够推到她,想必离她所在的地方很近,而且从推到她后,就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显然还站在原地。会这样的做的人,不是裴元华,就是裴元容,而以裴元华的狠毒阴险,可能性最大。

既然你要我死,我也要拉你陪葬!

“你是谁?为什么推我?既然你用意如此狠毒,那大家一起死!”裴元歌大声的喊道,月光透过互相遮蔽的林叶,破碎地投映在她的身上。裴元歌伸出手臂,指着自己原先的所在地,道,“那边还有一个人!”

话音未落,正前方却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啊——”

众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连那名赶到半路的黑衣人也不例外。

只见树影斑驳的林间,一道女子身影匆匆滑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暴露了所在的位置,急忙朝着别的方向离开。与众人缁衣佛帽的打扮不同,她穿着的是名贵华丽的丝绸衣裳,金线绣成的牡丹花纹,在经过有月光的地方时,发出熠熠的光辉。赤金嵌玉石的头面折射出万千光华,周身的环佩叮当,随着女子急促的奔跑,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断地提示着众人女子的所在。

同一时间,三个目标,黑衣人有些犹豫。

黑暗中的那人还看不清楚,跌倒的女子似乎穿着佛帽缁衣,而前面的女子则衣着华贵……相比较而言,上面的女子衣饰不凡,更加可能是他们此次的目标!只是转念,黑衣人便做粗决断,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山顶女子逃跑的方向追去,放过了下面的裴元歌和推她的那个人。

裴元歌呆呆愣愣地半爬在地上,连起来都忘了,更别说要去揪出那个害她的人!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声惊呼,但她认出来,上面引开了黑衣人注意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夫人舒雪玉。可是,早在白衣庵,裴元歌就警告过众人,把簪环首饰全部摘下来,套上缁衣佛帽。而且,她亲眼看到舒雪玉穿戴好缁衣佛帽的模样。可是,刚才,她逃开的时候,却是一身锦绣衣裳,簪环首饰,环佩绶玉一应俱全,所以,才引开了黑衣人的注意力。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故意的。

脱下缁衣,露出原本的锦绣衣裳,故意戴了满头的首饰,环佩叮当,目的就是为了引开黑衣人的注意力。

是因为她刚说喊的那句话,让夫人认出了她的声音吗?所以,夫人为了救她,故意发出惊呼声,故意那般的穿戴,引开了黑衣人,好让她能够逃生吗?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做,等于把自己完全的暴露在黑衣人的追踪之下,虽然距离不近,但黑衣人追杀她是迟早的事?

追上之后,可能就是死……。

为什么?为什么夫人回用她的命,来救自己的命?裴元歌怔怔地望着舒雪玉奔走离开的方向,摔倒的疼痛,伤口的疼痛依然火辣辣的疼,但她如若不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的只有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不惜代价地救她?

是,也许她帮过夫人对付章芸,但是,那是因为她们利益相同,所以互助互帮地彼此合作和利用,谁也不欠谁,为什么她这时候要这样救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裴元歌只觉得思绪像是凝滞了一样,傻傻地理不出任何头绪来。她知道,夫人对她很好,但她一直以为,那种好只是她们彼此互相利用,只是在父亲面前做戏,以达到共赢的目的。但现在,舒雪玉舍命来救她,这种好,已经完全超过了利用和合作的限度。

为什么呀?

裴元歌猛地站起身来,拼命地朝着舒雪玉逃离的方向追去。

顾不得隐匿行迹,顾不得追查推她害她的凶手,也顾不得浑身的伤痛,现在的她,只有一个想法,追上夫人,问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她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从来都不去相信……。因为前世被章芸骗得太惨,这一世,她不再轻易相信别人的好……。胸腔中突然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得她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滑过脸颊,随着她的奔跑,串串飘飞,跌落在她的身后。

“咦,这儿还有个小尼姑!”惊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紧接着露出一道黑色的身影。

借着斑驳的月光,眼前的少女清丽脱俗的容貌宛如仙子,露在外面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浅浅的光晕,宛如透明一般,白玉小脸上泪痕犹在,梨花带雨般楚楚动人。黑衣人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淫秽的邪光,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嘿嘿笑道:“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居然逮住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尼姑。哼,反正那些功劳从来落不到老子头上,倒不如跟这尼姑好好地快活快活!”

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裴元歌恍恍惚惚地,知道这黑衣人拦在身前,才猛地清醒过来,后退两步,惊怒交加地道:“你想做什么?”盈盈水眸中三分愤怒,剩下的则是被人拦阻的烦躁,“让开!”

“小师傅,你长得这么漂亮,侍奉佛祖不是太可惜了吗?”黑衣人涎着脸调笑道,黑巾遮住了嘴鼻的部分,却依然能看到一道刀疤从左额头起始,划过鼻梁,藏进了黑巾里。被他那恶心的笑容一带,长长的刀疤也跟着晃动就像爬了条毛毛虫一样,恶心又可怖。

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图,裴元歌惊怒交加,转身想跑,却被他纵身拦住。

看着这刀疤男子的轻功,裴元歌知道她恐怕很难逃脱,但宁死也不想被这种人碰,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道:“我乃是当朝刑部尚书裴诸城之女,你若敢欺我,我父亲将来必定不会放过你!”

听到裴诸城的名字,刀疤男子微微一愣,倒真的有些犹豫起来。

不过很快,他又恍悟过来,满不在乎地笑道:“就算是裴尚书的千金又如何?反正今晚这山乱得很,等我完了事,把你的尸体往山脚下一丢,谁知道是我干的?到时候,你跟阎王爷告状去吧!”说着,搓搓手,表情到更加得意起来,“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原来是个千金小姐,那就更好啦,细皮嫩肉的……可惜不能留你的性命,不然带回去暖床也不错啊!”

说着,突然收起大刀,取出一根长鞭子来,朝着裴元歌当头挥来。

裴元歌下意识想躲,无奈武功差的太远,难以躲开。但那鞭子却并未触碰到她的肌肤,而是卷起她头上的佛帽。原本隐藏在里面的长发顿时如瀑布般散落开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裴元歌后退两步,长发垂散,白玉般的肌肤,夜色般的黑发垂散着,越发显得清灵脱俗,宛如山间的精灵。

“放心吧,老子的鞭法好得很,不会伤了你娇嫩嫩的肌肤,不然老子也心疼啊!”刀疤男哈哈地笑着,长鞭又是一挥。

“哗啦”一声,鞭风划破她肩膀处的缁衣,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丝绸中衣。

裴元歌这会儿算是明白了,这人现在是在当猫,把她当做耗子,玩猫捉老鼠那一套,想要把她彻底玩弄够了再加凌辱!该死的混账东西!裴元歌心中涌起滔天的怒气,只恨自己不懂武功,不然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将眼前的人杀死,喝他的血,咬他的肉,啃他的骨头!

“咻”的一声破空声,长鞭再度挥来。

然而,长鞭才到半途,忽然间如同被钉了七寸的毒蛇般,萎靡落地。

刀疤男子大怒,喝道:“谁他妈在坏老子的好事?有本事给老子站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好汉?”

“比起阁下,我足够光明正大,至少本殿下光明磊落地露着脸,不像有的人,还要把那张脸藏在黑巾后面,到底是谁躲躲藏藏?不过也不奇怪,本殿下如此容貌,若不露出来给人瞧瞧,那岂不是别人的损失?至于阁下,估计应该长得没法见人,如此遮掩起来,也算是阁下的功德了!”伴随着慵懒的声音,宇泓墨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的树上,安然坐在一根枝头粗细的树枝上,双腿悠然地晃动着,然而树枝连动都不动一下。

山风吹来,灌满了他宽大的袖袍,身后的鹤氅更是随风飘扬,宛如翅翼般。

这般凌空而立,衣袂纷飞,又是这般妖孽的容颜,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浑似妖魅邪魔,即使被明亮的月光照着,拉着长长的影子,却也不像是人,让人心中带着寒意,却又很难忽略那出色得过分的容貌。

“你……。九殿下?!”刀疤男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宇泓墨微微一笑,随手摘了片树叶,美目流转:“哦?你认得我?”将修长的树叶放入嘴中,吹出一个音符,然后才道,“那这就好办了。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我的手段,你是自己乖乖招认呢,还是要我动手?是谁派你来跟颜——”

忽然间察觉到不对,闪电般地转过头去,顿时觉得心跳猛地一滞。

站在树后的女子长发散乱,随着山风四下飞舞。月光轻轻地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如玉刻般的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眸却是说不出的明亮,明亮得如同有火焰在燃烧,死死地盯着刀疤男子,却是森冷得吓人。宽大的缁衣肩膀处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丝绸光泽。

裴元歌?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在这里?

目光在她散乱的长发声微微顿了顿,再掠过她肩膀处的衣衫破损,想到方才长鞭飞舞的情形,宇泓墨潋滟的眼眸中顿时闪过一抹森然的杀机,浓郁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嘴角的笑意已经敛起,绝美的容颜上一片冰冷,没有闲心再去逗弄那个黑衣人,起身从枝头跳落下来,朝着裴元歌所在的方向走去。

见他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少女身上,看都不看他,刀疤男突然转身,双足一点,纵身跃起,想要逃窜。

他听说过宇泓墨的厉害,看到那张妖孽似的的容颜,本来就无心再战,只求能够活命。这时候见他被那少女吸引去了心神,浑然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形,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然而,双脚才刚离地,刀疤男子就感觉到双腿膝盖处一阵剧痛,宛如折翼的麻雀从空中跌落,抱着腿在地上翻来滚去,不住地惨叫。

宇泓墨置之不理,走近裴元歌,解下身上的鹤氅,伸手想帮她披上,犹豫了下,扔到了她的身上,转身朝刀疤男子走过去,边淡淡道:“披上吧!裴元歌,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我要杀人了!”

“不必!”清冷却坚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宇泓墨有些惊讶地转过身,看到裴元歌仍然那样直直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神色冷漠,定定地看着刀疤男子翻来覆去,杀猪似的惨叫声,泛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其他女子见此情形所该有的惊慌,害怕和不忍,有的是出气的冷静,以及仇恨:“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柔弱,如果你肯借我一把利刃,让我亲手杀了她,我会很感激你的!”

宇泓墨又是一怔,这个女孩,怎么遇事的反应,总是出乎意料呢?

宽大的缁衣随风飞舞,勾勒出她纤弱的身影,如此柔弱的身形,却偏偏有着这般刚强的倔强,倔强得……让人生怜。宇泓墨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道:“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勉强,不能杀人,也并不意味着懦弱!”

“不会!”裴元歌接过匕首,走上前去,“我会杀了他!”

杀了这个意图欺辱她的禽兽!

刀疤男子抱着腿在地方翻来覆去地嘶嚎,叫得十分惨烈。但实际上,他的伤势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么严重,他之所以叫得那样惨烈,多半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宇泓墨,试图让他放松警惕,好找到机会逃跑。没想到,宇泓墨竟然真的这么大意,让那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少女前来杀他。哼,他可是精心训练出来的死士,别说现在只是双腿膝盖处疼痛,小腿使不上力,就算是双腿断掉,那少女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看宇泓墨的表情,似乎对那位少女十分在意,待会儿只要趁那位少女近前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制住她,再用她来威胁宇泓墨,想必能够安然逃脱,至于以后……。哼哼,这笔账,他一定会讨回来的!

裴元歌手执匕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来到刀疤男子的身前。

好机会!刀疤男子觑准时机,正要翻身而起,劫持裴元歌为质,却听得“噗噗噗”连着几声轻响,两粒铁菩提子打在他的双臂关节处,卸下他两条臂膀;两枚则嵌入他的眼中,废掉他一双眼睛;最后一枚则封住了他的穴道,让他无法动弹,眼睛和四肢处剧痛彻心,然而他却只是张着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最后一枚封穴的铁菩提子,顺便封了他的哑穴。

而此刻的他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即使知道对面只是个柔弱女子,却也只能任她宰割。

裴元歌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中间的变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混蛋,双手高举起匕首,冲着他的心脏处狠狠地刺了进去。匕首锋锐异常,没有遇到丝毫阻碍,便一刀毙命。鲜红的血顺着匕首刺进去的地方泉水般地涌了出来,裴元歌一时不防,被溅得手上,身上一片血迹斑驳。

杀人的时候,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杀之而后快。

但现在人已经死了,看着满手的鲜血,再看到那人双眼处嵌着的铁菩提子,裴元歌突然觉得鼻间一片浓郁的血腥味,胃部不住翻腾,忙起身跑开,扶着一棵树猛地呕吐出来。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稳住,只觉得浑身都像是脱力了般,几乎站立不稳,就想跌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

“小心点!”看着她这模样,宇泓墨摇摇头,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没事吧?”

裴元歌无力地挥挥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想冲散鼻间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宇泓墨正要说话,忽然看到裴元歌纤白如玉的柔荑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擦伤,混合着杂草泥土,模样十分凄惨。顿时脸色一变,抓住她的手查看着,再看看,发现她的脸上也有着几道划痕,膝盖处的衣衫似乎也被磨破了,擦伤刮伤无数。看着这些明显的伤口,宇泓墨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怎么回事?”

“什么?”裴元歌惑然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受伤的擦伤,才道,“不小心摔——”

话音未落,突然猛地想起一事,神色大变,猛地转身朝着舒雪玉先前跑走的方向奔去。然而才迈两步,便被宇泓墨反手拉了回来。裴元歌急得直跺脚,想甩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都甩不开,怒斥道:“放开我,我还有急事。我母亲在那边,她被那些黑衣人追赶。我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能再耽误了!”

说不定这个时候,她已经……

裴元歌不敢再想下去。

那焦躁不安的模样,代表的是关切,在乎已经看重。宇泓墨觉得有些惊讶,他跟裴元歌几次碰面,以九皇子的身份跟她相见时,看到的是她的聪慧、倔强,以及伪装的乖巧;以银面和她的几次相见,看到的是她对付那位姨娘和他时的伪装、狡诈,狠绝以及有仇必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裴元歌为一个人如此的急切焦躁。

这样一直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原来也有如此在乎的人?

宇泓墨突然觉得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却又说不清楚原因,只是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冷哼一声道:“就算你还能赶得及,以你的身手,到了那里,除了多搭自己一条命外,还能有什么用?”

裴元歌一想也是,更加烦躁起来,突然回过头,眼睛发亮地看着宇泓墨。

这位九殿下虽然有时候喜欢捉弄人,性子难以猜度,但他毕竟是九皇子,夫人是裴府的夫人,而父亲则是刑部尚书。何况,他刚才还救了自己……如果他肯帮忙的话,只要能及时赶到,就一定能救下夫人!“九殿下,请问——”

“想请我帮忙,救裴夫人?”宇泓墨笑眯眯地问道。

裴元歌急忙点头。

“想都别想!”宇泓墨猛地变脸,头一扭,面色不善,“本殿下现在心情不好,没心情救人!”救了她也不知道道谢,也不知道感恩,只记挂着那位裴夫人,等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又开始眼睛发亮地看着自己……当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不帮,打死都不帮这个忙,急死她!

“九殿下!”裴元歌早听人说过这位九殿下喜怒无常,但这次才是真正地领教。如果换了别的事情,也许她就不再强求,但现在舒雪玉危在旦夕,方才舍命救她的事情又在心头萦绕出无数疑团,现在,她真的不希望舒雪玉出事。而眼下唯一的救星就是眼前这位难伺候的祖宗,就算他再喜怒无常,也只能忍了。“九殿下,如果您能够救了我母亲,我想,我父亲一定很感激您和柳贵妃的!”

“怎么,拿裴尚书的名头来诱惑我?”宇泓墨眯起了眼睛,“抱歉,我对裴尚书的感激不感兴趣!”

这个男人太难搞定了!裴元歌心急如焚,忽然心头一动,这位九殿下天潢贵胄,不可能长夜无眠,散步散到这里来;而这里又只有一座尼姑庵,九殿下就算要烧香,也不可能来白衣庵;而方才,听他对那个刀疤男子说的话,提到了颜字,似乎是把她当成了颜明月……这样说起,九殿下出现在这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特意敢来搭救颜明月的。

裴元歌眼珠一转,忽然柔声问道:“九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裴元歌,不嫌你的态度转得太生硬了吗?”宇泓墨有种磨牙的冲动,很想像上次在温府一样,抓起某人的手咬一口出气!不过……看看她伤口凄惨,鲜血淋漓的手,宇泓墨冷哼一声,饶过她这次,“不错,本殿下的确是得到了些许消息,听说有位颜小姐今晚可能会在这里遇刺,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不过……现在看某人的态度,即使我救了她,她也未必会感恩,我干嘛费事?不如让她死掉算了,如果她死了,说不定会对我更有利些,所以,不要想拿那个姓颜的的消息跟我交换条件,本殿下不吃你这套!”

哼哼,好,很好,非常好!

这个丫头又开始跟他耍心眼儿了是不是?上次是为了一个傅君盛,这次又冒出来个裴夫人!就冲她这态度,他要是自己去救那位裴夫人,以后他宇泓墨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遇上这么个心思难测,喜怒无常偏偏又聪明得可怕的男人,裴元歌觉得好无奈。

最无奈的是,她现在还有求于他,还非他不可!

“九殿下,如果说,我以前有在哪里得罪过您,我诚心诚意地跟您赔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实在没有心眼儿可耍,裴元歌只能试着软语央求,“或者您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我发誓我改,行不行?九殿下,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好不好?”

这一招软语央求,在父亲那里是百试百灵,不过眼前这男人……很难说!

第一次听到裴元歌这样柔柔地跟他说话,而不是像以前,要么恭谨得十分客套,处处透漏着距离的假装乖巧,要么就是伶牙俐齿,心狠手辣动不动就咬他的张牙舞爪,宇泓墨终于觉得满意了些。不过,不能这么轻易地饶她,故作沉思道:“你以前是有得罪过我,不过,我这次不去救人,跟你以前得罪我没关系。我说了,因为我心情很不好,所以没兴趣救人。如果我心情能好点,说不定就想救人了。”

言下之意是,想让我救人?可以!把我逗开心了,我就去救人!

裴元歌微蹙着眉头,盯着宇泓墨那妖孽般的容貌,心中越发烦躁。她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连她自己都开心不起来,哪里还有心情逗他开心?何况,这人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想揣摩他的心思难比登天,更别提逗他开心了!再说了,哪有因为这个不救人的?根本就是借口!

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又在逗弄她,以为取乐。

“九殿下,如果您想捉弄我,等救了我母亲后,我随便您捉弄,我都不生气,好不好?”裴元歌压抑着烦躁的心情,努力缓和语气,尽量平静地道,“但是现在,我母亲危在旦夕,我——我——”一时间又气又急,终于按捺不住,怒吼道,“开玩笑也要分场合,现在是我母亲的性命!宇泓墨,你觉得我这时候会有心情来开玩笑逗你开心吗?”

刚刚好转的心情顿时又晴转阴,宇泓墨冷哼一声:“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我不开心,就没心情救人,你自己看着办!”

裴元歌恨得牙痒痒,一时间没按捺住,抓起宇泓墨的手,张口就咬了下去。

不提防之下,宇泓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想甩开她,又忍住了,瞪了她一眼道:“告诉你,你咬我绝对不会让我开心,只会让我更生气!”正好裴元歌咬够了,松了口,轻轻地摸着被她咬的地方,有些不满地道,“你属兔子的吗?怎么一急就咬人?”

咬完了,裴元歌觉得自己冷静了点,深吸一口气,终于认识到,形势比人强。

如果能说动这位祖宗,夫人得救的机会还比较大,不然,就算她赶过去,就像宇泓墨说的,也就只是多搭上一条性命而已。好吧,逗这位祖宗开心……裴元歌心中愤愤,努力地调整情绪,缓和面部表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柔声道:“九殿下,不如我给您讲个笑话?”

看着某人明明急得要死,却还得笑着讨好她的模样,宇泓墨觉得心情大好:“讲吧!”

哼,这个丫头最没良心,翻脸就不认人!在温府的寿宴上,他明明帮她毁了那幅画,结果最后连声谢谢都落着,还弄出个傅君盛气得他堵得慌;这会儿也是,救了她的命,连句谢谢都没有,只记挂着裴夫人……所以,他绝对绝对不要告诉她,其实他是带暗卫一起来的,而且他亲眼看到一名暗卫朝着之前她指的的方向追过去,换而言之,根本不用等到他自己去救,暗卫就会直接救下裴夫人的!

就让她继续着急好了!

071章二位殿下争献殷勤,华嫉妒

元歌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按捺下来,想办法逗宇泓墨开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宇泓墨始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慵懒模样,丝毫也瞧不出情绪。裴元歌隐约觉得,这位九殿下恐怕根本就没心去救夫人,只是在这里不紧不慢地逗她玩,但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因此越来越焦躁不安。

看着裴元歌这幅模样,宇泓墨眼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九殿下,”裴元歌忽然顿住,咬着唇,好一会儿才道,“请您给我一句准话,您到底是否有心去救我母亲?再拖延下去,时间恐怕来不及了。如果您无心救她,就直说好了。”

宇泓墨望着她,笑意宛然:“你猜?”

“……”这人绝对是在逗她玩,根本没心思去救人!裴元歌霍然起立,“既然九殿下无心救人,那还是我自己去想办法把!”这个宇泓墨越来越混蛋,以前不过恶作剧地找她麻烦,这次却——他不肯救人也就算了,还是拖着她在这里耗费时间,一耽误二耽误的,不知道现在夫人怎么样了?

裴元歌转身想要追过去,忽然听到踏着灌木丛的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心中微微一顿。

没一会儿,舒雪玉那身锦绣衣裳便映入眼帘,面色有些苍白,但气色还好,步履也还轻盈,看起来似无大碍。裴元歌忽然觉得,提在嗓子眼儿半天的心一时间都落了下来,转头看着慵懒闲适的宇泓墨,却又气不打一处来,半带恼怒半带讥讽地道:“九殿下,现在不劳您老人家动手了!”提裙奔上前去。

宇泓墨笑容微僵,撇撇嘴,这丫头,果然翻脸不认人!

越奔越近,舒雪玉温细柔润的脸渐渐清晰,望着这副往日十分熟悉的容颜,想到方才她舍命相救的恩德,裴元歌心中的思绪如浪潮般翻涌不息,百感交集,脚步顿时慢了下来。伶俐如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舒雪玉说些什么,只是扶住了她的手,好一会儿才问道:“……母亲,您还好吗?”

舒雪玉也上下打量着裴元歌,欣慰地摇摇头:“我没事,多亏这位公子及时救了我。”

裴元歌这才看到舒雪玉身后有位穿黑衣上绣云松暗纹的青年男子,身姿矫健,眉目端正,只是有些冷漠,看不出表情来。忙福身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我母亲,小女感激不尽,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虽然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若有机会,小女必定重谢公子。”

寒麟身为习武之人,眼力甚好,早远远地瞧见宇泓墨看着裴元歌笑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主子对一位女子如此神态柔和,猜度这位女子在九殿下心中分量必定不轻。不敢怠慢,忙恭声道:“小人只是奉我家主人命令行事,不敢当裴小姐此言。裴小姐如果要谢,就谢我家主人好了。”

“应该的。”裴元歌急忙问道,“不知道尊主是——”

“我家主人就是九殿下!”寒麟点头致意,越过二人,来到宇泓墨跟前,单膝跪下,禀奏道,“殿下,小人救出裴夫人后,曾经留意四周,但并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因为怕裴夫人心忧裴小姐,所以先护送夫人至此,小人这就再去四周搜索?”最后一句却是请示的语气。

宇泓墨点点头,淡淡道:“去吧!”

寒麟领命后,几个起跃,便消失在幽暗的林间。

裴元歌愕然望着宇泓墨,心头百般滋味,好一会儿才道:“九殿下,你……”

“我什么?我可从来没说,我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宇泓墨似笑非笑地乜着她,“我只说我自己没心思救人,没说我的手下不会去救人。唉,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如果你问我裴夫人会不会有事,也许我会告诉你没事。可你偏偏不问,只想求我去救人,我很不喜欢多费事的……。”

看着裴元歌眼眸中渐渐有怒火涌出,似乎还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他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你——”按理说,宇泓墨的属下奉命救了夫人,裴元歌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但是,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她却实在说不出感谢的话,反而越发觉得恼怒。宇泓墨明明早就知道有人去救夫人,却偏偏不说,还故意拉着她在那里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说什么心情不好不想救人,让她逗他开心,无非是想看她急怒交加,气得直跳脚的模样,以为取乐。

这个男人,实在太恶劣了!

裴元歌一跺脚,不想再理会他,转头去察看舒雪玉的模样,忽然看到她肩膀处血痕斑然,心中一沉,焦急地问道:“母亲,您受伤了吗?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舒雪玉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只是一点轻伤,不要紧,元歌你不用担心。”忽然察觉到异样,拉着她的手到月光明亮的地方,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擦伤,心中一痛,“你手怎么了?还有脖子上也是,脸上也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常常称元歌为孩子,平时裴元歌还不觉得什么,但这会儿却莫名觉得心中有暖流经过,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倒是母亲你,肩膀上的伤口是被长剑割伤的吧?好像还在流血!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我,母亲您也不会……”声音渐渐有些哽咽。

经过前世的事情,裴元歌对人有着强烈的戒备心。

如果说这次救她们的是别人,或者她还会疑心,这件事是不是舒雪玉安排的苦肉计,目的是为了拉拢她。但是,救人的是宇泓墨,那就是说,在当时,夫人真的是冒着性命危险救她的,这份心是真的。因为,以夫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让宇泓墨配合她演戏。

这时候再想起夫人往日对她的好,一切就都有了种别样的滋味……

“傻孩子说什么呢?”舒雪玉从袖中取出绢帕,动作温柔地替她擦拭眼泪,“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母亲,看到女儿遇险,身为母亲怎么能袖手旁观?好了,元歌别哭了,你伤口还没清洗,眼泪流进去会疼的。”

宇泓墨当然知道舒雪玉和裴元歌并非亲生母女,看着她们这幅模样,眼眸忽然晦暗起来。

转过头,仰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沉默不语。

渐渐地,宇泓墨带来的暗卫陆陆续续地护送着裴府的人回来,还有三三两两的白衣庵的尼姑,居然没有多少人受伤出事,只有裴元容的大丫鬟绣玉掉队,被黑衣人所杀。紫苑和木樨看到安然无恙的裴元歌,拉着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这次骤然遇袭,黑衣人武功有那么高强,她们原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大家都还好。

那边,暗卫正在禀告:“九殿下,属下已经四处查探过,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这么说,那个颜姑娘是遇难了呢?还是藏在了别处?宇泓墨沉思着,忍不住又瞧了那边的裴元歌一眼,就是为了救这丫头,他连正事都耽误了,结果到最后还是连声谢都没落下,没良心!想了会儿,长身而起,来到舒雪玉面前,问道:“裴夫人,你们今晚想必是宿在白衣庵,请问知不知道一位姓颜的姑娘怎么样了?”

颜明月?裴元歌暗自思索,难道说,这次刺杀是冲颜明月来的吗?

“对了,颜姑娘还在白衣庵内,我也不太放心她的情形,正巧,一道回去看看吧?”舒雪玉这才想起颜明月,之前颜明月受惊,被护送到她的门前,虽然惊吓得有些失常,但仍然能看得出是位天真温婉的女子,心性纯善,她倒是很乐意歌儿跟这样的姑娘相交。

听说颜明月还在白衣庵,宇泓墨一怔。

他们可是派人搜索过白衣庵的,并没有发现颜明月的踪迹,难道说白衣庵还有密道地窖不成?

等回到白衣庵,看到裴元歌等人来到大殿,从高大的观音像后背,将精神萎靡的颜明月接了下来,宇泓墨很无语。他以为颜明月如果要藏身,一定会藏在晦暗隐蔽的角落,而整个白衣庵灯火通明,大殿更是目标明显,所以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算完事,怎么也没想到颜明月居然和婢女藏在大殿的观音像后面。

忍不住看了眼裴元歌,不用问,这么刁钻的主意,肯定是她出的!

就在这时,一声声急促的呼喊从外面传来:“明月——明月——”

紧接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庵外急速地奔了进来,一袭青衫,清秀的脸上满是焦虑和担忧,看到站在裴元歌身边安然无恙的颜明月,这才常常地松了口气,冲过来,上下打量着颜明月,连声道:“明月,你没事吧?看到你的护卫满身是血地回来报讯,说你在白衣庵遇袭,情形危急,我快要吓死了!”一向镇静平稳的他,只有遇到颜明月的事情,才会如此焦虑时常。

看到来人,颜明月脸上也浮起了由衷的微笑,过去握住他的手,摇摇头道:“我还好,这次多亏了元歌她们在,是她们的护卫及时赶来,才救下了我。而且,元歌她很聪明,听说我身体不好,没办法逃生,就把我藏在了大殿的观音像后面,还精心布置。我和小寿在后面,听到两拨人来来去去的声音,却都没发现我。”

元歌?难道是裴府的小姐裴元歌?

青衫男子心中猜度着,目光一扫,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容颜,握着颜明月的手,拉着她走向前去,拱手行礼道:“在下颜昭白,明月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家人,四小姐救了她,就等于救了我的命。这块玉佩是我颜府的信物,请四小姐手下,以后若有差遣,只需让人带此玉佩前来,颜昭白万死不辞。”他的声音很清淡,并不慷慨激烈,但是却给人一种很可信的感觉。

似乎他说万死不辞,就是万死不辞!

听着他的话语,颜明月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神色,却又带着微微的凄然。

“颜公子不必多礼,我和颜姐姐一见如故,彼此扶助是应该的。”裴元歌连忙回礼,隐约觉得颜昭白这种冷冷清清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却又一时记不起来。

就在这时,后面又有一人快步进来,紫衣华袍,神态文雅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慢,正是宇泓哲。他边走边朗声道:“昭白,你不要急,我想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忽然看到裴府众人以及安然无恙的颜明月,目光一凝,落在了裴元歌身上,稍微顿了顿,随即又看到了不远处含笑凝睇的宇泓墨,浓黑的眉紧紧皱了起来:裴四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宇泓墨这家伙怎么也在这里?!

现在的情形,是裴府的人被追杀,宇泓墨救了她们吗?

这么说,颜明月是也被宇泓墨救了?!

可恶!

看到来人竟是宇泓哲,裴元歌忍不住秀眉微蹙,心头暗自思索,看起来,这三个人都是为颜明月而来,这样说的话,这次黑衣人的追杀,是冲颜明月来的?还有,那个青衫男子刚才说到颜明月的护卫满身是血的回来报讯……。这件事,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五殿下,九殿下,妾身为了逃难,如今仪容凌乱,想先告退整理,以免有失礼仪。”舒雪玉道。

裴元华和裴元容都是极爱美又重外表的,之前为了逃难迫不得已,这会儿已经平安无事,眼前又有贵人在此,早就想换掉这一身难看的装束,只是怕一说话,把众人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让两位殿下都看到她们这灰扑扑的模样,这才一直隐忍,这会儿听到舒雪玉说话,顿时松了口气。

看到众人身着缁衣佛帽的模样,宇泓哲也猜得出根由,点点头。

至于宇泓墨,早就想让裴元歌换掉这身碍眼的装束,只是找不到由头说话,这时候自然同意。

于是裴府众人带着颜明月一道回了后院厢房。好在众人知道要外宿,都带的有替换的衣裳首饰,只是颜明月的厢房被黑衣人弄得凌乱不堪,到处都是血迹,带来的衣裳都会玷污了。而她又比裴元歌身材略高,穿不了她的衣衫,后来还是裴元巧拿了自己的衣裳,帮忙给颜明月换上。

换完衣裳,裴元歌来到舒雪玉的厢房,问道:“母亲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平时,她只有在人前才叫舒雪玉母亲,私底下都称之为夫人。但这次,厢房内只有二人,她却依然称她为母亲。而这一声,也与平日里的语调有所不同,因为就从舒雪玉舍身救她那一刻起,她真的觉得,也许舒雪玉真的把她当做女儿了……

舒雪玉倒没发现她称呼的变化,微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伤口上药了吗?”裴元歌坐了下来,见舒雪玉只着中衣,想必是在查看伤口,正巧她进来了,便慌忙遮住。看到白色的中衣上慢慢渗出血迹,裴元歌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母亲,怎么伤口还在流血?我看这伤不轻,不如我们尽快下山,找好的大夫好好瞧瞧?”

“不是,是庵内没有伤药,没法处理。”舒雪玉宽慰她道,“别说傻话,现在天这么黑,乘马车下山太危险。若是步行下去,大家都累了一晚上了,哪里还有精力跋山涉水地回府?你放心,伤口在我身上,我自己有数,等明儿清早再下山,不会有影响的。”

裴元歌却放心不下,正要在说话,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因为舒雪玉只着中衣,不便见人,裴元歌拉起棉被,细心地帮她盖上,起身去开门。质朴的木扇门一打开,便露出宇泓墨那妖孽的容颜。一见是他,裴元歌顿时便没好脸色,微微别过脸,不去正眼看他,疏冷地问道:“九殿下有何贵干?”

见她这幅模样,宇泓墨就觉得心头有气,冷哼一声,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来敲门,却又不说话就走人?这人果然莫名其妙!反正他性子就这么阴晴不定,难以猜度,裴元歌也不再费心神去猜,正要关门,却听得“噗噗”两声风响,一青一白两个瓷瓶先后落入她的手中。正怔楞时,宇泓墨不爽的声音远远传来:“伤药,青瓶外敷,白瓶内服,爱用不用,不用就扔掉!”

伴随最后一个话音的,还有一声沉闷的踢门声。

裴元歌一怔,难道他特意来,就是为了送这两瓶伤药?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她刚才是不是有些太冷淡了?不过……这家伙脾气那么坏,又那么古怪,谁知道他是找麻烦还是来送伤药?这也不能怪她!至于后面那声踢门声,哼,最好踢断他的脚趾头,谁叫他那么恶劣,明知道她担心夫人,却偏偏不说,故意害她心急?

想到这里,裴元歌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冲着宇泓墨离开的方向皱皱鼻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裴元歌!”

低沉压抑的声音在眼前响起,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气,不是宇泓墨又是谁?

“……”裴元歌神情一僵,一滴冷汗悄悄地滑落下来,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液,小声道,“九殿下,您不是走了吗?”都不用抬头,只听那声音就知道,某个小气吧啦的男人现在有多气。

“本殿下会轻功!”宇泓墨磨牙道,露出白森森的牙,恨不得再咬某人一口。

“呃,母亲伤势比较严重,小女先回去给她敷药了,多谢九殿下的伤药,九殿下慢走不送!”三十六计,走为上,裴元歌迅速地说完话,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轻拍着胸口,吐了一口气。想当然尔,那个鬼脸看在天潢贵胄的九殿下眼里,绝对是大不敬,他又那么小气,睚眦必报……

不过,反正已经莫名其妙地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

裴元歌吐吐舌头,拿着伤药到内室为舒雪玉敷药去了。

门外,险些被门扇夹到鼻子的宇泓墨一脸铁青,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木扇门,眼眸中的怒火几乎想要把门扇烧掉,顺便再把某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起烧死!他真是有病,明明知道某人狡猾奸诈,又忘恩负义,却还惦记着她手上脸上的伤来送药,结果……。果然又被她气个仰倒!

回去后,他要点上十盘水晶蹄膀,一盘煎,一盘炸,一盘刀削,一盘剑砍……。

在心中用所有知道的酷刑把水晶蹄膀凌虐过一遍后,宇泓墨才稍稍出气,目光不善地又瞧了眼木扇门,磨着牙愤愤然离去。

舒雪玉肩膀上的伤势其实不算轻,她也是柔弱女子,那钻心的疼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不过害怕裴元歌担心,她一直勉强微笑,没有露出丝毫痕迹。当青瓶中的药粉撒上伤口后,一股清凉的气息袭来,那股疼痛顿时消散了许多,再服下白瓶中的药粉,更觉得心神舒爽,顿时不再那么难受。

“这药粉果然很好,我得向这位九殿下道歉才是。”舒雪玉吁了口气,笑道。

这次的笑容却是真的,没有半分勉强。

裴元歌有些心虚地道:“母亲不用忧心,我已经向九殿下道过谢了。”只是不怎么诚心就是了。不过,以宇泓墨那种古怪性子,就算诚心道谢,他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那就好。”舒雪玉微微一笑,觉得一股困意涌了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元歌见状,忙道:“折腾了这半夜,又受了伤,母亲一定累了,不如好好歇息歇息吧!”说着,扶着她躺下,小心地注意着不压到她的伤口,又为她掖好被角,调整了下枕头的角度,让她能够躺得舒适。前世她服侍章芸和婆婆,这些事情早做惯了,现在用来伺候舒雪玉,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舒雪玉没有推辞,看着她殷勤照顾她的模样,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元歌,我突然觉得,你这会儿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舒雪玉躺着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元歌,我知道有些话,无论怎么说,都很难让人相信。我跟明锦的确有过冲突,我曾经很针对她,害得她很惨,这些我都承认。可是,到后来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她怀你的时候,跟我说,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元歌,我以前疏忽你,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明锦,可是现在,我真的把你当做是我的亲生女儿!”

没想到舒雪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裴元歌一怔,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就算你现在无法相信也没关系,我知道这样说很突兀,不过没关系,时间还很长,我想总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心思的。”舒雪玉柔和地笑着,这一刻温柔如水的模样,倒是跟她细眉细眼的温润容颜很相配,“好了,你别多想,如果觉得别扭,就跟从前一样待我,没关系的。我有些累了,不过五殿下和九殿下都在,只怕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就麻烦你了!”

她没有客套,也没有强撑着要为裴元歌代劳,然而,这份不外道的吩咐,却更让人觉得,她真的没把裴元歌当做外人,是当做自己女儿一样待的。

裴元歌咬着唇,心头有些混乱,点点头道:“母亲放心,外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等到裴元歌离去,舒雪玉忽然又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朴素简单的青幔帐顶,眼中慢慢涌出了泪光,朦胧中,似乎看到了那张她从来不愿意想起的容颜,她曾经那么恨她,恨她抢走了她的丈夫。可是这一刻……明锦,谢谢你,谢谢你留给我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儿!

这一辈子,你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共同的女儿,元歌。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食言,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元歌,让她这一生能够幸福安康!

※※※

出了厢房,慢慢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想着舒雪玉方才的话,裴元歌心头百感交集。

“裴四小姐!”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裴元歌猛地清新过来,转过身去,只见宇泓哲傲然而立,面带笑容,貌似温和,但却始终无法掩饰他骨子里那种身为皇室中人,尤其是皇后之子的倨傲和自得。紫衣上金线绣出的连云纹,在灯笼的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裴元歌福身行礼道:“五殿下。”

“裴四小姐不必如此多礼。”宇泓哲虚扶了下,笑容变得更加柔和。

裴元歌淡淡地笑了笑,如果说她很气恼宇泓墨喜怒无常又喜欢捉弄她的性子的话,那么对于宇泓哲那种颐指气使,却又偏偏喜欢故作温雅的姿态就是厌恶了,尤其不喜欢他看她那种眼神。但他毕竟是五殿下,就算她厌恶不喜,也不能流露,只好维持着疏离的客套。

宇泓哲却并未察觉,有些担忧地道:“刚才,我看到九皇弟怒气冲冲地从你们住的院子里离开,他不会是来找你的麻烦的吧?”

裴元歌一怔,随即摇摇头,道:“没有。”

的确没有,相反好像……被她气得不轻。

宇泓哲却以为她是在为宇泓墨遮掩,摇摇头,很有些无奈地叹息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九皇弟那样乖张的性子,无事也要生三分事。你一定又受委屈了。其实你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什么,我虽然和他是亲兄弟,但为人并不相同,他若难为你,我虽是他皇兄,却也不会一味地维护他。只是,他是柳贵妃养大的,又有军功,即使是父皇,打过也罚过,可他屡教不改,也拿他没办法。”

裴元歌只是淡淡笑着,并不接话。

这是他们兄弟间的矛盾,他说可以,但她若赞同,那就是大不敬了。何况,她一点也不想搅进皇子们的争斗中。

“对了,之前我托裴四小姐绣的雪猎图,不知道进度如何?”宇泓哲忽然转了话题,现在他有些改变主意了,如果裴元歌绣好了那副雪猎图,他不打算转送给叶问卿,让她拿去讨好宇泓墨,想自己留下了。听说裴元歌绣技十分高超,她所绣的梅寿图深得裴诸城欢心,甚至让裴诸城替换下了大厅内父亲的春梅图。

裴元歌正在发愁,要怎么让宇泓哲明白,她对他无意,但又不能说的太明显,正巧他转了话题,倒是个机会,忙道:“那副绣图,是五殿下委托三姐姐绣的,小女技艺拙劣,不堪匹配五殿下的厚爱。因此,五殿下如果要问进度,应该去问三姐姐才对。她就在那间厢房,小女想,她应该很乐意为五殿下禀告进度。”

宇泓哲神色微变,目光陡转阴沉,沉沉地瞧着裴元歌。

那幅绣图,他虽然委托的是裴元容,但心里却是想要裴元歌为之代绣的,以裴元歌的聪慧,不会看不出来这层意思,她这样说,分明是在推脱。尤其那句“不堪匹配五殿下的厚爱”,更是饱含深意,隐约带着拒绝他的意思,这令骄傲惯了的宇泓哲非常不悦。

他向来是女子爱慕的对象,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看中一个女子,居然被拒绝?

想到方才他提起宇泓墨时,裴元歌不以为然的神色,宇泓哲心中一动,难道说裴元歌喜欢宇泓墨?越想越觉得可能,宇泓墨虽然身份比他差了点,但也是皇子,容貌又十分妖美,本就容易迷惑女子。何况,这次他还英雄救美,救了被追杀,饱受惊吓的裴元歌。裴元歌若因此对他倾心,再正常不过。

想到这里,心头顿时一阵恼意,不止针对裴元歌,更针对宇泓墨。

想了想,宇泓哲却没有发作,反而微微笑了笑,缓和了神色,道:“裴四小姐,有些话,按理说我是不该讲的,毕竟九皇弟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过,我实在担心裴四小姐不了解我这位九皇弟的为人,被他所骗,所以不得不说了。我这位九皇弟为人十分乖张,行为轻浮,众所周知,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是个十分冷清绝情之人,视人命如草芥。裴四小姐可知道,他曾经与我母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有私?”

裴元歌脚步一顿,虽然说这种皇室密事,不是她该打听的,但能被这位九殿下看上的宫女……真的很好奇啊!

见她目带询问,宇泓哲更觉得自己猜对了,心中难免有些恼怒,脸上依然带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皇子与宫女有私也是常事,如果九皇弟肯求母后,母后为人和善,最多呵斥两句,也就给了他的。然而,他却迟迟不肯言明,直到那宫女有了身孕,再也无法遮掩,这才哭诉到母后跟前。母后召九皇弟前来,九皇弟为了颜面,居然不肯承认。不过,母后成人之美,又怜惜那宫女伺候她极为尽心,将那宫女赐给九皇弟作侍妾,算是过了明路。裴四小姐可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裴元歌摇摇头。

“结果,母后将这宫女赐给九皇弟为侍妾,送入他的殿阁,结果当天,宫女的尸体就从他的殿阁抬出,一尸两命。”宇泓哲摇摇头,面色不忿,以及怜惜,“虽然说,我也知道,九皇弟亲近那名宫女,多半是看中了她是母后的贴身宫女,想要她做眼线。但再怎么说,那宫女也与他有一段情,还怀有身孕,他迟迟不给她名分也就罢了,居然在母后替他过了明路后,将这位宫女杀害,连她肚子里的孩儿也不怜惜,只因为这宫女伤了他的颜面。如此始乱终弃,薄情负心,却又残忍绝情的人,就算他是我的九皇弟,我也十分齿冷。”

皇室秘闻虽然听着很有意思,不过……裴元歌暗自思索,真实性有待怀疑。

不说别的,宇泓墨是柳贵妃的儿子,皇后又有五殿下,九殿下和五殿下斗得死去活来,皇后和柳贵妃也有芥蒂,如果皇后察觉到宇泓墨与宫女有私,皇后怎么可能不借机整治宇泓墨?居然还好心地把人赏赐给他!天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弯弯道道。不过,五殿下敢这样说,看来一定有这么一起事端……

裴元歌突然觉得,以后看见这位九殿下,她还是绕道走比较好。

不过,五殿下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就只是为了毁坏宇泓墨的名声?还是另有深意。

见她凝眸不语,宇泓哲以为自己的话有了作用,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裴四小姐应该知道,我是母后所生的嫡子,上面几位皇兄又相继夭折,如今皇室子弟中,以我为长。而柳贵妃也一直嫉妒母后身为皇后,所以,从小到大,九皇弟无论什么,都喜欢跟我争抢针对,凡是我喜欢的,他都一定要挣到手才算完。我真的很担心,九皇弟会因为我,注意到裴四小姐,进而生事。尤其今晚的事情,我是正在颜公子府上,听说颜小姐遇袭,这才赶来。但不知为何,九皇弟与颜公子毫无关系,却恰恰好赶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又恰恰好救下了裴四小姐,这实在太过巧合,让我不能不担忧。裴四小姐,我这位九皇弟惯会玩弄手段,你要警惕才好。”

言下之意,是说宇泓墨是因为他看中了裴元歌,才会对裴元歌有兴趣。而今晚这出黑衣人遇袭事件,可能是宇泓墨自编自演,目的是为制造英雄救美的巧合,令裴元歌倾心,是不怀好意的。

话音还未落,屋顶上忽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五皇兄,背后说人闲话,不是君子所为吧?”宇泓墨一身大红衣衫,慵懒地坐在屋顶上,月色下衣袖翻飞,容貌绝美,看起来充满了一种邪魅的妖异感,“颜公子和颜小姐已经收拾稳当,在正殿坐着讨论今晚遇袭的事件,似乎商量出了些苗头,五皇兄不赶紧过去听听吗?”

宇泓哲一怔,随即对裴元歌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待会儿大殿见了!”

言毕匆匆离开。

“裴元歌,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私事原来这么感兴趣?居然好奇,不如来问我这个当事人的好,要不要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跟那位宫女的私情,嗯?”宇泓哲一走,宇泓墨的脸上立刻就沉了下来,不过,他背对着月亮,神情隐藏在阴暗处,离得稍远,便看不清楚。

不过,哪里还用看?光用听的,裴元歌就听出来某人语气不善,连忙乖巧地摇摇头。

“真的不用?”宇泓墨挑眉,心情非但没好转,反而觉得更加压抑,“真的不要听?很香艳很刺激很私密的哦?这辈子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你确定你不要听?”想咬人,很想咬人!这件事所有人都误解他,他也不在乎,但是,看到现在裴元歌的模样,就是很不爽,尤其看她摇头,丝毫也没打算穷根究底的时候,更加不爽。决定了,回去要凌虐二十盘水晶蹄膀!

裴元歌摇头摇得更加坚决,心中暗暗叫苦。

这其实不是她的错,是五殿下非要说的,她不过是好奇了一点点而已,结果又被逮到了……

“不听就算了,记得到大殿来,要查问你们今晚遇袭的事情!”宇泓墨沉沉地敛起神情,冷哼一声,双足一点,如大鸟般翱翔离去。只是,谁都没发现,他双脚周围的块青砖,已经化为齑粉,风一吹,便悠悠扬扬地飘飞起来。

今晚的事情……。裴元歌微微皱了皱眉头,今晚的事情,的确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呢!

等到两人都离去后,有间厢房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双嫉恨的美丽眼眸。裴元华凝视着裴元歌离去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不甘。裴元歌哪里比她强了?没有她美貌,没有她有才华,也没有她端庄宽厚的大家风范,不过就是因为有个嫡女的身份,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连两位殿下都纷纷朝她献殷勤。

她不过就是输在庶女的身份,她不服气,绝对不服气!

不过……裴元华忽然眼眸一转,想起方才听到的话语,心中不禁沉思,五殿下所说的绣图,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指的是裴元容这些天一直在忙活的那幅绣图吗?怪不得裴元容最近安静得过分,即使被禁足也不闹腾,只专心地绣那副绣图,原来那是五殿下托付的!

绣图……裴元华眸中精光一闪,隐约察觉到,这是她的机会!

------题外话------

072章九殿下吃醋,后果很严重

恢弘宽敞的大殿内,白衣观音一手托着净瓶,一手捏着法诀,慈眉善目地望着殿内众人。小二手臂粗细的蜡烛点燃着,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偶尔有人进来,带进来外面的夜风,引起烛火一阵跳跃摇曳,映得大殿忽明忽暗,也映得殿内的人面色晦暗难明。

等到宇泓墨的大红衣衫进来时,烛火顿时跳动得更加剧烈。

宇泓墨脸上带着绝美的一抹笑意,环视众人,美眸潋滟生辉。然而看到他这副笑得很美很邪气的模样,暗卫寒麟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把自己藏了起来。熟悉九殿下的人都知道,他笑得越美越邪气,眼眸越潋滟,就意味着他此刻的怒气越重,更意味着他要找人开刀,发泄怒气。

他不想成为那只出头鸟。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惹了九殿下,居然能够把他惹到这种地步?

正想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裴元歌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她穿着藕荷色的对襟短半臂,系着浅绿色撒白鸢尾花的齐胸襦裙,天蓝色的腰带从胸前一直飘到膝盖,随着她的步履飘动,显得格外轻盈飘逸。因为时间急促,墨玉般的黑丝松松地挽成慵妆髻,偶尔有几缕发丝淘气地垂坠下来,光泽黑亮,越发衬得莲瓣般的小脸白皙娇嫩,如凝脂欲滴,黑白分明的眸子清若泓泉,看了眼众人,歉意地道:“抱歉,我来迟了。”

未施脂粉,素面朝天,又是一幅寻常的家居打扮,但就是格外的清淡素雅,风姿楚楚。

宇泓哲哪里会怪罪,忙笑着道:“裴四小姐夜间受惊,按理说应该多多休息,只是因为此时事关昭白和他妹妹,所以我不得不紧张了些,想早些弄清楚原委,好加以应对。说起来,到时我叨扰了裴四小姐,还请裴四小姐不要见怪才好,日后我必定登门致歉!”

这番话说给裴元歌,却是让颜昭白听的,好让他知道,宇泓哲对他是多么的重视和紧张。

颜昭白坐在他的下手,清秀的掩上全是淡漠,眼眸如水静止,不起丝毫波澜,让人无法猜度他的心思,也无法猜度,他是否听出了这份言外之意,而又是否在心中有所触动。

不过,宇泓哲知道他性子冷清,也不在意,反而看了看殿中的情形,有些紧张地望着裴元歌。

不知道裴四小姐会坐在哪边?

现在殿内他和宇泓墨相对而坐,他的下手是颜昭白,颜昭白下手是颜明月,宇泓墨那边却是空无一人,按理说,宇泓墨好歹是九皇子,这样未免有些冷落他。裴四小姐这般知礼的人,说不定会去坐到宇泓墨那边。虽然说一个座位不代表着什么,但仍然会让他很不舒服。

宇泓墨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看着目光不住巡梭两边的裴元歌,笑意宛然。

如果她坐过来……

结果这时候,颜明月却突然起身,来到裴元歌身旁,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道:“元歌妹妹,过来跟我坐吧!”这会儿工夫,不知道是不是颜昭白带来什么药物,她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面颊上也有了淡淡血色,又这般笑意盈盈,看起来是在让人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既然她已经邀请,裴元歌不好推拒,歉意地向宇泓墨笑了笑,随着颜明月过去,坐在她旁边。

两人都是女子,同坐一起也是常理,不过,在这样两边人数失衡的情况下,裴元歌还是坐在了他这边,这让宇泓哲有种打败了宇泓墨的快感,微笑着朝他看去,正好迎上宇泓墨黑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眸,笑意非但不减,反而更加浓郁,浅色的唇弯成一抹美好的弧度,在烛火照耀下,有着格外耀眼的美,诡谲如妖。

寒麟早就知机地又退后一步,努力地把自己隐藏起来。

现在,他好像知道是谁惹到九殿下了……

颜明月心思单纯,不喜欢这种凝重的气氛,也不擅长分析什么,之所以来,只是想要跟颜昭白在一起。但她又实在无聊,这时候看到她喜欢的裴元歌,自然而然地就想拉她过来陪她说话,丝毫也没注意到殿内波澜暗升的较量和争斗,自顾和裴元歌言笑晏晏。

她没注意,但颜昭白却看得很清楚,知道颜明月此举,似乎有些惹怒了九殿下。

不过,他也不在乎,倒是看着颜明月跟裴元歌亲热的模样,有些奇怪。明月身体病弱,很少见外人,而且她虽然性子单纯温婉,但本性中有着天然的疏离冷落,并不容易与人亲近,怎么跟这位裴四小姐才见一天,便如此喜欢她?颜昭白沉思着,心情十分复杂,他要打理的事情很多,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明月,如果明月有知己好友,在没有他陪伴的时候也能如此开心,这是好事;但是,他又很担心……

这位裴四小姐,可是聪明人,如果被她看出端倪,撺掇明月……

直到静善大师赶过来,向众人双手合十后,见宇泓墨这边空无一人,便随意地坐了过去。这才结束了宇泓墨的尴尬境遇。这种情况下,本该由庵主水月大师出面,以示对两位殿下的尊敬,不过水月大师不善言辞,索性还是由静善大师代为出面。

不过,就像宇泓墨显然没感到尴尬一样,这会儿他也没觉得释然,美眸灼灼地盯着对面的人,突然间笑得更加妖异绚美。

“对了,我还没有向裴四小姐和昭白互相介绍吧?”宇泓哲被宇泓墨那种笑意弄得很不舒服,故意无视他,笑道,“其实,两人应该见过面了,我想,昭白能够认出裴四小姐,裴四小姐却未必能认出昭白吧?哈哈,裴四小姐,昭白他就是黑白棋鉴轩的轩主。他设斗棋这些年,可是从未输过,没想到在裴四小姐这里栽了个跟头,昭白,你可心服?”

颜昭白躬身为礼,浅浅地道:“心服口服。”

颜昭白是黑白棋鉴轩的轩主?裴元歌一愣,随即脑海中闪电般的划过一副画面。怪不得,她觉得明月当时赠给她的玉佩上,那个颜字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会儿被黑白棋鉴轩一提示,顿时想了起来。当时斗棋的那座楼,就叫做“照颜楼”,那个颜字跟玉佩上的颜字一模一样。

“哪里,是轩主故意让我而已。”裴元歌忙道,真心实意。

颜昭白摇摇头,道:“我从不让人。”

宇泓墨显然早就知道颜昭白是黑白棋鉴轩的轩主,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众人,突然开口道:“五皇兄既然要为裴四小姐跟颜公子介绍,怎么说一半藏一半的?来来来,裴四小姐,我来替五皇兄补充完整,这位颜公子不但是黑白棋鉴轩的主人,还是景轩商号的幕后主人,在大夏王朝的商界翻云覆雨,无人匹敌。他可是有钱人啊,说他富可敌国,还得研究研究那是什么国,要是向荆国那种地方,拿颜公子的财富和它比,反而侮辱了颜公子。”

颜昭白幽黑的眸看向宇泓墨,淡淡道:“九殿下谬赞了。”

“哪里谬赞?我这人素来实话实说,从不喜欢虚应客套。不过呢,颜公子虽然富可敌国,不过可惜,他是依附我五皇兄而存,所以每年至少四成的进益都要孝敬五皇兄,难怪五皇兄如此紧张。”宇泓墨唇角弯弯,眼眸中笑意甚浓,带着惯然的嘲讽,“五皇兄,你说皇弟我说得可对?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五皇兄你一定要指正才好。”

宇泓哲气得只咬牙,颜昭白身份神秘,他跟颜昭白的关系更加隐秘,没想到现在却被宇泓墨挑明。

好在在座并无他人,那个尼姑身居远山,未必懂得什么;裴元歌虽然聪慧,但只是女子,而且,他很快会向母后请旨,赐裴元歌为他的侧妃。届时,裴元歌成为他的女人,荣辱与共,只能跟他一条心,也不必担心她会对他不利。想到这里,看了眼裴元歌清雅秀丽的容貌,出尘脱俗的气质,心中顿时一荡。

但想到这样的秘密被宇泓墨一眼道破,宇泓哲还是十分气恼。

这家伙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今晚又怎么会恰恰好赶过来?难道说他的身边出了内奸吗?

颜昭白神色丝毫不变,沉思了会儿,起身弯腰拱手道:“因为此事事关明月,草民心中有些疑问,不得不问。当然,如果九殿下不愿回答,草民也不敢相强。”

“放心,我会回答的。”宇泓墨含笑瞥了眼宇泓哲,“我若不答,岂不正好如了五皇兄的意,更方便他猜度我是此次事件的真凶?所以,颜公子请放心,我不但会回答,而且保证说的都是实话。比如说,对颜公子的财富,我也很感兴趣,有心想要分一杯羹。怎么样,颜公子,我够坦白了吧?”

果然如此!

宇泓哲怒极,这个宇泓墨,果然也盯上了颜昭白的巨额财富!

该死!

颜昭白眉头微蹙,他早听说这位九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十分难以捉摸,今日初次相见,这才刚开头就领教了。平常人就算心里想要他的钱,也只会旁敲侧击,谁会向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偏他看起来又绝对不是那种毫无城府的草包!但最麻烦的就在这里,既然已经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往后他也不必遮掩,恐怕也会用尽百般手段,单凭现在的词锋和行事来看,这人比宇泓哲要难应付一万倍。

“九殿下真会说笑。”颜昭白勉强笑了笑,转开了话题,“草民想问的是,九殿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猜着就是这个问题,不过也不习惯,这深山野岭的,我堂堂天潢贵胄,出现在这里的确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刚刚好救了裴府众人,差一点就也能救了颜小姐。我想,五皇兄一定告诉颜公子,这整件刺杀事件,都是我自编自导的苦肉计,目的是想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救了颜小姐好令颜公子感恩图报,是吧?”宇泓墨娓娓道来,不带丝毫怒气,反而笑意越发柔和,似乎在看一出极好看的滑稽戏,“而且,颜公子必定也有所怀疑,所以明知道我这个人个性很差,却还是要来问我,对不对?”

颜昭白越发觉得此人棘手,却不正面回答,只道:“九殿下还未回答我的问话。”

“别急嘛,我说了会答,就一定会答,不过在此之前总要先分析分析事情的经过原委嘛!”宇泓墨不急不缓地道,去过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光斜斜瞥了眼正跟颜明月言笑晏晏,似乎对这边的明争暗斗全无所觉的裴元歌,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宇泓哲,“五皇兄这一招贼喊捉贼,不可谓不高,而且,五皇兄也算定了,以我桀骜难驯的性子,如果被一介商贾质问,必会心生不悦,不予理睬。这样一来,五皇兄的栽赃陷害便能如愿,所以方才五皇兄一定在狠命地撺掇颜公子来质问我。五皇兄,皇弟我说得可对?若有不对,欢迎指正啊,我很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

宇泓哲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转过这样的念头,这番被宇泓墨一语道破,脸色青红交加,十分难堪。

颜昭白则敛眉神思,神情疑惑而凝重。

“看五皇兄的模样,皇弟我是猜对了。不过这就是皇兄的不对了,”宇泓墨摇摇头,面色十分不悦,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说宇泓哲不该栽赃陷害他时,他却道,“如果皇兄想要栽赃陷害我,早点通知我一声,皇弟也好配合五皇兄演好这出戏,反正皇弟我名声早烂了,杀个把人实在不算什么,咱们兄弟情深,我哪能连这点忙都不帮?只是五皇兄你却也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皇弟我脑子反应慢了些,这不,现在把五皇兄的盘算都说了出来,这会儿就算我相帮五皇兄遮掩,只怕也是欲盖弥彰了。唉!”

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显得极为遗憾无奈。

宇泓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显然,宇泓墨根本就是故意拆穿他,却偏偏说得好像很相配合却没办法的模样,这明显是在嘲弄他,故意在人前作践他的名声!“九皇弟,你拖拖拉拉说了这许多,为何始终不肯回答昭白的问话?是心虚吗?”

“九皇兄你转移话题了哦,不知道是谁心虚呢?”宇泓墨浅浅一笑,神色慵懒闲适,“好吧,那就回答下颜公子的问题吧!我想五皇兄的话,对颜公子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何况我宇泓墨名声那么坏,颜公子这时候必定对我有所怀疑,我想,如果我说我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散步散着散着就到了这里,颜公子一定不会相信吧?”

宇泓哲冷哼一声:“这种话,傻子都不会信。”

“也是,颜公子久经商场,何等精明,就算五皇兄你会信这种话,颜公子也不会信的。唉,”宇泓墨又叹了口气,状似苦恼,沉思了下,道,“那如果我说我神机妙算,算到这里会有美人遇难,所以特意赶来相救,我想颜公子大概也不会信吧?”

裴元歌似乎跟颜明月说得正投机,但实际上一直分心注意着这边。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五殿下才刚说“傻子都不会信”,宇泓墨接话就说“就算五皇兄你会信这种话”,这不明白着骂五殿下连傻子都不如吗?而且,听宇泓墨现在的语气,听他的话语,显然是故意在折腾五殿下和颜公子,偏偏两人关心则乱,严阵以待,随着他的话心情跌宕起伏。

这宇泓墨的性子,真的太恶劣了!

颜昭白眉宇紧蹙:“如果九殿下不愿相告,草民也不再相强。”

“颜公子别急,我逗五皇兄跟你玩儿呢!”宇泓墨依旧不急不躁,长长地吐了口气,双手往腿上一放,坐直了身体,收敛起玩笑的是神情,淡淡道,“好吧,看来我只有说实话,才可能取信于人了。实话就是,我听说今日五皇兄突然派死士前往白衣庵,然后到颜公子府上去做客。我一琢磨,估计这事跟颜公子脱不了关系,听说颜公子有位妹妹,视若珍宝,难道说五皇兄想玩一出英雄救美的把戏?你说,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掺一脚呢?所以就悄悄地溜过来,想捡个现成的田螺,没想到,田螺倒是捡了,可惜是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对救命恩人连声谢谢都没说。”

说到这里,宇泓墨突然转过头,盯着裴元歌,浅笑道:“裴四小姐,你说这种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人,我要怎么修理她才好呢?嗯?”

被点了名,裴元歌只好转过头,假装没有听清他们之前的话,茫然道:“抱歉,小女正在和颜姐姐说话,不知道九殿下和五殿下方才在说些什么?好像要修理什么人?是坏人吗?母亲说了,做人不能太小气,太斤斤计较,不然会被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说着还用力地点点头,以加重可信度。

做人不能太小气?这是在说他吧!

还说他会被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宇泓墨双眼慢慢眯了起来,光芒湛然,裴,元,歌!等着瞧,如果他要被天打五雷轰,也得拖着她一起被雷劈,如果他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她赖在十七层都不行!要死一起死,绝不会让她一个人逍遥自在地好过!“好了,五皇兄,颜公子,要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不知道你们信还是不信呢?”

颜昭白垂眉神思,虽然说这位九殿下之前态度轻浮,突然又转郑重,又猛地转头去针对裴四小姐,的确喜怒无常。但一个人的话是否可信,除了态度外,还在于他的话是否有道理。如果认真说起,今日的事情的确有些巧合和蹊跷,五殿下突然来访,然后明月就出事了……

“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宇泓墨拍了拍额头,道,“颜小姐身份隐秘,又是到白衣庵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进香,居然能被黑衣人准备把握行踪,刺杀上来,这倒真的很奇怪。还有就是,五皇兄说,是因为在颜公子的府上做客,正巧遇到颜小姐的护卫回来禀告,这才会一道跟来。我想,白衣庵遇袭,裴四小姐应该也会派人回裴府求救吧?怎么都这会儿了,裴府的人还没到呢?裴尚书从前是镇边大将军,我还以为,他府内的护卫会比颜府的好呢,没想到效率竟然如此低下,唉!”

颜昭白神色一变,眼眸中划过一抹狠厉。

裴诸城曾经是镇边大将军,裴府的护卫全部是他以前的亲兵,武功高强不说,各方面的人才都有,没道理,他们报讯会比颜府的护卫晚这么多。唯一的解释是,不是裴府的援兵来得慢了,而是颜府的护卫来得太快了。那名来报讯的侍卫,多半跟黑衣人的刺杀有关,而且,这件事恐怕五殿下脱不了关系……

眼见颜昭白神情中的怀疑之色越来越严重,宇泓哲顿时感到了一阵心慌。

那些黑衣人的确是他的死士,这次白衣庵的事件,也的确是为了安排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按照原先的算计,等他们感到白衣庵时,黑衣人已经劫持了颜明月,拿来要挟,而他大义凛然上前,答应黑衣人的不合理要求,最好再受点伤,中个一箭。颜昭白爱妹如命,必定会对他感恩戴德,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首先,没想到黑衣人中有人抢攻,提前来探路,想要抓获颜明月邀功,结果反而被颜府的护卫发觉,双方大打出手,让颜明月有了警觉不说,还逼得其余黑衣人不得不提前动手,导致整个计划的时间被打乱;

其次,谁也没想到,裴府会到这么偏僻的白衣庵来进香,被黑衣人惊吓到,四散出逃,由于分辨不出目标,又有裴元歌的设计,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把颜明月藏在空荡荡的大殿,最后就了颜明月的人变成是她。

如果这是这样,倒也还罢了,反正裴元歌最后会是她的侧妃,颜昭白欠她的人情,就等于欠自己的。

但最最没想到的,半路会杀出宇泓墨这个程咬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那么深的城府,居然随随便便的就把这件事摊开了讲,弄到现在宇泓哲偷鸡不成,反而要蚀把米,引起颜昭白的怀疑。虽然说他并没有把颜昭白这个商人放在心上,但他的确很有生财之道,每年进给他的收益十分巨大,他到不担心颜昭白会因此翻脸,毕竟只是商贾,不过倒是有些担心颜昭白会拼个鱼死网破,弄得他最后再也拿不到钱。

“昭白不要听他胡说,如果我真的安排此事,这样隐秘的事情,宇泓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宇泓墨妖美地一笑,“你身边有我的眼线啊!”

“你果然在我身边安了内奸,你个混账!是谁,到底是谁,你给我说!”宇泓哲本就在猜度,身边是不是出了内奸,这下被宇泓墨一口说破,顿时恼怒异常,拍案而起。能够知道此次白衣庵计划的,都是他的心腹,这些人里如果有人是内奸,那他行事,岂不是满盘计划都在宇泓墨的算计里?

“五皇兄这话就忒不上道了,既然是眼线,怎么能轻易暴露呢?”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宇泓墨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实五皇兄你又上当了,我哪有什么眼线?不过是想挑拨离间,好让五皇兄怀疑你的心腹,最好再除掉两三个,那皇弟我就称心如意了。不过,我想五皇兄这么聪慧,恐怕不会上当,对吧?”

他说的话虚实难辨,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捉摸,反而更增疑心。

尤其宇泓哲是知道宇泓墨的手段厉害的,心中本就在怀疑,这下更坚定了心思。他身边绝对出了内奸,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盘查,宁可错杀,也不能放纵,但凡有可疑地方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过,五皇兄你这般震怒,是不是意味着,你承认了皇弟我之前所说的是真话呢?”宇泓墨悠悠然问道,“也就是说,这次白衣庵的事件,是你一手策划,我没说错吧?”

宇泓哲又是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心急内奸的事情,居然中了宇泓墨的圈套。

不过,看了眼静心念佛,一语不发地静善大师,再看看言谈甚欢,不时发出低低笑语的裴元歌和颜明月,心下稍稍安定,都是女子,本来对这些事情就不感兴趣,未必能听懂多少。但是,颜昭白精明异常,恐怕是已经起了疑心了,宇泓哲心中暗自焦虑,却故作镇静地道:“九皇弟你误会了,我这人素来痛恨卖主之人,所以听到你说我身边有内奸,就忍不住发作出来。但这次白衣庵之事的确与我无关。”

这次,宇泓墨却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强辩,只笑着瞧着颜昭白。

颜昭白沉思良久,神色变幻莫定,好一会儿才沉静下来,拱手道:“九殿下真会说笑,草民不过一介商贾,哪里值得五殿下如此耗费心机?再说,五殿下为人宽厚,甚有君子之风,而草民本就与五殿下相交甚厚,草民相信他不会这样做。”

闻言,宇泓哲才松了口气。

“哦?”宇泓墨凝视着他,微微一笑,“如果是从前,也许不会,毕竟你每年都给他巨额的进益,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玉之彦被派去灾区任刺史,兼钦差大臣,主持赈灾事务,彻查之前赈灾中的各种贪污克扣。玉之彦这人心硬面酸,谁的情面都不给,又刚刚好跟五皇兄彻底翻脸,这一整顿,估计场面就这热闹了,恐怕又是砍一大批官员。五皇兄怎么能不心疼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筹到巨款,运往灾区,把先前的亏空补齐。颜公子,最近我五皇兄没跟你要银子吗?”

颜昭白心中一沉,之前五殿下的确跟他要过银子,不过因为数额太过巨大,被他拒绝了。

没想到,事情的根源原来在这四百万的银子上!

心中的盘算被宇泓墨彻底揭开,宇泓哲又惊又怒,没想到宇泓墨会这么直白地针对他,心中七上八下,他实在舍不得颜昭白这个聚宝盆!

然而,颜昭白思索了会儿,还是道:“九殿下说笑了,南方遭灾,灾民们饱受流离之苦,饿殍遍野,草民也有所耳闻。这时候捐赠银两,为灾区百姓出份力,是草民分内之事,也算是草民为明月积攒一份功德。”眼下之意,显然是答应出这笔银子了。

宇泓哲大喜,没想到颜昭白不但没有怀疑,反而答应出这笔银子。

看起来,颜明月这个小女子在颜昭白心里的地位很重啊,这样一来,以后想要跟他要钱,可就容易得多了。本来,他只是拿不到银子,又听说颜昭白对这位妹妹十分呵护,所以想试试这出苦肉计,没想到效果比他想象中的更好,即使颜昭白怀疑是他动的手脚,却还是乖乖出钱。

这样的话,只要拿捏住了颜明月,颜昭白就必须听他的话了。

宇泓墨也是一怔,随即眼光瞥了眼那边言谈甚欢的二人,顿时恍悟,拍手笑道:“原来如此,颜公子明知道被五皇兄算计了,却还是答应出这笔银子,原来是因为软肋被人拿捏住了!这下有意思了,”眸光流转,故作沉思为难状,“本殿下最后也十分缺银子用,不知道颜公子肯否借我几百万两?若是颜公子处接不来的话,没奈何,恐怕我也要学着五皇兄做做劫匪,说不定来钱还会快些,颜公子以为如何?”

颜昭白神色终于变了。

他愿意出这笔银子,的确是因为担心颜明月的安危。这次五殿下能够派人来劫持明月,演苦肉计,想要让他拿银子出来,如果他不给,下次他保不定会真的直接拿明月来威胁他。但是,没想到这心思居然被眼前这位九殿下一眼窥破,更直截了当地当着五殿下的面跟他要银子……

看来他还是太大意了,就不该让明月出现在京城!

这两位殿下相互角力,却拿明月来做筏子,显然他们都看准了明月是他的软肋,如果惹得其中任何一位不开心,只怕明月都岌岌可危。她本就是柔弱单纯的性子,未经世事,哪里经得起这些人算计?如果明月有个万一,他这辈子也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五殿下这笔银子是燃眉之急,他不能不出,不然五殿下不会放过明月。

而九殿下这笔银子,他绝对不能当着五殿下的面答应,不然就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会变本加厉,谁也不会保护他,而只会压榨他。所以,他应该要当面拒绝九殿下才行。但九殿下性情难测,虽然只是随口说说,但保不准真的会对明月不利,私底下必须要想办法缓和这种局面。只是,据说这位九殿下性情十分难测,连皇上和柳贵妃也拿他没办法,不知道谁能劝服他,不要跟明月为难?

颜昭白紧张地思索着,忽然想起一事。

方才裴四小姐刚入殿,还未就坐时,九殿下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似乎在期待,又似乎有些不安;而等到裴四小姐入座后,九殿下立刻就转过头,再也没有看过去,但半途却又刻意点名,而裴四小姐貌似茫然,实则暗骂九殿下的话语,听在九殿下耳中,却并没有发作,反而有些像是赌气的模样……

这样看起来,这位裴四小姐似乎在九殿下心中有些分量。

又或许,九殿下这样咄咄逼人,是因为方才明月邀请裴四小姐坐在她身边?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之前棋鉴轩斗棋,他和裴四小姐彼此留下的印象都还不坏,而裴四小姐又难得跟明月投契,如果能请动裴四小姐说项,或许九殿下能暂时放过明月。只要有这一线转机,很多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无路如何,赌一把试试吧!

如果输了,不过是他和明月一道去死,也并非那么可怕。

想到这里,颜昭白恭声道:“如果九殿下也心忧灾区灾民,那么草民愿意再送一百万两到灾区,以九殿下的名义赈济灾民。若是此等善事,草民自然鼎力相助。”言下之意,若是别的事情,他就恕不奉陪了!

宇泓哲这才放下了心事,他可不想颜昭白这个钱袋子落到宇泓墨手里。

“真遗憾,本殿下是坏人,只做坏事,从来不做善事,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不要紧,改日再慢慢谈,我想总有一天,颜公子会慢慢改变主意的!”宇泓墨慵懒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不善地看了某两个说得正开心的女人,心中冷哼一声,觉得牙又痒痒起来,很想咬某人一口,决定了,回去要凌虐三十盘水晶蹄膀!

说着,红袍翻飞,起身先走了。

“裴四小姐请留步,关于明月的事情,在下有些话想私下跟裴四小姐说,不知道裴四小姐方不方便?”扫了眼门口的宇泓墨,颜昭白突然扬高声音,对正和颜明月说得开心的裴元歌道。

听是颜明月的事情,裴元歌不在意地点点头,道:“可以。”

门口边,某个红色身影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离去,但身影中似乎多了些无形的怒气,使得原本紧跟着他的暗卫悄悄地退了两步。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颜昭白的眼眸里,心细如发的他,自然能够猜度出其中的异常,对于请裴四小姐说项的事情,又多了几分把握。这时候,他不禁庆幸起棋鉴轩里他的目光如炬,感觉到这位裴四小姐的聪慧镇静有异寻常女子,这才刻意交好,将七彩琉璃珠赠与。

棋鉴轩,棋鉴轩,以棋鉴人的轩。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棋奕更加能够观察人的心性沟壑的事情了,颜昭白以斗棋为名,与众人对弈,就是借棋来观察弈棋之人的能力心性,但凡认为不错的,便想办法结交,以为后用。毕竟,他只是平民百姓,又是巨富商贾,本就是非多。虽然依附着五殿下,每年送给他巨额的进益,但五殿下本性贪婪,若要求助于他,必定会大出血,所以,他在京城,是多个贵人多条路。

而现在看来,他没有做错。

别的不说,这位裴四小姐,绝对是他结交得最正确的一个人!

宇泓哲自然注意不到这么细节的方面,他知道颜明月身体不好,以为颜昭白在交代,与颜明月相交的注意事项,温和地向裴元歌一点头,便欣然离去。静善大师念了声佛号,跟着离去。颜昭白摸了摸颜明月柔顺的头发,柔声道:“累了吧?早些休息,我有些话想要跟裴四小姐说。”

颜明月是大殿内最单纯的人,也是唯一没有注意大殿内谈话的人,丝毫也不知道她引起了怎样的风波。听到颜昭白的话,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柔顺地点点头,道:“你也早些休息,对了,我把玉佩送给了元歌妹妹,以后让她到我们家里来玩,好不好?”

颜昭白宠溺地点点头,道:“好。”

“嗯,那我休息去了。”颜明月嫣然一笑,缓步出了大殿,回厢房休息去了。

殿内只剩下颜昭白和裴元歌二人,颜昭白幽幽叹息一声,看这裴元歌,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道:“裴小姐,方才的对话,我想你也听到了。明月她现在很危险,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够帮我,也帮帮明月!你能不能替我个明月,去给九殿下求个情?”

073章并肩赏月,九殿下动心

裴元歌有些为难,她不是颜明月,方才大殿上剑拔弩张的情形,以及刀光剑影的对话,她都听在耳里。她对颜明月的单纯温婉很有好感,当然不希望她成为宇泓墨和五殿下针对的目标,但问题是——“颜公子,我很想帮明月,但是,我和九殿下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我恐怕根本没办法说服他。”

宇泓墨那个家伙,心思难测,行事只随喜好,从来都不讲道理,根本无从说服。

“我明白裴四小姐的难处,九殿下的个性我也有所耳闻,只是现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完全没有人能跟九殿下搭上话,所以才不得不来请托裴四小姐。”颜昭白神色温和,却总透着些许疏离,“当然,五殿下和九殿下的争斗由来已久,我站在五殿下这边,九殿下无论怎样针对我都是应该的,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希望,这件事不要牵连到明月。裴四小姐也看到了,明月本性单纯,从不插手生意场上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懂……”

颜昭白说着,神色黯然。

看得出来,他真的是非常疼爱这个妹妹,不愿意她受一丁点儿的苦难惊吓。

“颜公子和明月的兄妹感情真好!”裴元歌点头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我也觉得,这种事情不该牵涉到明月身上。可是……”

“其实,九殿下想要银子,我并不是不能给,只是我不能当着五殿下的面给。过了这段时候,我愿意将景轩商号一成的利拿出来给九殿下,甚至两成也可以,我只希望九殿下能给我一点缓和的时间。如果九殿下还有其他条件,裴四小姐可以转告我,只要不伤害到明月,一切条件都可以谈。”颜昭白诚恳地道,“九殿下性情难测,难以猜度,所以,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承裴四小姐的人情,都只会感激你对明月的心思,绝不会心生抱怨。这一点,裴四小姐尽可以放心。”

裴元歌犹豫了下,道:“那我试试吧,不过,颜公子不要抱太大希望才好。”

“很多事情,本来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裴四小姐愿意为我做说客,我已经感激不尽了。”颜昭白声音低沉,黑色的眼眸中带着难以描述的复杂和深沉,“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但明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家人,我所在的一切,都只是希望她能够平安喜乐,如果她有什么长短,那天底下也不会再有颜昭白这个人。死,对我们来说,并不可怕,甚至也许会是一种解脱……”

他幽幽地道,忽然间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道:“这是我的底线,我会去跟五殿下谈,九殿下这边,就拜托裴四小姐代为转告了。”

颜昭白说话,从来低沉浅淡,就好像他的情绪永远游离在世事以外。但奇怪的是,有时候,就是这样浅淡的话语,却似乎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誓更加有感染力,更加让人觉得,他必定会如此,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只是事实,所以,他才能说得如此平静无波。

裴元歌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只是觉得,眼前的人,似乎被重重阴霾包裹着,深沉压抑。

“我懂了,我会把颜公子的话转告给九殿下的。”颜昭白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不针对颜明月,一切事情都有商量的余地,但如果颜明月出事,他宁可拼得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有了这重底线,裴元歌心中稍微有了底,这样的话,也许应该能够说服宇泓墨……吧?

临出大殿前,裴元歌忽然转身:“颜公子,恕我冒昧,五殿下并非良善,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颜昭白淡淡地一笑,眼眸深处无数阴霾:“多谢裴四小姐的劝告,只是……有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当时对我来说,眼前只有那么一条路,就算明知道眼前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踏上去。”明月身体很弱,必须常年用许多名贵的药材来养身,不然就很可能会危及性命,他必须把景轩商号做起来,必须要做大它,就算要与魔鬼交易,他也会同意。

能够让明月多活一天,他的存在,就多一天的意义!

听出他语调中无奈却又坚定的执著,有着说不出的让人震撼的感情,裴元歌沉默了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道:“颜公子,我一定会尽力说服九殿下的。”

颜昭白颔首,躬身为礼:“那就多谢裴四小姐了。”

出了大殿,裴府的护卫统领赵景便迎了上来,这次黑衣人遇袭,倒是多亏他布置得当,裴府的人才没有太大伤亡,等到了宇泓墨带人来救。对于有功劳的人,不能吝于赞赏,裴元歌微笑道:“今晚多亏有赵统领保护我们,才没有出大乱子。等回府后,我一定禀明父亲,好好地奖赏赵统领。”

赵景没想到裴元歌一开口便是赞赏他,心中一阵暖流经过。

认真计较起来,他今晚等于是失职,差点让四小姐和夫人出了意外,没想到小姐居然不责罚他,还说要奖赏他,这份宽厚仁慈,实在是令他感动。

“是卑职保护不力,才让夫人受伤,四小姐受了惊吓,都是卑职学艺不精,无法抵挡那些死士,哪里还敢接受四小姐和大将军的奖赏?四小姐这话,实在令卑职惭愧,卑职日后必定勤练武艺,好更好地保护夫人和小姐们,到那时候,四小姐再来奖赏卑职吧!”

“赵统领不必自责,今晚的事情只是意外。护卫伤亡如何?”

“有三人受了重伤,七人轻伤,其余人都不要紧。”

“那就好,等这次回府后,我会吩咐下去,重伤的护卫每人补贴一百两银子,轻伤补贴七十两,其余护卫每人五十两。你是统领,调下轮值的班次,让众人都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再说,若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让人递信到静姝斋来,我会想办法解决。今晚若不是你们,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裴元歌感激地道。

赵景心中又是一暖,在权贵的眼里,他们护卫不过是奴仆,为主效死是应该的,从来没想过会得到四小姐的感激,还说如果有困难,就可以去找四小姐……他是个心直口快,忠厚实诚的人,当即跪倒在地,声音微有些哽咽地道:“多谢四小姐,卑职代手下的兄弟们多谢四小姐的宽厚仁慈!”

“赵统领快起来吧!”裴元歌虚扶了他一下,继续问道,“赵统领在殿外候着我,是否有事?”

赵景这才想起正事,忙回禀道:“是回府禀告消息的兄弟回来了,只是大将军不在府内,被皇上连夜召进公众议事去了。他怕耽误时间,没敢等老爷回来,只留了人在宫外等老爷,然后先把裴府剩余的护卫都带了过来,约莫近百人。他们过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安睡,四小姐正在大殿与五殿下和九殿下议事,因为黑衣人已经被九殿下的暗卫所杀,事情已经平息,卑职想着不必惊扰小姐,就先安排他们守在庵外,注意四周的动静,以免再有意外发生。”

裴元歌点点头:“赵统领你做得很好,正该如此。既然事情已经平息,就不必惊动父亲再过来,你且派人再去告知在宫外等父亲的人,告诉他我们已经无事,明日便会起身回府,让他不要惊吓到父亲。”

赵景拱手道:“是!”

“对了,赵统领,你可知道九殿下宿在哪里?之前遇袭,我太过惊慌,没有来得及感谢九殿下的救命之恩,方才殿内又在说正事,我不太好插嘴。想趁这时候去拜谢九殿下,不知道赵统领能否随我前去?”裴元歌征询他的意见。为颜昭白求情,势在必行,但深更半夜,她若孤身到宇泓墨的院子,被人看到,难免会有闲言碎语,但若有赵统领带人护送,丫鬟陪着,以感谢为名,这就光明正大起来。

赵统领点头道:“卑职听说,九殿下宿在北院,很偏僻幽静。”

“那就好,赵统领你先派人到北院通报一声,问九殿下方不方便见我?”裴元歌一切都依足了正式的礼仪规矩来做,免得将来招人闲话。

北院。

“裴元歌说,她待会儿要来拜谢我?”宇泓墨眉毛高高扬起,这丫头难道良心发现,想起来要感激他?才怪!中间肯定有蹊跷,八成跟那个颜昭白脱不了干系!不屑地撇撇嘴,然后却忍不住弯起了一抹弧度,眼睛不自知地亮了起来,道,“你去告诉来人,让裴元歌尽管来,我随时恭候。”

“是!”

等寒麟离开后,宇泓墨起身从床上下来,在屋内走来走去,忽然……

得到消息后,裴元歌又让人找来紫苑和木樨,由赵景带着三名护卫,一同前往北院。踏着一地银霜,来到北院门口,却见一名暗卫守在门前,等裴元歌进去后,忽然伸手拦住其余众人,恭声道:“抱歉,九殿下有令,只请裴四小姐一人进去,诸位请在此地等候。”

“可是……”紫苑忍不住作声,放心不下小姐。

裴元歌想了想,没有紫苑等人也好,这样待会儿谈判起来,也不必担心被她们听到,问东问西,倘若一个不小心泄露了消息,只怕颜公子和明月的处境反而会更危险。“既然这样,紫苑,木樨,赵统领和三位护卫,就劳烦你们在外等我一会儿,我进去去向九殿下致谢。”

暗卫躬身道:“九殿下在正房等候四小姐。”

“多谢告知。”裴元歌微笑着,颔首致意。

暗卫不禁一怔,来找九殿下的女子多得很,但要么是谄媚讨好,要么是畏畏缩缩,对他们这些暗卫,不是不屑一顾,就是让人打赏讨好,想从他们这里多了解一些九殿下的事情,这位裴四小姐却是落落大方,对待他们这些暗卫也温和有礼,既不谄媚,也不张扬,这份气度倒是很难得。

进了院子,院门便被暗卫关起。

想到又要独自面对那位喜怒难测的九殿下,裴元歌不禁有些惴惴,深吸一口气,来到正房,温声道:“小女裴元歌,前来拜谢九殿下。不知道小女能否进去?”

房内却是寂静无声。

裴元歌有些疑惑地探头看了看,这位九殿下,不会又在捉弄她吧?

“我在这里!”一道无奈的声音从房顶传来,紧接着,宇泓墨那张令日月为之失色的绝美容颜从房檐探出来,在月色下灿然生辉,“裴元歌,我不相信你是来谢我的,是不是跟颜昭白留你说话有关?让我猜一猜,他是想让你来求情,让我放过他和颜明月。当然,肯定会开出不错的条件,比如说,让利给我;然后就是威胁,如果我逼得太紧,大家一拍两散,鱼死网破,对不对?”

“……”事情还没开始说,就被这妖孽全猜中了!

聪慧如裴元歌,一时间也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更不知道还要不要开口。

看着呆愣的模样,宇泓墨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一只手,道:“上来!”见她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面色微微一沉,道,“你要不想上来,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想跟我谈颜府的事情,就乖乖听我的话,抓住我的手,上来陪我,不然,一切免谈!”

隐约觉得这样有些不合规矩,但想到颜明月,想到颜昭白那种莫名的阴霾,不知怎地,裴元歌心中微微一动,踮起脚尖,向着宇泓墨伸出了手。

因为手臂伸直,宽大柔滑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皓白如玉的手臂,白皙柔嫩的肌肤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宇泓墨望着那只手臂,纤细的手指如削葱根般,心中忽然猛地一滞,俯下身子,慢慢地触到她柔滑娇嫩的手,握在手中,如凝脂般柔滑,宛若无骨,让人恨不得一世握着,永远不要松开。

“九殿下,你拉我上去啊!”

握着她柔嫩的小手,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月色下,她的那份清丽脱俗就更加明显,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似乎给她周身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没有了那些伪装出来的柔顺乖巧,也没有那浑身的锋芒和刺,朦胧,飘逸,如仙如幻。宇泓墨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心中原本存的那些捉弄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柔软温和。

他有些慌乱地别过脸,手上一用力,将她拉了上来。

察觉到脸上有些微烫,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别扭,宇泓墨没转头去看裴元歌,径自又躺回了斜向下的屋顶上,心头却不住地翻涌着。方才拉她的时候,感觉她好轻啊,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就拉了上来,一点力气都没用到……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瓦片滑落的声音。

宇泓墨吓了一跳,以为裴元歌失足滑落,霍然坐起身来,只觉得双肩一紧,被人紧紧抓住。

“怎么了?”

“这屋顶好滑,我站不稳啦!”白衣庵的厢房屋顶跟大部分大夏王朝的屋顶都一样,呈八字形,虽然弧度不算陡峭,但也并不平和。裴元歌被拉上来后,就心惊胆战地站立着,想慢慢地朝屋脊走过去,那里有着些许平坦的地方,会让她比较有安全感。结果还没走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了青苔,几乎失足跌落下去,只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正巧宇泓墨坐起身来,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就抓住他的肩膀,这才止住了下滑之势。

说是抓住肩膀不太合适,准备来说,她的上半身几乎都压在宇泓墨的背部,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过来,以免滑下去。惊吓之下,裴元歌丝毫也顾不得这样的姿势有多暧昧,兀自把头藏在了他的背后,不敢去看下面,只觉得越看越头晕。这个宇泓墨,这个混蛋,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挑这么个地方,故意让她上来,故意要吓她!

她因为害怕没有察觉到,但宇泓墨却清晰地感觉到少女柔软芬芳的身体靠在他的背上,淡淡的幽香萦绕鼻间,似乎是很多种花混合后的清香,很淡很淡,却又似乎十分馥郁,不同于他所闻过的任何一种熏香,但比那些熏香却要好闻得多,嗅入鼻中,只觉得莫名痒痒的,像是有根羽毛在心底挠呀挠的,让宇泓墨觉得有些心慌意乱,下意识地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肩,柔声抚慰道:“好了好了,没事的。别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有他在,她才更可能会摔下去吧!裴元歌在心中腹诽道。

然而,她却不敢说出口。不然,以宇泓墨的恶劣性子,肯定会松手让她下去,自己在一边看她的笑话。

察觉到她依然在微微颤抖,宇泓墨只觉得心底越发柔软起来,低声道:“好了,是我不好,我自己习惯在高处,忘了不懂武功,我扶你到屋脊那边坐,好不好?”心中忍不住觉得自己奇怪,以前看到女孩害怕的模样,他早在一边笑着看着热闹,现在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想要安慰身边的裴元歌?

这可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啊,什么时候不防备,就被她狠狠咬一口。

不过……算了,小猫咪就是小猫咪,总是张牙舞爪也会累,也会有乖巧柔顺的时候,就像现在。而他这样也不算奇怪吧?看到张牙舞爪,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的小猫咪,他会想要整治它;可是,有时候看到柳贵妃那只猫乖巧地盘成一个毛团,毛绒绒的很可爱,他也会想要伸手摸摸它的毛,抚摸它两下,抱着它出去晒太阳,心里也会觉得很柔软。

现在的裴元歌就很像是一只盘成毛团的猫咪,毛绒绒的很可爱。

所以,他拍她两下,安慰她几句,也很正常吧?

陡峭的屋顶,对裴元歌来说很难,但对宇泓墨来说就太简单了,如履平地。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宇泓墨带着裴元歌轻而易举地来到屋脊,这里有着一尺宽的平台,坐在上面还是很安稳的。“好啦,坐在这里,就不会滑下去了,元歌别怕,没事了,嗯?”

终于接触到平稳的地方,裴元歌这才松了口气。

她有个睡都不知道的小秘密,连前世的章芸都不知道,那就是,她怕高。每次到高的地方,只看着周围的景物还好,一旦看着下面的景物,察觉到自己离开了地面,就会觉得头晕目眩,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宇泓墨这混蛋一定是故意,打听到她怕高,所以故意让她到房顶来吓她!

安稳下来后,裴元歌这才差距到她跟宇泓墨的姿势有多不合规矩,急忙挣脱开来,装作整理鬓发,道:“多谢九殿下援手之恩!”小气吧啦的男人,之前在山林里故意捉弄她,气得她没有跟他道谢,他就一直记着,之前在大殿还发难。这会儿她要是再不道谢,鬼知道他会记仇记到什么时候?

然而,这次,宇泓墨却真的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总觉得整个脸都是烫的,脚底轻飘飘的,好像踩不到实地一样,就像他小时候发烧一样。安逸,以他的武功,下盘很稳的,别说这个屋顶,就是踩在树枝上也安安稳稳,更别说生病了。从他习武开始,就再也没有生过病了。宇泓墨思忖了半天,还有觉得有些不放心,伸手在裴元歌额头试了试温度,又来摸摸自己的。

见他这样,裴元歌问道:“你怎么了?”

“我觉得我好像生病了,额头的温度有点高。”宇泓墨转过头,有些不确定地道。

生病?这位九殿下不会跟她在一起生病了吗?要这样的话,以他小气爱记仇,又喜欢迁怒的性子,搞不好会把这笔账再记到她的身上!看着他面色的确有些绯红,眼眸迷离,裴元歌也担心起来,伸手贴在他的额头,再回来试试自己的,点点头,道:“是有些烫,你的神色也不太对,可能真的病了。”

“是吧?你也觉得我生病了,对吧?”宇泓墨寻找认同。

裴元歌再次点点头:“夜太深了,应该是吹了风,有些着凉了。”

“着凉只是小事,一会儿就好了。”宇泓墨很豁达地挥挥手,不想让裴元歌觉得他很弱很容易生病似的,试着运转内息,不过却似乎对他的脸烫和脚虚一点用处也没,倒是微寒的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十分舒服。还有就是方才裴元歌的小手来为他试温度时,凉凉的,软软的,也很舒服。

而且,他似乎很喜欢被她关心的感觉……嗯,果然小猫咪还是柔顺乖巧的模样最可爱!宇泓墨脑海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却莫名地不太敢去看裴元歌,只好仰头,望着天上半轮明月,假装赏月的模样。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转过头,目光不善地紧盯着裴元歌。

裴元歌不敢去看下面,也只能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察觉到很熟悉的带着怒气的眼眸,心中暗叹了口气,转头望去,果然迎上了宇泓墨幽黑的眼眸,微带着火焰。这位祖宗,难得安静一会儿没捉弄她,没刁难她,这才多大一会儿,又想生什么事儿了?

“九殿下,怎么了?”

见她目光似乎并无异样,宇泓墨觉得心头有些闷闷的,只盯着她不说话。

裴元歌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九殿下,九祖宗,你究竟又怎么了?这脾气说来就来,能不能给个提示啊?

见她仍然没有察觉到,宇泓墨无奈地提示道:“裴元歌,你没觉得我这会儿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

裴元歌眉宇微蹙,打量着他,仍然是那双幽深而波光潋滟的眸子,仍然是那张妖孽得令女子忍不住嫉妒的容貌,还有,也仍然是那副喜怒无常,古怪难测的祖宗脾气!不过,好像是有哪里不一样……裴元歌仔细思索着,忽然道:“哦,我知道了,九殿下你的脸没有刚才那么红了,病是不是好些了?”

宇泓墨才一阵兴奋,听了她的话又失望了,摸了摸额头,道:“是吗?好像是没有那么烫了,也没那么轻飘了…。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循循善诱地道,“除了这个呢?你难道都没发现,我有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了吗?”

其他……裴元歌蹙眉深思,目光微微一移,忽然间睁大了眼睛:“九殿下,你……”

“怎么?”宇泓墨笑着问道,终于发现了,迟钝的丫头!

“你换了衣裳和装束啊!”裴元歌道,难怪她进院子后,第一眼看到宇泓墨就觉得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不过当时记挂着颜昭白和明月的事情,后来又上了房顶提心吊胆的,这会儿才发现,宇泓墨现在穿的,不是之前那身大红衣衫,而是一件玉白色绣蟠龙云海图的锦缎圆领通身袍,腰间系着玉带,夜色般漆黑的墨发也不再是红缎随意扎起,而是用八宝攒珠的玉冠束起,看起来温雅清贵。

红衣如火的他恣肆热烈,如妖魅般勾魂摄魄,引人沉醉。

而这身玉色装束,却稍稍褪去了他的狂傲恣肆,格外烘托出他绝美的容颜,以及骨子里身为皇家的贵气,显得异样温雅清贵,连他神情中惯然带着的妖魅之色也显得淡了起来,更显得他气度尊贵,卓然不凡。在淡淡的月色下,这身玉色装束泛着淡淡的光芒,使得他周身都带着朦胧的光泽,也许是这种朦胧,让人有种他的神情随之温柔起来的错觉,不再刁难缠,反倒有种亲切柔和的感觉,好像一时间拉近了不少距离。

“怎么样?”看着裴元歌的神情,宇泓墨很得意地转了个身,“我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裴元歌老老实实地道:“好看。”

别说这么身华贵锦绣的衣裳,以宇泓墨的容貌气质,就算裹块破布,一样好看得很。

“比你那位傅哥哥怎么样呢?我记得他也有身玉色的衣裳,跟我这套差不多。怎么样?是他穿得好看,还是我穿得好看?”宇泓墨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寿宴上,傅君盛就是这么身差不多的打扮。

“当然是九殿下穿得好看。”裴元歌毫不犹豫地道。

听到了想听的答案,宇泓墨满意地点点头,不枉费他特意订做这么身衣裳,又特意换上,他就说嘛,傅君盛那身衣裳穿得再好,难道还能有他穿得好看?就算裴府跟寿昌伯府是通好,裴元歌叫他一声“傅哥哥”,但也得承认,同样的衣裳,还是他穿得最好看。

眼看着刚才还目光不善的宇泓墨,这会儿又高高兴兴地坐下,脸上带笑,抬头看月亮,裴元歌有些呆愣。

敢情这位尊贵的九殿下,九祖宗,方才突然变脸,就是因为她没有注意到他新换了一身衣饰,没有夸奖几句,所以就晴转多云?也因为这样,她说他穿得比傅哥哥好看,这就又阴天转晴了?而且看起来,似乎的确是这样……裴元歌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幼稚了吧?

又不是女孩,怎么这么注意衣饰?

不过想想,她又释然了,这位九殿下的容貌实在太出色了,出色得连女子也远远不及,也就难怪他会比寻常人更加注意衣饰。见他此刻心情似乎还不错,裴元歌犹豫了下,试探着道:“九殿下,这轮明月很美,是不是?可惜,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容易消散,现在是下弦月,它会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说着,幽幽叹了口气。

宇泓墨这会儿心情很好,转头看着她,笑道:“那有什么?下个月它又会出来,你若喜欢,我们再一起看月亮啊!”这话他说得十分自然,丝毫也没察觉到不对。

“天上的明月缺了还会再圆,消失了还能再出现。可惜,人间的明月则不然,一旦香消玉殒,就再也没有弥补的余地。”裴元歌也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异常,低声叹息,转向宇泓墨,神色很认真,“九殿下,您和五殿下的争斗,我不敢置喙,但无论怎样的血雨腥风,都是应该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明月她身体很差,人又单纯无知,丝毫都不插手生意上的事情,她跟你们的争斗完全无关,九殿下,您能不能放过她?”

听到她为颜明月求情,宇泓墨觉得自己应该要生气的,但这会儿,似乎是心情太好了,居然生不起气来,脸上依然带着笑,道:“如果你真的为颜明月好,就不该来求我,而应该去劝劝颜昭白,让他想办法脱离我五皇兄。不然,以我五皇兄的贪婪性子,绝不会满足与四成利,会步步紧逼,一旦颜昭白无法满足他,那时候颜明月一样会置身险地。今晚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五皇兄做事可没有忌讳,尤其颜明月不过是商人之妹。”

“颜公子也明白这一点,他说他回去跟五殿下谈,只是希望九殿下能够不要针对明月,给他一点回缓的时间,如果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慢慢谈,只要不伤害到明月。这是颜公子让我转告九殿下的话,除此之外,我也不希望九殿下伤害到明月。”裴元歌思索着,乍着胆子道,“虽然九殿下曾经几次捉弄我,我的确很生气,但是,再怎么生气这也是玩笑和作弄,无伤大雅。我一直觉得,九殿下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是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我不希望看到您,为了和五殿下的争斗,连明月那般病弱无辜的少女都要伤害,我真不希望九殿下您是这样的人。”

她静静地凝视着宇泓墨,眼眸中充满了恳请和希冀。

这位九殿下性子难测,因为难以捉摸,所以很难应付,说真话他未必会高兴,说假话也容易被看穿,他一样生气,而且行事不拘常理,实在很棘手,不过刚才他显摆衣饰的事情,倒是让她有了一点触动,显然这位九殿下不是不喜欢听好话,只是要看讲话的技巧,要么是铁一般的事实,要么就得婉转而隐蔽地逢迎,让他觉得你是在说真话,只是在真话中无意透漏出赞扬他的意思,而非刻意地逢迎。

看着宇泓墨盯着她的眼神,虽然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但似乎并无怒气,反而带了点思索权衡的意思,显然是在考虑她所说的话。

看来,她的想法没错,对这位九殿下,还是得以柔克刚,绝对不能硬碰硬。

看着那双黑白分明,水一样的眼眸,对他露出了恳求的目光,本来想到她来为颜昭白、颜明月求情,他还有些恼怒,很想再整治她一番,不过……叹了口气,宇泓墨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算了,本殿下今晚心情好,你回去告诉颜昭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对颜明月下手。”

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不想裴元歌把他想得太坏。

如果她真的把他当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一见他不是面露鄙夷,就是横眉竖眼,那可就不太好玩了。反正一个颜明月而已,他本来就没打算在她身上打主意,只不过……瞥了眼欣喜异常的裴元歌,只不过之前被某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气得够呛,急需人撒火气,所以在大殿上,他才会那么尖刻地针对刁难宇泓哲和颜昭白。

不过,好像结果也不错。

如果他不那么针对颜昭白,颜昭白也不会求小猫咪来求情,小猫咪也不会有刚才那样毛绒绒的可爱模样。嗯……宇泓墨开始忍着考虑,他以后是不是应该时常针对下小猫咪身边的人,然后让小猫咪来找他讨人情呢?似乎……好像……很好玩哎!

“裴元歌,你知不知道,我答应给你这个人情,我会损失多少?”宇泓墨忽然转过头,眼眸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颜公子说了,九殿下如果有条件,可以提出来,慢慢商议。”裴元歌倒是很冷静地分析道,“颜公子很疼明月这个妹妹,他说,如果明月因为他有什么长短,他也不会独活于世。伤害到明月,最后只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结果;相反,九殿下肯放过明月,颜公子也会给出相应的答谢,这样一来,对双方都有利,不是吗?”

“不不不!”宇泓墨摇晃着食指,笑道,“元歌你这样说就错了,颜昭白是我五皇兄的钱袋子,跟我没关系。如果他死了,对我没有影响,我五皇兄失去了这个经济支柱,他手下也没有经商的人才,很快就会捉襟见肘,这对我来说会更有利。可是呢,为了你,我放弃了这么有利的局面,你说,你要怎么谢我?”

照他这样分析,的确是颜昭白死了,对宇泓墨更有利。

裴元歌哑口无言,只能道:“这么说,的确是我欠了九殿下的人情,请问九殿下,我该怎么谢你?”

“这个嘛……现在我先不说,反正你要记得,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等慢慢累积够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连本带利地跟你讨要了!”宇泓墨倒是心情很好,起身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山林间清新宁静的气息,只觉得浑身舒爽,“好了,很晚了,扰得你大半宿都没睡,赶紧回去休息会儿——”

忽然间目光一凝,紧盯着远方,喃喃道:“奇怪,深更半夜的,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074章章姨娘休想翻身!

“是你认识的人吗?”裴元歌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朦胧的月色下,只能看到一道黑色身影顺着山路往白衣庵的方向走来,连是男是女都辨认不出,倒亏得宇泓墨还能认出来人是谁。

宇泓墨点点头,随口道:“嗯,似乎是柳贵妃的贴身宫女红棉。”心神依旧凝聚在远方。

柳贵妃?裴元歌微微蹙眉,宇泓墨不是应该叫母妃吗?怎么……心中一震,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这种宫闱辛秘,知道得越多,说不定处境会越危险。因此不敢表现出来,状似没有察觉地道:“原来是柳贵妃身边的宫女?这倒是奇怪,就算贵妃娘娘要进香,也该到大相国寺,小相国寺,护国寺之类的地方,又气派又灵验,怎么会深夜到白衣庵这种地方呢?”

宇泓墨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点点头:“的确。”

眼看着红棉进了白衣庵,朝着庵主水月大师的卧室走去,宇泓墨忽然道:“裴元歌,想不想去看看这中间有什么蹊跷?”随是询问,却不等她同意,便揽住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身,双足微点,宛如展翅的大鹏般,悄无声息地飞跃而起,几个起落,便悄悄地来到了水月大师的卧室,隐身在阴暗处,悄悄听着房内的动静。

裴元歌骤然离了实地,惊骇之下,几乎叫出声来,好在及时忍住。

耳边风声呼呼在想,她紧闭着双眼,不敢去看地面,只能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宇泓墨,直到踩到实地才放下了心,屏住呼吸,听着卧室内传来的声音:“水月大师,我家夫人今晚有要事,实在无法分身,所以派奴婢前来代为祈福,这是今年的香油钱,希望我家小主人能够平安无事。”

声音清脆,只是带着些担忧和祈祷,应该是红棉。

“南无观世音菩萨,尊夫人每年的今天都会回敝庵祈福,今天却没来,贫尼本就在疑惑,原来是被耽误了。”水月大师诵佛的声音隐隐传来,“尊夫人如此诚心,想必府上的公子必定能够逢凶化吉,贫尼必定每日为府上的公子诵经祈福,保佑他福顺安康。”

“有劳大师!那奴婢这就前去大殿,为我家小主人连夜祈福。”

“贫尼陪施主前去。”

“吱呀”一声,门扇开启的声音响起,宇泓墨明知道以红棉和水月大师的耳力,不可能察觉到他和裴元歌,仍然下意识地往暗处躲了躲,揽着裴元歌腰身的手微微加大了力道。等到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松懈下来,脸色沉凝,眉宇微蹙,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原本在月色下散去的压迫感又再度凝聚起来,不复方才轻松愉悦的模样。

红棉是柳贵妃的贴身宫女,那她所说的夫人,应该指的就是柳贵妃。

而她所说的小主人……裴元歌装作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异样,满脸不解地问道:“九殿下,你母妃这样诚心地为你祈福,怎么你脸上反而好像不太开心?难道是嫌贵妃娘娘选这么个不起眼的庵庙吗?”

宇泓墨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走吧,我送你回去!”好一会儿,宇泓墨才从沉思中回过神,眼眸深处带了些隐不可见的低沉和落寞。带着裴元歌一路回到北院,却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一直有心事。月光照在他妖美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象牙般柔和的光泽,却莫名地显得格外冷清落寞,孤零寂寥。

“九殿下,您还好吧?”裴元歌忍不住问道。

宇泓墨摇摇头,转身往厢房走去,忽然间记起什么,转身盯着裴元歌,郑重地道:“红棉今晚到白衣庵的事情,以及刚才你听到的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谁都不可以,知道吗?”

裴元歌点点:“多谢九殿下提点,我记住了。”

出了北院,赵景等人还在等她,他们都听说过这位九殿下性子难缠,担心裴元歌在里面受了委屈,现在见她安然出来,神色并无异样,这才放心下来。因为夜色越发深了,紫苑回了厢房一趟,取了件鹤氅,过来帮裴元歌披上,系好丝带,这才道:“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厢房安歇吧!”

裴元歌点点头。

一众人护送她回到厢房,赵景等护卫到外面去值守,紫苑打发木樨去睡觉,自己留下来守夜。裴元歌躺在床上,回想着方才的事情,脑海中有着无数疑窦。如果柳贵妃是为宇泓墨,宇泓墨的神情不该是那样,十有,这位小主人另有其人;之前宇泓墨心神凝聚在红棉身上,提到柳贵妃时,脱口而出的称呼也是“柳贵妃”,而非“母妃”;再想想,宇泓墨那般出色绝美的容貌,跟自己之前所见的柳贵妃并无相似之处……

恐怕,宇泓墨并非柳贵妃的亲生骨肉吧?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裴元歌慢慢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是将近晌午时分,木樨早上过来,替了紫苑,这会儿见裴元歌醒来,忙伺候她梳洗,边道:“两位殿下都是一大早就起身,说是要赶早朝,就先走了。颜公子和颜小姐约莫一个时辰前也前来告辞,听说颜公子为了抚慰白衣庵的众位大师,布施一千两银子。五殿下和九殿下是派人来告知的,颜公子和颜小姐都是亲自来说,听说小姐还在休息,都要不要惊扰了小姐。”

虽然这一觉起得晚,但裴元歌仍然感觉有些困倦,对着镜子将一串银叶嵌珍珠的耳坠戴上:“母亲和三位姐姐呢?”

“夫人早上就醒了,三位小姐昨晚受了惊吓,都是刚起身不久。夫人说让大家不必着急,先休养休养,在庵里用过午膳,再起身回府。”木樨虽然进府还浅,倒是有一手梳头的绝技,梳得又快又好,手脚麻利地给裴元歌梳了个流云髻,按照她的心思,只簪了根玉簪,插着几朵小巧精致的绢花,显得清素淡雅,又换了衣裳。

梳妆过后,裴元歌带着她到了舒雪玉所住的厢房。

进了厢房,只见裴元华三姐妹都已经在了,裴元歌向着主座的舒雪玉行了个礼,歉意道:“女儿来请安迟了,还请母亲恕罪。母亲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肩膀上的伤口还要紧吗?”

舒雪玉还没回答,裴元容已经满眼嫉恨地道:“四妹妹是父亲的心头宝,母亲哪里敢怪罪你来迟?何况,昨晚四妹妹是跟五殿下和九殿下相处到深夜,这才睡晚了,起晚了。以四妹妹的伶牙俐齿,若敢怪罪你,还不被你三言两语把罪名引到两位殿下身上去?”语气中充满了嫉妒和羡慕,以及恼恨。

虽然遇袭,但是难得两位殿下来救,这是何等的荣耀?

按理说,裴府这边应该有舒雪玉出面,与两位殿下商议此事;偏偏她装病,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裴元歌这贱丫头,却丝毫也不提她,。最可恨的是,连颜明月那个不知来由的人都能够出席,偏偏她这位管家小姐无缘与两位殿下亲近,这真是气死人了!

分明是舒雪玉偏心,有好事净偏着裴元歌,也不想想,她一个被退过婚的女子,配得上两位殿下吗?那日在简宁斋,五殿下把绣图教给她来绣制,显然是对她有意,偏舒雪玉故意打压她,不让她有机会跟五殿下接近。不过,她的光芒不是舒雪玉想压就能压住的,雪猎图已经快绣好了,届时她一定要亲手送给五殿下,不但让五殿下看到她的心灵手巧,还要看到她的美貌。

等她成了五殿下的皇子妃,看她怎么收拾裴元歌和舒雪玉?

“三妹妹!”裴元华不悦地开口,“既然你知道四妹妹是与两位殿下商讨遇袭之事,才睡得晚了,又这般尖酸刻薄地说些什么?今儿要论晚,咱们三个都晚了,母亲可曾说过什么?何况,母亲还在这里,还未说话,你就急着泛酸,这是什么道理?还不快向母亲和四妹妹赔不是?”

她笑意宛然,目光柔和,虽然是呵斥,语气却仍然十分柔和,正符合她宽厚大方的形象。

这满篓子的话,都在替裴元歌开脱,就好像她和裴元歌在白衣庵偏院的争执从未发生,而那个面容狰狞的裴元华只是裴元歌的幻觉一般。现在,她又是知礼懂礼,进退有度,完美无瑕的裴府大小姐。

她的话句句在理,裴元容虽然不服气,却也只能起身向舒雪玉和裴元歌告罪。

舒雪玉懒得理会裴元容,招手让裴元歌坐过来,抚摸着她的手,温声道:“歌儿,你昨晚受了惊吓,我偏又受伤了,只有让你这个嫡女出面,向两位殿下禀奏遇袭之事,劳累你了。睡到现在,早膳也没用,一定饿了吧?已经吩咐下去摆了素席,一会儿就好!我肩膀上的伤口好多了,也只有你记挂着,开口就问我的伤势。”说着,淡淡扫了眼裴元华,神情微带漠然。

先是点出了裴元歌的嫡女身份,主母受伤,由嫡女出面,天经地义,回击了裴元容的话。

再来又提到伤口的事情,说只有裴元歌记挂着,这便是指裴元华三人虽然早早来请安,却并未将她放在心上。裴元巧和裴元容倒也罢了,都是面儿上情,但裴元华一向是以孝顺乖巧的完美女儿的形象出现在人前,这次却也不关心嫡母的伤势,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听了这话,裴元华也有些尴尬。

自从待选落选,又觉得对舒雪玉再献殷勤也是无用,她对舒雪玉也就没那么上心,再加上从昨晚到现在都在想绣图的事情,盘算着要如何利用这点,因此就疏忽了。这会儿听舒雪玉提起,也只能起身跪拜道:“母亲恕罪,女儿昨晚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疏忽了母亲,是女儿的错。”

“大姐姐快别这样!”裴元歌微笑着道,“这不能怪大姐姐,昨晚的事情的确惊魂,我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不过说起来也可恨可气,昨儿晚上我原本藏得好好的,不知道是那个黑了心肝的,居然将我推了出去,这才被黑衣人发现,几乎丧命,幸好有母亲救我。因此,我对母亲多挂念些也是正常。倒是推我的那人好生奇怪,若是黑衣人,一刀便能杀了我,何必做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谁,这样阴损狠毒,非要置我于死地。”

“歌儿,有这种事情?”舒雪玉故作惊讶道,“这种黑了心肝的,如果被我查出来,决不轻饶!”

双眸如电,死死地盯着裴元华。

昨晚她走到一半,发现裴元歌不见了,急忙回身去找,正好听到裴元歌喊叫的声音。因此她是知道裴元歌是被人推出去的。就像裴元歌怀疑裴元华一样,舒雪玉最怀疑的人也是裴元华,只不过当时太暗,那人又藏在阴影处,两人都没能看清楚容貌,虽然怀疑,却没有证据。

“母亲不必气恼,此人如此狠毒,有损天德,这样的人早晚会有报应,必然不得好死!这事情我必然要禀告父亲,绝不能轻易放过。”裴元歌拍拍舒雪玉的手,安慰她道,又将目光转向裴元华,美眸流波,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在她的审视下,裴元华面容丝毫不露痕迹,温婉地道:“自然是的。”

听说裴元歌被人推了出去,裴元巧眼眸中露出一抹诧异,裴元容惊讶之余,却觉得有些遗憾,不知道是谁这么替天行道,推了裴元歌这小贱人?可惜,怎么就没死呢?这裴元歌还真够命大的!

裴元歌在心中冷笑,裴元华以为她此刻掩饰得很好?昨晚她被推出来的事情,只有她、推她的人、夫人以及那个黑衣人知道,别人都应该不知道的。现在她说出这件事,不知情的裴元巧和裴元容都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有她温婉如常,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她被推的事情,也早料到了她会发难,所以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可惜,她只顾着掩饰不要露出怨毒或者恐慌的情绪,却忘了遮掩她早就知道这件事。

就在这时,白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夫人,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裴诸城已经两脚生风地闯了进来,风尘仆仆,连气息都为调匀,进来就问道:“人都没事吧?”环视四周,见众人都安然无恙,才微微放下了心,走过来坐在裴元歌身旁,连声问道:“歌儿受惊吓了吧?别怕别怕,父亲来了,没事了!”又抬头看着舒雪玉,关切地问道,“听赵景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还有华儿、容儿、巧儿,都怎么样了?”

舒雪玉很久都没听到他用如此关切的语气跟她说话,一时间百感交集,转过头道:“我没事。”

见裴诸城赶来,裴元容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他的怀里诉苦:“父亲,昨晚上的事情好吓人,女儿身边的绣玉被那些黑衣人杀了,女儿害怕……呜呜……”素来端庄的裴元华也红了眼睛,坐着挽着裴诸城的手臂,眼泪盈盈,却仍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姿态,没有哭出声来。

裴元巧不敢这样恣意,却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想到自己这些女儿,个个娇生惯养,昨晚必定受了不小的惊吓,裴诸城心头也是一片柔软,柔声抚慰着三个女儿,转头看着小女儿裴元歌年纪最小,却是最沉静的,虽然容色有些憔悴疲倦,神情倒还从容,又想起这一路进来,听赵景不住夸奖裴元歌处变不惊,从容镇静,分派事务的话语,抬手将裴元歌也揽入怀中,道:“赵景都跟我说了,昨晚上多亏歌儿你布置得宜,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既欣慰女儿出色,镇得住场面,又心疼她小小年纪便受这样的惊吓,不住地抚慰。

原来昨晚事情平息后,赵景又派人回去,倒是赶上等在宫外的裴府家丁,叮嘱他先不要惊动裴诸城。但裴府的护卫调走了一大半,这些又都是从裴诸城的亲兵中挑出来的,裴诸城熟悉得很,早朝后回府就察觉到情况不对,稍加盘问便问出了真相,立刻带人赶过来接人。

既然裴诸城来接人,众人随便用了些素菜,便乘车回府。

裴诸城是骑马来的,回府时却和裴元歌同坐在马车里,将舒雪玉和裴元华都打发到后面马车安慰下裴元容和裴元巧。裴元歌猜想着,父亲这是要问这次遇袭的事情。果然,没一会儿,裴诸城便问道:“歌儿,你年纪虽然小,却是最沉得住气的,昨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详细细地告诉父亲。”

裴元歌并不隐瞒,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连在大殿的争执也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

听说裴元歌被人推出来,几乎丧命,又有黑衣人想要对她不轨,多亏舒雪玉和宇泓墨及时相救,裴诸城怒不可遏,一掌拍在马车的小几上,将整张红木小几拍得四分五裂。在听到大殿上的争执,知道这是宇泓哲安排的,裴诸城更加恼怒:“这个五皇子,如今虽是嫡长子,却整日里净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手段,亏他还做出一幅仁人君子的模样,真是可恶!”

裴诸城在朝为官,对宇泓哲的为人多了解些,对他有益无害,所以裴元歌才毫不隐瞒。

“父亲知道这位五皇子的为人,心理提防着就好,可别为这事闹讲起来,黑衣人全部被杀,一个活口不留,这事没有证据,只要五殿下不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裴元歌知道裴诸城也是一副烈脾气,怕他一个忍耐不住,直接对宇泓哲发难,那可就糟了。

裴诸城白了她一眼,道:“父亲好歹做官这么久了,哪能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你放心,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们出这口气,不过也不能让五皇子太得意了,这事发生在京郊,正是京兆尹管辖范围内的事情,京兆尹是五皇子的人,等回府后我就去找京兆尹,逼他一定要找出凶手,严加惩治,我看他怎么收场?若是推诿得狠了,我就一本奏到皇上跟前,非让他吃个大亏不行!”

“可是,这件事若闹大了,五殿下会不会狗急跳墙?”裴元歌有些担忧。

裴诸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歌儿你这就不懂,这件事我闹得越大,五殿下反而越安心,才会相信在大殿上,你的确是在跟颜小姐说话,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然,如果你知道这件事与五殿下有关,又告诉了我,我应该要急着把这件事压下来,更不该拿这事做文章才对。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让京兆尹替他背个黑锅,落个办事不利,完结这件事罢了。”

“还是父亲想得周到,女儿终究看得浅了。”裴元歌嫣然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满是敬服。

被女儿夸奖,裴诸城心里还是很得意的,道:“歌儿也很了不起,昨晚上那么严峻的情形,你还是沉静分析,布置各种撤退事宜,在大殿上也懂得跟颜小姐聊天,假装没听到那些密事,不错不错,反正比我十三岁的时候强多了。我十三岁的时候,还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脾气,可没歌儿你这么沉得住气。”

“昨晚的事情多亏母亲,若不是她以自身为饵,引走了黑衣人,只怕女儿等不到九殿下相救呢!结果女儿没事,母亲肩膀却受了不轻的伤。”裴元歌看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貌似天真地问道,“父亲,母亲跟我娘以前是不是很要好?不然,夫人怎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裴诸城的笑容微微僵硬,神色有些复杂,却没有再说话。

看来父亲对夫人的心结很深,一时半刻难以化解。裴元歌望着他喜怒难辨的神色,思忖着,虽然说如今章芸在父亲心中没了从前的地位,而因为她的缘故,大概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但想让父亲相信夫人是无辜的,娘亲是被章芸害死的,却还不容易,必须要找到确切的证据才行。

父亲一直隐瞒娘亲的死因,只说她因病过世,问他肯定不行,只能问夫人了。

回到静姝斋,楚葵和青黛都已经听说了白衣庵遇袭的事情,吓得魂不附体,见裴元歌安然归来这才放心,争抢着过来伺候。裴元歌打发木樨和紫苑去休息,留下楚葵和青黛伺候,边换衣裳边问道:“昨天到现在,府内里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青黛抢先道:“府里现在都在传夫人和小姐在白衣庵遇袭的事情呢!”

楚葵却道:“府里现在的确都在穿这件事,不过在此之前,倒是新起了一桩传言,说是大小姐待选落选,是因为章姨娘被贬作贱妾的缘故。还说,大小姐好个容貌才情,可惜有这么一位贱妾身份的生母,只怕这辈子都要被耽误了呢!哪怕章姨娘是个良妾,恐怕事情都会不一样。”

有这种传言?裴元歌换衣裳的动作顿了顿。

青黛好奇道:“你在哪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去浆洗那里送衣裳的时候,听到有婆子私底下议论的。”楚葵回答了青黛的话,又转向裴元歌道,“奴婢觉得这传言有些蹊跷,就留了心,不止浆洗,洒扫上也有这种传言。奴婢让泉儿去打听,说这话是从前两三天开始慢慢传的,最开始是谁散播的消息,已经找不出来了,现在只有浆洗和洒扫上在传。”

裴元华待选落选是因为章芸的贱妾身份?

这则传言倒是很有意思。

裴元歌穿戴好衣衫,坐在红木刻八仙过海的春藤椅上,一手脱颔,清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冷笑。消息在浆洗和洒扫上传,这两处是府内传消息最快的地方,可想而知,过不了多久,这消息只怕就要传遍裴府。如果这些天她那位大姐姐听到这样的消息,郁郁不乐,引得父亲关心;再如果父亲“无意中”听到这些传言,大概会恍然大悟,终于知道大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大姐姐待选落选,所受打击之大,府内有目共睹。

父亲又一向疼爱这位大姐姐,如果他知道,裴元华落选是因为章芸被贬,无辜受到牵连,又被府内流言困扰,却还孝顺体贴得不愿父亲担心,执意不肯言明,再想到章芸的贱妾身份,有可能影响到他引以为傲的大女儿将来的婚事,乃至一辈子的幸福……虽然因为她的缘故,章芸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有翻身重获宠爱的机会,但只是一个良妾的身份,以父亲的心软,对裴元华的宠爱,为了这位大女儿的幸福,未必会不给章芸。

良妾和贱妾可是有着不小的区别,最重要的是,良妾能够扶正,贱妾却不能。

以裴元华的野心,她想为章芸要到的,绝对不止是一个良妾的身份……。

怪不得在白衣庵,裴元华对夫人没有先前那么殷勤周到了。裴元歌微微一笑,凭流言成事,自己一言不发,只在旁边装孝顺,装无辜,这种不露痕迹的方式,的确是裴元华的行事手段。她倒是打的好算盘!如果事情真按照裴元华所想的走到那一步,想要拦阻不太容易,但现在却被她提前发现了……

那么,有她裴元歌在,章芸就休想翻身!

流言传得很快,这件事,以父亲的事情,她得先发制人,自己去提才好。裴元歌想着,唤楚葵道:“你去悄悄打听下,父亲如今在哪里?大小姐又在哪里?不要让人看出行迹。”楚葵心细,做事又谨慎,这种事情教给她做最好。

楚葵去了没多久,就会来道:“老爷在夫人的蒹葭院,刚出来,往书房去了。听说大小姐也在打听老爷的行踪,看那样子,也要去书房找老爷。”

这倒是巧了,正好碰在一起!裴元歌笑着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吧!”

正要出门,却听小丫鬟来报:“张副总管求见四小姐。”

张德海?裴元歌又坐了回去,道:“请张副总管进来吧!”

陈青家的偷窃事件后,朱副总管被撤,成了管事,张德海则升任副总管。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他做不长,等到章姨娘禁足结束后,肯定会找茬撤了他,再把朱副总管提上来。谁知道章姨娘禁足结束后,对四小姐百般讨好,丝毫也不加刁难,再后来更是莫名触怒老爷,彻底失势。府内的事情交给了四小姐,由夫人协助管理,这样一来,张德海这个副总管的位置算是牢牢坐稳了。

即使现在实际掌府的是夫人,四小姐只是挂名,并不经常管事,但凡是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会先来请四小姐决断,然后再禀告到夫人那里去。在他看来,四小姐这座山比夫人那座要牢稳得多。

“奴才拜见四小姐!”张德海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他对裴元歌恭敬,没有外心,裴元歌也给他体面,道:“张副总管快起来,青黛看座!”

张德海连道不敢,推辞了几次,才小心地坐了半边身子,道:“奴才这次来,是有件事想请示四小姐。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就出在大小姐的雨霏苑,前些日子,雨霏苑的丫鬟到管瓷器的管事那里报账,说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流霞不小心碰碎了些瓷器,需要添补。”

这听起来的确是小事,不过张德海既然巴巴地来报,就必然有蹊跷。

裴元歌也不打断,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也没什么,瓷器本身易碎,丫鬟们笨手笨脚打碎一两个,要求添补,这很寻常。问题在于,管瓷器的管事一看,这位大丫鬟也太不小心了,居然碰碎了一整套的青花瓷茶壶茶盅,一个官窑美人抱肩瓶,四个汝窑插花瓶,还有个一人高的青釉白瓷大花瓶……算起来,竟是有着一整套的房间摆设,共计两千四百二十一两。采买的人今日来给奴才报采买银子,奴才觉得数额大了些,问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所以报来给四小姐知道。”

听管瓷器的人说,这位丫鬟不是第一次打碎瓷器了,多亏大小姐宽厚,每次都不计较,还替她求情,这才没事,连声称赞大小姐为人宽厚大方,待下温和。但张德海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丫鬟居然不小心碰碎了整个房间的瓷器?这谎话也编得太不讲究了,大概还以为是章姨娘掌府的时候呢?

看起来,这位大小姐非但没众人以为的那么宽厚,反而是沽名钓誉,拿丫鬟顶缸呢!

裴元歌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嘴角微微弯起:“这些瓷器什么时候碰碎的?”

“照雨霏苑报来的消息,是在五天前。”

五天前……这么说,是在裴元华待选落选的次日?或者说,时间其实是虚报了,该是在裴元华落选的当日才对?啧啧啧,这位大姐姐脾气够大的,居然把整个房间的瓷器都砸了,结果却让个丫鬟来顶缸。裴元歌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这位丫鬟挺身而出,忠心护主,那就让她表现到底吧!

昨晚上的仇一时报不了,先砍断裴元华的一只手也不错!

“楚葵,你去趟蒹葭院,见了母亲,就说我请母亲帮我个忙,待会儿如果张副总管求见,就让她回说,她身体不适,暂时懒得理事,如果有事就先找我拿主意。”裴元歌吩咐道,看着楚葵出去,目光又转向了张副总管,微笑道,“待会儿我会在父亲的书房。我想,张副总管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张德海隐隐猜到了裴元歌的盘算,忙道:“奴才明白。”

“去吧!”

等张德海离开后,裴元歌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裴诸城和裴元华都在,裴诸城正拿着公文在看,裴元华在旁边斟茶,姿态优雅端庄,无可挑剔,看到裴元歌进来,裴诸城一怔,随即笑道:“你们姐妹两个也真是,我想着你们都受了惊吓,先歇着休养要紧,华儿却说不忍心看我劳累,非要来帮忙,这没一会儿,歌儿你也过来了。怎么不多歇着?”

裴元歌却没答话,只是看着裴诸城,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这个女儿看起来柔弱,却是秉性刚强,从不落泪,这些年来,裴诸城也就见她哭了两次,一次是静姝斋魇镇事件,她被污蔑与人私通;一次就是真假裴元歌事件,她被章芸的咄咄逼人逼得解衣验证清白。就连昨晚上遇刺,连华儿眼圈都红了,歌儿也没哭。这会儿见她落泪,裴诸城顿时慌了手脚,忙将公文仍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问道:“歌儿怎么?谁欺负你了吗?”

裴元歌含泪摇了摇头,哽咽着道:“女儿对不住大姐姐,来给大姐姐赔不是。”

说着,泪流满面地走到裴元华跟前,对着她福了福身,道:“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大姐姐不要怪罪我。实在是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害到大姐姐,若是知道,当初我……。”看她的模样,显然是想说什么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憋得脸通红,泪箸纵横,看起来好不可怜。

裴元华愣神了,不知道裴元歌这唱得是哪一出。

裴诸城也摸不着头脑,上前去柔声抚慰着道:“歌儿你说什么呢?什么事情会害到华儿?华儿又为什么要怪罪你?你小小女孩,有这么乖巧懂事,怎么会害到华儿呢?华儿又怎么会怪罪你?”从她袖中取出丝帕,耐心地替她擦眼泪,哄道,“歌儿别哭,慢慢说,父亲给你评理,好不好?”

“就是……”裴元歌哽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章姨娘的事情!”

裴元华眉头紧蹙,心中思索着裴元歌的来意,听到章姨娘三个字,面色微变,难道说她让人散布的流言,已经被裴元歌知道,今儿是故意来搅局的?心中顿时一阵慌乱,想要把章姨娘的身份从贱妾变为良妾,父亲的态度是关键,必须要找个恰当的时机,用一种恰当的方式引发出来,现在裴元歌自己跑来说,又哭成这样,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而这种事情,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让裴元歌就这么搅和了!

必须阻止她!

裴元华想着,忙道:“四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好不可怜。若是事情与我有关,咱们姐妹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走,跟姐姐去雨霏苑去,我吩咐厨房备些妹妹喜欢的点心,咱们姐妹好好谈谈心。你瞧你哭成这样,父亲还不心疼死?”抬头笑道,“父亲,四妹妹这不知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女儿先带她下去,抚慰好了,问清楚来再来跟父亲说!”说着,拉着裴元歌就想离开。

裴诸城却没理会她,听到章芸的名字,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问道:“章姨娘怎么了?”

075章砍断美女蛇的臂膀

对于章芸,裴诸城以前是非常信任的,但经历了真假裴元歌后,却起了疑心,不太想提起这个人。尤其,看着歌儿现在泪流满面的模样,总是会想到歌儿当时被章芸逼得当众解衣验证清白的屈辱,那一刻歌儿的眼泪,和那朵火红的花形印记,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如果他是个好父亲,保护好了女儿,歌儿怎么会受这种屈辱?

身为嫡女,居然被姨娘逼迫到这种地步……

“女儿回府后,听府内传言说,说……大姐姐待选落选,是因为女儿害得章姨娘被贬了贱妾,如果不是女儿,大姐姐这时候早入宫做贵人了……还说,说女儿是故意的,大姐姐的姨娘被贬为贱妾,连婚事都要被人瞧不起,说不到好婚事,这样女儿……女儿就能拿捏大姐姐了……”裴元歌说着,哽咽着对着裴元华福了福身,“大姐姐,妹妹真的不知道,姨娘的事情会牵连到大姐姐,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

说着,又“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父亲,女儿真的没想到要拿捏谁,女儿也不知道,大姐姐大选落选会是因为章姨娘这事儿。人言可畏,为证清白,父亲去把章姨娘放出来吧,女儿……。”裴元歌说着,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形,又是气又是羞又是赌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女儿去庄子上住好了,免得再被姨娘揪着,说我……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是假的!我这就回去吩咐紫苑,木樨,让她整理箱笼,我去锦绣良苑住!”说着,就要往外面去。

“胡闹!”看着小女儿委屈的模样,裴诸城心痛不已,忍不住又想到当时的情形,忙拉住她道,“歌儿不许胡说八道,从哪里听来几句闲言碎语,就开始胡思乱想!你是执掌裴府内宅的人,既然有这样诋毁主子的奴才,就该拿住打板子,严加惩戒才是,怎么反而怯懦了?”

“万一他们说女儿是心虚呢?”裴元歌泪眼朦胧地道。

裴诸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额头,道:“心虚什么?章芸那天做错了事情,我和你母亲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做错了事,就该受惩戒,处置章芸的命令是我下的,你这样说,是说父亲我处置不当吗?他们怎么不敢说我?说来说去,还是你性子太柔弱,让人以为你好欺负!还为证清白?证什么清白?给谁证明你清白?我是裴府的主人,也是歌儿你的父亲,当天的事情我又亲眼所见,难道我信你还不如几个奴才吗?或者说,是歌儿你信不过父亲,觉得父亲这么容易被人蒙——”

正要说话,忽然想到章芸,心头顿时一阵沉郁,说不出话来。

从前他一直觉得歌儿顽劣,忤逆,屡教不改,为什么?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被章芸所蒙蔽,信了章芸而不信歌儿?难道他不是容易被人蒙蔽的吗?歌儿信不过他是应该的!

裴诸城沉沉地叹了口气,慈爱地抚摸着裴元歌的鬓角,柔声道:“歌儿放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父亲永远都是歌儿的父亲,永远都会信你,都会站在你这边。所以,别胡思乱想了,瞧你哭得,跟花脸猫似的!”

那样低沉却带着坚决的语气,让裴元歌心中微微一震。

但随即,又是一阵失落。

信任……

是啊,父亲现在的确很信任她,可是,那也要看对谁?如果她现在告诉父亲,章芸害死了她娘,这十三年来把她当做傀儡木偶一样操控,他会信吗?如果她告诉父亲,他引以为傲的大女儿,是条披着美人皮的豺狼,她会信吗?如果她告诉父亲,昨晚上推她的人,她怀疑是裴元华,他会信吗?如果她告诉父亲,她是从前世而来的冤魂,为了向章芸和裴元容复仇,他会信吗……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全然的信任。

不过,她并没有资格指责父亲什么?就像父亲不可能全然信任她一样,她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也从来没有对他坦诚过,她也在对他耍手段……都是一样的!

“可是,女儿连累了大姐姐…。”裴元歌怯怯地看向裴元华,面色忧虑。

“你大姐姐的事情,跟这些无关,待选是宫里的贵人决定的,也许她们觉得你大姐姐太好了,怕她进宫会对她们造成威胁,所以刷了她下来,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就算真是为了章芸的贱妾身份,那也只能说明她们是糊涂人,章芸是章芸,你大姐姐是你大姐姐,怎么能混为一谈?父亲若为此饶恕章芸,那糊涂的人就变成父亲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就该受罚,这是规矩!小错或者能饶,大错却绝不能宽恕!”裴诸城神色严肃地道。

裴元歌依旧很担心:“可大姐姐的婚事……”

“虽然说歌儿你现在掌府,可你才多大,都开始操心你大姐姐的婚事了?”裴诸城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还有我这个父亲在呢!要是对方真为这事迁怒你大姐姐,那也是个糊涂人,这样不明事理的亲家,不结也罢!”

裴元歌捂着额头,泪眼婆娑地瞧着裴元华,不太确定地道:“大姐姐,是这样的吗?”

宽厚大方的裴大小姐看着裴元歌在这里演戏,看着裴诸城上钩入套,心头一片苦涩。

人的心思的确很奇怪,同样的话,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这件事,如果按照她的计划,等到府内谣言四起,她被谣言所伤,却又乖巧懂事得不肯说时,父亲反而会越觉得,这件事的确对她伤害很大,为了她,会考虑给章芸一个良妾的身份。再等她斗倒舒雪玉,就有机会让章芸上位,而她也会成为真正的嫡女。

章芸被罚,裴元歌占着十足的理,她只能从情入手,希望能够打动父亲。

她待选落选,这是一个契机,当时她那样的失态,可见这件事对她打击之大。以父亲对她的疼爱,如果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处罚章芸的决定,出于愧疚之心,再加上为她以后的前程计较,未必没有希望。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裴元歌搞砸了。

章芸被罚,裴元歌是主谋,但在父亲眼里,她是受害者,是最委屈的那个人。所以,当裴元歌哭得委屈不已地说章芸的事情对她裴元华有伤害,而且加油添醋,说流言说裴元歌是故意的,把这件事的重点从她裴元华所受的牵连,巧妙地变成是她裴元歌的委屈,这样一来,父亲心里的天枰自然而然地会倒向裴元歌。

这时候再说为了大姐姐,她愿意放章芸出来,自己躲到庄子上,就会让父亲觉得,乖巧懂事的人,是裴元歌,而且,她受了十足的委屈,绝不能再委屈她!所以,父亲就会下意识地替她找理由,找不开释章芸的理由,而这些话经过父亲这么一说,就铁板钉钉,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以父亲的为人,将来绝不会自毁前言。

这件事情的悲哀在于,为章芸求情,她绝对不能自己出面,只能被动地等着父亲的愧疚;但身为受害者的裴元歌却能够占据主动,所以,被她这么一搅,先发制人,想要让章芸翻身,就变得越发艰难飘渺了。

最可恨的是,裴元歌还要故意问她,是不是这样?

这种情况,她能怎么回答?难道她能说,父亲说得不对,章芸要放出来,做良妾,最好做正室夫人,让她变成嫡女,这样才能不耽误她的前程吗?裴元歌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如果章芸出来,她就到庄子上住,难道她能说,四妹妹你去庄子上住,我要姨娘出来吗?

裴元华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笑得完美,没有任何情绪,温婉可人地附和父亲的话。

但是,她做不到。苦心谋划的机会,还没有开始,就被裴元歌扼杀,再好的心性儿也忍耐不住。但在父亲面前,她却不得不忍耐,于是,最后露在众人面前的,是个乍看温和柔婉,细看破绽百出的笑意:“父亲说得正是,四妹妹不必在意。”

“你大姐姐比你明事理得多,才不会像你东想西想!”裴诸城没有注意到裴元华的异常,对于这个大女儿的知进退,明事理,他一向很放心,“好了,还不快让丫鬟打水洗脸,瞧你这模样,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我打你了呢!”

裴元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叫了木樨和青黛随她到偏间洗脸。重新梳洗过,施了薄薄的一层脂粉,这才出来,看到裴诸城和裴元华,又低下头去,慢慢地揉搓着衣角,一副知道错了,却又羞赧不说话的小女儿情态。

裴诸城倒瞧得笑了:“别傻站着,过来帮忙!”

裴元歌抬头,娇俏地一笑,道:“是,父亲!”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又对着裴元华福了福身,道,“还是大姐姐明事理,不像我,终究年纪小,不懂事,难怪被父亲教训!以后我该向大姐姐多多学习才是,大姐姐可不许嫌我烦!”背对着裴诸城,明亮的眼眸里尽是笑意,张合着嘴唇,用口型对着裴元华说出一句话。

有我在,章芸休想翻身!

裴元华看得很清楚,再加上那挑衅的眼神,得意的表情,更看得她心头怒火万丈,恨不得上前撕了裴元歌的脸。但父亲就在对面,能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裴元华不敢有异状,只能笑着道:“四妹妹就爱淘气了,快来帮忙吧!”

不动声地换了个角度,这才恶狠狠地盯着裴元歌,也用口型道:“走着瞧!”

就在这时,石砚忽然来报说:“老爷,张副总管求见,说听说四小姐在这里,有事情要来禀告。”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裴诸城不在意地道,“让他进来吧!”

“老爷恕罪,奴才实在是有要紧事情要请示,到夫人的蒹葭院去禀奏,白霜姑娘说夫人受了伤,刚吃了药睡下了,让有事来找四小姐拿主意。奴才去了静姝斋,听丫鬟们说,四小姐在老爷的书房,这才过来。”张德海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早知道裴元歌在书房,但从蒹葭院回来后,还是到了静姝斋一趟,这才来书房,所以丝毫不怕被人拿到把柄。

裴诸城问道:“是什么事情?”

张德海便将雨霏苑砸了两千多两瓷器的事情禀奏出来,只说事实,丝毫也不提自己的猜想。

这话一说,裴元华脸色便有些发白。从前她生气时,也曾砸过东西,事后让流霞顶缸,只报到管瓷器的管事那里,自然会补上,所以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却被张德海这奴才闹到父亲这里,如果父亲起了疑心,怀疑到她身上,那她这些年来辛苦经营的完美形象,恐怕就要出现裂痕了。

“有这种事情?”裴诸城也吃了一惊。

丫鬟笨手笨脚,打坏东西,倒是常有,可这能不小心碰碎一屋子的瓷器,也太离谱了吧?

“这还了得,一个丫鬟能笨手笨脚到这种地步,咱们府里怎么有这样的人?还是大姐姐身边的大丫鬟!雨霏苑管事嬷嬷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丫鬟,也不惩治,就只管报失物上来,哪有这样的道理?来人,去把流霞和雨霏苑的管事嬷嬷给我叫过来!”裴元歌脸上怒气弥漫,又对裴元华道,“大姐姐放心,你方才那样体谅我,这件事我定会给你个公道,决不让那些小人欺到你的头上去。”

裴元华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头一震。

难道说张德海把这件事报到这里来,不是巧合,而是这贱丫头暗地里算计她吗?故意要在父亲跟前闹开此事!这件事流霞是替她顶缸,若待会儿被套出口风……小姐生气砸东西,最多被说个不爱惜东西,但拿丫鬟顶罪,来保全自己的名声,这就是沽名钓誉了。

这个裴元歌,已经坏了她的事,难道还想给她的名声泼污水吗?

那天在白衣庵撕破了脸,这是她给自己的反击吗?裴元华有些心惊,心念电转,忙道:“我明白四妹妹一片好心,只是为了我这样大张旗鼓,实在不好。流霞这丫头虽然笨手笨脚,但终究打小就服侍我,主仆的感情还是深厚的,我舔着脸为她求个人情,还请四妹妹发发慈悲,饶了她这次吧!”沉吟了会儿,道,“那些瓷器也不必再补,就当是我自个儿弄坏的,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

这样一说,不但为流霞求了情,还表现自己的宽厚仁慈。

裴元歌微微一笑,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劝道:“我知道大姐姐为人宽厚,但俗话说,恶奴欺主,有些人专门起坏心思,你对她越好,她反而越觉得你好欺负。不说别的,若非大姐姐宽厚太过了,这事雨霏苑的管事嬷嬷也该加以惩戒,居然连提都没提一声,只管报了失物吗,简直是把这流霞当小姐伺候了!这种事情如何能够放纵?”

这样一说,却将裴元华的宽厚变成了懦弱无力,无法约束院内的人,以至于行事没有规矩体统。

这个裴元歌,心思又鬼,又伶牙俐齿,实在不好应付!裴元华开始有些后悔,在白衣庵他,她若能忍一时之气,不跟裴元歌撕破脸,这会儿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现在,裴元歌摆明了是冲她来的,就是要毁坏她的名声,偏偏还要打着为她好的幌子,让她无法辩驳,实在是……

欺人太甚!

“大姐姐,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我从来也和大姐姐一般的心思,可最后落得什么结果?别人不知道,父亲是清楚的,静姝斋里原来那些丫鬟,个个奴大欺主,连我的奶娘,从小服饰我的白薇白芷,到最后都想要害我的性命。妹妹实在不愿意看到大姐姐重蹈妹妹的覆辙,所以,今儿这事儿,绝不能轻纵!”裴元歌说着,满脸的关切和义正言辞。

静姝斋里的丫鬟是章芸的人,可是,流霞却是她一手调教的丫鬟,这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裴元华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笑着道:“四妹妹误会了,这事原本只是个意外,也不能全怪流霞,那天原是有只野猫窜进屋里,流霞想要赶野猫出去,谁知道那野猫上窜下跳的,就把满屋子的瓷器都给打碎了。后来逮住了野猫,想着好歹也是条生灵,就给放了。”

“野猫?”这借口寻得新奇,裴元歌嘴角微弯,“这是大姐姐亲眼看到的,还是流霞禀告的?”

裴元华正要回答,却突然发现,无论她承认哪一点,都是陷阱。如果她说她亲眼看到的,那就是说她也在场,裴元歌必定会说雨霏苑偌大的院子,那些么伺候的人,居然把只野猫放进去,亏得没有惊吓到大姐姐,不然罪过就更大了,这样一来,父亲恐怕会比打了瓷器还震怒,流霞是撵定了;可她若说是流霞禀告的,没亲眼看到,说不定裴元歌又会说这是流霞找的借口,不但坐实了欺主之事,还让自己落个识人不明,被丫鬟蒙蔽的名声。

这个裴元歌,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阴损招数?

“我知道大姐姐为人宽厚,可也不能太过了,手下的丫鬟奴才,该敲打还是得敲打,不能让她们爬到主子头上来。”裴元歌柔声劝道,一副为姐姐着想的模样。

“华儿,歌儿这话说得对,不能轻纵了手下的人!”经过魇镇事件后,裴诸城对这种事情心有余悸,坚决地站在了裴元歌这边,“你这丫鬟太粗心了些,能把满屋子的瓷器都给碰碎了,不是粗笨得无可救药,就是仗着你性子好,故意欺你,无论是哪种,都不能再留!”

听到父亲这样说,裴元华藏在衣袖里的手掌紧握,却不再说话了。

说话间,流霞和雨霏苑的管事嬷嬷都已经带到了,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带来,只是看着来带她们的人面色不善,又来的是书房这种地方,大小姐、四小姐连同老爷都在,心中自然而然地带了些畏惧,颤颤巍巍磕头下去,道:“奴婢们拜见老爷,拜见大小姐,拜见四小姐。”

虽然说长幼有序,但裴元歌是嫡女,如今又执掌裴府内务,应该将她放在裴元华前面才是。

裴诸城先皱了皱眉头,不过碍于裴元华在场,却也没说话。大女儿素来知书达理,不会有别样心思,他若真挑明了,倒反而弄得她们姐妹似乎有什么不妥。不过,这更说明这两个奴才是刁奴,绝不能再容她们在府里!

裴元歌也听到了,却没挑这个刺,问道:“叫你们来也没别的事情,只是听说流霞你打碎了些瓷器,报导了管事那里,采买正要出气买,所以叫你们来问问情况。”她故意将语气放的很轻忽,似乎没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听说是为这事,流霞顿时松了口气,慢慢挺直了腰身,声音也清亮起来:“回四小姐,是有这么回事。奴婢在整理房间时,不小心碰碎了些瓷器。大小姐也知道奴婢的性子,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还请四小姐明鉴。”

这种顶罪的事情,她以前做惯了,从来都没出事,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再加上那次在静姝斋的试探,更让她觉得四小姐不过是个花架子,不值得害怕,心中就更加坦然起来。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她进来的时候,大小姐应该会给她暗示的。

她跟着裴元华这些年,深知她的手段,坚信四小姐是斗不过大小姐的!

流霞却不知道,她奉为神祇的大小姐,现在也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现下的局面了。

裴诸城以前不经常在府,偶尔回来,也没太注意过府内的丫鬟,对这个流霞没多少印象,只隐约觉得华儿身边的人都进退有度,温厚端庄的,从来没有在意。没想到今天近了看,才发现这丫鬟实在嚣张放肆。不小心碰碎了些瓷器?话说的真轻巧!算起来好几千的银子,一个丫鬟居然有这样大的眼界,连这些都不放在眼里,还敢拿华儿来做筏子,给她遮掩?刁奴欺主,歌儿说得一点都没错!

从前只觉得章芸在歌儿跟前疏忽,没想到对华儿也是这般!

一时间,对章芸的埋怨,和对这个叫流霞的丫鬟的厌憎之心更重。

裴元歌没再说什么,转头问管事嬷嬷,道:“流霞不小心打碎了瓷器,嬷嬷是知道的吧?不然怎么能报到管事那里,求管事给添补用品呢?我没说错吧?不知道嬷嬷是怎么处置流霞的?”

“哦,是有这么回事,这事流霞姑娘跟奴婢们都说了,这事儿也不是第一回儿了,大小姐仁厚,饶恕了她,这是大小姐人好,也是奴婢们的福气。因此,奴婢们并未做处置,以免坏了大小姐的名声。”管事嬷嬷听是这种事情,也放松了下来,这种事情已经好些回了,处置早成了惯例,因此丝毫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裴元歌没再说话,只看着裴诸城,等候他的吩咐。

听着这一个大丫鬟,一个管事嬷嬷大咧咧的话语,俨然又是个桂嬷嬷和白薇白芷,裴诸城心头的怒火不住上涌,怒声道:“好个胆大欺主的奴才,还口口声声大小姐的名声?华儿的名声,都要被你们这些刁奴败坏完了!来人,将这两个恶奴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连带家人统统撵出府去!”

流霞脑子里“嗡”的一声,全成空白,知道被拖到门口,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处置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呀!奴婢没有欺主,奴婢对大小姐忠心耿耿的呀!”

管事嬷嬷也连连磕头喊冤。

“父亲,她们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咱们裴府行事一向有理可依,从不仗势欺人,不如放她们回来,让女儿跟她们细说分明,好让她们心服口服?”裴元歌向裴诸城建议道,她倒不急着处置流霞,这件事明显是流霞替裴元华顶缸,若能让流霞觉得冤屈,咬出裴元华来,就算不可能取信父亲,也在父亲心里存了底,将来总有对照的时候。

反正不管怎么样,流霞和这个管事嬷嬷是撵定了!

裴诸城点点头,一挥手,下人们又将这两人拉扯回来,仍在了地上。

“流霞,你不过是个丫鬟,打碎了小姐房内贵重的瓷器,这本就是罪。大姐姐宽厚,之前没有追究,你应该要感恩戴恩,更好的服侍大姐姐才是,怎么能够仗着大姐姐性好,欺压到她头上,接二连三地打碎瓷器?而且,看你刚才的态度,一点悔悟之心都没有,甚至连自己那里错了都没意识到,你说,你可有将大姐姐放在心里过?”裴元歌慢条斯理地将她的罪过一一道来。

流霞真没想到是为打碎瓷器这事发落自己,而且罪名还是欺主。

那些瓷器明明都是大小姐打碎的,她只是代大小姐受过而已,这怎么能说她欺主呢?她不是欺主,反而是对大小姐忠心耿耿啊!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流霞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偏又不能辩解,只能把祈求的眼神头像裴元华。

别人不知道内情,大小姐是知道的。

她应该明白自己的忠心,为什么却不肯为她说句话?

裴元华和流霞主仆这么多年,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她的意思。那个管事嬷嬷倒也罢了,流霞是从小就服侍她的,知道她的真面目,也知道许多隐秘的事情,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放出府去?万一她在外面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别人未必会信,但对她来说,终究是麻烦。必须要把流霞捞出来才行!

但现在问题是,在裴元歌的挑拨下,父亲认定了流霞欺主,她越解释,反而越坐实了这点。

到底要怎么办呢?

裴元华紧张地思索着,最后下定决心,给了流霞一个安抚的眼神,起身道:“父亲,无论怎么说,流霞跟了女儿这么久,名为主仆,实际上,女儿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身边实在少不了她。还请父亲看在女儿的情面上,小惩大诫,还让流霞来服侍女儿吧!”

裴诸城恼怒地摇摇头,道:“华儿你也太傻了,这丫鬟明显没有把你这位小姐放在眼里,你还巴巴地为她求情,殊不知,她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根本不会承你的情。何况,若我这次连她这样的错都饶过了,她不是更得意嚣张,下次还不知道要翻什么天呢!”

静姝斋的魇镇事件,他绝不容许再发生第二次!

裴元华又屡次哀求,裴诸城却执意不允,到最后只能向流霞投去歉意的眼神,不舍地凝视着她。流霞知道她不少事情,若能因为她的求情留下,自然是最好;但就算父亲执意不肯,至少在流霞跟前,她做足了姿态,表示她的确尽力去求了,也能暂时安抚住她,让她不要乱说话,至于以后……

裴元华眼眸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看着眼前的情形,流霞终于弄清楚了她现在的处境,如果说连大小姐求情都不能救她的话,那她挨打,被撵出去已经是定局。但流霞心中实在觉得不甘冤屈,她服侍大小姐素来忠心耿耿,处处周到体贴,不然也做不到大丫鬟,成为大小姐最得用的人。本指望跟着大小姐鸡犬升天,将来也有个好前程,没想到最后却毁在这么件事情上……

而最憋屈窝火的是,这件事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替大小姐顶缸而已。

但久在裴府,流霞也明白,就算她现在说出那些瓷器都是大小姐砸得,也无济于事,只会被老爷当做狗急跳墙之下的胡乱攀诬,反而平白得罪了大小姐。还不如认下了这个罪名,让大小姐承自己的人情,安排好她的将来,纵然不能像原先想的那样富贵,也能有个衣食无忧吧?

于是,她流着泪磕头道:“奴婢知罪,奴婢愿领责罚!”

听了这话,裴元华终于松了口气。

裴元歌则有些遗憾,很能猜度到流霞此时的想法,不过,真不知道该说这丫鬟聪明呢,还是该说她笨!摇摇头,挥手命人见她拖了下去,很快屋外便响起了杖责的闷响,却没有流霞哭喊的声音,想来是被堵了嘴。裴元歌神色淡漠地转向管事嬷嬷,问道:“嬷嬷现在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管事嬷嬷早被屋外的闷响吓得浑身发抖,抖抖索索地只管磕头求饶。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不该纵着流霞那丫头。”看到流霞的下场,她不敢再装傻充愣,忙将实话都抖落了出来,“原本在流霞第一次犯这错时,奴婢也想要惩治她的,也跟大小姐说过。可大小姐说,流霞自小跟着她,情分非同寻常,就别追究了。后来又有第二次,奴婢依旧提点了大小姐,大小姐还是说有情分在。反而流霞为这事怨恨上奴婢,她又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处处给奴婢使绊子,奴婢也是没办法呀,实在不敢得罪了她,只好一次又一次把事情遮掩了下来。”

这就是把责任都推给了流霞,还有裴元华。

裴元华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听人夸她的,再没有听过有人说她不好,没想到这次却被自己园子的管事嬷嬷说她管教不力,纵容恶奴,倒是把过错推到了自己身上,摘落得她清白无瑕。正要开口分辨,却被裴元歌的声音打断了。

“管事嬷嬷,原本就是替小姐们管制院子里的丫鬟的,因此都是些经过世事的老人,看重的就是你们的经验和老道,小姐们有想不到,考虑不周全的,你们都是提点着才是。大姐姐的院子里出了流霜这样拿大欺主的丫头,大姐姐人善,不愿计较,你就该替她敲打,结果呢?”裴元歌淡淡地看着她,神色并不如如何严厉,甚至还有些平静,却自有一股常人难及的威势。

她的话,句句都是整理,让人无法辩驳。

裴元华听了,却气得双手紧握成拳。表面上,这话是在为她开脱,指摘管事嬷嬷,但经裴元歌这么一说,流霞的事情,就成了她想不到,考虑不周全,坐实了管事嬷嬷说她管教不力,纵容恶奴的罪名。偏她还不能辩驳,只气得心潮翻涌,难以自制。

裴元歌这贱人好生奸猾狡诈,实在可恶!

被裴元歌这么一说,管事嬷嬷顿时也哑口无言,只能俯首认罪,也被拖了出去打。

在心里默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裴元歌突然开口:“张副总管,你待会儿到库房取些上好的伤药,给流霞送去,记住,要上好的!”

张德海不防四小姐还有这么一招,一时间捉摸不透她的意思,何况有老爷在跟前,也不敢擅专,只能询问地看着裴诸城。

“看我做什么?没听到四小姐的吩咐吗?”裴诸城不愿折了女儿的面子,便呵斥道,先肯定了裴元歌掌府的地位,然后才不解地问道,“歌儿,那样的刁奴,你还吩咐人给她送药做什么?你大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也没记着,反而欺主,只怕你这番好心,要白费了!”

裴元华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裴元歌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难道想趁这时候装好人,诱导流霞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我才不为她呢,我为的是大姐姐。”裴元歌巧笑嫣然,如果裴元华以为前面是重头戏,那可就大错特错,真正的重点现在才要出来,“虽然流霞欺主,但看得出来,大姐姐的确对她很看重。父亲不知道,当初大姐姐刚回来,才见面,就为章姨娘的事情跟我赔罪,说姨娘做错了事情,应该受罚,都跟我跪下了,却因为是章姨娘的错,绝口不替她求情。可是,现在她却帮流霞向我和父亲求情,可见流霞在她心中实在很重要。流霞挨打,那是她的错,该受罚,可罪不至死,所以女儿让人送些伤药过去,也好让大姐姐安心啊!”

裴诸城浑没在意,道:“既然如此,送就送吧!”

他没注意到异常,但那些话听在裴元华耳朵里却是如雷轰顶,她终于明白,裴元歌为什么要把章芸的事情,跟流霞的事情连在一起说,这是苦心算计的结果,目的就是为了这番诛心的话。

表面上,裴元歌是为她着想,所以送药给流霞。

实际上,裴元歌之所以要提起送药,就是为了通过这番话透漏出来一个信息:她当初给裴元歌赔罪,都跪下了,却没有替章芸求半点情;而刚才她却为流霞求情,而且求情不止一次,直到实在无能为力才作罢。

同样都是犯错,章芸是她的生母,流霞只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可是,她宁愿为一个丫鬟如此恳求,却始终不为生母说半句话……虽然从礼法上说,舒雪玉才是她的嫡母,才是她应该敬重维护的对象。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话若传出去,没人会说她守法守礼,只会说她冷漠绝情,连亲生母亲都不曾放在心里。

若再细究,为什么她会给一个丫鬟求情,却不为自己的生母求情,天知道会衍生出多少的版本?

这段话一定会传出去的!裴元华的目光落在了张德海的身上,这个张副总管,今天始终在场,把事情的经过看在眼中,听在耳中……他是裴元歌踢掉了朱副总管,提他上来的,这样的人,会严守秘密,不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吗?

虽然父亲现在对这话没反应,但有这么一桩事,万一将来有应景的时候,那就坐实了她的罪名。

而且,她求情了,落得现在的结果;但若她不求情,流霞怨恨她自然不必说,再由张副总管添油加醋地说出去,只怕也会给她按上一个狠心绝情,丝毫也不替贴身大丫鬟说话的罪名……这整件事,在她面前揭发,根本就是算计好的,无论她怎么做,都会落入裴元歌的陷阱。

最最可恨的是,她明知道这些,却无法辩解。

因为,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而这些猜测,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不能说,所以根本无法辩解!裴元歌这小贱人,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毒,断了她的臂膀不够,还要给她的名声泼污水!裴元华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腾”的站起身来。

她突然这么一起身,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裴元歌眼眸含笑,问道:“大姐姐怎么了?”

076章争绣图,华、容姐妹翻脸[文字版]

裴元华一时气急,没按捺住,霍然起身,看到众人都把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这才想起要掩饰,慌乱之下,想起今天来书房的目的,略定了定神,福了福身道:“父亲,女儿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父亲说?”

闻言,张德海立刻道:“老爷,四小姐,大小姐,奴才还有事要处理,这就告退了。

这个奴才倒是会见风转舵,方才看戏看得热闹,这会儿就告退?裴元华心中冷笑,但她没有理由拦阻,只能等他离开后,才沉吟着道:“这件事关系着三妹妹和四妹妹,本来我不该说的,只是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要跟父亲通个气。可巧四妹妹也在这里,姐姐所言若有舛误,四妹妹也好纠正。”

听到关系这歌儿和容儿,裴诸城微微皱起眉头:“什么事?”

裴元歌几番思索,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把柄会落在裴元华手里,遂含笑问道:“大姐姐且说,妹妹毕竟年纪小,做事难免有疏漏不周到的地方,大姐姐要时常提点着我才是。”却是先服软,以年纪小为由,摆低姿态。至于“疏漏不周到”,却是暗指方才流霞之事,暗含着讥刺和嘲弄的意思。

裴元华哪能听不出来,心中暗恨,脸上却带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在白衣庵里,五殿下曾来找四妹妹说话,可有此事?”

这是想给她按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吗?

裴元歌微笑道:“母亲受了伤,五殿下前来探问,只因为母亲已经睡了,不便打扰,我跟五殿下告了罪,将母亲的伤势说了,陪着五殿下说了几句话。怎么姐姐也在?妹妹竟没瞧见姐姐,姐姐也是的,既然瞧见妹妹,也不打个招呼,敢情躲着想吓妹妹一跳吗?”却是暗骂裴元华鬼鬼祟祟在旁边,居心叵测。

若那人不是五殿下,而是寻常白丁举人,裴元华定要把裴元歌和他拉扯在一起,但五殿下?哼,那不是太便宜这贱人了吗?如果父亲真的以为她对五殿下有意,以父亲对她的宠爱,说不定真会去找五殿下提亲,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想到这里,裴元华忙笑道:“是我说得太急,引人误解了,妹妹不要怪我。只是,妹妹和五殿下在院子里说话,我刚好在房内休息,隐约听五殿下提到什么绣图?说是五殿下拖四妹妹绣什么雪猎图?又提到是三妹妹在绣。姐姐说句话,四妹妹可别恼,女孩儿家清誉要紧,五殿下又是那般身份,世人又爱口诛笔伐,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被认为,四妹妹在攀附权贵,对四妹妹的声誉不好!”

面色关切,盈盈水眸之中,净是宽和柔爱之意,十足的大姐姐风范。

恐怕不是别人会认为她在攀附权贵,而是这位关爱体贴的大姐姐认定她在攀附权贵吧?裴元歌微微一笑,在白衣庵里,裴元华因为待选落选四个字破功,那时候她就察觉到,这位大姐姐表面端庄矜持,实际上对权势的贪恋几近疯狂。怪不得没拿她和五殿下说话的事情做文章,而是把事情的重点牵扯到她攀附权贵上,想必是怕真把她和五殿下连在一起,弄出事端吧?

不过,裴元华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以她的性子,对权势的热衷,待选落选后怎么可能不另谋出路?又提到五殿下和绣图……难道说待选失败后,她又把目标转到了五殿下身上?这倒是有趣了!裴元歌浑不在意地笑道:“原来大姐姐说的是这件事。这原是我陪母亲到她的嫁妆铺子里巡视,正巧遇到五殿下来买丝线,之后五殿下就提,说想绣一幅雪猎图,我本在推辞,但五殿下不由分说,丢下绣图就走。当时母亲,三姐姐还有店铺的掌柜都在,父亲叫来一问便知。”

这番辩解,顿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首先,她和五殿下是在铺子里巧遇,又是在卖绣线的铺子,五殿下来买绣线,自然是为了绣品,那么托人绣幅雪猎图,再正常不过,最多让人觉得五殿下有些仗势欺人,居然把裴府的小姐当做绣娘,却是怪罪不到裴元歌身上。

其次,当时在场的还有舒雪玉,裴元容,以及铺子的掌柜,这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私相授受,她又推辞拒绝,于情于理来说,这件事她都没有丝毫过错。

裴诸城点头道,“不过,这绣图又怎么是容儿在绣?”

“当时五殿下丢下绣图就走,女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姐姐拾起绣图,说这件事交给她来处理就好。我想三姐姐既然这样说了,想必就有应对的办法,因此就没在意。”裴元歌把责任全推到了宇泓哲和裴元容身上,又有些惶恐地道,“父亲,女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件事很要紧?女儿是不是闯大祸了?”

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片懵懂天真,茫然不解。

“没事,歌儿你没做错什么,不过,你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才是,事情但凡牵扯到皇室,都要小心应对,不能丝毫掉以轻心。”裴诸城摸了摸她的头发,指点着她,声音中却没有多少责怪之意。一幅绣图,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是不知道五殿下此举何意。事情未分明前,歌儿小小年纪,都懂得推拒,怎么容儿年纪大,反而糊涂了,居然亲自绣雪猎图给五殿下?

还是说,容儿是另有考量?

裴元歌乖巧地点头,柔顺地道:“女儿记住了,以后一定小心行事。”

裴诸城满意地点点头,扬声道:“来人,去把三小姐叫来。记住,让她带着雪猎图一同前来!”

听裴元歌三言两语把责任全都推掉,又装的天真懵懂的模样蒙骗父亲,而父亲偏偏就吃她这一套。裴元华恨得牙痒痒,不过却并没有发难。待选落选,想要入宫做贵人恐怕是没有指望了,难得有这个机会,能够与五殿下搭上线,虽然说赌在皇子身上有些冒险,但五殿下是皇后的嫡子,上面的兄长又全都夭折,后族势力又打大,即位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何况,五殿下还年轻,年轻人总是特别有激情,也将来也会特别顾念旧情,如果她能够攀上五殿下,笼络住他的心,将来总有平步青云的时候。

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因为一时意气,毁掉一世前程。

裴元华想着,按捺下满肚子的怒气,保持平时镇静睿智的模样,等着裴元容前来。

没多大一会儿,裴元容便被传了过来。后面跟着的是大丫鬟湘玉,连同两个小丫鬟抬着那副雪猎图的绣屏。进门拜了裴诸城众人,便知趣地离开,书房这种重地,不是她们丫鬟可以随便出入的。

裴元容一身宝石蓝的绣锦绣牡丹的长袄,下身配亮蓝色八步湘裙,头上簪着硕大的凤凰吐珠大金簪,满脸的喜色,竟是丝毫不见昨晚白衣庵受惊吓的惶恐。父亲突然派人叫她来书房,又特意点名要带着快绣好的雪猎图,想必是知道了五殿下托她刺绣的事情,要来询问详细了。

金尊玉贵的五殿下,对她却青眼有加,想必她很快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父亲也会为她高兴的吧?虽然前面有些偏宠裴元歌这贱丫头,不过往后,这府里最受宠爱的,一定是她裴元容,而且往后嫁的最尊贵的也是她裴元容,其余人都得靠边站!

“父亲传女儿来,有什么事吗?”裴元容娇声问道,半是羞涩半是得意。

见她这模样,裴诸城顿时皱了皱眉头,先不管五殿下是什么用意,容儿这模样,显然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样一来,她接下雪猎图,又亲自刺绣的用意,也就很清楚了。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肤浅轻薄,半点也没有歌儿和华儿的端庄矜持,大家风范?虽然这样想,但为了求证,裴诸城还是问道:“听过五殿下托你在绣一幅雪猎图,所以叫你过来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

她猜得半点也没错,就是为了雪猎图的事情!裴元容心花怒放,揉捏着衣角,白嫩的脸慢慢漾起了红晕,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女儿在母亲的铺子里偶遇五殿下,五殿下对女儿很是看重,说了些话,就托女儿帮他绣幅雪猎图。女儿想着,五殿下是天潢贵胄,难得这样温言和气地托女儿事情,女儿若推辞了,岂不是折了五殿下的面子,便应承了下来。如今雪猎图已经快要绣好,女儿正要禀告父亲,没想到父亲却先问了。”

这言辞倒是跟裴元歌说的有些像,裴元华思索着。

看来的确是裴元歌和裴元容在铺子里偶遇五殿下,不过,宫中的绣娘何止万千,五殿下为何会托才初见的裴元容来绣绣图?如果说副绣图有特别的用处,所以不想委托宫中的绣娘,那也应该找绣技更加出色的裴元歌才对,为什么最后会落到裴元容手里?再回想白衣庵内,五殿下和裴元容对话的内容,裴元华心里暗自思索,难道说,裴元歌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先是推辞绣图,再来又装作无心于五殿下?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裴元歌倒是深谙其中的诀窍。

不过,她还是漏算了一点!裴元华微微一笑,五殿下身为皇子,身份何等尊贵,你玩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也就够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五殿下,那才真是找死!不过五殿下既然问起这幅绣图,想必还是很看重的,如果她能替五殿下绣好这幅绣图,在五殿下心里必定能有一定的分量,引起五殿下的注意。

只要有这么一个契机,往后再能偶遇几次,相信以她的才貌品格,五殿下必定会心动。

可恨那日在温府寿宴,她被裴元歌抢走了风头,输了斗画,不然,那时候她肯定就能引起五殿下的注意。不过……裴元华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就算当天裴元歌赢了斗画,出了风头,但五殿下看向她的时候,也露出惊艳之色。只可惜,那时候她的心思都在待选上,早知如此,当时就该给五殿下个暗示才对。

还好,现在还不晚,只要能争抢到这幅绣图,让五殿下明白她的心意就好。

裴元歌猜度着裴元华的心思,故意没有提叶问卿的事情。本来她还担心裴元容会说漏嘴,没想到裴元容真以为宇泓哲对她青眼有加,根本就忘了当时还有叶问卿这个人,也忘了这幅绣图原本是叶问卿……等等,叶问卿绣的绣图?以叶问卿那种心性,应该更喜欢花草侍女的绣图,为什么会想要绣雪猎图?

裴元歌心中忽然升起疑问,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了裴元容带来的图样上。

装裱精致的画卷上,林木丛立,顶着厚厚的积雪,凋零枯败,画面苍凉而悠远。而在这片凋零枯败之中,却有一人骑着黄鬃马,张弓搭箭,对准不远处一只白狐,黑色的披风迎风张扬,露出骑者大红色的衣衫,以及头上束发的红缎。整幅画多数都是黑、棕、灰等暗色,只有那骑者露出一角的红衣,和头上的缎带是鲜艳的朱红色,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得整个画面一下子鲜亮起来。

而那骑者,显然是画面的中心,虽然背对众人,看不到容貌,但纵马猎狐,气势张扬而恣肆,非常吸引众人的目光。

红衣、红缎,雪猎,还有那骑者的气势……。

裴元歌心中一震,隐约才想到一种可能,难道说,这雪猎图是叶问卿想要送给宇泓墨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这幅图的苍凉和恣肆,都不会是叶问卿那种娇娇女喜欢的风格,反而与宇泓墨很配,叶问卿又如此看重,为了绣雪景的玉楼点翠跑遍京城。除了宇泓墨,谁能这样劳动她?

如果说这雪猎图是叶问卿送给宇泓墨的,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裴元歌嘴角弯出一抹微笑,打定主意不再掺和这件事,任由裴元华和裴元容去折腾好了。

她突然把目光凝聚在雪猎图上,眸光湛然,又忽然露出微笑,这种种的种种,都落在了裴元华眼里,以己度人,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裴元歌不可能不想攀上五殿下,不过是欲拒还迎,这会儿大概已经想要给点甜头给五殿下,决定自己绣这副雪猎图了。不过,她裴元华今天把这事儿挑出来,不是为了给裴元歌作嫁衣裳的。即使裴元歌针线最好,但待会儿只要父亲问主意时,她……。

前后思索着,确定没有破绽,裴元华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糊涂!”确定裴元容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裴诸城不禁大怒。绣图倒还是小事,只是如今五殿下和九殿下争斗得正狠,这种皇位之争,他从来不想搅和进去,立场一直是中立的,但若容儿真生出了这种心思,跟五殿下闹出什么事,为了容儿的名声着想,也只能把她许配给五殿下。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就算他仍然保持中立,也会被当做是五殿下派系的。

且不说五殿下这皇位能不能争到手,单说他的行事为人,虚伪高傲,就不是女儿的良配!

怎么容儿就被迷了心窍?

“裴元容,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赶着给五殿下绣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事情传出去后,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你?再说,五殿下这种人物,是你能够沾染的吗?”一点心机都没有,若真成了五殿下的人,只怕早连皮带肉被人吃了!裴诸城恨铁不成钢,“你给我回采薇园,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再好好想想你的行事,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统统断掉,没想通之前,不许出院子!”

说着,就叫人带裴元容下去,命令好好看管起来。

这个容儿越来越不成话,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端,也不知道章芸到底是怎么教的,怎么一丁点儿的见识和气度都没有?偏偏学得那样小家子气,虚荣肤浅,居然把主意动到皇子身上!裴诸城想着,就是一阵头疼,恐怕要找个供奉嬷嬷,好生教导她为人处世才行。

“父亲不要生气,小心伤了身子!”伴随着裴元华柔软的声音,一杯香茗送到了跟前,

裴诸城接过香茗,啜了一口,看着端庄聪慧的大女儿,再看看年幼却机敏矜持的小女儿,心中终于有了些安慰,还好,还有歌儿和华儿,巧儿虽然木讷些,却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唉,华儿,容儿要能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不过,你们毕竟是同胞姐妹,有时间你多去开导开导她,我看她心思越来越不正了!”

“女儿知道了!”裴元华柔顺地道,“只是,眼下这幅雪猎图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副惹事的雪猎图,裴诸城就觉得头疼。

“都是女儿不好,女儿不知道这幅图如此事关重大,早知如此,女儿当初就该彻底推拒了五殿下才是。”不等裴元华给她扣罪名,裴元歌自个儿先认了错。显然,先发制人这招,对父亲来说十分好用,他可以原谅女儿们犯错,但是很难原谅她们犯了错却不认错。“不如,咱们把这绣图送回去,就说技艺拙劣,不敢应承?”

裴诸城还没说话,裴元华就赶忙道:“这样不太好吧?若是最开始就推了,倒也罢了,如今这绣图在府里已经这些日子,再退回去,难免惹怒了五殿下。若是五殿下以为咱们裴府藐视皇子,故意戏弄他,心里记恨上父亲,那才真的糟糕。”若被送回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机会?

裴诸城点点头,显然认同裴元华所说的。

“那没办法了,既然应承了,也就只有绣出来了。”裴元歌叹了口气,起身取过裴元容快要完工的绣图,看着那些蹩脚的刺绣,摇摇头,道,“三姐姐这也绣得太粗糙了,别说五殿下这般尊贵,就算是平常官宦人家,只怕也瞧不上。若送到五殿下府上,倒更坐实了藐视皇族的罪名。父亲,看来只有女儿动手来绣制了,女儿这就回去准备丝线和绣架。”

她自然不是真心想要绣这副雪猎图,无论这幅绣图最后落到五殿下还是宇泓墨手里,都非她所愿。

裴元歌这样说,只是设个圈套给裴元华,赌她必定会拦阻她。

果然,她还没起身,裴元华就摇头道:“四妹妹别急,这副绣图由你来绣也是不好。”心里却在鄙夷,果然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转头向裴诸城解释道,“父亲,五殿下代表着皇室,咱们固然不能怠慢,可也不能太攀附了。四妹妹的绣工固然好,但就是太好了,若这副绣图被被人看到,听说是四妹妹绣的,不但对四妹妹的名声有碍,也会让人觉得咱们裴府有心攀附五殿下,这才让嫡女给五殿下精心绣这副雪猎图。”

哼,想在五殿下跟前出彩,做梦吧!

“华儿言之有理,这件事歌儿你别掺和了。”镇国候府退婚一事,歌儿清誉已然受损,裴诸城不像她再有丝毫的损伤,“华儿你分析得很对,依你之见,这幅绣图,要怎么处置才好?”

见拦阻了裴元歌,而父亲又似乎全盘听自己的意见,裴元华心中大喜,故作沉吟道:“四妹妹,当时五殿下留下这副绣图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能不能把原话告诉姐姐一遍?”

裴元歌回想了会儿,道:“五殿下说,那就麻烦裴三小姐了!”

“这就好办了!”感觉事情跟自己想得一样顺利,裴元华击掌道,神情欣悦,“五殿下说,绣图麻烦三妹妹了,可是却没说一定要三妹妹或者咱们裴府的小姐亲手绣制。依女儿的意思,咱们不如到外面找个绣工出色的绣娘,把这副雪猎图绣出来。这样一来,也不违逆五殿下的意思,即使五殿下要怪罪,咱们也能分辨,说是三妹妹绣技不好,因为几经周折,才找到好的绣娘来绣制。就算这绣图将来流传出去,别人问起,也是绣娘绣制的,与咱们裴府的声誉无碍,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当然想要亲手为五殿下绣制这副雪猎图,但裴元华生性高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要说到绣技,却是她不屑学的,只怕比裴元容还有不如。又不想让裴元歌出风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外面的绣娘。当然,到时候她还是要在绣图上动点手脚,好让五殿下知道她的好处,由绣图对她生出好奇之心。

到时候,就是她的机会了。

而且,她也相信,由她辅助五殿下,再加上五殿下本身的优势,必定能够夺得太子之位,进而登基为帝。到那时候,她既是宠妃,又是谋士,既有宠爱,又有功劳,地位之稳固,只怕比待选要高得多,想要夺得后位就更加容易。这样说起来,倒是比待选的路子还要好!

裴元歌微笑着瞧着裴元华,静默不语。

单从表面来说,找绣娘来绣制这副雪猎图,的确如裴元华所言,两全其美,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她可不信裴元华会单纯地只是为裴府解围,八成要在中间动手脚,好展露她的锋芒。

也罢,随她去吧!

裴元歌倒是很想看看,裴元华动过手脚的绣图,如果借叶问卿的手,送到宇泓墨那位祖宗手里,会闹出什么风波来?想到宇泓墨那般恶劣的性子,以及捉弄人的本事,裴元华突然觉得,这个主意很妙!就让宇泓墨那位祖宗跟裴元华这条美女蛇去互相折腾吧,想必到时候一定很精彩。

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叶问卿……

想想那种场面,裴元歌都忍不住想要时间快点流逝,让这幅绣图赶紧绣好。

裴诸城几经思索,也觉得裴元华所出的主意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裴府的名声,又能不在明面上得罪五殿下和后族,心中一阵欣慰,越看裴元华越觉得满意,点头赞道:“还是华儿你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这就找人去寻好的绣娘。”

“父亲,女儿刚好认得一名极为出色的绣娘,这件事毕竟关系五殿下,还是私底下悄悄进行的好,不如让女儿来处理吧!”裴元华赶忙道,如果让裴诸城找人来绣,她又要怎么动手脚?何况,裴元歌一向善于蛊惑父亲,若有父亲处理此事,难保不会被裴元歌钻了空子,自然还是她亲自主持得好。

大女儿出的主意稳妥又大方,很合裴诸城的心思,把这件事交给她也放心。

所以,裴诸城并无怀疑,点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

“多谢父亲,女儿必定稳妥行事,不会让父亲失望的!”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在五殿下跟前展露锋芒地道图样,裴元华心中十分得意欢欣,悄悄地朝裴元歌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福身道,“三妹妹耽误了些时候,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女儿这就去找那位绣娘,让她尽快把这副雪猎图赶出来!”

“嗯,华儿你就去吧!”

裴元华离开后,书房内只剩父女二人。

裴元歌巴巴地瞧着裴诸城,眸带艳羡道:“父亲,这件事是女儿没考虑周全,给父亲添麻烦了。说到行事,还是大姐姐最周全妥帖,考虑得面面俱到,相比较起来,女儿就差得远了,女儿以后一定好好地向大姐姐学习!”裴元华这会儿说得周全体贴,丝毫也没有攀附五殿下的意思,但她就不信,裴元华会不在绣图上动手脚,到时候等事情爆发出来,她倒要看看,在父亲跟前,她还要怎么狡辩?

这会儿越把她捧得高了,到时候她就跌得越重!

“你是不如你大姐姐懂事!”裴诸城板起脸来,看着小女儿黯然的神色,忽然一笑,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不过,你这会儿要是肯帮父亲整理整理这些公务,说不定,父亲就觉得,你比你大姐姐好了!”虽然他很欣赏大女儿的处事稳妥,但歌儿的年幼娇憨却更让他觉得熨帖亲近,心里更近了一层。

歌儿毕竟年纪还小,偶尔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只要他慢慢教导就好。

从前常常不在府内,错过了女儿们成长的时间,没多少教导的功夫,现在能在歌儿身上补偿回来,看着自己亲自教导的女儿慢慢光彩绽放,那种满足感,比什么事情都好。

闻言,裴元歌立刻笑了起来,吐吐舌头,开始跑前跑后地在书房里忙碌起来。

※※※

长春宫,沉香殿。

宇泓墨一身纯白色绣四爪蟠龙的圆领通身宫袍,发挽金冠,腰间束着一条玉白色银线绣双龙戏珠的腰带,腰间的玉带钩泛着柔和的光芒。这一身锦绣华贵的装束,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原本邪魅恣肆的眼眸透着几分笑意,饶有兴致地趴在案几上,不住地逗弄着眼前的白色猫儿。

猫儿享受着美男的抚摸,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看着它盘坐毛绒绒的一团儿,跟个毛球似的,宇泓墨眼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恶作剧的光芒,趁着猫儿不注意,迅速地揪了根毛下来。

感到了疼,猫儿“喵呜”大叫一声,炸起了浑身的毛。

宇泓墨挑衅地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眸,看着它炸毛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另外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眼眸中有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伸手又抚摸着它的脊背,柔顺如锦缎般的皮毛在指尖滑过,触感十分美好,让他又想起那晚月色下,那双柔嫩细滑,宛若无骨的玉手……。摇摇头,甩开莫名其妙的思绪,宇泓墨继续趣味十足地逗弄着眼前的猫儿。

宫中养的猫儿,自然柔顺乖巧,被拔了毛的疼一会儿就过去了,在宇泓墨的安抚下,白猫甩了甩身上的毛,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又盘成一团,眯起了眼睛,状似小寐。

宇泓墨眸光中光彩闪烁,突然又拔掉它一个毛,看着猫儿炸毛的模样。

就这样,拔根毛,气得猫儿炸毛;然后再安抚,等到猫儿柔顺起来,继续拔毛……。宇泓墨兴致勃勃地逗着白玉般的猫儿,玩得不亦乐乎,到最后,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把猫儿抱入怀中,啧啧地逗着它,道:“雪团儿乖,乖乖地听话,不要闹,我带你去晒太阳。”

雪团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到底谁在闹啊?

似乎看出了它的不满,宇泓墨又放声大笑起来,带着难得的赤诚和天真,使得面容越发柔和起来。

他这一笑不要紧,满殿经过的宫女都禁不住红了脸,九殿下本就生得天姿绝色,平日里红衣潋滟,似笑非笑的模样已经很勾人了。如今换上这身皇子装束,又露出这样的笑……一时间,所有的宫女都忘了,眼前被九殿下不住拔毛的雪团儿,是柳贵妃最心爱的猫儿,平日里但凡有一点不周到,都可能会受重责。

白衣如雪的宇泓墨逗弄着猫儿,看得满殿宫女面色绯红。

柳贵妃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她也很少见宇泓墨这样好的兴致,但看到满地的白猫毛,又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走过来从宇泓墨手中抢走猫儿,自己抱着抚慰着,嗔视着宇泓墨,道:“墨儿,你是越来越淘气了,居然淘气到本宫的宫里来了。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本宫的雪团儿只怕要变秃毛猫了,到时候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知道母妃疼儿臣,儿臣才敢这样胡闹啊!”宇泓墨浑不在意地道,仍然想去逗弄雪团儿。

“都是本宫把你惯坏了,越发没个体统!够了啊,真想把本宫的雪团拔成秃毛猫啊?”柳贵妃抱着雪团儿一闪,躲过了宇泓墨的魔手,似笑非笑地乜着他,道,“墨儿,你这些日子怎么转了个性子?以前除了上朝等正式场合,你从来都不肯好好地穿正装,怎么这些日子这么乖巧?还有兴致来折腾本宫的雪团儿?本宫看你最近兴致好得很,怎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说给母妃听听。”

“没有啊,就是最近又气了五皇兄几回,想到他当时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宇泓墨随口道,他也不知道最近情绪为什么这么好,为了避免柳贵妃继续发问,便转开话题道,“怎么?母妃素日里总想儿臣正形点儿,如今儿臣听了母妃的话,怎么母妃反而怨起儿臣了?难道说,儿臣穿这身不好看吗?不如平日里好看吗?”

为了配合话语,他还起身转了个圈,完美地展示了他的风采。

“怎么会不好看?瞧瞧我这满殿的宫女,都被你勾了魂儿去!你平日里那模样,说得好听些,叫落拓不羁,说得难听些,是仪容不整,邋遢!瞧瞧现在这样儿多好,清清贵贵的一位皇子,谁家女儿看了不芳心暗许?”柳贵妃打趣道,“说起来,墨儿你也十六了,该立妃了。怎么样,有没有看重哪家的女儿,母妃去给你提?”

“我倒也想立,可找不到像母妃这样又漂亮有温柔又善解人意又能包容儿臣的,别的都瞧不上眼。没办法,只能继续慢慢找了!”提到立妃,宇泓墨脑海中忽然闪过裴元歌宜喜宜嗔的面容,随即笑道,“再说,五皇兄六皇兄都还没立妃,儿臣急什么呀?”

“你六皇兄体弱,不宜婚配,所以拖到现在。至于你五皇兄,人家虽然没立妃,可通房侍妾也不算少,人家那妃位,可是等着拉拢朝廷众臣呢!谁像你?就算正妃之位要慎重,先立个侧妃也是好的。”柳贵妃横了他一眼,道,“不过,说到你那位五皇兄,本宫倒是听说,他已经相中了一位姑娘,准备立为侧妃,正要跟皇后娘娘提呢!你呢?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啊?”

“五皇兄要立侧妃?”宇泓墨一怔,随即笑道,“五皇兄一向眼高过顶,所以正妃侧妃拖到现在都迟迟未立,不知道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脑海中突然白衣庵里,宇泓哲对着裴元歌说他坏话的模样,心中猛地一滞,不会是裴元歌那只小猫咪吧?

一念及此,只觉得浑身都紧绷起来。

应该不会吧?宇泓哲那人,妃位都是留着拉拢朝臣,为他将来争夺帝位所用。裴诸城虽然是刑部尚书,但是从镇边大将改为文官,听说在刑部也很有些艰难,宇泓哲应该看不上的吧?而且裴诸城的立场一向中立,又极为疼爱裴元歌,应该不会把她送入宇泓哲的宫中才对。

不会是她!一定不会是她!

“这倒是不知道,只是听说五殿下偶尔提过一次,说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人,要向皇后娘娘提。不过,能被五殿下相中,想必身世才貌俱佳,又是五殿下阵营中的人才对。我听说李阁老家有位嫡次女,年纪容貌都相当,正想要跟五殿下攀亲,保不定就是她!”柳贵妃道,她虽然在宇泓哲的宫中安插的有人,但终究不算太亲近,只模模糊糊地听过这么一句。

李阁老家的嫡次女啊!宇泓墨这才松了口气,脑子里又开始盘算着某些主意。

※※※

裴元华接了绣图的事情,整日里进进出出裴府,忙得不可开交。裴元歌早有算计,也不去捣鬼,整日里看书写字,刺绣绘画,倒也过得十分闲适。这日忽然心血来潮,想起去探视探视这位被禁足的三姐姐。

因为裴诸城吩咐过,要裴元歌多来开导裴元容,因此守院子的人并未留难,便放她进去了。

三两天的禁足,非但内能让裴元容反思己过,相反,她脾气更大了。看到裴元歌就是一个茶盅砸了过去,怒气冲冲地道:“裴元歌,你别来假惺惺地说什么劝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攀附五殿下,所以跟父亲告状,夺了我的绣图,自己拿去献媚,是不是?你不过就是嫉妒我得了五殿下的青眼罢了!”

这个裴元容,还真是能自作多情。

不过,这样更好。

“我不明白三姐姐的意思,这绣图可没落在我的手里,现如今是大姐姐在忙着呢!”裴元歌顿足,绕过茶盅碎片,柔声道,“三姐姐,若论咱们家的女儿,还是大姐姐处事最稳妥,也最让父亲放心,不然也不会把雪猎图交给她,咱们都该多向大姐姐学学,被让父亲担心才是。”

裴元容哪里听得进去裴元歌的劝,满脑子只转着一个念头:绣图被裴元华夺走了,亲近五殿下的机会被裴元华夺走了!亏她们还是同胞的姐妹,亏裴元华之前还有脸来劝她,说什么大局,什么裴府的安危,什么皇室争夺,劝她不要再转念头到皇子身上,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原来,真正捅她一刀的人,竟是她的亲姐姐,裴元华!

不要脸!

077章掌掴裴元华,温府生变

黄昏时分,出门去督看绣图进度的裴元华回到裴府,虽然连日奔波,有些疲惫。但想到绣图进展顺利,想到五殿下,想到自己的前途,美丽的眼眸中却满是光亮,灼灼生辉。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浅橘色的衣衫上,仿佛为她涂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越发显得华贵照人。

虽然疲惫,她却没直接回雨霏苑,而是来到了采薇园。

这些日子,无论多累,她还是遵照父亲的嘱托,每天都来劝慰裴元容,见她宽厚善良的大姐姐形象展示在众人跟前。进了院子,看到裴元容坐在正厅,大红色绣富贵牡丹的锦绣长袄,海棠红的百褶裙,头上戴着赤金嵌珍珠的八宝凤簪,心中不由得有些鄙夷。

她这个妹妹,最喜欢这些鲜亮的颜色,偏又驾驭不住气场,只剩一派庸俗。

脸上却是温和柔婉的笑意,柔声道:“三妹妹,姐姐看你来了。”莲步轻移,袅袅地走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亲切地道,“午膳用的可好?有没有奴才攀高踩低地欺负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姐姐。不管怎么说,咱们是亲姐妹,姐姐自然会为你做主!”

亲姐妹?好个亲姐妹!

脸上带笑,背里捅刀,抢了她的绣图,抢了亲近五殿下的机会,现在还来跟她装慈悲?

闻言,裴元容顿时怒不打一处来,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一双杏眸死死地盯着裴元华,看到那身浅橘色的软罗轻衫,艳丽的容貌,微微一笑,如牡丹般芳华盛艳,更觉得这人刺眼,咬牙道:“少在我眼前假惺惺了!裴元华,亏我还把你当姐姐,是我眼瞎了!抢走我的绣图,你自个去跟五殿下亲近,你很得意是不是?看着我被你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心里都在笑,笑我是傻子?”

裴元华一怔,秀眉微蹙:“三妹妹,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咱们是亲姐妹,你可不能听信仙人谗言,坏了咱们姐妹的情意啊!”

“姐妹情意?”裴元容怒气冲冲地道,“那我问你,雪猎图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绣图的事情,父亲是不是交给你做了?你说!你说!如果这些都是假的,我这就去撕了裴元歌的嘴,可要都是真的……”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恨意十足。

一根筋的白痴,这么容易就被裴元歌挑拨离间了!

裴元华暗自鄙弃,但为了保持形象,还是柔声劝慰道:“三妹妹,绣图在谁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你做错了。闺阁女子,清誉何等重要——”

“少东拉西扯,我只问你,绣图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裴元容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绣图之事。

白痴!裴元华素来是万千娇宠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厌弃质问别人的,还从来没人这样咄咄逼问她,就连父亲对她也素来温和宽宠。现在居然被裴元容这个白痴当罪犯一样审问,这叫她如何能忍?但院门外有护卫守着,院内还有采薇园的丫鬟,她却不想当众现了原形,只能苦口婆心地劝慰道:“三妹妹——”

“你不敢说,就是承认了,对不对?是你把我的绣图抢走了,对不对?”确定这点后,裴元容心里的怒火顿时全发泄了出来,“砰”的一声,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裴元华的鼻子骂道,“哼,什么大姐姐?什么做事妥帖放心?平日里装的温存敦厚,暗地里连亲妹妹也下绊子!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别人夸你才华出众,就什么都是你的了?做梦!五殿下看上的是我,所以才托我绣的绣图,你想趁这机会攀高枝,那是妄想!”

白痴!白痴!

当时裴元歌也在,论颜色论身份论气质,哪里能轮到你这个白痴?裴元华心中暗骂,但这话,显然不是她这个端庄温厚的大姐姐所能说出口的,只能分辩道:“三妹妹,你错怪姐姐了,这绣图——”

裴元容显然没打算听她继续说下去,再次打断她的话语,喝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专会在父亲跟前卖乖讨巧,可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庶女!有本事,你越过裴元歌去?你以为别人夸你几句才华横溢,才貌双全,你就真的是天仙下凡,众所难及了?那不过是众人看着父亲面上,逢迎你罢了!你要真好得让人没话说,怎么不进宫做贵人去?为什么待选会落选?眼瞅着没法进宫,就又把主意打到了五殿下身上,为这连我这个亲妹妹你也算计,落井下石,裴元华,你不要脸!”

她是怒极了胡说话,却不曾想,刚刚好刺中裴元华的心。

身为庶女,待选落选,这是她心头的两根刺,稍微一碰就会疼,何况现在还被裴元容这样当众辱骂?以裴元华的伪装和掩饰的功夫,也不禁勃然变色,激怒之下,挥起了手掌,就想给眼前的裴元容一个耳光。

“你打呀,你打呀!”

裴元容丝毫不惧,反而把脸往她跟前凑,挑衅地道:“你尽管打,正好都让人瞧瞧,温婉端庄,才貌双全的裴大小姐是怎么泼妇一样地打人的?而且,打的还是她的亲妹妹!再问问根由,为什么要打人?哦,原来是抢了妹妹的心上人,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所以打人!我到要听听,别人要怎么评断?你打呀,我巴不得你打呢,等打完了,咱们就去父亲跟前评说评说,让人都瞧瞧你做的好事!”

裴元华这辈子,明里暗里的算计得心应手,却偏偏耍不来这种泼妇手段,显然眼睁睁看着裴元容撒泼,对着她放肆无礼,只气得浑身发抖。但裴元容根本不听她说话,那些花言巧语,巧妙算计,半点也使不出来,想到聪慧如自己,居然被裴元容这种手段钳制得没有办法,一时间呕得几乎吐血。

“三妹妹,你若在这样胡闹,被父亲知道,这禁足怕是又要加长了。”

不能跟裴元容一般见识,更不想像她这样没形象的撒泼,裴元华只能把裴诸城搬出来。

“加就加,反正已经被禁足这么多次,我早习惯了!”裴元容怒气冲头,尤其想到,原本能与五殿下亲近,飞上枝头变凤凰,现在这机会却被裴元华抢走,她还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更是又痛又气,早没了理智,伸手就一耳光朝着裴元华脸上挥了过去。

裴元华从没想到裴元容会对她动手,没防备之下,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耳光。

“啪——”

响亮的耳光声,把院内院外的人都惊呆了。采薇园的丫鬟们早听到两人争执,但知道三小姐被禁足怒气冲天,每次大小姐来劝说,都是这般,也没在意。没想到一个疏忽,居然动起手来。这要闹到老爷那里,小姐们且不说,她们做下人的第一个倒霉。于是都一窝蜂地涌上来,有拉着裴元容的,也有向裴元华求情的。

“大小姐,三小姐她就是这脾气,这次又挨了老爷的罚,脾气更加不好,您多多包涵。”采薇园的大丫鬟湘玉焦虑地恳求着裴元华,急得跪下,连声哀求道,“大小姐一向为人最宽厚,最体谅人,求大小姐帮着遮掩此事,不要闹到老爷那里才好。不然,奴婢们恐怕都要遭殃,只怕就没活路了。”

说着,又不住地磕头。

旁边的丫鬟们都知道事情轻重,也都给裴元华跪下了,连声哀求。

“就算奴婢们贱命,不值得大小姐怜惜,可三小姐跟大小姐是同胞姐妹,现在三小姐已经失了老爷的欢心,接连被罚,再闹出这种事情,只怕三小姐这辈子就毁了。大小姐您人最好,有仁慈又善良,求求你顾惜三小姐是您妹妹,替她遮掩过这件事,奴婢代三小姐谢大小姐恩德!”另一个大丫鬟紫玉也忙磕头道。

她原本是二等丫鬟,因为原本的大丫鬟绣玉在白衣庵中遇害,因此才被提上来。

裴元华这辈子第一次挨耳光,又是被裴元容这种白痴打的,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她又不能不顾形象的还手,心中已经呕得半死,恨不得裴元容再受十倍的罚。偏偏这些丫鬟又求到她身上来,这样苦苦哀求,自己的身家性命,裴元容的姐妹关系都拉扯出来,她若不答应,只怕之前辛辛苦苦营建出来的仁慈宽厚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

但就这样放过裴元容,她实在不甘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从庆福寺祈福回裴府后,事事都不顺利?先是父亲被贬,然后是章芸被贬,紧接着待选落选,又受尽了裴元歌的奚落欺凌,现如今,连裴元容都欺到她头上来了!裴元华心中怒火熊熊燃烧,衣袖里尖尖长长的指甲几乎刺入肉中,却不敢表露分毫,深吸一口气后,强作镇静地道:“你们放心,这事我不会说出去。不过,你们也要好生伺候着三妹妹。我是三妹妹的姐姐,若是别人,现在要怎么收场?”

听到她肯代为隐瞒,湘玉等人喜不自胜,不住地磕头道:“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大小姐今日的恩德,奴婢们谨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相报。往后奴婢们也会好好伺候三小姐,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听着往日里听惯了的感恩戴德,赞赏感激,裴元华的心情却并没有好转。

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巴不得再出这种事情,若让裴元歌也来挨几巴掌,她再来表现自己的温厚仁慈,那才真正大快人心!可惜,这些话,不是她这位裴大小姐所能说的。

裴元华只能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着。

偏这时候,旁边又传来裴元容的怒吼声:“湘玉,你在说什么?你给本小姐认清楚,你是采薇园的大丫鬟,是本小姐我的大丫鬟,不是她裴元华的。这么快就想捡高枝儿飞了?我还没死呢!”

湘玉歉疚地看了眼裴元华,低声道:“大小姐,您先走吧,我们会安抚三小姐的!”

裴元华也不想再在采薇园待下去,更不想再人手裴元容这个白痴的挑衅和欺辱,摸了摸发烫得开始疼的脸,眼眸中闪过一抹狠厉的光芒。裴元容,你居然敢打我?这一耳光,我早晚会连本带利让你还回来!尤其想到,这一路回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看到她挨打的模样,心头更是恨极。

看着裴元华答应帮她们遮掩,又听从她的劝告离去,湘玉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今儿幸亏是大小姐,她一向仁慈宽厚,最体谅下人,我们才能逃过这一劫!”说着,又赞赏地看了眼紫玉,道,“也多亏你机灵,第一时间就想到来求大小姐,不然,今儿这事儿恐怕不能善了。看来,把你提上来是对的,我没看错你!”

紫玉福了福身:“湘玉姐姐别这么说,咱们都是伺候三小姐的丫鬟,若有事,谁也跑不掉。”

听到紫玉的话,湘玉神情黯然。是啊,就算三小姐再不讲理,再难伺候,她们已经是采薇园的丫鬟,这辈子的荣辱也只能系在三小姐身上,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谁叫她们都是奴才呢?叹息着,又转过身去安抚依然暴怒的裴元容。

浓荫如盖,幽香细细,采薇园的偏门角落处传出一阵轻细的对话声

“……就是这样了,还多亏你提醒我,告诉我,如果三小姐有不妥当的地方,就赶紧去求大小姐,好歹一母同胞,大小姐也不能置之不理。也幸亏今天是大小姐在这里,要不然,今天的事情,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紫玉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都是奴身,能相帮相帮也是应该的,快别说这样的话。”另一人的声音轻轻细细的,“三小姐的脾气,咱们都知道,也亏得有大小姐这位姐姐,能帮衬帮衬,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以后,三小姐若有事,紫玉姐姐尽管去求大小姐,她人又好,心思又软,在老爷面前又有脸,不比求别人强?”

紫玉叹息道:“是啊,多亏还有大小姐,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两人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话,紫玉先出来,看看四周无人,转身疾步回去伺候裴元容。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人才出来,手里拿着笤帚,专心致志地打扫着这偏僻处的路径,身材娇小,鸭蛋脸上一双眼眸倒是焕然有神。扫干净后,拿着笤帚等东西,回到洒扫上交差。管事嬷嬷笑着道:“还是泉儿你最勤快,三小姐现如今失了势,谁也不愿意去她那里打扫,要不是又泉儿你,我都为难了。”

“嬷嬷别这么说,反正都是要打扫的,扫哪里不都一样吗?”泉儿笑得很甜,“嬷嬷,采薇园的事情我做好了,能不能出去逛会儿?”

“去吧去吧,只是小心别冲撞了人?”管事嬷嬷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丫鬟,大方地道。

泉儿福身道:“多谢嬷嬷。”

除了洒扫院子,泉儿随意逛着,看着没人注意,一溜烟儿地进了静姝斋。

“……想起泉儿说的话,奴婢就想笑。”紫苑端了一盅茶,递给裴元歌,“本来奴婢还担心,三小姐也忒不是大小姐的对手了,恐怕不中用。没想到到最后竟真是大小姐吃了亏。奴婢虽然没亲眼瞧见,可想也知道,被三小姐打了一耳光,大小姐心里肯定恼着呢,偏碍着面子不能发作,还得代为遮掩,可不窝火死?”

裴元歌笑着接过茶:“这就是俗话说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奴婢倒是觉得,这事儿最妙的还在四小姐教泉儿说的话。”青黛早笑得弯腰,“让紫玉以后有事尽管去求大小姐。想让三小姐那边没事儿可难得很,偏三小姐跟大小姐一母同胞,紫玉若真求到大小姐跟前,大小姐也不好不理,这才是沾了个包袱上身,我看,大小姐日后有的头疼了!该,让她装好人去,这回让她装个彻底,想甩都甩不掉!”

“就算她想甩,也得弄她一身腥。”木樨也道,“府里最近已经在传,说大小姐的善良仁慈都是装出来的,不然,生身姨娘遭难,连三小姐那样的性子都去求老爷了,偏大小姐那样有脸,却半句话都不说。分明是攀高踩低,见姨娘失势了,就置之不理了。这还只是传言,若三小姐再出事,她还不理,那可就坐实了。这些年积攒的好名声,算全毁了。”

楚葵不善言辞,没说话,却还含着笑意。

之前大小姐让流霞来试探静姝斋的人,设下一连串的陷阱,就等着四小姐踩,这让四个丫头都对她非常没好感。而且四小姐在山林被人推出去,几乎丧命,这事儿大小姐也有嫌疑。因此,这会儿听说裴元华在采薇园的尴尬境况,四个丫头都忍不住乐了起来。

“对了,四小姐,奴婢刚听说一件事。”楚葵忽然道,“被撵出府去的流霞,听说死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惊讶得很。

只有裴元歌,怔过之后便叹了口气,道:“怎么回事?”

“流霞是家生子,这次连带着家人都被撵出裴府,一家人窝在咸菜胡同里。听说流霞才到家没多久,就突然眼一翻,昏了过去,没撑多久就走了。他们家人只当是流霞出了这事儿,羞愤不过气死了,一条席筒卷了就丢乱葬岗了。”楚葵慢慢地道,“不过,奴婢听说,流霞出府前,大小姐曾经去看过她,府里的人还夸大小姐善心,对这样欺主的丫鬟还记挂着。雨霏苑的另一个大丫鬟流霜哭了好几回,奴婢还亲眼看见她眼睛红红的。”

紫苑、木樨和青黛都沉默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府里的人都觉得大小姐人好,可在她们看来,这流霞死得太蹊跷了!

而大小姐的心和人,也太可怕了!

“这事你们都记着,心里有个底,以后遇到跟大姐姐沾边的事情,都小心些,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有司音也盯紧些,别让她给静姝斋闹出乱子来!”裴元歌知道她们心中所想,只提醒了下众人,也不再多说,起身道,“帮我换衣裳头饰,我要去蒹葭院给母亲请安。”

※※※

皇宫,凤仪宫。

黄昏时分,万物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在橘红色的光芒下,都显得有些朦胧零落。但夕阳照在凤仪宫的黄色琉璃瓦上,却是一片金光斐然,灿烂辉煌,正如同皇后的威严权势。正殿内的祥云飞凤铜鼎里吐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弥漫出一股馥郁的芳香,沁人心扉。

“还请母后成全。”宇泓哲一身紫金四爪蟠龙服,神采飞扬。

皇后端坐着,满目慈爱地凝视着她心爱的儿子,欣慰地笑道:“本宫催了哲儿你多少回,偏你眼光高,就是不肯立妃。本宫正着急呢,没想到哲儿你这次倒是开了窍,一下子正妃侧妃都要立了。李阁老的嫡次女,本宫倒是听说过,家世倒也配得上,李夫人也跟本宫提起过。可是,这裴元歌又是谁?怎么本宫从未听过?”

不过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

“回母后的话,是刑部尚书裴诸城的幺女。”宇泓哲笑着答道,想到裴元歌清丽脱俗的容颜,心头一阵火热。

“刑部尚书的幺女?”皇后思索着,忽然道,“是不是之前跟镇国候府定过亲,后来被退婚的那个裴元歌?”倒是想起来在哪听过她的名字了,她的那个堂侄女叶问筠似乎提过,“按理说,刑部尚书的女儿,给你做侧妃勉强够,可是,若是被退过婚的女子,这名声也太不好听了。你堂堂的五皇子,嫡长子,将来是要做太子的,怎么会选上这么个声名有碍的人?”

宇泓哲早料到这会有些阻碍,笑着道:“这说起来不能怪她,镇国候府不过是想攀上咱们,偏巧叶问筠那丫头又迷上了安卓然,镇国候府这才要退婚,说起来,倒是镇国候府的不是,并不干元歌姑娘的事情。母后放心,儿臣见过元歌姑娘几次,端庄秀丽,才华也好,人也机敏。难道母后还不相信儿臣的眼光吗?”

“本宫还在说呢,裴诸城从镇边大将转为刑部尚书,显然是失了皇上的心思,你怎么会挑上他家的女儿,原来是见过人,自己相中了。”皇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能让哲儿相中,那裴元歌想必是国色天香了?不过,本宫没见过她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而且,本宫依稀记得,她似乎参加了柳贵妃的赏花宴?”

别是柳贵妃故意设的美人局,引哲儿上钩吧?

“柳贵妃那赏花宴,不过是为父皇选个美人,给自己固宠罢了!何况,儿臣听说,元歌姑娘半路告了病,连父皇的面都没见,可见她是个心性高洁的女子,母后就不必担心了。”宇泓哲央求道,“至于母后说没见过人,这还不容易?赶明儿挑个时候,母后选她入宫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宇泓哲越是心急,皇后反而越要慎重,笑道:“无缘无故,又素不相识的,宣人家姑娘入宫,好没意思。”见儿子心急的模样,叹了口气,道,“罢了,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官家小姐们必定会出门看龙舟,哲儿你去打听打听那位裴四小姐出不出门?到时候让宫嬷嬷代本宫去为你掌掌眼,若真是好,本宫再宣她入宫,等相中了,就去跟你父皇说。宫嬷嬷,你可替本宫瞧好了。”

原本服饰在皇后身边的穿赭色宫装的老嬷嬷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遵旨。”

“母后尽管放心!”听皇后的意思,差不多已经答允,宇泓哲顿时眉眼飞扬,笑道,“儿臣跟母后打赌,母后见了她,也只有说好,断说不出半个不字!”

※※※

下了朝,裴诸城照惯例,先到蒹葭院来坐了坐。

白霜一心希望两人和好,因此早带了丫鬟们下去,只留下两人在房内。舒雪玉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却只是在心中暗自叹息。这丫头不懂,他们现在的情形,若是有人在,还能觉得自在些,真正只剩下两人,彼此熟识了二十多年了,谁的性子心思也瞒不过谁,再如人前那般演戏作势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这样单独相处着,反而彼此都更尴尬别扭。

因此,只剩两人的时候,房间内常常是寂静和沉默。

舒雪玉随手拿了本书,翻着看着,作为掩饰。忽然间,耳边响起裴诸城有些犹豫的声音:“你……”顿了顿,才道,“肩膀上的伤如何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舒雪玉淡淡地道,连头也没抬,依旧看着书,似乎浑不在意,只有她知道,心里在翻涌着这样的浪潮,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抑或心酸苦涩,“我早说过了,我如今唯一的指靠,就是元歌,我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我救她是为我自己,不关你的事,你不必因为这个对我感激或者愧疚。”

如果他想要关心她,她希望,那只是因为她是舒雪玉。

如果是为了元歌,她宁可不要!

“那就当我没问好了。”裴诸城也淡淡地道,声音很平静,心中却暗笑自己傻了,明知道结果,却还是要自找钉子碰!真是活该!倒没有生怒,神情反而平静自然下来,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镇静自若地道,“温府似乎出了点麻烦,你跟温夫人不是手帕交吗?有时间的话,明儿带着元歌过去看看吧!”

听到好友府内出事,舒雪玉顿时抬起了头,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跟她说话,她连头都不想抬,听到温夫人有事情,就能够如此关切?裴诸城淡淡一笑,早就习惯了,倒也没觉得受冷落,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下朝时偶尔听朝臣们提起,说温府遇到了麻烦。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让元歌告诉我。你也不用觉得向我开口求情而别扭,我只是在还你救元歌的人情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随便你。”

算着时间差不多可以,将手中的书卷扔到了桌上,起身道:“我去书房了。”

“好。”

舒雪玉应了声,看着他离开,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合上手中的书,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是啊,只是因为元歌而已……不然还会是因为什么?”她能出院,是因为元歌,能够获宠,是因为元歌,能得到他一声伤势询问,也只是因为那伤是为元歌受的……一切都是因为元歌,这点再清楚不过。

难道他以为,她还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在关心她?

夫妻情分,早已经尽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朦胧的莹光中,舒雪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第一次跟裴诸城相见的时候。盲婚哑嫁,第一次相见,便是他来迎娶之时。她的脾气不好,四邻八乡都有耳闻,那时候,哥哥跟他已经相熟,开玩笑说:“裴老弟,我这妹子的名声你是知道的,这一旦嫁出去,你可就没法再反悔了啊!”

那时候她很生气,哥哥怎么能当着夫婿的面,这样落她的面子。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清亮的声音大声道:“舒世兄,这话应该我说才对。进了裴家门,就是我裴诸城的妻子,你们要反悔再想把人要回去,那才是不可能!”

还未相见,就这样维护她,原本婚嫁忐忑的心,在这一刻顿时安定下来。

而婚后的生活,正如她所预期的,他很维护她,处处都不让她受委屈,连她那样骄横刚类的个性,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个性又直,虽然心里对这位夫君眷恋深切,却还是因为个性的原因顶撞他,他脾气也直,却一直包容着她,偶尔被她气得急了,也只是瞪她一眼,自己出去,等气消了才回来。

婚后四年,她没有身孕,也没给他安排通房妾室,他半个字都没说,反而在公婆面前替她扛起,说是他自己不愿意纳妾。

就连那一年,他立下军功回京,原本稳稳的爵位,被她一耳光打飞了,他也没埋怨她半句。

娴雅说,他惯坏了她,一点都没有说错!

如果不是习惯了他的忍让和退步,如果不是被他宠惯了,那一年,在章芸出现后,她不会那么冲动,那么任性,没有丝毫的包容和理解,只顾着自己的愤怒和痛恨,冲他发脾气,半点好脸色不给他,结果让章芸有了可乘之机,在他们中间搬弄是非。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冷静一点,能稍微宽和一点,好好地处理章芸的事情,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惜,时光无法倒流。

舒雪玉慢慢地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现在,她只有元歌了……

书房内,裴诸城静静地坐在紫檀木的圈椅里,神色沉凝。放舒雪玉出来,只是考虑到她没有子嗣,又是正室,她跟他说,会好好照顾元歌。在人前的时候,扮演一对和睦的夫妻,不算太难,但私底下,他从来不喜欢单独面对舒雪玉。每次单独面对着舒雪玉,就好像在面对着十年前的自己。

好像在面对,年少轻狂的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那时候年轻气盛的他,身在局中,看不清楚是非对错,等到现在冷静下来,再去回想从前的事情。章芸也好,那三位妾室也好,都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从前的事情,也许有很多地方,他错怪她了。但是,如果有错,是他的错,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明锦下毒手!

苦笑着,裴诸城抛开烦乱的思绪,开始整理繁琐的刑部公文,再想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的他,只好好好照顾元歌长大,给她找个好的夫婿,看着她一生福寿安康。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

因为是温府有了麻烦,舒雪玉是去探望温夫人的,因此没再带着那些让她添堵的裴元华、裴元巧和裴元容,只带了元歌,乘着裴府的马车来到温府。

前一晚,舒雪玉就给温府下了拜帖,温夫人早知道她今早要来,早早地在二门候着。只见她身穿烟霞红的刻丝长身褙子,下身石榴红裙,头上戴着八宝攒珠的金翅大凤簪,粉光脂艳,含笑而立,依然是干脆利落,气场十足的模样。只有熟悉她如舒雪玉,才能看出她盛装之下的疲惫和委屈。

温逸兰却仍然是那副娇俏憨厚的模样,笑着道:“雪姨好,元歌妹妹好。”

裴元歌回礼道:“娴姨好,温姐姐好。”

温夫人和舒雪玉笑着应了,温夫人这才对舒雪玉道:“你拜帖下得真及时,我正想带着兰儿去裴府找你呢,你到先赶上门来了。”说着,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又不想被女儿看到,便勉强道,“兰儿,你带着元歌去见你祖父祖母,然后四处玩玩,我跟你雪姨说说话儿。”

“不要啦,我好久没见雪姨,我也想跟雪姨说话呢!”温逸兰撒娇道。

裴元歌不像她这般粗心,看模样就知道温府必定出了事故,只是瞒着温逸兰,笑着道:“我早听说温阁老的名声了,早想见一见。只是不知道你爷爷严厉不严厉,会不会很吓人?”说着哄着,将温逸兰拉走。

这些日子一来,温夫人满肚子委屈,却又无人可说,昨晚接到舒雪玉的帖子,就在盼着手帕交快些来,这会儿好容易盼到了,女儿又不在跟前,也顾不得是在院子门口,眼泪顿时成串地落了下来,只紧紧握着舒雪玉的手,却半句话都说不上来。

见她这模样,舒雪玉就知道事情不小,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却没急着问话,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用手帕替她擦着眼泪,温声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委屈!说给我听听,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你不知道吗?”见她这帖子下得这样及时,温夫人还以为她已经知情。

舒雪玉摇摇头,道:“是诸城下朝时,听朝臣说温府出了事情,告诉我一声,我这才过来。不过他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为了什么事情?是温睦敛欺负你了,还是怎么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他温睦敛要是敢来惹我,那倒好了,虽然婆婆偏着儿子,可公公是通情达理的,从来不纵着他胡闹!”说起这件事,温夫人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就算他再胡闹,冲我来,不过我受些委屈,有什么要紧?可这件事,他却是把我的兰儿给搭进去了!我苦命的兰儿,怎么就有这么个不争气的父亲呢?”

这边,温逸兰很快就被裴元歌转了心神,拉着她往后院走去:“你放心,爷爷表面上看起来很严厉,实际上人很好的。而且,他最喜欢我了,我又喜欢你,他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裴元歌笑着听着她说话,看起来,温阁老的确很疼爱这个嫡孙女。

两人正走着,横里突然闪出一人来……

裴元歌也不打断,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也没什么,瓷器本身易碎,丫鬟们笨手笨脚打碎一两个,要求添补,这很寻常。问题在于,管瓷器的管事一看,这位大丫鬟也太不小心了,居然碰碎了一整套的青花瓷茶壶茶盅,一个官窑美人抱肩瓶,四个汝窑插花瓶,还有个一人高的青釉白瓷大花瓶……算起来,竟是有着一整套的房间摆设,共计两千四百二十一两。采买的人今日来给奴才报采买银子,奴才觉得数额大了些,问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所以报来给四小姐知道。”

听管瓷器的人说,这位丫鬟不是第一次打碎瓷器了,多亏大小姐宽厚,每次都不计较,还替她求情,这才没事,连声称赞大小姐为人宽厚大方,待下温和。但张德海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丫鬟居然不小心碰碎了整个房间的瓷器?这谎话也编得太不讲究了,大概还以为是章姨娘掌府的时候呢?

看起来,这位大小姐非但没众人以为的那么宽厚,反而是沽名钓誉,拿丫鬟顶缸呢!

裴元歌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嘴角微微弯起:“这些瓷器什么时候碰碎的?”

“照雨霏苑报来的消息,是在五天前。”

五天前……这么说,是在裴元华待选落选的次日?或者说,时间其实是虚报了,该是在裴元华落选的当日才对?啧啧啧,这位大姐姐脾气够大的,居然把整个房间的瓷器都砸了,结果却让个丫鬟来顶缸。裴元歌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这位丫鬟挺身而出,忠心护主,那就让她表现到底吧!

昨晚上的仇一时报不了,先砍断裴元华的一只手也不错!

“楚葵,你去趟蒹葭院,见了母亲,就说我请母亲帮我个忙,待会儿如果张副总管求见,就让她回说,她身体不适,暂时懒得理事,如果有事就先找我拿主意。”裴元歌吩咐道,看着楚葵出去,目光又转向了张副总管,微笑道,“待会儿我会在父亲的书房。我想,张副总管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张德海隐隐猜到了裴元歌的盘算,忙道:“奴才明白。”

“去吧!”

等张德海离开后,裴元歌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裴诸城和裴元华都在,裴诸城正拿着公文在看,裴元华在旁边斟茶,姿态优雅端庄,无可挑剔,看到裴元歌进来,裴诸城一怔,随即笑道:“你们姐妹两个也真是,我想着你们都受了惊吓,先歇着休养要紧,华儿却说不忍心看我劳累,非要来帮忙,这没一会儿,歌儿你也过来了。怎么不多歇着?”

裴元歌却没答话,只是看着裴诸城,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这个女儿看起来柔弱,却是秉性刚强,从不落泪,这些年来,裴诸城也就见她哭了两次,一次是静姝斋魇镇事件,她被污蔑与人私通;一次就是真假裴元歌事件,她被章芸的咄咄逼人逼得解衣验证清白。就连昨晚上遇刺,连华儿眼圈都红了,歌儿也没哭。这会儿见她落泪,裴诸城顿时慌了手脚,忙将公文仍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问道:“歌儿怎么?谁欺负你了吗?”

裴元歌含泪摇了摇头,哽咽着道:“女儿对不住大姐姐,来给大姐姐赔不是。”

说着,泪流满面地走到裴元华跟前,对着她福了福身,道:“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大姐姐不要怪罪我。实在是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害到大姐姐,若是知道,当初我……。”看她的模样,显然是想说什么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憋得脸通红,泪箸纵横,看起来好不可怜。

裴元华愣神了,不知道裴元歌这唱得是哪一出。

裴诸城也摸不着头脑,上前去柔声抚慰着道:“歌儿你说什么呢?什么事情会害到华儿?华儿又为什么要怪罪你?你小小女孩,有这么乖巧懂事,怎么会害到华儿呢?华儿又怎么会怪罪你?”从她袖中取出丝帕,耐心地替她擦眼泪,哄道,“歌儿别哭,慢慢说,父亲给你评理,好不好?”

“就是……”裴元歌哽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章姨娘的事情!”

裴元华眉头紧蹙,心中思索着裴元歌的来意,听到章姨娘三个字,面色微变,难道说她让人散布的流言,已经被裴元歌知道,今儿是故意来搅局的?心中顿时一阵慌乱,想要把章姨娘的身份从贱妾变为良妾,父亲的态度是关键,必须要找个恰当的时机,用一种恰当的方式引发出来,现在裴元歌自己跑来说,又哭成这样,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而这种事情,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让裴元歌就这么搅和了!

必须阻止她!

裴元华想着,忙道:“四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好不可怜。若是事情与我有关,咱们姐妹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走,跟姐姐去雨霏苑去,我吩咐厨房备些妹妹喜欢的点心,咱们姐妹好好谈谈心。你瞧你哭成这样,父亲还不心疼死?”抬头笑道,“父亲,四妹妹这不知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女儿先带她下去,抚慰好了,问清楚来再来跟父亲说!”说着,拉着裴元歌就想离开。

裴诸城却没理会她,听到章芸的名字,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问道:“章姨娘怎么了?”

078章教训庶妹,蹊跷婚事

裴元歌和温逸兰都不防有人过来,吓了一跳。

来人身着雨过天青色绣玉兰花的软罗衫,下着粉红色软绫裙,头上戴着赤金嵌宝石的莲花垂珠簪,细细的柳眉,水汪汪的眼睛,模样秀致妩媚。随着她的动作,莲花赞赏的垂珠不住地晃动,柔软的衣料行动间闪烁着丝绸的光泽,如水般顺滑,小小年纪,却已经有种别样的妩媚风情,看上去略显轻浮。

她身后跟着两个身着浅绿色比甲,下身白绫裙的丫鬟,跟主人一般的态度,很是不庄重。

温逸兰看清来人,不由得来气:“温逸静,你这是做什么?”

“二姐姐果然是咱们温府的嫡女,就是比别人威风!妹妹不过跟你玩笑下,逗个趣,也值得你这样生气?”温逸静笑吟吟地道,柔媚的水眸中盈溢着对温逸兰的嫉恨,以及一种蔑视的快意,“不过也是,二姐姐能在府内耍威风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当然是能耍一天就耍一天。”

温逸兰性子直,当即被她气得涨红了脸:“你在胡说什么?”

“看起来二姐姐还不知道呢!这么说,是我失言了。”温逸静拿绣珊瑚红豆的帕子遮了嘴,故作失言状,“呀,是妹妹多嘴,在胡说八道,二姐姐大人大量,千万饶了我则个!”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快意和讥讽。

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温夫人的异状和温逸兰有关?

裴元歌蹙眉思索着,旁边的温逸兰却已经被她挑衅而含糊的话语激起了怒火,喝道:“温逸静,你别在这装可怜!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咱们到爷爷跟前说清楚,走!”说着,就要去抓着温逸静的手腕,想到温阁老前评断。

温逸静才不会跟她去温阁老前对质,但却没有闪避温逸兰的手,想等她握到自己的手后,再假装被她捏疼了手腕,到父亲跟前哭诉,给她按个嫡女欺负庶女的名声。父亲素来不喜欢温逸兰的强横霸道,现如今又摊上这样的事情,肯定更加厌恶她,早早地把她嫁出去才是正经。

温府嫡女又如何?

嫁得不好,落魄下来,看她以后还怎么耀武扬威?

然后,就在温逸兰的手触到温逸静之前,却被一只欺霜赛雪的皓腕拦住。裴元歌微笑着:“温姐姐,你还没跟我介绍呢,这位姐姐是——”

“是我三妹妹,温逸静。”温逸兰没好气地道,所有姐妹里,她最讨厌的就是温逸静了。

“原来是静姐姐。”裴元歌笑意宛然,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了她手,轻轻握住,笑语如珠,“在家里时,我就听母亲说过,说温府上有些三小姐,人如其名,最是娴静淑雅,知书达理,又出落得极好的相貌,将来必定是富贵荣华的命。上次来贺寿没见到,我心里一直很遗憾,今儿总算是见到了,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静姐姐比母亲说的还要好,真让我们这些人自惭形愧,连静姐姐身边的丫鬟,也跟别人不同。”

温逸静见裴元歌清丽脱俗,却只不住口地赞她,还说她将来必定有荣华富贵,正敲中她的心事,心中不由的十分得意。能跟温逸兰在一起的人,想必也跟她一样直性子,这人既然这样说,肯定是真的。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入别的府邸,心中自得,却又故意做出谦虚的模样,道:“妹妹真是慧眼。”

竟是将裴元歌的赞誉全盘接受。

见裴元歌跟温逸静亲近,温逸兰气得直跺脚,上前道:“元歌妹妹,你跟她说什么?我们才是朋友啊!”明明元歌跟她是玩伴,怎么反而跟温逸静亲近起来,不由得十分委屈,眼圈顿时红了。

温逸静却很喜欢抢温逸兰的东西,这会儿她的朋友却跟自己这样亲热,心中得意,笑道:“二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咱们都是姐妹,姐姐的朋友就是妹妹我的朋友,姐姐为人强硬些,妹妹柔和些,元歌妹妹喜欢跟我说话,再正常不过。元歌妹妹,别理她,咱们到我屋子里说话。”

见温逸兰这天真娇憨的模样,裴元歌有些哭笑不得,却又觉得心底有些柔软,握了握她的手,道:“温姐姐,静姐姐说得对,姐妹一体,大家都是朋友嘛!”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悄悄地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温逸兰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不过却是不说话了,只咬着嘴唇,悻悻地跟在两人后面。

少见她这般垂头丧气的模样,温逸静更觉得意,故意跟裴元歌表现得亲亲热热的,刺激后面的温逸兰。

只一会儿,裴元歌就试出这人的道行,自负美貌,又爱耍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又沉不住气,不足为虑,遂微微笑道:“静姐姐,你是温府的千金笑金,又素来知书达理。正巧妹妹有些疑问,想必静姐姐一定能替我解答。”

温逸静得意地道:“你说吧!”

“我想问问静姐姐,身为大家闺秀,走路是不是应该端庄静雅?冷不防地从假山里跳出来,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吗?我还想问问静姐姐,庶妹见到嫡姐,是不是应该要先行礼,是不是应该谦逊和雅,面带讥讽,语露讥刺,这又该如何惩治?”裴元歌笑吟吟地道,神色天真,倒真想是求知的模样,“静姐姐知书达理,又是温府的千金,想必一定知道答案。姐姐快教教妹妹,以后遇上这样没规矩的人,妹妹也好给她个教训!”

“你——”温逸静这才知道,裴元歌前面说那么些,只是为了诱她答这个问题。

这丫头果然还是偏帮温逸兰的!

温逸静心中恼怒,再看看裴元歌握着自己的手,越发觉得刺眼,手一甩,挣开了裴元歌,气冲冲地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痛呼,伴随着温逸兰和丫鬟们的惊叫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回头,却见裴元歌跌倒在地上,手捂着脚踝的地方,神色痛楚,却紧紧咬着牙不做声。

温逸兰怒吼道:“温逸静,你做什么?元歌妹妹好好的跟你说话,你为什么要甩开她,害她扭到脚?”一叠声地吩咐丫鬟拿伤药,若不是裴元歌还拉着她,就想冲上前去找温逸静算账。

温逸静没想到会这么巧,张口结舌道:“我——”

看到裴元歌递过来的挑衅眼神,忽然间明白过来,怒道:“你陷害我,你联合温逸兰来陷害我!”说着又哭道,“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是姨娘养的,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一片混乱,早惊动了别人,偏巧今日休沐,温睦敛也没去翰林院应卯,听到外面骚动,便也跟着出来看看,先看到温逸静在哭,心头顿时一阵恼怒。温逸静的生母是容姨娘,妩媚风流,虽然如今有些年纪,却是风情更甚,很得温睦敛的喜爱。因此一见温逸静在哭,只道又是温逸兰欺负庶妹,忍不住怒道:“兰儿,你身为姐姐,怎么总是欺负妹妹?”

“谁欺负她了?”温逸兰素来讨厌温逸静,更讨厌总是偏袒温逸静的父亲,这会儿听他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自己,更觉得委屈,眼泪盈盈转转地道,“父亲瞧清楚了没有?是温逸静她好好地推元歌妹妹,害元歌妹妹扭到了脚。她推了人,害别人受伤,倒说自己委屈,有这个理吗?”

温睦敛这才看到偎依在温逸兰怀中的裴元歌,果然见她捂着脚,面色痛楚,不由得有些犹疑。

温逸静见状,忙哭诉道:“父亲,那是二姐姐的朋友,她们合起伙来陷害女儿,欺辱女儿,然后又自己摔倒,故意说是女儿推的。女儿的为人,父亲您最清楚了,我怎么会去推人?”

温睦敛素来知道这女儿温柔可人,跟容姨娘相似,倒是温逸兰跟温夫人一样强横霸道,顿时就信了。必定是兰儿知道了那件事,又拿庶妹来撒气,真是可恶!

这个父亲,真是偏心得没边儿了!裴元歌看着委屈的温逸兰,气极反笑,做出一副忍痛却温婉的模样,道:“静姐姐,妹妹素来听说姐姐温和知礼,是温府头一等的人物,本就存了结交的心思,这次见到姐姐更觉得喜欢,一直以礼相待。这一路走来,多少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妹妹对姐姐可有半分失礼的地方?”

她这一路,对温逸静亲亲热热的模样,早被许多人看在眼里,才不怕对质。

“这……”温逸静顿时结舌,好一会儿才道,“你那根本是为了掩人耳目,你刚才还拿话欺辱我!”

裴元歌神色不解:“妹妹实在不知道,到底那句话得罪了姐姐。还请静姐姐明示,妹妹究竟那句话欺辱了静姐姐?又是如何欺辱静姐姐的?”

“你说——”话音才到一半,温逸静顿时卡了壳。

方才裴元歌所说的话,虽然是在指责她失礼,但却是句句都在规矩,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如果她硬要说那话是在欺辱她,就得解释清楚,为什么这话是针对她的。这样一分说明白,众人顿时恍悟,哦,原来是因为她温逸静先不守规矩,对着嫡姐无礼,然后元歌加以质问……这么一来,她不是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吗?

温逸兰怎么会有这么刁钻的朋友?不是应该和温逸兰一样是草包吗?

“……”温逸静说不出话来,只是跺着脚哭。

“说不出来了话吧?”温逸兰恼怒地道,“是,我自己脾气不好,我一向知道,可是元歌妹妹人是最好的,方才还不住地夸你,说要好好跟你学,学的知书达理。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突然你就把她甩开,害得她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扭到了脚。我就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顺眼,所以也看我的朋友不顺眼,故意欺负她!”还要再说下去,却觉得衣袖被人拉了拉。

低头看去,裴元歌对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继续发作。

温逸兰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地闭嘴了。

看着神色痛楚的裴元歌,再看看义愤填膺的温逸兰,最后看着不说话只管哭的温逸静,温睦敛顿时皱起了眉。兰儿跟着她母亲学的强横霸道是有的,可是却不会撒这么大的谎;裴元歌看起来也端庄大方,既不哭闹也不严词斥责,虽然神色痛楚,却是句句温和在理,不像是无理取闹的人;但是,静儿更是温婉可人,是自己一向疼爱的小女儿,应该也不会做事太出格才对。

“我没有,我没有甩她,是她自己故意跌倒,来陷害我的!”温逸静越发心慌,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尤其现在裴元歌还伤着脚,怎么看都是她占理,只能紧紧抓住她是故意跌倒来陷害她来做文章。

听了她的话,裴元歌似乎恼怒地一下子站起了起来,却又因为脚踝的伤站立不稳,急忙扶着温逸兰,紧紧咬着唇,几乎滴出血来。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静姐姐,妹妹虽然扭了脚,但我母亲跟静姐姐的母亲是手帕交,咱们两家也算交好,小孩子们打打闹闹,不小心伤了也是常事,妹妹并不会介意。但是,姐姐却硬要说妹妹是故意扭伤脚来陷害姐姐,这就是说,妹妹我人品有问题。妹妹不才,名声只是小事,可家父和裴府的名声何等要紧,妹妹万不敢因我一人,连累到裴府,所以,还请静姐姐细说清楚。”

看她那模样,明明痛得很,却又强自忍着,也不说自己的委屈,反而句句都是裴府的声誉。

温逸兰更是道:“温逸静,你别在这里颠倒是非,方才明明是突然甩开元歌,她站立不稳才会跌倒,多少人都看着。你居然连这都不敢认?真是懦夫!”

温逸静咬着牙,只反复说着:“她是自己故意跌倒的,故意害我的。”却再说不出依据来。

望着眼前乖巧懂事,顾全大局的裴元歌,虽然受了伤,神色痛楚,却依然是一派大家风范,处处设想周到;再看看自己素来疼爱的女儿,却只知道哭闹撒泼,简直不成体统。且不说事情根由,单两人相对,涵养高下顿时立现,直如云泥之别。这个女儿真是给自己丢脸!温睦敛悻悻地想着,转头去看跟随在身边的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回禀起来,都与温逸兰所说无二。

温逸静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虽然有心帮自家主子开脱,但人证这么多,她们也无法一手遮天,只能不说话。

看这情形,温睦敛就明白了,肯定是温逸静甩开了裴元歌,害得裴元歌跌倒,至于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倒还不清楚,但是事实无疑。只是事后温逸静敢做不敢认,生怕挨骂,于是推卸责任,反而说是裴元歌在欺负她……当着客家小姐的面,这种行径实在上不得台面。

温睦敛不由得十分失望。

见状,温逸静也察觉到不妙,哭着对那些丫鬟道:“你们不要胡说八道,都因为二姐姐是夫人生的,都巴着他。欺负我是姨娘养的,处处给我使绊子,没拿我当小姐看。”她知道父亲一向不喜欢夫人和温逸兰,每次她这样哭诉时,都会得到父亲的怜爱,因此又使出了这一招。

果然,听了这话,温睦敛神色微动,目露慈爱。

却在这时,裴元歌疑惑的声音传来,不大不小,堪堪入耳,让众人都听个清楚:“温姐姐,我们府上不管是庶女还是嫡女,父亲都是一样疼爱,份例各色东西从来不露薄厚,我三位姐姐从来都没说过嫡庶之别。因为有父亲的态度,下人们也不敢欺辱小姐,难道你们府上不是这样吗?”

她故意忽略了掌府之人,只说父亲不露薄厚,因此下人也不敢怠慢。

再连上温逸静之前所说的话,似乎是说温逸静觉得温睦敛偏爱嫡女,亏待了她,连带着下人也攀高踩低,这才敢欺负她。

温睦敛一向觉得,自己夫人强硬了些,嫡女温逸兰也跟着学的这样的脾气,妾室和庶女都难免会受欺负,因此多偏宠了些。尤其是温逸静,他自认对这个庶女极为疼爱,连嫡女温逸兰都要让步。一直都觉得这样没问题,忽然听了裴元歌的话,顿时面色微变。

的确,虽然夫人偏宠温逸兰,但自己却更疼庶女,尤其是静儿,怎么静儿总是口口声声说因为是姨娘生养的受委屈呢?是她觉得自己更疼温逸兰,不疼她,还是觉得他在府内的威势不如夫人,因此下人们攀夫人,踩他?但无论是那种,都很伤温睦敛的心。

这种心思一起,温睦敛再看温逸静,顿时就觉得这女儿没素日里看起来那个楚楚可怜了。

温逸静却没听出这其中的机锋,只顾着哭。

见事态的发展已经差不多了,她想要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裴元歌也不再火上浇油。

“温大人,小女不敢认人品有瑕,连累裴府和我诸位姐姐的声誉,所以方才不得不辩个明白,得罪之处,还请温大人见谅。”看着温逸静那副模样,裴元歌叹了口气,扶着温逸兰过来,忍痛笑道,“裴府和温府素来交好,不值得为了小儿女的斗气伤了和气,这件事就当是小女自己不小心跌倒,扭伤了脚,与静姐姐无关,不知道温大人意下如何?”

看似在平静事态,但却已经把罪名彻彻底底给温逸静坐实了。

明明是这孩子受了委屈,却还把责任兜揽到自己身上,只说自己不小心,将事态压了下来。这才是大家小姐该有的风度。温睦敛心中赞叹,再看看温逸静,难免觉得她有些丢人现眼,忙道:“这样最好,只是委屈了你这孩子。快到屋子里做做,已经吩咐人去请了大夫,即刻就到。”

“有劳温大人了。”裴元歌给福身道,在温逸兰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见众人都走了,温逸静走到温睦敛身边,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楚楚可怜地道:“父亲。”

若在平时,温睦敛早就安慰她,说要责罚温逸兰了,但现在,想到她方才的表现,再想到裴元歌那些天真的无心之言,心中如同扎了根刺般,冷哼一声,甩袖子就走。

扶着裴元歌来到自己的房间,温逸兰忽然把丫鬟都撵了出去,又关上房门,先问了裴元歌的脚伤,然后才神秘兮兮地道:“元歌,你老实告诉我,你刚才是在替我修理温逸静,对不对?哈哈哈,我第一次看到她在父亲跟前吃瘪,真是解气!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觉得你好神奇啊!”

裴元歌一怔,随即笑道:“我还以为,你真跟我生气了呢!”

“本来是有点,谁叫你跟温逸静那么好,我伤心嘛!后来看到你那个眼神,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我在娘跟前也经常这样,看不懂母亲的意思,就干脆不说话了。再后来,我以为她真的欺负你,是很生气,可是看到最后是她吃亏,我就知道,你还是帮着我的!”温逸兰笑道娇憨可人,抱住裴元歌的肩膀,亲昵地道,“以后她再敢找我的茬,我就跟她说,我明儿请元歌妹妹来玩,下不到她也气死她,哈哈哈!”

欢快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都落在精致的闺房内。

“瞧你的出息劲儿!”裴元歌也觉好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不想着自己想办法,专会拿我吓人。”

温逸兰毫不在意地笑道:“人家没你聪明嘛,能够赢了斗棋,又能让娘都夸你,我就不成了。虽然你有时候看起来傻傻的很好欺负,不过有时候还是比我聪明的。有你这么聪明的朋友,我还操什么心呀?有了你,有了娘,有了爷爷,我谁也不怕!”说着摇头摆脑地甚是得意。

裴元歌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夫果然很快就请来了,帮裴元歌看到,说只是扭伤,揉开了,散了淤青就好。留了瓶伤药,又教了揉淤青的法子便告辞了。温府自然有会揉的丫鬟,来帮裴元歌揉了一遍。不过,这样一来,倒是惊动了温府的人,温老夫人和休沐在府的温阁老都过来探望了,好生安慰了一番。

裴元歌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扭伤了脚,不过,以温阁老和温老夫人的本事,应该能查出真相,这样一来,那个温逸静恐怕要倒一番霉才行。

温阁老是个十分清癯精瘦的老人,约莫五十多岁,鬓须半百,看起来有些古板严厉,不好亲近。不过,他很看重温夫人这个儿媳,连带着也很喜欢温逸兰这个娇憨天真的嫡孙女,听说是她的朋友,露出了一丝笑意,忽然问道:“裴元歌?是刑部尚书裴诸城的女儿吗?”

听到父亲名讳,裴元歌急忙起身道:“正是家父。”

“哎哟,原来是裴半城的女儿,居然在我的府里受了伤。这下惨啦,你回去可得多在你父亲跟前,替我说说好话,别让他那个护犊子的提刀追着我跑半个京城。”温璟阁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只管笑,“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他折腾喽!”

“啊?”裴元歌一怔,不明所以。

裴半城?提刀跑半个京城?这是什么意思?

正疑惑着,门边忽然传来“扑哧”一声笑,众人转头看去,却是温夫人在哪里拿帕子遮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另一只手不住地推着舒雪玉。舒雪玉瞪了她一眼,进来先拜见了两位老人家,然后才关切地问道:“元歌,伤得严重不严重?有没有看大夫?有没有敷药?是怎么回事?”

裴元歌笑着道:“母亲,没事的,是我不小心扭了脚,已经看了大夫,也上过药了!”

舒雪玉还是不放心,但当着温璟阁的面也不好查看伤势,只是道:“以后小心些,别莽莽撞撞的!”

裴元歌吐吐舌头,点了点头。

温璟阁和温老夫人看着温夫人,虽然粉光脂艳的,却似乎是重新梳妆,又涂了脂粉的模样,心中有些疑惑。这两天,这个儿媳妇的神色看起来都不太好,总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温阁老问道:“老大家的,府里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情?看着你比往日更加劳累了。”

温夫人忙道:“没什么,下人刁钻了些,因此更费些心神。”

温阁老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被他们这么一说,温逸兰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看着温夫人,满面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裴元歌拉住,冲着她摇了摇头,小声道:“等你爷爷奶奶走了再说,不要让两位老人家担心。”

温逸兰恍悟,点了点头。

知道温夫人和舒雪玉是手帕交,温逸兰又和裴元歌要好,两位老人也没做多,便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人一走,温逸兰便起身跑过去,拉住温夫人的手,上前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关切地道:“娘,你怎么了?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本事不足以替娘出气,忽然拉着温夫人到裴元歌跟前,大力举荐道,“你告诉我,我让元歌给你出气!”

听她说出这么句话,温夫人和舒雪玉都笑了起来,温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

“你们别笑,我说真的。”见两位长辈不信,温逸兰急得直跺脚,道,“刚才元歌才替我教训了温逸静那丫头,到最后连父亲都不帮温逸静,还说元歌懂礼。她聪明着呢!”

“温姐姐!”裴元歌没想到她会把这事说出来,急忙拦阻,却还是没拦住,只能有些忐忑地对着温夫人福了福身,道,“娴姨,对不起,按理说这是你的家世,我不该插手的。我只是看温三小姐欺负温姐姐,就像给她点教训。”

温夫人仔细问了经过,反倒笑了,道:“元歌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温逸静那丫头平日总爱耍心眼儿,欺负兰儿,我早想教训她了。不过虽然我是嫡母,拿捏她很容易,但也不能太过,若引来兰儿父亲的反感,反而便宜了温逸静,害了兰儿。没想到你倒是有本事!娴姨这镯子给你,就当是谢礼!”说着,从手腕上捋下一个冰种翡翠镯子,翠色通透,显然十分名贵。

裴元歌哪里能接,忙推辞着不要。

温夫人拉过她的手,强将镯子给她戴上,边道:“你也别见外,我不止跟雪玉是手帕交,跟你娘也是好朋友,你娘还救过我的性命,当初我生兰儿时难产,要不是你娘,说不定世上早没我和兰儿了。再说,这镯子不止是谢礼,我还想托你,以后多来看看兰儿,在遇上温逸静那丫头,尽管教训,后面有我给你撑着!”

若论雷厉风行,铁血手腕,持家理府,温夫人也算女中豪杰,但这种小女儿的争斗,却不是她好插手的。

她执意要给,裴元歌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叹气道:“我算懂了,这镯子不是谢礼,原是工钱,娴姨和温姐姐一样,都巴着抓我做壮丁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温逸兰更是抱着裴元歌,笑得喘不过气来。

见裴元歌跟娇憨的温逸兰相处自然,似乎连笑容也开朗了三分,舒雪玉心中一阵欣慰,忽然心中一动,有些犹豫地道:“娴雅,不如把这事情给元歌说说试试。元歌年纪虽小,却的确很聪明,总能想到我们大人想不到的地方,说不定真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算了,这些腌臜事,还是别让女儿家知道的好。”刚才对着好友一阵抱怨痛哭,倒完苦水后,温夫人的情绪显然好了许多,挥挥手,不在意地道,“这种事情,没有这样办的道理,只要我不答应,我就不信,他真敢不做声地把——”顿了顿,看了眼温逸兰,却没再说下去。

舒雪玉有些担忧地道:“话虽如此,但是,娴雅,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这桩事实在太过蹊跷,也太过糊涂,纵然温大人有所不慎,但另一边也不该这样行事啊!”

听着两人的话,裴元歌暗自思索,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温夫人看了眼温姐姐,就顿住了,看来事情应该跟温姐姐有关,又提到了温大人行事不慎。能够让利落铁腕的温夫人气成这样,事情显然不小,于温姐姐来说,最重要的,显然是她的婚事……还有之前温逸静曾经说过的某句话也很奇怪……“娴姨,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之前我跟温姐姐遇到温三小姐时,曾经听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温姐姐因此才生气。”

说着将温逸静的话重复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她说温逸兰在温府的日子没多久了。

“这个小蹄子,想必是昨天那人来闹事,被人看到,通报到容姨娘那里去,再不就是他自个说的,于是那丫头今儿就来找兰儿的麻烦!”温夫人拍案而起,心中却也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下,看了眼温逸兰,忽然一阵心灰酸楚,道,“罢了,我也不再替他遮掩了,就让兰儿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省得以后还有着痴心妄想!”

说着,就将事情的经过缓缓道来。

这桩事,的确与温逸兰有关,也的确是跟她的婚事有关,是温睦敛为温逸兰订下一桩婚事。

但这婚事订得实在太糊涂。

温睦敛是翰林院翰林学士,官位不算高,每日里除了编纂书籍,陪皇上作作诗,偶尔起草一些发布全国的诏令外,几乎没什么事情,既没有油水,也没有前途。温睦敛总觉得郁郁不得志,正巧前几天遇到一位姓李的中年人,自称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名叫李树杰,这次秘密奉布政使司之命入京公干。两人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熟悉起来,整日一起喝酒取乐。

前些天,两人喝酒时随意提起,那李树杰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所有的家私和前程都是要给这个儿子的,正想寻门好亲事。正巧温睦敛说他有好几个女儿,两边越说越投契,便想结个儿女亲家。接着酒酣,李树杰说他绝不娶庶女,要娶就娶嫡女,光耀门楣,结果温睦敛借着酒意,糊里糊涂地就这样拍板定案,将温逸兰许给了李树杰的儿子,还留些了温府的玉佩做信物,连女儿的生辰八字也给了。

结果昨天,那个李树杰找上门来,拿着更贴和玉佩,要说商议婚事。

温夫人一听怒不可遏,且不说温睦敛连跟她商量都没商量,就把女儿的婚事定下,单说这李树杰本身就很可疑。靖州离京城最远,他身为左布政使司参政,不在靖州,却说奉命入京公干,结果倒是镇日里跟温睦敛喝酒,更骗下这桩婚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骗婚的骗子。

经他这么一说,温睦敛也有些怀疑,出去找李树杰,然而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回来后温睦敛顿时又改了口风,说那李树杰并无可疑,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能失信,不然,传出去温府的名声不好听。而且,这桩婚事有大大的好处,执意要嫁女儿,却又不说到底是什么好处。

温夫人气得头疼,跟温睦敛大吵一架,却丝毫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舒雪玉一来,温夫人眼圈就红了。

“你们说,有这样糊涂的父亲吗?连对方的来历身家,儿子的人品德行什么都不清楚,就要把女儿嫁过去!兰儿再怎么说也是温府的嫡孙女,怎么能这样糊涂呢?”温夫人说这,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当初嫁到温府,就知道温睦敛是个不成器的,嫁的就是温老夫人和温阁老公婆讲理开明。这些年来,公婆的确看重她,把府里的一应事务都教给她打理,偶尔婆婆会偏向儿子,但公公却是一直站在她这边。她又生育了二子一女,地位无可动摇,尽管温睦敛不成器,小妾庶子庶女一堆,她也不理会。

谁知道,他竟然越来越糊涂,把歪脑筋打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听了这话,温逸兰顿时怔住了,她再天真娇憨,也不是傻,也知道婚事对女儿家一生的重要性,更觉得父亲这婚事订的太草率,太不成体统,一时间既委屈又害怕,忍不住就落下泪来。却看到母亲已经先哭了,倒忍着眼泪,去劝慰温夫人。

温夫人见女儿懂事,却偏偏摊上这么个父亲,更觉心酸,搂着她直掉泪。

舒雪玉已经听温夫人说起过一回,第二回听到仍然觉得气愤不平。若是十年前的她,早打到温睦敛的门前去了,这时候却能够忍住,先劝慰着温夫人和温逸兰:“娴雅,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事太不成体统,就算温大人应了,我看温阁老和温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

“谁答应了都不成!”温夫人恼怒地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敢说要她嫁得金尊玉贵,但也没有这样给人作践的道理。他要想嫁兰儿,除非先勒死我!”凌厉的眸子中尽是怒气。

“这件事情不太对劲儿。”裴元歌刚听说后也觉得气愤,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仔细地分析着整件事,总觉得这里面透漏着丝丝缕缕阴谋的气息,忽然又问道,“母亲,你今天来温府,是不是知道温府出事了?”

舒雪玉点点头:“我听你父亲说的,他说下朝时,隐约听到有人提起温府出事了,回来告诉我,让我到温府来看看娴雅。说,如果有什么他能帮忙的,就尽管告诉他。不过,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听那些人的话语,觉得不像是好事。”刚说完,突然一怔。

朝堂上天天议论各处是非,提到温府也没什么稀奇,裴诸城只听到只言片语,觉得不对,就回来立刻告诉她,显然是因为娴雅是她的好友,所以才会如此……心中又忍不住苦笑,还是有着痴心妄想啊!他早说了,只是为了还她救元歌的人情而已……

听了这话,裴元歌更觉得不对劲儿:“娴姨,府上最近还有别的事情吗?”

温夫人仔细想了会儿,摇摇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果说父亲听到的话语,的确就是指温逸兰的婚事的话,那事情就更蹊跷了。这件事在温府还未传开,看情况,连温阁老和温老夫人都不知道,看起来只有温夫人和温大人知道,为什么反而会是父亲在下朝时听到呢?还有温逸静,她的话语和神态也很异常……恐怕这不只是温大人行事糊涂,而是被人算计了。

难道,为的只是温姐姐的婚事吗?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重生之嫡女无双

作者:白色蝴蝶

079章谁能解此连环局?

“娴姨,我觉得母亲说得对,这是很蹊跷。”裴元歌思索着道,“就算温大人真的办事糊涂,可是那个李树杰也有问题。且不说他这身份真假,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是个从四品的官儿,但从品级来说,倒是比温大人的翰林院学士还要高一级,可是,温大人有温阁老这个父亲,你那就不同寻常了。他一个从四品的参政,居然就敢求内阁大学士的嫡孙女?这也太不知道高低了。就算他真想攀附温府,那也应该请官媒来提亲,正正经经地走六礼才对,现在这样的行事,不是给温府没脸吗?这不是攀附,倒是把温府给得罪了。”

温夫人气道:“可不是吗?哪有这样办事的?我看就是个骗子!”

“若是骗子,该是为财,应该去骗那些富豪之家,怎么敢骗到当朝阁老的府上?”裴元歌问道。

听了她的话,温夫人慢慢冷静下来,墨黑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她原本也是有见识有决断的人,只是此事事关亲生女儿,另一头又连着自己的夫君,一时间又气又痛,脑海乱成一团,没能静下心来好好思索。现在被裴元歌一提点,顿时也察觉到异常。从整件事的起因来看,温睦敛跟李树杰的相遇相识恐怕不是偶然,而是苦心谋划的。

游玩相遇,最后提亲,拿到温府的玉佩和兰儿的庚帖,昨儿到温府闹事……

“这件事的确处处都透着古怪,可是,若照你这样说,既不是攀附温府,又不是为的骗婚,这个李树杰苦心谋虑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温夫人慢慢地理着千丝万缕的思绪,尽量压下对这桩草率婚事的怒气,“我实在想不出来。从现在来看,这个李树杰的目的显然是想借那块玉佩和庚帖,赖上我家兰儿的婚事……。”

“我倒觉得,温姐姐的婚事未必是重点。”裴元歌则道,“这个李树杰身份可疑,行事又如此荒唐,不成体统,八成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倒有些地痞无赖的作风,我看那个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的身份,恐怕不是真的。”

舒雪玉忽然道:“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是从四品的官员,在吏部应该存有他的委任令,到吏部一查不就知道是不是了吗?且不说温阁老,就是温大人在吏部也应该有这点体面啊。”

“正是,倒是我情急昏头了。”温夫人敲敲额头,察觉到自己的疏忽。

“娴姨且别急,以我的猜测,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应该的确是叫李树杰,但未必就是温大人认识的这个李树杰。既然是来行骗的,骗的又是温府这样高门府邸,哪能连这点功课都不做?娴姨不是也说了吗?起先温大人听了娴姨的话,也起了疑心,出去一趟后回来就说李树杰身份无可疑。我想,温大人恐怕就是看了吏部的委任令,确定了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的确是叫李树杰,才会这样说。”裴元歌分析着,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

温夫人点点头,很认同裴元歌的看法。

“可这样也不对啊,如果说这个李树杰不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而是来行骗的,就算名字一样,也没用的。”舒雪玉提出疑点,“兰儿是温阁老的嫡孙女,就算最后真依照温大人所言,许给这个李树杰的独子。但定亲能草率,婚事却不能如此,又有这么多疑点,好歹温阁老也会派人到靖州查个分明,总要先把身份确定了才是。如果他是假的,这样一来,一切不是全都露馅了吗?”

温夫人也跟着点点头:“这些话,兰儿父亲也跟我分析过,还说,李树杰是从四品官员,参政又是个油水丰厚的官职,他家里又只有一位嫡子,兰儿嫁过去必定不会吃亏。他还说这李家如今将要有桩大大的喜事,却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反正,我就觉得这事有问题。”

酒肉朋友,才结识几天,便要求人家的嫡女,正经人家,断没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的确有问题。还有,这桩事照娴姨的说法,温府里知道的人也不多,可是父亲怎么会在下朝时听人提起,说温府要出事?如果说他们所说的出事,的确就是指温姐姐的婚事的话,这就太蹊跷了……”裴元歌能分析出诸多可疑的地方,脑海中有着隐隐约约的思路,却一时理不清楚,只好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与温夫人和舒雪玉相互讨论,看能否得到些提示,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这种事情,温逸兰根本插不上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起身去倒了三杯花茶,奉给三人。

然后,她就坐在了裴元歌身边,揽着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神情黯然。那好歹是她的亲生父亲,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该这样草率地决定她的婚事……是不是因为她太笨了?如果她能够聪明点,像元歌一样能够修理温逸静的同时,又让父亲觉得是她占着道理,是温逸静的错,是不是父亲就能够多为她着想一点?

裴元歌知道她心中不好受,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前世的她虽然所嫁非人,但当初是她极力要求要嫁万关晓,那时候她跟父亲的关系已经很恶劣,疏远冷落,但父亲还是认真地考校了万关晓的家世为人,确定他虽然家道普通些,却也是清白人家,人又上进,这才答应了婚事,却还是给了她丰厚的嫁妆,十里红妆地把她嫁到了江南。

不只是她,就连二姐姐裴元巧的婚事,父亲也是仔细斟酌,反复考察过那人的品行才定下的婚事。

虽然心中有偏宠,但父亲在大事上,对四个女儿却都是爱重的,从来没有起过利用女儿攀附权贵,为他前程铺路的心思,还是把女儿们的终身幸福放在第一位的。

相比较起来,温姐姐反而连前世的她都不如了。

“被元歌这么一说,这桩事情的确太古怪了。”事关女儿,温夫人想着想着,想不出头绪来,难免焦躁起来,“这个李树杰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就算他是想骗婚,可是身份什么的,派人到靖州一查就知道,根本遮掩不了多久……再说,这事情又怎么会被朝臣们知道讨论,被裴诸城听到了?”

舒雪玉蹙眉深思,不过她在这种事情的敏锐度还不如温夫人,更想不出所以然来。

朝臣们也许也会讨论各家的闲事,但多数应该会在酒楼或者家里议论,谁也不会在朝堂这种地方家长里短地说话。温姐姐虽然是当朝阁老的嫡孙女,但她的婚事也未必够格在下朝后讨论,能够被提起,多半是这事关系到了朝堂的是非争斗……朝堂……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蹊跷的婚事……

裴元歌努力地思索着,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想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的确,娴姨说得很对,这个李树杰如果是想以此骗婚,怎么都说不过去?如果他的身份是假的,派人到靖州一查就知道;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拿到了温府的玉佩和温姐姐的庚帖,若正正经经照六礼行事,温府反而不好推拒,这样做,分明是给温府把柄,亲事未必能成且不说,先得罪了温府……无论如何,说到底,还是得先查清楚这个李树杰的身份来历,再作判断。只是,靖州离京城最远,来回一趟,少说也得两个多月,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弄不清——

裴元歌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也许,这桩事本身就不是冲温姐姐来的?

“娴姨,你再把昨天那个李树杰来闹事的经过,和他说的话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半个字也别错漏。”裴元歌眸光湛然,神色凝重。

看元歌这模样,难道想出了这桩事的原委?温夫人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虽然听舒雪玉说起过,章芸是裴元歌扳倒的,却没说具体经过,温夫人觉得,但因为明锦的关系,裴诸城素来疼爱元歌,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这件事似乎已经不止是内宅的事情了,元歌这孩子才十三岁,真的能看出这其中的蹊跷吗?

虽然有些很难相信,但温夫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

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似乎这事情很要紧,温夫人不敢有疏忽,偶尔有记不清楚的地方,又将当时在场的赵嬷嬷找来。裴元歌仔细地询问了几个问题,尤其是那个李树杰说过的话,心中已经慢慢地浮现出大概的轮廓来。

如果这样的说的话,那一切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李树杰会找上温睦敛,为什么要求娶温阁老的嫡孙女,为什么要自称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又为什么要这样行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圆满的解释。

“娴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不是冲温姐姐来的,而是冲温阁老来的,所以,必须得告诉温阁老一声才行。”裴元歌神色郑重,“我知道娴姨你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有些事情,还得向温阁老请教下,我才能确定。”

“公公?”温夫人一怔,这桩事跟公公有关?难道是牵扯到了朝堂的争斗?

可是,元歌小小年纪,能对朝堂上的事情这么敏感吗?会不会是她胡思乱想,想太多了呢?因为这桩事牵扯到温睦敛的荒唐和兰儿的婚事,温夫人怕两位老人担心,不想惊动公婆,因此有些犹豫。但再一想,反正这桩事到最后是要闹开的,早晚要知道,既然元歌这么说,且信一回吧!反正她是个孩子,就算说错了,公公也不会放在心上,最多一笑置之而已。

于是,温夫人又带着舒雪玉、温逸兰和受伤的裴元歌,来到二老居住的寿安堂。

温阁老正在书房写字,见这一群刚见过的人又涌了过来,其中还有个脚扭伤的裴元歌,再看看她们的神色,多年在朝堂练就的眼力,立刻看出这些人有事前来,挥手命书房内服侍的丫鬟仆从退下,这才问道:“怎么,出什么事情了?”

温夫人遂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已经是将近五月份,窗外荷叶田田,水的清气带着荷叶的清香幽幽飘来,虽然屋内不曾焚香,却充满着一种令人凝神静气的悠淡芬芳。温阁老听完事情的经过,神色微变,只是眼眸中透漏出几分凝重,却在看向裴元歌时透漏出些许光亮来,也不急于问裴元歌的推断,笑着道:“老大媳妇说,你有些问题要问我,然后才能断定?你想问什么?”

看他的模样,裴元歌猜测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只是在考校自己,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小女冒犯,想问温阁老两个问题。第一,听说首辅张阁老即将告老还乡,他离开后,内阁必定要委任新的首辅,新的首辅是不是会在两个月内认命?第二,在选择继任首辅时,张阁老的意见是不是很重要?张阁老是不是出身清流?”

因为苍老,温阁老眼眸有些浑浊,加上刻板的面容,总让人有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但在听了裴元歌的话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顿时绽放出异常的亮光来,明亮不可逼视,将内阁大学士的风范气度展露无遗。温阁老久久地看着裴元歌,忽然大笑起来,赞道:“裴诸城真是有个好女儿!甚好!甚好!”随即又叹息,颇为惋惜地道,“可惜!可惜!”

这小姑娘的聪慧常人难及,甚好!甚好!

却是个女儿身,不得出堂入朝,可惜!可惜!

睦敛要是能有这小姑娘一般的敏锐,他就不会授意翰林院冷落着他,更不会落入今天的圈套。

众人听得懵懂不已,不明白为什么甚好,却又可惜?裴元歌倒是隐约猜度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温阁老如此说,想必小女猜对了?小女反复思量,才隐约猜出一点眉目,温阁老只听了大概就看出了来人的心思,不愧是当朝的内阁大学士!”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有这份聪慧就极为难得了,还跟我这个老头子比?是不是想让我这老头子多夸你两句?”温阁老仰头笑道,却对裴元歌的逢迎极为受用,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念,有些迟疑地道,“丫头,你老实告诉我,玉之彦那件事,是不是你给裴诸城出的刁钻主意?”

没想到温阁老会联想到玉之彦的事情上,裴元歌惊诧着,不知道该不该应。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我猜对了,裴诸城那是个直肠子,哪能想到那么弯弯道道的东西?玉之彦不算是好人,却是个好官,若真为那件事流放,实在可惜了,老朽也很想救他,却想不出招数来。不过裴诸城胆子倒是够大,居然敢放火烧刑部衙门……”温阁老笑着道,言语虽然是在骂裴诸城,语气中却满是赞赏。

裴元歌小声道:“温阁老,刑部衙门失火是意外啦,哪有人放火?”

“是是是,是意外!”温阁老知道这事情也不宜扯开,笑着附和道,随即想到眼下的事情,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苍老刻板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阴霾,眼眸半垂,思索着应对的办法。

房内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根本听不懂这一老一少在说什么。

温夫人是儿媳,不敢在温阁老跟前放肆,舒雪玉也是晚辈,倒是温逸兰年纪小,又得温阁老疼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忍不住问道:“爷爷,元歌,你们在说什么呀?这桩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打哑谜,卖关子了,我都快急死了!”

温阁老回过神来,道:“元歌丫头你说说看,看咱们想得是不是一回事儿?”

裴元歌福了福身,这才向舒雪玉等人道:“这桩事儿,也可以说是冲温姐姐来的,但最终是冲温阁老来的。那个李树杰的身份,八成是假的,故意跟温大人攀上交情,又趁醉提出婚事,扯上温姐姐,再到温府来闹,其实根源应该在于首辅张阁老的告老还乡,这事儿,恐怕是李阁老那边设计的。”

听她提到首辅之争,温夫人和舒雪玉对视一眼,道:“首辅的事情,我倒是知道,可是,兰儿的婚事跟这事能有什么牵连?”

“娴姨你想,这人行事如此可疑,无论是您,还是温阁老,能放心把温姐姐嫁给他儿子吗?但他却又偏偏要到温府来闹,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件事闹大,吵嚷出去。如果事情传开了,从表面上看,这人的身份跟温大人也相符,结为儿女亲家也算合理,又有玉佩和庚帖在,但温府却赖了婚事,别人会怎么说?肯定会说,温府仗着有位阁老,连自己定下的婚事都不认,显然是嫌他官小,看不上人家,却又定下亲事,把人家朝廷官员当猴耍,既落个失信于人的过错,又有个骄矜自大,意图攀龙附凤的名声。”

温夫人面色一沉,咬着嘴唇不语。

“现在的首辅张阁老虽然即将告老还乡,但在皇上跟前这么多年,自然有他对皇上的影响力,在继任首辅的人选上,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张阁老出身清流,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而读书人又最重一个信字,如果这事情传到张阁老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对温阁老的印象恐怕要大打折扣,在加上京城传言,众口铄金,温阁老的声誉必定要受影响。继任首辅要在温阁老和李阁老之间选,温阁老若是落了下风。李阁老自然希望就大了。”裴元歌将自己的推测慢慢道来,又向温阁老道,“如果小女有舛误的地方,还请温阁老指正。”

温阁老淡淡一笑,道:“没有,我也是这样想的。”

“事情有这么复杂吗?这个李树杰行事太不对劲儿,身份有可疑。元歌你刚才不也说,这个李树杰八成是假的吗?只要把这李树杰的身份查证出来,证明他是骗婚,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舒雪玉试图分辨。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自称是李树杰的原因啊。李树杰是靖州左布政使参政,靖州离京城十分遥远,就算是最快的马,也得两个月才能来回,再加上还要查证,总得两个多月。而继任首辅的人选,在两个月内就会定下,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事情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只要争取这两个月的时间。李树杰行事可疑,是故意如此的,他要的就是温夫人和温阁老反对这桩婚事,这样事情才闹腾地起来啊!”

至于这个李树杰是假的推断,裴元歌则是从温逸静的那句话里猜想出来的。

她说温逸兰威风不了多久,恐怕是知道这个“李树杰”的根底的,所以才敢如此讥刺温逸兰。这桩事儿想要成,必须对温府众人的性格,和温逸兰的地位有准确地了解,认为温夫人和温阁老必定不会答应这件事儿,这样才有成事的余地。

来人能够准确地冒充李树杰的身份,又能确保这计谋有用,那李树杰恐怕在京城并没有熟识的人,不然这桩诡计很快就能被拆穿。有这样的消息网,设计之人必定位高权重,一个小小的温逸兰的婚事,恐怕不值得他们如此耗费心思,他们的目标是温阁老!

温府应该有人里应外合,跟外面的人通消息才是。

不过,这些推断,她可以私底下悄悄地跟温夫人说,却不能当着温阁老的面说出来。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下来。是的,那人只是要争这两个月,只要在这两个月内弄得京城风起云涌,影响到温阁老的声誉,让他在首辅之争中落了下风,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温夫人想着,心头忽然一阵酸痛,如果想不影响到公公的声誉和前程,只怕兰儿的婚事……都怪她那不争气的糊涂爹,办了这样的糊涂事情,却还不知道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只是温睦敛和温夫人的事情,而是牵扯到整个温府。

因此,温阁老命人去叫温睦敛和二方三房的人都过来,一同商议。

这就是整个温府的家事,舒雪玉和裴元歌毕竟是外人,不好旁听,便都借故告辞,离开了温府。

乘车回到裴府,舒雪玉还是不放心裴元歌的脚伤,又派人去请了大夫来看,确定没事了才放下心事,想到温逸兰这桩糊涂荒唐却又牵扯甚广的婚事,心中一阵烦乱。以娴雅的本事手腕,稳坐着正室的位置,又有子女,又有公婆的支持袒护,兰儿还会被庶女刁难,元歌以前一个没娘的孩子,又是章芸掌府,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才能磨出如今的锋芒来?

伸手将元歌搂在怀中,轻声道:“元歌,你放心,你的婚事,我一定会慎重慎重再慎重!”

就在这时,裴诸城也回来了,听说舒雪玉和裴元歌都从温府回来,也跟着进来,看到裴元歌的脚伤,忙上前探问,确定没事,却还是把裴元歌说了一顿,骂她不小心。末了,才问起温府的事端。听了舒雪玉的解说,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怪不得我会在下朝时听到,恐怕是有人在商量着是支持李阁老,还是支持温阁老,不小心说漏嘴的,也难怪一见我过去就不做声了。这事情要真是如歌儿所猜想的,那李阁老用这种手段,也太卑鄙龌龊了!”

舒雪玉心有同感,朝堂争斗斗得你死我活都是常事,但居然把手段用到后院的无辜稚儿身上,这就太过了。

“父亲,如果……”裴元歌忽然开口,“如果今天换了我是温姐姐,父亲是温阁老,你会怎么做?”

裴诸城一怔,故意板起脸道:“要是我呀,我肯定二话不说把你给卖了去,首辅呀,可没那么容易做到的……。”看着裴元歌哭丧着小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亲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笑道,“放心吧,父亲舍不得,别说你了,就是你二姐姐,遇上这种事情,父亲也不能这么做啊!”

裴元歌又问道:“那要是三姐姐呢?她最近可经常犯错呢!”

“谁也不成,这不是偏疼谁不偏疼谁的问题,这是为人的根本问题,为人父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得护着家里的人,家人做错了事,该怎么罚是一回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家人去换荣华富贵。懂不懂?”裴诸城有些不满地加大了力道,“小丫头,对父亲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该罚!”

“父亲放手啦,疼!”裴元歌撅着嘴,打掉裴诸城的手,“父亲就知道捉弄我!”

“谁家的女儿,小时候没被自己的父亲捏捏脸,捏捏鼻子?偏你小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只能趁这时候讨回来喽。”裴诸城笑着,很喜欢逗小女儿玩,“再说,父亲也捏不了多久了,小歌儿也大了,都十三岁了,该议亲了,再过两三年就该出嫁喽!”说着,常常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惋惜。

每次都爱拿亲事来转移话题…。裴元歌很不满,忽然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父亲,为什么你会被叫裴半城啊?这是你的字吗?”

这话一出,裴诸城神情顿时一僵,浑身不自在地道:“谁跟你说的?”

“温阁老说的,温阁老还说,让我给你求情,他老骨头,禁不起你提刀追着砍半个京城。”看父亲的模样,似乎有什么隐情,裴元歌眼睛顿时闪亮起来,“父亲父亲,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典故?你提刀追着谁砍了半个京城啊?又为什么会被叫裴半城?”

被女儿这样追问,裴诸城更觉得脸上挂不住,板起脸道:“歌儿,我好歹是你父亲,有你这么问父亲话的吗?记住,以后谁再在你跟前提这事,你就说,我说了,不想被我提刀追着砍半个京城,就给我闭嘴!坏丫头,想打听父亲的糗事笑话我,不搭理你了,我去书房了!”

说着,起身就离开了。

看他那模样,似乎很有些尴尬,裴元歌倒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倒是更加好奇了,转头问舒雪玉道:“母亲,你应该知道吧?告诉我好不好?”

“你父亲说了,要闭嘴,你还问?”舒雪玉的神情也很不自在。

※※※

正如裴元歌所料,温府这桩婚事很快就在京城宣扬开来,首辅张阁老即将卸任归乡,温阁老和李阁老是最可能接任的人,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定下嫡孙女的婚事,当然引得京城热议不已,都在猜测这桩婚事背后有什么谋划。不过,无论京城怎么传扬,这件事,温府却始终没有回应。

对此,京城也有些议论,有好有坏,不一而论。

没有回应,就代表着温府还在权衡这件事,还未有决定。想到温逸兰,裴元歌心头沉甸甸的,为了这件事,裴诸城也曾经把她和裴元华叫过去商议,但裴元华如今心思都在绣图上,又是温府的事情,并不用心,也没想出什么主意。裴元歌自己也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

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难得是众口铄金,又是这样的风口,简单的是,只要能拆穿李树杰的身份,证明他是骗婚,一切难题就都能迎刃而解。父亲显然也了解这一点,发动所有的人脉打听这个李树杰的身份,得到的消息却是,这个李树杰是地方上推举出身,并未参加科举,生于靖州,发达在靖州,旁处根本没有认识他的人,何况京城这般千里之遥。

那幕后黑手选定李树杰的身份,果然是精挑细选,不露丝毫破绽。

就在这时,紫苑来报说温夫人来到裴府,正在蒹葭院跟舒雪玉说话,还带着女儿温逸兰。

温夫人来,必定会说到温逸兰的婚事,裴元歌急忙起身,也顾不得换衣裳首饰,带着紫苑木樨,急急地来到蒹葭院。一进门,温逸兰就迎了上来,搂住她只掉眼泪。裴元歌抚摸着她的背,细语安慰着,看到主座上温夫人眼睛红肿,泪汪汪的模样,心头便是一沉。

“娴姨,事情怎么样了?”

如果是从前,温夫人这种事情必然要避开温逸兰,免得女儿伤心。可经过这件事后,她却觉得,女儿太娇养也不是好事,她做娘的当然护着冲着,可是将来嫁过去要服侍婆婆,还有一堆妯娌,庶子庶女,若没有一点手段见识,也落不了什么好下场。索性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让女儿在旁看着,认清人心。

“还能怎么样?公公把温睦敛和二方三房的人都叫来,把这件事情说了,二房就先发难,说什么大局为重,不能为了兰儿一个,影响到公公的前程,不然就是不孝。又说这事本就是大房招来的祸端,就该大房来受,不能为此连累全家。三房虽然唯唯诺诺的不做声,可是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愿意为兰儿出这个头。也是,首辅跟阁老,虽然都是内阁大学士,但在皇上跟前的重用和宠信程度,不能同日而语,又不用牺牲他们的女儿,当然是有多大话就说多大话!”温夫人又是急又是气,说着又拿帕子擦眼泪。

“别说胡话!”裴元歌拍拍她的肩膀,又问道,“那温阁老的意思呢?”

“公公倒是疼兰儿,说大不了不做这个首辅。可他还有儿子,有孙子,兰儿只是嫡孙女,温睦敛就不说了,二方三房也是不成器的,一大家子都得公公一个人顶着,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这次的事情,的确是温睦敛惹出来的。”说到这个,温夫人就来气,“明明事情都是他惹出来了,结果反倒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说什么,不能为兰儿害得公公受牵累,那是他的不孝;还说什么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就把兰儿嫁过去,反而赢得一个守信的美名,公公的首辅之位更稳当,倒好像他不是惹祸,反而是立功了一样!”

居然还能这样厚颜无耻?裴元歌不禁鄙夷。

“还有那个容姨娘和温逸静,倒是会在这个时候卖乖讨巧。说什么,可惜对方要求的是嫡女,不然温逸静绝对愿意为家门出力,嫁过去,分明就是看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故意在这里说风凉话,暗指我和兰儿自私自利,为了兰儿连一家子的利益都不顾,弄得别说温睦敛,就连二方三房看兰儿也横眉竖眼。”温夫人揉弄着手帕子,眼眸中露出几分狠光,“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无非就想拿兰儿做垫脚石,用这桩婚事换公公得了首辅,到时候,兰儿嫁得不如意,她们倒是首辅的孙女,身价跟着水涨船高!想得美,惹恼了我,我这就把温逸静认到我名下,代兰儿嫁出去,既然都说是桩好婚事,又是为了温府好,又愿意舍身成孝的,我就成全了她们!”

又是气又是哭,恨得咬牙切齿。

“娴姨别赌气,若真这样做了,虽然解气,但在温大人和温府,却落下了一个苛待庶女,刻薄狠毒的名声。再说,对方就是要抓温府的把柄,到时候反而会说温府拿庶女做嫡女,意图蒙蔽,一样是个不好的罪名,反而落了实罪。”裴元歌忙劝说道,她也想过这种招数,不过恐怕是行不通的。

“娘,别说了,女儿嫁就是了!”温逸兰红着眼睛道,仍然是那副娇憨的容貌,眼眸中却多了几分凄零。

这次的事情,算是让她看透了那些所谓的亲人!

“不行,你要嫁过去了,非但解不了温府的危机,反而会让温阁老成为京城的大笑话!”裴元歌急忙道,“娴姨,你先别急,我这几日又仔细思量了些事情,隐约觉得这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就算温姐姐嫁过去,除了搭上她一辈子的幸福外,对温府恐怕并没有什么好处?”

温夫人一怔,急忙问道:“这话怎么说?”

如果说温逸兰嫁过去并无裨益,那她就有理由说服众人,推掉这门婚事。

“之前,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对方费尽心机,千挑万选,选出李树杰这个人来呢?思来想去,才发现这件事还有后招。”裴元歌反拉着温逸兰,在舒雪玉跟前坐下,分析道,“如果按照温大人的说法,将温姐姐嫁过去,的确能博得一个守信的美名,反而对温阁升任首辅有利。但娴姨你想,如果这件事是冲温阁老来的,又策划得如此周密,怎么会留着么大的破绽,到最后反而成就了温阁老,让他转劣势为优势呢?”

温夫人和舒雪玉对视一眼,她们倒是从来没想到这点。

而温府之人也只想到,把温逸兰嫁过去,平息此事,但正如裴元歌所说,如果这件事只是牺牲一个温逸兰就能够了结,那不是太轻而易举了吗?毕竟,温逸兰虽然矜贵的嫡女,却也只是女儿,为了儿孙,为了自己,用一个孙女换来首辅的位置,恐怕很多人都愿意这样做。

“那照元歌你的意思,这事还有什么后招吗?”舒雪玉问道,神色忧虑。

“我想,这就是对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找个假的李树杰才折腾这件事。如果这个李树杰的情况都是真的,且不论这件事本身的阴谋,单从表面来说,这桩婚事并不算温府低就,嫁了温姐姐也说得过去。可是,娴姨你想,如果这个李树杰本身根本就不是官身呢?如果他是白丁,或者更糟糕些,是个地痞无赖,戏子贱民,或者更低贱的身份,会怎么样?”裴元歌问道,“假如温府答应了这桩婚事,等到木已成舟,再揭露这人的身份,是个完全不可能匹配温府,甚至连普通官宦人家都无法匹配的人,到时候会怎么样?”

温夫人听得心惊胆战,如果真是这样,到时候,温府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更有人会说,公公沽名钓誉,为了一点薄名,连亲生的嫡孙女也能这样作践…。到时候,公公一样会声誉扫地,被李阁老占得上风。

原本以为这局是要毁掉她女儿的幸福,却原来她又想得浅了。

这是个连环局,无论温府怎么选择,到最后公公的声誉都会受影响,都会让对方得逞。而这才符合朝堂争斗的诡谲莫测,这是个死结,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实在是太狠毒,太阴险了!

“元歌,你既然能想到这些,你有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结?我求求你,你帮着想个办法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温夫人也知道,整个温府的人都想不出办法来,何况眼前这个才十三岁的深闺少女?但眼下,却只有元歌这孩子想到了深处……满含着希望和祈求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她,能解开这个连环局吗?

080章元歌献计,妙挫幕后黑手[手打]

迎着温夫人期待的眼神,裴元歌知道她此刻既担心温府,又担心温逸兰,必定是彷徨无主,遂道:“娴姨也别急,这件事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个局虽然巧妙,但关键还是在于李树杰的身份,无论是真的李树杰,还是眼前这个假的,只要有人能认出他,那就这个局就不攻自破了。”

刚听裴元歌说时,温夫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然后听完后,却又是一阵失望。

都知道这个局的关键在于李树杰的身份,可是真正的李树杰远在靖州,来去最少也要两个多月,可两个月,已经足够京城把温府议论得翻天覆地。等到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舒雪玉提议道:“那个温逸静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说不定是知道这个李树杰身份的,娴雅你没去问问吗?那些话她是当着兰儿和元歌的面说的,赖不掉。”

“我何尝没想过,也曾经派人旁敲侧击,也曾经把人叫来问过,可是,温逸静和容姨娘的回答都是一样,她们也不知道李树杰什么人,只是听说兰儿被许给了靖州的人,要远嫁,所以才那样说话,也让人挑不出理来,又有哪个糊涂爹护着!”温夫人有些疲倦地揉揉太阳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容姨娘真跟这件事有瓜葛,这种局也不是她一个小小姨娘能布的出来的。就像元歌说的,设这个局的人必定位高权重,必定不会把事情的关键告诉容姨娘这种小虾米。容姨娘最多也就知道这个李树杰身份不妥,想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她还不够格!”

舒雪玉不太懂朝堂上的事情,听着温夫人的话有理,也就不做声了。

“娴姨说的没错,我也觉得,即使温府有人与幕后黑手有瓜葛,也只是被利用,不会知道这个局的真正后果,更不知道其中详情。何况,那人现在正准备着抓温府的把柄,温府此时宜稳不宜乱,不能先起了内讧,那反而如了那人的意。”裴元歌点头,分析道,“我觉得,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从外面解开这个局!”

其实,这种事情,裴元歌前世也曾经在生意场上见过。

比如,两家商号同时要争一桩生意,难分轩轾,甲商号就派人到乙商号那里捣乱,然后放出风声,说乙商号店大欺客,不守信用,或者金钱有问题之类的,污了乙商号的名声后,甲商号就争取到了这桩生意。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在于两点,一是势,就是造出的形势,舆论的风向;二就是时间,只要拖延到生意定论的时候,就足够了。

只不过,现在这桩事比生意场上的设计更周密,也更阴损毒辣而已。

如果不能找到确实的证据,将真相拆穿,在时间上输了的话,想要解开这个局,就得在“势”上下功夫,将舆论的风向扭转过来,这样不但能够击碎对方的阴谋,说不定还能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的声誉更上层楼。

听她的意思,温夫人又升起了些许希望:“元歌你有主意了吗?”

“我在想,那个人设这个局,用的是瞒天过海,咱们不妨来个无中生有!我这有个主意,也不知道成不成,娴姨回去跟温阁老商议下,看能否行得通?”裴元歌说着,附耳低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听着她的话,温夫人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回到温府后,温夫人将裴元歌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温阁老。温阁老一怔,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居然想得比他还深远,他自己都没想到,就算把兰儿嫁过去,那人居然还有后招。再听温夫人说到元歌的计谋,顿时无语,半晌却又笑了出来,道:“果然是个刁钻的主意。我就想不通了,裴诸城一个直肠子的武将,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来?”

这主意跟玉之彦那件案子的主意有的一拼,果然都是这个刁钻的丫头出的主意!

温夫人满含期待地道:“爹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听元歌说时,她就觉得这算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但这种事情,她妇道人家也没有定论,公公久在朝堂,经历的风雨多,若是连他也认可,那这主意八成就能够行得通了。

温璟阁笑道:“少不得我得豁出这张老脸,照着她的主意去演场大戏了!照她说的安排吧!”

※※※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温府和李树杰的婚事越议越热,但在如此热闹的议论下,温府却迟迟不予回应,这难免让众人暗地里起了疑心,猜测着这桩婚事里是否有什么蹊跷,一时间,酒楼茶馆,戏院酒肆,但凡人多是非多的地方,到处都在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京城最热闹的天然居中,听着周围人的热议,角落里身着黄色左衽直缀的男子脸上露出了笑意。眼看众人的关注度越来越高,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走下一步棋了。

“啪!”

酒碗摔碎的声音从角落处响起,清脆响亮,即使在众声嘈杂的酒楼,依然十分响亮。众人蓦然都沉静下来,下意识地朝着角落处望去,却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黄衣男子正在借酒浇愁,神情郁卒,醺醺然已有醉意,看他的桌上少个酒碗,看来摔砸的人应该是他没错。

“什么温阁老,什么翰林院学士,都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卑鄙!龌龊!”黄衣男子醉醺醺地站起身来,面颊泛红,醉意匪浅,踉跄着有些站立不稳,啪啪地拍打着胸膛,道,“我李树杰也是堂堂男子汉,靠我自己走到了今天这步,你们打听打听去,我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可是,堂堂当朝阁老,翰林院学士,居然言而无信,不承认这门婚事,你们给我评评理,说,这算什么道理?”

说着,又是一个酒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李树杰?这个借酒浇愁的黄衣中年男子就是李树杰?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本人?众人的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眼睛灼灼有神地盯着那醉醺醺的中年人,想听到更多的内幕。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想让我们评理,你得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轰然应道:“是啊!是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那么回事吗?我跟温兄言谈投契,说到女儿之事,我就一个嫡子,想要求娶一位好人家的嫡女,正好他说起有名嫡女。我不过是跟温兄谈得投契,这才起了结亲的念头,想着我从四品的参政,他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也算匹配,我哪知道竟是温阁老的府邸?”李树杰醉醺醺地道,“可是,就算是当朝阁老,也该讲道理吧?我跟温兄说好的亲事,温兄把温府的玉佩给了我,还有他女儿的庚帖,这就不是戏言了吧?我想着,既然已经结了亲事,就上门拜访去。结果呢?”

黄衣男子嘶吼着道:“结果,他们居然把我撵了出来,你们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欺人太甚啊!就算是当朝阁老,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好歹李大人还是朝廷官员呢,门楣也没辱没温府啊,怎么就能这么欺负人呢?”有人义愤激昂的举拳道,“这还没做首辅呢,就这样霸道,不讲信用了,这要做了首辅,是不是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可不是吗?太欺负人了!”

“温阁老不是说为人耿介清明吗?怎么能这样做事呢?太不妥当了!”

“是啊是啊,再怎么说,也是给了信物和庚帖的,这婚事就算结下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怪不得温府始终没出面,果然是想赖掉这桩婚事啊!”

“还是阁老呢,连我们这些斗升小民都不如!”

……。

在李树杰和开头那人的引导下,加上人群中一些响亮的义愤填膺的声讨,众人议论纷纷,都在指责温阁老和温府的不是,觉得温阁老这样做太不厚道,实在没有当朝阁老的气度。

“咱们京城那可是讲理讲德的地方,就算是当朝阁老也不会毁掉应下的亲事啊!”忽然有人跳了出来,站到桌子上,慷慨激昂地道,“李大人你别担心,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陪你去温府,把这件事问个清楚,天子脚下,我就不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悔婚?弟兄们,咱们都去,给李大人壮壮胆!”

“我去!”

“我也去!”

“算上我!”

……。

被他这一鼓动,顿时有人应声。刚开始还只是四周零零落落的人,慢慢的,酒酣耳热后,人的理智和冷静也就跟着慢慢消退,应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到科举之期了,京城举人学子本就多,这时候也跟着自诩仁义道德地站了出来,喊着“人无信不立”,也跟着站了出来。

“李大人别怕,咱们大家伙跟着你去温府,讨个公道!”

看着眼前一张张激昂的脸,李树杰的眼角慢慢湿润了,忽然将手中的酒碗再往地上一摔,吼道:“多谢各位给我李树杰主持公道。好!去就去!士可杀不可辱,我李树杰这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来到了温府。

这群人一路走来,早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打听是为了京城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温府婚事来讨公道的,有好热闹的,也有真觉得气愤的,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也都跟了过来,等到温府的时候,已经聚集了数百的人,将温府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只吆喝着让温阁老出来,好好解释这件事。

正值休沐之日,听到通报,温阁老带着温睦敛出来。

朱漆大门一开启,温璟阁便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个个面容激愤,当头正是那个身份可疑的李树杰,心中恼怒。一双眼眸虽然老浊,却是精光如电,慢慢地环视众人,长期居于高位的威势,慢慢镇压住了群情激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温璟阁这才冷哼一声,问道:“你们围在我温府周围,究竟是何目的?想造反吗?”

听到“造反”两个字,许多人顿时瑟缩了下。

但很快的,就有人吆喝道:“你不要想给我们乱按罪名,以掩饰你的心虚。我们都是陪李大人前来商议婚事的。明明都双方父亲定下的婚事,也给了信物和庚帖,你们温府却不承认婚事,意图赖婚,不过就是看李大人只是从四品官员!这样不信不义,攀高踩低的行径,就算你是当朝阁老,也让人鄙夷!”

“人无信不立,温阁老,你也是读书人出身,难道不知道信字的重要吗?”前面一个读书人义愤填膺地道,“别说李大人门第身份,与温大人相当,就算是个白丁,既然已经许下婚事,就该应承。身为阁老,位居高位,更该做我等的表率,怎么能够失信于人呢?小生一向敬仰温阁老,还请温阁老三思而后行!”

说着,深深一揖到底。

温璟阁知道,这群人中,有鼓噪生事的,但更多的,是不明真相被煽动的人。本来以为,幕后之人也就造造风声,掀起舆论,没想到他还嫌不够,居然鼓动众人,围住了温府,这样声势浩大的事情,明日早朝绝对被御史一本奏到皇上跟前,果然是要让他声名扫地啊!

李树杰当头,赤红着眼睛,指着温璟阁身后的温睦敛,厉声道:“温兄,你说句话,咱们是不是因为投契,所以接下了儿女亲家?你还留了玉佩和庚帖为证,那为何我屡次上门提亲,你却都避而不见,还让下人把我轰出来?”说着,从袖中取出玉佩和庚帖,出示在众人面前。

温睦敛畏畏缩缩地躲在温璟阁身后,神态惊慌。

看他这模样,众人就知道李树杰所言不虚,更加激愤。

“我李树杰虽然不才,却也是堂堂男子汉,没有这样任人羞辱的道理?”李树杰言辞铿锵,道,“温兄,你若真想悔婚,就直接跟我说一声,我还没有那么没脸没皮,非要赖着你们温府!我李树杰走到现在,全凭自己的本事,我不是那样攀附权贵的人,你若真要悔婚,我这就把玉佩庚帖还你,让温小姐另谋高嫁!”

他说的血性十足,顿时赢得众人一片叫好声。

听着他的话,温璟阁心中冷笑。

若真是这样有血性的汉子,为何不在私底下说要解除婚约,却要在众人跟前说这番话?分明就是要把赖婚的罪名兜给温府,他倒是落个有情有义的名声!淡淡地看了李树杰一眼,温璟阁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李树杰?靖州左布政使司李树杰?我儿是与你定下了亲事?”

听他咬重“靖州左布政使司”几个字的音,李树杰有些慌乱,随即道:“就是我与温兄定下的亲事!”

只承认亲事,却不敢承认自己是靖州左布政使司李树杰,裴家那丫头说得不错,这个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温璟阁在心中想着,神情平静如水:“我这儿子不成器,居然在酒醉之下,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也没有问过我那媳妇,就定下了我孙女的亲事,行事实在糊涂。实不相瞒,对于这桩婚事,我本人十分不满意。”

“温府果然想赖婚啊!”人群中有人吼道。

“是啊,再怎么说,已经交换了信物庚帖,就算是定下了。李大人的身份门第也不低,哪里就配不上温府的小姐了?”

“是啊是啊!”

……。又是一阵群情激昂。

众人已经替他回答,李树杰倒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冷笑着看着温璟阁。

“安静!”温璟阁扬高声音,喝了一声,那种阁老的气势风范,顿时将众人压制下来。他这才继续道,“我这个孙女,我一向是当做掌上明珠看待,心疼得很,她父亲行事不妥,草草地定下这桩婚事,我很不满意。但是,正如这位学子所说,人无信不立,就算我再不满意,也不能不承认这桩亲事。”

“温阁老此言有理!”先前那学子欣然道,“阁老正该为我等读书人做个表率才是!”

那欢喜却是油然而发的,不带丝毫掺假。

周围一些书生打扮的人也纷纷露出笑容,温阁老也是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中十分有名望,是很多学子举人敬慕的对象。温府赖婚的传言,对他们来说,实在毁损温阁老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半信半疑之下随着众人来到。这时听到温阁老这样说,顿时欢欣鼓舞。

李树杰却在心中冷笑,看来主人猜测得没错,为了名声,为了首辅,温璟阁这伪君子肯定会牺牲孙女。

不过,这可是个连环局,主人早就猜到这一点,安排的有后招。如果温璟阁真的把自个孙女卖了,那才是真的中了圈套!如果说温璟阁察觉到他的异常,坚持要查清身份再决定此事,虽然耽误两个月,坐不到首辅的位置,但两个月后就会还他清白,因为他的确不是李树杰。到时候温璟阁依旧是读书人的表率,清流的代表。

但是,如果他利欲熏心,意图以孙女的幸福来交换名声和首辅的位置,那却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明明察觉到异常,却为了一点声名,连亲孙女都能出卖,这样沽名钓誉,冷酷无情的人,别说首辅,就是做阁老,也有污大夏王朝的声誉。而且,这是温阁老自己做出来的行径,切切实实的罪名,他根本无法洗脱。这样一来,他非但坐不上首辅的位置,反而要彻底地声誉扫地,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温阁老承认这门亲事,那为何我屡次入府,却都被轰了出来?”李树杰问道,却是加重众人的疑心,既然前面被轰了出来,为何这次却会承认婚事?显然是见风转舵,为了自己声名不顾惜孙女。这样等将来真相揭开,更能表现出温璟阁的沽名钓誉。

“这我倒要问你。”温璟阁不急不缓地道,虽然年龄老迈,却依然精神矍铄,让人不敢鄙视,“你自称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也是官家身份,怎么行事却如此不成体统?如果你有结亲的诚意,就该委派官媒到我府上提亲,正正经经地走六礼。结果呢?你却自个儿上门,就要与我定下婚期,我问你,谁家女儿的婚事能如此草率?你这是在羞辱我温府,还是在羞辱你自己?在场诸位也有为人父母的,我问问你们,有这样走婚事礼仪的吗?”

将心比心,温璟阁这番话顿时赢得众人的赞同,风向顿转。

“这就是李大人的不是了,既然有心结亲,就该依礼而行。”有人出来讲公道话,“温阁老说的是,你这样做,不知道是羞辱温府,更是对自己官身的不尊重啊!”

“是啊!是啊!”

……

李树杰有些慌张,原本以为在这样众情激怒的情况下,温璟阁应该会很慌乱,没想到他还能沉着气来捉他的把柄。眼珠一转,顿时又了主意,道:“既然温阁老这样说,那我先下就派人去请官媒,走六礼,咱们这就把婚事定下来,如何?这可不是我如此急切,行事无度,实在是你们温府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我心有余悸。焉知不是今日见众人为我助威,众怒难犯才勉强应下,等到事情一平静,便又翻脸无情?”

却是一定要坐实了温阁老言而无信的名声,给他罩个污名。

“你尽管去请媒人。”温璟阁也知道,今日这件事,赢得众人的认可,将势扭转到自己这边才是关键,摆出一副世族大家的风范,气度卓然地道,“我温府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我温璟阁虽然不才,却也蒙皇上恩宠,进入内阁为学士,一诺千金这句话,我还是懂得的。李大人切莫拿你李家的行事风范,来玷辱我温府的声誉。若你还不放心,咱们六礼都在众人跟前公开,李大人意下如何?”

言下之意,显然是说李树杰自个行事有问题,心思狭隘,便以此猜度温府。

这番话说得极为公道漂亮,顿时赢得众人的赞赏。尤其是那些读书人,本就十分崇敬温璟阁,见他并无悔婚之意,便十足地维护起来:“李大人,你这样想,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温阁老为人高洁耿介,言出必行,众人皆知。这次亲事,也是李大人你先行事不慎,有违背礼仪之处,温阁老才迟迟不应的。既然现在温阁老答应了,就必定不会反悔。”

这话一出,顿时赢得一片符合声,显然,温璟阁的言行,已经将原本的劣势慢慢扭转过来。

周围有人想要反驳,但读书人本就练的一张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顿时将那些煽动众人的家伙驳斥得哑口无言。说到底,还是温阁老素来为人谨慎,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传出,之前是李树杰本人言辞确凿,让人不得不信。但如今温阁老出面驳斥,又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一下子就把风向转了过来。

这次李树杰却没有理会,温璟阁你这个伪君子,尽管在这时候粉墨登场吧!

你现在说得越慷慨激昂,越是表现得道貌岸然,等到六礼走过,温小姐清白已毁,到时候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你就会跌得越重,越永世无法翻身!不止是你温璟阁,整个温府都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再也抬不起头来。

看到李树杰眼眸中的怨毒,温璟阁心中一动,这人似乎对自己极为愤恨?

“既然如此,咱们不放在这看看热闹,也算促成了一段佳话,大家说是不是?”见事情已经难以扭转,于是又有人高喝道,想要趁着众人在此,尽快地把婚事敲定,好进行第三步的计划。

“好啊好啊!”热闹谁不喜欢看?众人顿时纷纷附和。

看着那些领头挑动扇风的人,温璟阁心中冷笑,低头吩咐管事,把这些挑头的人记住了,盯准了,等待会儿的事情一了,就跟着过去。

众人都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作见证,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婆子的呼喊声:“前面的可是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李树杰李大人?”说着,一个灰衣裳婆子拉扯着个面覆轻纱的青衣女子挤开人群,来到顶头,一看到李树杰,便哭喊着道,“果然是你,可算让老婆子我找着了!”

李树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婆子:“你是什么人?”

“你个忘恩负义的,果然不认我老婆子了,只亏了我们家小姐!”婆子一拍大腿,哭天抢地地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开开眼,看看这些个忘恩负义,不守信任的混账东西啊!先前听说你攀上了温府的亲事,我还不信,现如今果然是攀了高枝儿就不认得从前的恩人了,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婆子这一声喊,顿时又将众人的兴趣挑了起来,都好奇着这又闹得哪一出?

李树杰摸不清楚这婆子的来意,心中却隐隐察觉到不妙,厉声喝道:“你这婆子,在这胡说些什么?什么恩人?什么忘恩负义?我可从来不认识你!”

那青衣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楚模样,不过体态臃肿,上前扶起那婆子,安慰道:“娘,你别哭了。遇上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是女儿命不好。好在今日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朝廷官员,定会有人给咱们做主。”声音倒是清脆好听,说着走到李树杰跟前,福身道,“李世伯,虽然说我容貌不好,但当时定下亲事时,你和令公子都是知道的,如今悔婚,转而攀龙附凤,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李树杰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苦命的女儿,你就不要跟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讲道理了,这都是没有心肝儿的!”婆子已经呼天抢地地道,“当初看上我们王家的钱财,甜言蜜语地说要与我们结亲,想讨我家女儿做儿媳妇。我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为了能结这门亲事,倾尽家财,把你扶上了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的位置。没想到你做了官就忘了本,再不提起这门亲事,可怜我这女儿,痴痴地在家等到十七岁啊!天哪,这没法活了!”

听着婆子的意思,似乎李树杰的儿子已经许了亲事?

异变突起,众人顿时越发关注,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目期盼之下,温璟阁不负众望,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位李大人的儿子才与我们温府定下亲事,又怎么会跟这位姑娘有婚约在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攀诬官员,想要赖上李大人?这里可是京城,容不得你们这样放肆!来人,去请京兆尹过来,把这些刁民都带回去好好审问。”

这个老匹夫,貌似在帮他说话,实际上根本是在架桥拨火!李树杰恨得牙痒痒。

“这位大人且息怒,听小女子将事情原委道来。小女子姓王,家住靖州边界云竹县,颇有富余,七年前,这位李大人携子经过云竹县,遇到强盗,幸亏我父亲经过,救了他,在家中好生招待二人。李大人为感救命之恩,便想要与我王家结亲。小女出世起容貌就不好,家父如实以告。但李大人说,家父对他有救命之恩,可见王家是良善之家,再说,娶妻娶贤,仍属意定下这门亲事。家父自然欣喜,双方交换了信物,以一对碧玉簪为证,也换了庚帖。因为有姻亲关系,家父便取出家中的钱财,为李大人上下打点,谋得官职,并助他步步高升!”

刚说到这里,那婆子忽然冲上来,冲着李树杰啐了一口,道:“那是我家老爷瞎了眼,没认出这是只白眼狼!”

“娘!”

青衣女子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继续道,“四年前,家父亡故,小女为父守孝三年,眼看年岁渐长,家母便派人前去与李大人商议婚事,谁知道李大人却避而不见,更为此躲到京城来。家母咽不下这口气,便变卖家产,一路追了上来。谁知道一到京城,便听说李大人与温阁老府邸结了亲事,便匆匆赶来。”

说着,转过身来面向李树杰,凄然道,“李世伯,家父为了给你打点,散尽钱财,如今王家已经成为普通门第,小女子又容貌丑陋,的确配不上贵公子。您想要寻门更好的亲事也是常理。但是,家父生前遗嘱,小女子不敢或忘,李世伯想要为世兄谋得更好的婚事,那就请赐还定亲的碧玉簪,以及小女子的庚帖。这样一来,小女子和令公子都能够另谋姻缘。小女子虽然不才,却也有着三分傲骨,绝不会攀附你们李府!”

那声音宛如银铃,既有被悔婚的悲愤,又有一番傲骨凛然,自尊自爱,格外令人敬服。

温璟阁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李树杰在心中狂喊,难道真的这么巧,李树杰的儿子跟眼前王家的姑娘定过亲事?刚好被他赶上了?不,不对!李树杰心中一凛,这是假的,都是假的!如果说这王家的姑娘真跟李树杰定过亲事,又怎么会把他当做是李树杰?这是温璟阁这老匹夫在捣鬼!

李树杰怒目转向温璟阁,冷笑道:“温阁老,如果你不想答应这门婚事,直说就是,何必找这么一对母女来演戏?下官根本就不认识这母女二人,更别提什么姻亲之说,想要诬赖我,没有那么容易!”

“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王婆子怒吼道,“你一介平民出身,在官场上没有任何人脉,如果不是我家老爷拿钱财为你打点,就凭你这会儿能做到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你得了高位便忘了恩人,还敢说我们诬赖你!这真是贼喊捉贼,你个天打五雷轰的!”

青衣女子垂泪道:“李世伯,人都有私心,小女子能够见谅。婚事,本是结两家之好,没有说反而结仇的道理,你若不愿意与我王家结为姻亲,只将信物碧玉簪,以及小女子的庚帖还我便是,何必出口伤人?当初咱们两家的婚事,是在官媒那里存过档的,铁证如山。小女子愿意与李世伯同到官衙,等待官衙派人到靖州官媒出取来存档。李世伯若说不认得我们母女二人,可敢与小女子同到官衙吗?”

她话语柔柔弱弱,却是如剑般锋锐。

“这……。”李树杰又气又急,“靖州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个多月,你们这是想要拖延时间!”

“李世伯若这样说,小女子就不明其意了,人生在意,清白守信何等重要,莫说是两个月,就是两年,若能证明小女子的清白,小女子都等得。为何李世伯身为官家,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若小女子当真诬赖李大人,那靖州官媒处便不会有我与令公子的订亲书,李大人只要等两个月,便能真相大白,为何却不愿等,反而说什么想要拖延时间?”青衣女子义正词严地道,“既然李大人不愿与王家结亲,还了碧玉簪和庚帖,小女子自会另谋婚嫁。李大人如今这般,可是贪图我王家的碧玉簪珍贵,不愿相还?”

王婆子也道:“你个遭天打雷劈的,我王家耗尽钱财为你谋得官缺,你不认婚事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我王家仅剩的传家之宝碧玉簪也不肯放过!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苦命的女儿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白眼狼的公公啊?”说着,搂着青衣女子哭天抢地。

眼看着李树杰脸色通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这对母女却是言之凿凿,尤其是那名青衣女子,平心静气,句句在理,又愿意到官衙,等待取回靖州官媒处的凭证。相反的,李树杰却似乎不愿意这样做,这不由得众人不疑心。为官之人,官名何等重要,只要等两个月,这件事就能真相大白,为什么这位李大人却不肯这样做?

难道是做贼心虚?

难道真如这母女所言,李树杰图谋他们家的钱财,将儿子跟这位王姑娘定下了婚事,却又在耗尽人家钱财之后翻脸不认人?如今王姑娘知书达理,句句相让,甚至愿意退婚,只求拿回定亲的碧玉簪和庚帖,李树杰却只说王姑娘在混赖,说不定真是想要赖人家的传家之宝。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而他们刚才居然为这样的人摇旗呐喊?

人本就有同情弱小的心理,如今看这对母女可怜,又言之有理,李树杰却神色慌张,不知所措,人心不知不觉地便偏了过去,都相信这对母女的话,对着李树杰指指点点,面带不屑。

“难怪这位李大人好好的靖州左布政使司参政,却跑到京城来,原来是为了躲婚事。”

“是啊,是啊,本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哪有认识几天,就求娶人家嫡女的,亏他还说是与温大人投契呢?原来是想赶紧为儿子娶了温小姐过门,好光明正大地甩掉这位王姑娘。说不定到时候还想借温府的势力,逼王姑娘家退婚,吞了人家的传家之宝呢!”

“这种人太卑鄙了,刚才还装的正义凛然,原来都是骗人的!”

……人群中议论声迭起,从最初对李树杰的同情,变为怀疑、不屑和声讨,群情如潮。

温璟阁咳嗽一声,正色道:“李大人,你这就不对了,俗话说得好,人无信不立,老朽虽然对孙女和令郎的婚事不甚满意,但既然我儿子应允了,我也就承认了这桩婚事,准备和你正式走六礼,这就是信字。你既然受了王家的恩惠,定下了婚事,就该谨守承诺,怎么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呢?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颜面!”

不远处的高楼上,宇泓墨看着下面的闹剧,耳边听着众人的声讨,哑然失笑。

这个黄衣男子想瞒天过海,假扮李树杰来骗婚,温府就干脆以牙还牙,无中生有弄出个王家姑娘,温璟阁再这样一表态,人家堂堂阁老,对孙女疼爱有加,虽然对婚事不满意,却也承认了婚事。相比较而言,李树杰忘恩负义,悔婚贪财,人品就显得太不堪了。非但于温府的声誉无损,反而提高了自己的形象。

至于这位王姑娘跟李树杰是不是真有婚约,想要弄清楚,就必须到靖州去。

不过,如果等到靖州那边传来消息,至少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那时候首辅之位已经尘埃落定不说,这个李树杰的身份也会被拆穿。到那时候,人们只会赞扬温阁老火眼金睛,没有被这种卑鄙小人骗婚成功!

不知道谁给温阁老出的这个主意,倒是跟上次玉之彦的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是同一个人?宇泓墨摸着手指上的玉环,悠悠然地笑了,心中涌出几分好奇来。

真是个无赖又促狭的家伙啊!

081章温阁老接任首辅,元歌婚事[手打]

温府门前,众情如潮,几乎都是怀疑声讨之意。李树杰额头汗意涔涔而下,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没想到就这样轻易被破掉了。这青衣女子眼下显然是赖上他了,又说到衙门,又说等靖州官媒回话,无非是想转移众人视线,拖延时间。再这样下去,主人的算计恐怕就要落空了。

要赶快想办法扭转这种局面!

急中生智,李树杰忽然道:“这位姑娘,你既然说与犬子订有婚约,那手中应该有犬子的庚帖,请问犬子的生辰八字是什么?”眼前这青衣女子和王婆子,绝对与李树杰无关,他才不信,他们会知道李树杰儿子的生辰八字,到时候就能拆穿她们是假的。

青衣女子毫不犹豫地道:“令公子的生辰乃是庚戌年四月初八亥时。”

这丫头果然是有备而来!李树杰心中更加警惕,李树杰身为官家,户部不可能没有他的家境存档,他能看到,温阁老又怎么可能看不到。不过,户部的存档只有出生年月日,并没有时辰,但这丫头反应很快,立刻就胡诌了个时辰出来。李树杰在心中冷笑,以为这样随口编造就能蒙混过关吗?

“姑娘此言差矣,犬子明明是申时出生,怎么你却说是亥时呢?如果我李府真与你王家定亲,犬子的庚帖自然早早送到,王姑娘这样心心念念这门婚事,难道连犬子的出生时辰都会记错吗?”

众人顿时哗然,目光中透漏出几分怀疑。

“李大人,你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青衣女子声音哀戚而义愤,“小女子早就说过,只要你将小女子的庚帖和家传的碧玉簪奉还,小女子这就与令公子解除婚约。而现在,你为了赖掉这门婚事,居然连令公子的生辰八字都要作假,实在太不堪了。这是当时,王家与你们李家订婚时所交换的庚帖,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令公子的生辰八字。”

青衣女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书笺,高举起来,向众人出示,的确是她所说的生辰八字。

“小女子的庚帖和令公子的庚帖在官媒处都存的有底证,如果李世伯还想抵赖,那就不妨等一等,等来人从靖州取回存证,不就真相大白了吗?为什么李世伯就是不愿意等,而非要在此血口喷人,一再污蔑小女子?”青衣女子咄咄逼人地道,“想要澄清这件事,明明很容易,只要静等两个多月,从靖州拿来凭证,谁是清白,谁是无辜便一清二楚。李大人你为什么不敢等?这中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呢?”

废话,等两个月后,有人从靖州回来,李府和王家的婚事固然能证明没有,但他假冒李树杰的真相也会摊开!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温璟阁大概已经接任首辅,主人的一切谋算就都成了镜花水月!

然而,这些话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听青衣女子说的铿锵有力,又言之有理,众人都在暗自点头。的确,事实真相如何,只要等人从靖州回来,就真相大白了。这位李大人惊慌失措的,却总是不接这个话茬,恐怕真的是心虚,怕拿来凭证,想先抹黑了这位姑娘再说!为了赖婚,居然连儿子的生辰八字都要作假,当真龌龊无耻。

温璟阁在旁边看着,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心中却不禁暗暗叫绝。

这个裴家丫头,实在是刁钻!本来,他还为李树杰的突然发难而担心,因为户部查到的资料里,没有李树杰儿子的出生时辰,怕那丫头答不上来,没想到她随口就胡诌了个,还振振有词,把周围的人都唬住了。

眼见情形越来越不对,李树杰忽然对着人群中使了个颜色。

“这位姑娘,在下与李兄相交多年,从未听说他到过云竹县,更没听说他的儿子曾与人订婚。而且,我可以作证,李兄之子的出生时辰的确是申时,而非亥时。”一名身着青色暗纹左衽直缀的中年人忽然越众而出,颔下有着三缕长须,神态悠然,看起来文雅可信,“李兄乃是豪爽磊落之人,多年升迁,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出来的。你这样说,可是污蔑朝廷官员,那可是重罪啊!还是尽早向李兄致歉,求他宽恕你吧!”

说话温和镇静,不急不躁,一副公正的模样。

哼,你能来个无中生有,假冒李树杰儿子的未婚妻,难道我们不能依样画葫芦,弄出个证人证明你说的是假话吗?反正京城根本没有人知道李树杰的情况,你能胡诌,我们一样能!不行就拼拼看,看到底谁的证人更多?

微不可见地做了个手势,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几声呼喝:“就是,我们都能为李兄作证。”

眼看着事情就要顺利解决,半路却又杀出来些程咬金!温璟阁的心又微微地提了起来,他当然也能看出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现在的重点在于,根本没有人知道李树杰的情况,所以青衣女子冒充李树杰儿子的未婚妻,没有人能够拆穿,但同样的,如果别人冒充李树杰的好友,也没有人能够拆穿。这样一来,事情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就又成了未知。

这个时候才露头,会不会太晚了?青衣女子面纱下的唇微微一笑:“诸位真是李大人的至交好友吗?”

“正是。”中年文士翩然点头,身后一阵附和声。

“那就奇怪了,既然诸位都是李大人的至交好友,对李大人和李公子的事情知之甚详,如果小女子真是冒认骗婚的,为何小女子刚出来时,众位都不做声,非要等到李大人被小女子质问得哑口无言时,才出来指证小女子呢?诸位果然是李大人的至交好友,的确好得很!”她刻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的音,言外之意,是指这些人眼见李树杰情形不妙,这才出来替他作伪证。

既然大家都是冒充,那就看谁更能取信于人了!

青衣女子先声夺人,已经让周围观众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而在她的指控下,李树杰变成了屡屡耍赖,忘恩负义,出尔反尔的典型。再加上她理直气壮的质问,众人顿时信了大半,议论声嗡嗡而起。

中年文士见状不妙,勉强笑道:“在下刚才实在太过震惊,以为李兄瞒着我们给他儿子定下了婚事,所以没有做声。刚才听到李公子的生辰八字,这才确定,是姑娘弄错了,因此才出来作证。”

但这解释难免有些牵强,话音刚落,周围已经响起了阵阵嘘声。

“诸位觉得,你们的解释能够让众人相信吗?”青衣女子冷笑,即使隔着面纱,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如电的目光,“我早说了,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想要证明很简单,只要派人到靖州取证便可。诸位既然言辞凿凿,认定李大人是无辜的,而我蓄意骗婚,那李大人和诸位可敢随我到刑部去,等待刑部的取证吗?”

“这……。”众人一时结舌,他们都能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

只要一答应到靖州取证,这件事就算彻底搞砸了。

青衣女子微微抬头,面纱覆盖,遮掩住了表情,却依然透漏出一股不屑的神情:“诸位不敢吗?这就蹊跷了。诸位口口声声都在指责我骗婚,言之凿凿,但明明有如此简洁有力的证明方法,诸位却和李大人一样,不敢等待靖州的取证结果。小女子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巧妙地引导着,将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不敢等待靖州取证上。

他们不敢,是因为只要拖延过去这段时间,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任何作用,但看众人眼里,却难免觉得这些人做贼心虚,所以不敢等待靖州的取证结果。如果这位姑娘真是骗婚,为何却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官衙去等取证结果?哪有这么胆大妄为,偏往枪口上撞的骗子?

这样一想,谁可信,谁可疑,顿时一目了然,众人怀疑鄙夷的目光纷纷投向李树杰和那些人。

高楼上,宇泓墨一身锦蓝圆领直身通袍,用银线绣着朵朵莲花,然而,如此鲜亮的颜色,却全然被那张绝美的容颜压住,反而衬得他面容生辉。听着青衣女子的答话,嘴角的笑意不住加深,这个青衣女子真有意思,不管对方耍什么花招,她都无视,只说自己说的是真的,别人说的是假的。如果你不相信,好,你不信咱们就等着温州的取证结果,你不敢等就是你心虚,就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任这些人怎么翻腾,她只稳坐钓鱼台,以不变应万变。

这招已经够毒辣了,结果她还机灵得很,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点破绽,就能立刻抓住,加以攻击,又有一副如簧的巧舌,编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说得天花乱坠,难怪能让周围的群众都相——宇泓墨忽然笑容微顿,眼眸微微眯起,紧盯着人群中那名青衣女子,眼眸中光芒渐盛。

她身材臃肿,让人不会将目光多放在她的身上。戴着类似帷帽的长面纱,从发髻上垂落,将面容完全的遮掩起来,看不出丝毫的痕迹。但方才那一刻,她脸庞微微抬起,轻柔如丝的面纱流水般贴在她的脸上,却勾勒出优美的面部轮廓,跟她的身材殊不相符……

而且,这青衣女子给他一中隐约的熟悉感。

王姑娘……宇泓墨嘴角又悠悠地扬起一抹笑意,真的很有意思!

下面的情形已经差不多一时一面倒了,李树杰和他所谓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敢等温州的取证,这很难让人不起疑心。眼看着火候已到,温璟阁厉声喝道:“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令郎明明已有婚配,为何却还要诱骗我儿,与我温府定下婚事?你究竟有何图谋?”说着,扬声向众人道,“诸位,这不是我温璟阁有心悔婚,大家也看到了,这位李大人非但行事荒唐,而且有忘恩负义,践毁前诺之前,这桩婚事只能暂且搁置,且等待老朽派往靖州查证的人回来,弄清楚真相后,再做定夺。”

经过青衣女子这一闹场,众人都已经信了他,这时候温阁老再这样做,非常的合情合理,他没有直接接触婚约,而是等待靖州取证回来,查明真相再做定夺,已经是非常厚道的。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应该的。”

更有脾气暴烈的已经高喊着要揍李树杰这个忘恩负义,悔婚赖账的无赖小人。

温璟阁不再理会大势已去的李树杰,转身向青衣女子道:“王姑娘深明大义,又自尊自爱,实在令老朽赞叹,若不嫌弃,不如到府内奉茶?”

青衣女子福身道:“多谢这位大人的好意,但小女子寒薄之身,不敢攀附。若非逼不得已,小女子也不愿抛头露面,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小女子和母亲初到京城,风尘仆仆的十分劳累,也该服侍母亲前去安置。这就告辞了。”说着又向周围众人福身,这才扶着王婆子离开。

“九殿下?”寒铁望着身边的灰衣中年人,语带询问。

这次张阁老告老还乡,温阁老和李阁老都有可能接任首辅之位,李阁老素来支持五殿下,九殿下自然不愿意看到李阁老登上首辅之位,让五殿下势力更增。因此听到温府的这桩婚约,便察觉到不对,历经辛苦,终于找到身边这人,十多年前,李树杰一家曾经入京,当属就住宿在他的客栈,接连住了半月之久,对于李树杰,这人还有印象,因此便试着带他前来指认。

没想到,温阁老这里却是另有一番景象。如今,到底还要不要这人指认呢?

“让他回去吧!”宇泓墨挥挥手,眼前这出戏,可比他所想的指认要精彩得多,凝视着分开人群,正在离开的青衣女子,宇泓墨嘴角微微一笑,“寒铁,你先将他送往安全的地方,以备将来有用。本殿下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说着,转身下楼。

青衣女子搀扶着王婆子,离了温府范围,四下注意着,趁人不备,闪入一家客栈。

进了二楼的某间雅间,早候在那里的青黛忙迎了上来,扶住青衣女子,笑靥如花:“小姐,奴婢在旁边偷偷瞧着,您可真厉害,驳得那些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奴婢看着,笑得肚子都要痛了。”

这青衣女子正是裴元歌所扮。

商定这出计谋后,青衣女子的人选就很重要,因为要直接面对李树杰,很难预料他会出什么招数,一个应对不当,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因为裴元歌干脆自己上阵,在身上塞了些棉花布料等物,弄得身材十分臃肿,又用面纱遮了脸,果然将那些人辩得溃不成兵。

至于那个王婆子,则是青黛的生母钱贾氏。这王婆子必须是个眼生的人,不然被认出来就麻烦了,好在青黛虽是买来的,家却在京城贫民区,便举荐了自己的母亲。钱贾氏跟青黛一个脾气,泼辣凌厉,倒是将王婆子演得惟妙惟肖。

“这次多谢钱夫人相助,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夫人不要推拒!”裴元歌说着,命青黛取出十两银子来。

若非家贫,无以为生,钱贾氏也不会把亲生女儿卖掉,这十两银子,已经足够他们一家人半年的生计,再加上如今青黛在裴府的月例,生计已经不愁。钱贾氏十分感激,跪地磕头道:“多谢小姐赏赐,小姐如此善待我这个女儿,民妇已经感激不尽,民妇不要银子。”

“青黛帮了我许多忙,我自然会好好待她。”裴元歌笑着,将银子塞入她的手中,“一码归一码,这次钱夫人的确帮了我的帮,就收下吧!不然,下次若再有劳烦钱夫人的地方,我就不敢再找钱夫人帮忙了。”

听她这样说,钱贾氏才收下了银子。

裴元歌早觉得这一身装束不舒服,嘉赏了钱贾氏后,便起身到内间更换。青黛也过来帮忙。刚刚换好衣裳,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传来,裴元歌心中一激灵,扭头问道:“谁?”

“在下靖州人士,家父李树杰,听闻在下与姑娘定有婚约,特意前来拜访,想商讨下我与姑娘的婚期!”声音却是从窗户边传来的,原来刚才的声音是敲窗声,只是裴元歌神经紧张之下,误听成敲门声。伴随着这慵懒多情的话语,雕花木窗寂静无声地打开,露出一张惊世倾城的容貌,似笑非笑地乜着裴元歌。

裴元歌一阵头疼,怎么又碰上了这位祖宗?

而且听他的意思,似乎将方才的情形都看在眼中?叹了口气,裴元歌福了福身道:“小女见过九殿下。”

宇泓墨稳稳地坐在纤细的窗杆上,如坐平地,眉角眼梢带着三分笑容,“唰”的一声,晃开手中的紫檀木折扇,娟白的扇面上绘着几枝枯荷,虽然枯败,却是姿态高洁,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非也非也,在下不敢受王姑娘此礼,家父承蒙令尊照顾扶持,才有今日的地位,却悔婚失诺,实在是不该。被王姑娘方才一顿棒喝,顿时如醍醐灌顶,因此吩咐在下前来拜见!”宇泓墨转过头来,轻身一纵,从窗口跃了进来,合拢折扇,冲裴元歌深深一揖,“还请王姑娘息怒,咱们好好商议商议这婚期的事情,才是正经。”

还逗她玩儿!逗她就这么有意思吗?裴元歌心中腹诽。

“小女还以为自己演得天衣无缝,原来还是瞒不过九殿下,九殿下当真是明察秋毫!”虽然心中有些不忿,裴元歌还是轻轻地捧了他一句,从上次白衣庵赏月的时候后,她隐约感觉到,对这位九殿下,还是得给他顺毛,顺得他舒坦了,别人的日子才好过。

听了她的话,宇泓墨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更深起来,果然放过了她。

“青黛,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倒茶?”裴元歌吩咐道。

青黛是第一次见到宇泓墨,顿时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从来没想到天地下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惊世之姿,锦绣衣裳,又是那样温然的笑意,闲适自得的姿态,简直就像是谪仙遗落凡尘!还有那样慵懒的语调,好像话语中有着几百根羽毛,轻轻地挠着人心,让人难以自制,因此,早看得面红耳赤,怔楞不语。

被裴元歌这一吩咐,她才清醒过来,脸上又是一阵赤红,低头出去倒茶了。

裴元歌倒没察觉到自个儿丫鬟的异样,又向宇泓墨道:“九殿下前来,必定有事。是不是小女此事做的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九殿下指点。”这位九殿下似乎很喜欢捉弄人,不过,他每次出现都是有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前来,这次想必也是如此。

听父亲说,李阁老是支持五殿下的,那九殿下应该也不会愿意看到李阁老继任首辅。

他会出现在周围,想必也是想要看看事态的发展,想助温阁老一臂之力。现在追着她过来,恐怕是她有什么地方疏忽了,所以来提点她的。毕竟,能借此事让温阁老声誉更上层楼,顺利赢得首辅之位,对他也有好处。

宇泓墨一怔,随即道:“那个婆子呢?交给我吧!”

钱贾氏?裴元歌不解其意,随即恍悟。她假扮青衣女子,只要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便无从追查。但钱贾氏不同,她在人前露过面的。如果被人记住这张脸,追查出她的身份,发现她是京城人士,而非靖州云竹县人,那这套把戏可就全然拆穿了。这样说起来,暂时还不能让钱贾氏回家,而要把她藏在隐秘的地方,等到此事尘埃落定才好。

以九殿下的能力,绝对能不让人发觉钱贾氏,只是……

裴元歌试探着问道:“九殿下打算怎么安置她?”

“当然是……”宇泓墨顺口就要说出来,忽然一顿,看向裴元歌的目光幽深起来,唇角微弯,笑意宛然,“你猜呢?你说,我杀她灭口好不好?杀了她,再剁了脸,毁了面容,就算神仙也找不出丝毫痕迹来。裴元歌,你觉得,本殿下这样做是不是很好?或者,顺便连同某个青衣女子一道灭口更好。你觉得呢?”

这丫头,居然怀疑他要杀人灭口?

要杀第一个先杀她!

明显察觉到宇泓墨的恼怒,裴元歌吐吐舌头,正好青黛端茶过来,忙殷勤地接了过来,亲手奉过去,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九殿下的君子之腹了。九殿下放心,温府和裴府再不才,藏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绝不会让她坏了事。”

知道她还是担心自己会杀了那婆子灭口,宇泓墨冷笑着,也不置辩,也不接茶,只淡淡地瞧着她。

“九殿下?”裴元歌试探着轻唤。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恼怒来得过于莫名其妙,宇泓墨冷哼一声,霍然起身,转过身去,冷冷道:“随你的便,只要别坏事就好。”说着,依旧不走正门,纵身一跃,从开启的窗户那里跃出,转眼间便远离了那间客栈,风声在耳边呼啸着,让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站立在高耸的屋顶上,宇泓墨神态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刚才会突然觉得恼怒?

他名声本就不好,性格乖张,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众所周知啊,裴元歌那丫头会这样想很正常啊!难道他宇泓墨现在还会去在乎那么一点虚名?还有,他不是要去问这个主意是谁出的吗?结果居然给忘记了!最近真的很奇怪,处处都不对劲儿!算了,不想了!宇泓墨摇摇头,抛开想不通的思绪,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眸突然晦暗起来,幽深如夜。

※※※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温府婚事,被裴元歌这么一搅和,风向顿转,人们不再讨论温府这桩婚事背后有什么深意,转而议论起李树杰和王家的是是非非,多半都是声讨李树杰的忘恩负义,寡诺背誓。裴元歌每日派人出去打听,听着众人的议论,吐吐舌头。

这个李树杰绝对有问题,只可惜苦了那个真的李树杰声誉受损。

不过,现在这事也只在京城传扬,等到去靖州的人回来,就能澄清整件事情,到时候也能还真正的李树杰一个清白。在此之前,也只能委屈他被这个假的李树杰耽误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惊爆的消息传来,那位李树杰失踪了!

作为最近京城热议的话题,李树杰的死,显然将这整件事推上了,到处都在猜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半认为李树杰做贼心虚,逃离了京城。人死在京城,京兆尹自然要立案,但京城认识李树杰的人实在没有,想要把整件事弄得水落石出,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办到的。

倒是温夫人前来做客时,将事情的原委详细道来。

“公公本来已经派人盯住了那个李树杰,还有他那些朋友,不过他们也狡猾得很,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跟旁人联络过。结果昨天盯梢的人一时疏忽,李树杰便从住处没了人影。”这些话显然是温阁老托温夫人转告的,十分详细,“其实,不知李树杰,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也都失去了踪迹,公公猜度着恐怕都活不成。不过这件事最近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幕后之人大概也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所以悄悄处理掉了尸体。”

想到那人的狠辣,舒雪玉也有些心惊:“这事对温府没有什么影响吧?”

“能有什么影响?那天的事情后,人人都说我公公厚道,虽然不喜欢这门亲事,却还是守信践诺。正是因为我公公厚道,这才没被那个李树杰所骗,正好遇上王姑娘前来揭露真相。还说这是老天爷在保佑公公。”温夫人见四下无人,悄声道,“今天张阁老将公公叫去,悄悄告诉他说,虽然李树杰的事情暂时成了疑案,不过这件事他心里有数,已经向皇上上书,推荐我公公继任首辅之位。张阁老这样一说,也就差不多有成的把握了。”

这件事倒是在裴元歌的意料之中。

李树杰的事情出现得突然,时机又命案,她当日闹场时,又一再强调可以等靖州调查的结果。张阁老久在朝堂,哪能嗅不出一点异常?再加上李树杰的突然失踪,虽然拿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但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张阁老显然是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公公托我向元歌你转达谢意,还备了份谢礼,都已经送到你的静姝斋了。除了公公的,还有我的一份谢礼,别的不说,你帮兰儿摆脱了这门荒唐的亲事,跟救了我的命也没差!”温夫人爽快地道,“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和温府帮忙的,尽管说!”

裴元歌摇摇头,笑道:“娴姨和温阁老客气了,温姐姐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看她所嫁非人。再说这件事能成,还是温阁老一向的名声好,才能赢得众人的信任,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吧!”

“你就别谦虚了,这事儿你救了整个温府,有目共睹。”温夫人的目光在裴元歌脸上打了个转,露出了几分笑意,忽然推了推温逸兰,道,“你们出去玩儿吧,我跟雪玉说说体己话。”等两位女孩手拉手出去了,这才悄悄地道,“雪玉啊,我公公托我问你一句话,问问你家元歌订了亲事没有?”

舒雪玉一怔,差点没反应过来:“温阁老的意思是……。”

“我公公瞧上你家元歌了,想说给我家逸清。虽然说温睦敛只是五品翰林院学士,职位低了点,可我公公是内阁大学士,现在又要升任首辅,也不算委屈你家元歌。我的个性你也知道,又喜欢元歌,绝不会做恶婆婆刁难她。怎么样?跟我结了这门儿女亲家,如何?”温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眸中光彩闪烁。

没想到还真是她想的意思,舒雪玉怔了怔,摇摇头道:“不成!”

“难道我温府还辱没了你家元歌不成?”温夫人故意横眉竖眼,“还是你看不上我家逸清?”

舒雪玉早看出她在虚张声势,也不遮掩,笑着道:“我的确看不上你家逸清,而且,你家里的情况太复杂了,人口多,是非就多。元歌这孩子虽然聪明,能应付得来,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嫁到一个简单些的家庭,门第什么的都不重要,但孩子人一定要上进,能匹配得起元歌。”想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再说,这件事也得问问诸城的意思,我做不了主。”

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希望元歌能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能够长长久久地圆满着。

不过,这实在是种奢望。

“我就知道你眼界高,再加上裴诸城那个爱女如命的,我家逸清肯定没戏,所以公公还没提,我就给推了。不过,公公倒是真的看重你家元歌,喜欢的不得了。”温夫人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挺希望元歌能做她的儿媳妇,“不过说句实在话,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就该早早地给元歌相看着,遇到好的就定下来。这孩子实在很出色,但就是太出色了,总是招人眼光。今儿这事儿是我,是我公公,赶明儿若是别的权贵人家看上了元歌要议亲,只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听她这样说,舒雪玉忽然想起一事。

那日白衣庵遇袭,九殿下救了元歌倒也罢了,后来却又特特地送药过来……。还有,她朦朦胧胧,将睡未睡之际,似乎隐约听到五殿下也要找元歌…。想到这里,舒雪玉心中一沉,如果说被皇室中人看中,请了圣旨或者懿旨下来,到时候,只怕连她和裴诸城都无法推拒。而她也好,裴诸城也好,都绝对不想元歌嫁入皇室那个诡谲莫测的漩涡中。

娴雅说得对,元歌的婚事,得早早相看着。

何况,十三岁了,也的确该议亲了。

晚上裴诸城回府后,舒雪玉便将温夫人的话转告过来,提起了元歌的婚事。裴诸城思索了会儿,道:“知道镇国候府退婚的事情后,我就一直在考虑歌儿的婚事。我是看中了寿昌伯杨老弟的儿子傅君盛,那孩子脾气好,人也上进,而且我看着他对歌儿似乎也很有意。杨老弟跟我是多年的袍泽,他为人直爽,就算看在我的面上,也会善待歌儿,我倒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不过还在斟酌。”

“寿昌伯世子……”舒雪玉沉思着,“我没见过这孩子,不清楚底细。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位寿昌伯夫人,从前跟章芸十分交好。”这难免会让她有些忧心。

提到章芸,裴诸城眉宇紧蹙,想了想道:“世上的事情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不过寿昌伯夫人是妾室扶正的,本身底气不足,想摆正经婆婆架子,只怕也摆不起来。再说,歌儿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君盛那孩子也似乎对元歌有意,会护着她,我想,歌儿吃不了亏。”

舒雪玉犹豫着道:“没见过那孩子,我还是不太放心。”

“这事好办。”见舒雪玉对歌儿伤心,裴诸城也觉得很欣慰,想了想道,“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京城有龙舟和各种热闹,那天你带着歌儿去看龙舟,我跟杨老弟通个声气,让君盛那孩子也过去,你也相看相看。看看我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若是你也觉得好,改日再请寿昌伯夫人过府一聚,看看为人脾性再说。”

舒雪玉点点头,无论如何,元歌的婚事,她还是要自己亲眼看看才放心。

“说到这个,不止歌儿,华儿、巧儿、容儿的婚事都该上心了。你是她们的嫡母,也帮着照看照看。”裴诸城道,“尤其是华儿,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先前因为她报了待选,不能私下订婚,如今待选的事情已经结束,这婚事就得上心了。还有巧儿,她只比华儿小不到一岁,都是该操心的时候了!”

舒雪玉本来不想理会裴元华的事情,正要推辞,忽然心中一亮。

如果说尽快把裴元华嫁出去的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再闹腾也只能在婆家闹腾,在裴府就很难翻天了。这不是一个绝对的机会,能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省得她算计元歌吗?而且又名正言顺!舒雪玉暗骂自己愚钝,明明有着这样彻底的办法,解决掉裴元华这个麻烦,怎么光想着怎么让歌儿避开她呢?

“元歌的事情倒还不急,但大姑娘却不能再拖了,我会注意,你也多留心些。”舒雪玉也点头,心中打定主意,要尽快给裴元华找门合适的婚事,尽快地把她嫁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裴元华丫鬟的通报:“大小姐来了。”

紧赶慢赶,在数个绣娘齐心合力之下,那些雪猎图终于完工,裴元华心中极为畅快,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告诉裴诸城。进门先向二人行了礼,见两人都是一副认真的神色,随口问道:“父亲和母亲在商议什么呢?女儿恍惚听到你们提到我,可是在说女儿的坏话?”

舒雪玉笑着看着她,眸光微凝:“我正和你父亲商议你的婚事呢!”

闻言,裴元华的唇顿时失了血色……。

082章美女蛇服软求饶?

听到舒雪玉说要为她安排婚事,裴元华心中一沉,红唇不受控制地失去了血色。她自认国色芳华,才貌双全,德色兼备,心气儿一直很高,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待选却出乎意料地落选。从年龄来说,她已经十六岁了,的确该说亲事了,但现在她身为庶女,府里又是舒雪玉做主,能给她说什么好亲事?

再加上还有个裴元歌从中作梗,说不定会故意羞辱她,给她说个寒门子弟。

别说寒门子弟,就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裴元华也看不上眼。她这样的璀璨完美的人,应该配世间最尊贵的男子,至少也该嫁入皇室,其他的地方,实在太辱没她了!迎着舒雪玉那双微凝的眸,裴元华细思,舒雪玉现在恐怕恨不得明天就把她嫁出去,而她如果想摆脱这种命运,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一方面拖延婚配的时间,另一方面尽快找到合适的权贵,抢先一步才行。

握了握手中的卷轴,裴元华心中稍定,她已经有了接近五殿下的契机。

至于前者,只好先给舒雪玉找些事情,让她暂时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了!裴元华谋算着,故作娇羞地低头道:“母亲就会拿女儿打趣,什么婚事不婚事的?女儿情愿一辈子不嫁,只伺候父亲和母亲。难不成父亲和母亲如今有了四妹妹承欢膝下,就看得女儿厌烦了,要把女儿发落出去不成?”

这个大女儿一向端庄,甚少有这样撒娇打趣的时候,裴诸城笑着道:“牙尖嘴利的!”

“什么婚事?”就在这时,门口绣花鸟鱼虫的错金丝绣帘一掀,露出裴元歌宜喜宜嗔的面容,莲步轻移进入房间,后面跟着紫苑和木樨,笑盈盈地道,“还没进门就听说说什么婚事,嫁人?谁要嫁人了?难道父亲和母亲给我们找个了大姐夫?快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配上我们大姐姐。以我们大姐姐品貌,我看入宫做贵人也是绰绰有余,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一边说,一边笑着向裴诸城和舒雪玉行礼,做到了舒雪玉旁边。

这个贱丫头,居然还敢提入宫做贵人?如果不是她捣鬼,自己的待选根本就不会落选,这会儿已经章文苑那丫头一道入宫了,哪还会在这里受她奚落?这该死的裴元歌,居然还当众说这样的话,故意戳她的心窝子!裴元华心中大怒,面上却丝毫不露,也笑着道:“你这个小丫头满嘴胡吣些什么?什么嫁不嫁的?敢情是你自己想嫁了吧?是不是相中了哪家的公子,快说出来让父亲母亲给你做主!”

这话原本恨不妥当,不过她以玩笑的语气说来,却显得似乎只是打趣妹妹而已。

裴元歌却知道她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提醒她那日吹笛之人,故意顿了顿,别过头去,嗔道:“大姐姐就爱胡说!论年纪是大姐姐居长,就算要说亲也是先给你说,别拿我做幌子!”娇嗔之余,却并没有否认心中有相中的人的意思。

裴元华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关键,这次却没打趣,只抿着嘴笑。

裴诸城却没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只当她们姐妹打趣着玩,看笑着瞧着她们姐妹斗嘴,眼瞧着小女儿在发娇嗔,笑着转过过话题,道:“华儿,你手里拿的卷轴是什么?”

“呀,只顾着与四妹妹玩闹,差点忘了正事。”裴元华轻轻敲了敲额头,恍然道,盈盈走上前去,将卷轴摊开,转移话题道,“这是父亲之前委托女儿处理的雪猎图,已经绣好了,父亲且看看如何?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女儿就让人尽快给五殿下送过去,毕竟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能再延误了。”

五殿下?绣图?

舒雪玉不知事情原委,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裴元华怎么会跟五殿下有所勾连。但见裴元歌嘴角含笑,应该是知情的模样,又微微地放下心来。元歌比她更加胸有沟壑,凡事都能分清轻重。既然她知道这件事,又是这样的神情,想必没有什么不妥当,也就没有追问。

卷轴摊开后,栩栩如生的绣图顿时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霜凋草木,雪覆悲凉,茫茫的雪地上,隐约露出草木的轮廓,悲凉苍茫。一轮明月下,男子身披黑色鹤氅,纵马雪猎,一截鲜亮的红衣煞是夺目,几乎是把绣图原样照搬过来。而且,这幅绣图大量运用了凸绣之法,尤其是在人物和那只白狐上,纤毫毕现,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比绣图更加活灵活现。

就知道裴元华会动手脚!

裴元歌微微笑着,目光凝视在雪猎图左上角的诗词上。原本左上角是一片留白,现在却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首五言绝句,看内容是在咏颂骑者的骁勇,最后两句却是“圆月霜凋尽,来年待芳华”,看似切合图画,在描述明月如霜,凋零万木,只能等待来年芳华的意境,但将这两句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却是“圆华”二字,也就是裴元华的名字——元华。

在绣图里加了一轮明月,又写了一首诗词,将自己的名字嵌进去。

裴元华真够费心思!

“这绣娘的绣工的确不错,不过,比不得歌儿的绣技,别的不说,单这首无言绝句的绣字,匠气有些重了,远不如歌儿那副梅寿图浑然天成,几乎让人认不出是绣图。不过,市井之中有这样的手艺,也算难得了。”裴诸城点评着,忽然微微皱眉,“华儿,这绣图是不是跟原来的不太一样,我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当时他只顾着恼怒,根本没有好好看绣图,但只是乍一看,却也似乎觉得有些不对。

“有吗?”裴元华心跳一滞,装模作样地瞧着绣图,故作茫然道,“不会啊,跟五点给的绣样一模一样!”说着又摊开原本的画轴,放在绣图旁边作对比,而画卷上也已经多出一轮明月,和左上角的那首五言绝句,看起来两幅图完全相同,没有丝毫的差别。

“咦,我之前看着,怎么好像没有这轮明月和诗啊?”裴元歌故作惊诧地问道,神色却有些许不确定。

这该死的裴元歌,果然要跟自己作对。想必,被自己夺走了绣图,抢走了在五殿下跟前展露锋芒的机会,她也很不甘心吧?想到这里,裴元华心中终于觉得有些畅快了。在画卷和绣图上做手脚时,她就想到被看穿后要如何应付,当下笑道:“恐怕是妹妹记错了,姐姐拿到这副绣图时,就是这样子。再不就是当时画卷没有展开完全,毕竟明月和这首诗都在上方,被遮掩住了也是有的。”

这首诗是她耗费心血所做,又嵌入了自己的名字。

五殿下本就是风流才俊,精擅诗词,看到她这首诗必定会叫好,再猜出诗中的哑谜,对她必定会印象深刻。有了这个契机,以后再想办法加以接触……只要能入了五殿下的宫阙,凭她的聪慧才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再等五殿下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

届时,她一定要让裴元歌这贱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哀求乞怜!

裴诸城以为自己记错了,倒也没在意:“既然绣好了,就赶紧送过去,这事儿够烦心的,早落定了早心安。”挥挥手,见裴元华正要去下安排,忽然又叫住了她,“等下。”思索了会儿,道,“这件事华儿你去安排不太妥当,绣图和画轴都交给我吧,我派人送过去!”

大夏王朝的规矩,未立太子之前,所有皇子不分长幼,全部都住在皇宫。等到立太子后,年满十五岁的皇子则出宫分派府邸。如今虽然五殿下宇泓哲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在文官中也颇有声望,但当今皇帝却迟迟没有流露出立太子的意思,因此,宇泓哲也还在住在皇宫的沐阳宫。

听说宫外有裴府的人求见,宇泓哲微微怔了怔,随即命人宣了进来。

然而,小太监回来后,却是孤身一人,禀奏道:“回殿下,那位裴府的护卫只将这东西交给奴才,托奴才转交给五殿下,便离开了。说五殿下见了里面的东西,就知道怎么回事。”说着,双手将两个细长的黑漆雕花盒子呈了上来。

宇泓哲接过,打开,见是那副雪猎图的画卷和图样,微微一怔。

画卷是他陪叶问卿找的画师,自然清楚里面的内容,见多了一轮明月,又多了一首五言绝句,刚开始以为这是裴元歌与自己相合所做,心中一阵欣喜。但再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

那日在白衣庵,他问起绣图的事情,裴元歌的神色很是疏落,似乎并不上心,又怎么会特意作诗相合?何况,他曾经听说,裴元歌绣技和书画都是一绝,她所绣的梅寿图,喜得裴诸城连父皇的春梅图都换了,记忆之高超可想而知。而这副绣图虽然也算上品,但终究有些匠气,只怕并不是裴元歌所绣。尤其,这绣图和画卷还是裴府的护卫送来,裴元歌素来最重礼仪操守,即使他们私下独处,也都谨守规矩,又怎么会公然命裴府护卫将此图送来,如此地授人权柄?

那日赏花宴,裴元歌在长春宫所做的边塞诗,他也曾经听过,苍凉大气,而现在绣图上这首,虽然勉励在称颂骑者,却终究还是闺阁气息浓郁,显得秀弱了些,断然不是裴元歌所做。

再想想白衣庵里裴元歌的言辞,以及当日托付绣图的模样,只怕这副绣图多半是裴三小姐所绣。至于这轮明月和这首诗的用意,也就十分明白了,是为了展露才华,好讨好献媚于他。又故意派裴府护卫送来,是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宇泓哲青睐于她把?

肤浅虚荣的女人,与裴元歌那等清灵秀逸的女子,根本没有可比性。

宇泓哲被女人讨好献媚得多了,因此也就有些厌烦。

原本以为这绣图若是裴元歌所绣,他就截下来,不会容它落入宇泓墨之手。既然现在是裴元容所绣,这绣工也的确跟宫中的绣法不太相同,这首诗又如此的闺阁气息,柔弱纤细,倒是正好可以让叶问卿那丫头送去讨好宇泓墨。想到这里,宇泓哲便吩咐道:“来人,把这两样东西送到叶府去,交给问卿表妹!”

等到侍从领命而去,宇泓哲眉宇微敛,沉思入神。

他虽然自负骄傲,却并不傻,与裴元歌几次相见,她都有所闪避推拒,已经超出了礼仪规矩的限度,似乎对他无意,这不得不让宇泓哲有些恼怒。不过,只要他求得母后懿旨,裴元歌就算不愿,也只能嫁他,女子这一生,荣辱系于夫君,只要嫁过来,就只能依附于他,讨好于他。

何况他又是如此的年轻尊贵,才华横溢,容貌俊朗,对她又如此恩宠,裴元歌总会心动的。

想到这里,宇泓哲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芒。

所以,现在就等着端午龙舟,宫嬷嬷见过裴元歌后,他再次向母后求旨赐婚了!他相信,裴元歌的才貌品行,世间罕有,宫嬷嬷从前是皇祖母的人,后来被皇祖母赐给了母后,伺候了两代皇后,必定目光如炬,就算再高眼界,再挑剔,他宇泓哲能看上的人,宫嬷嬷必定也会赞赏有加!

※※※

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是个极热闹的日子,大夏王朝对女子约束颇多,平日里也只有这样的节日,才有机会光明正大的上街游玩赏景。这种机会,别说大家小姐,连丫鬟们都是眼巴巴地想跟着出去。就连被禁足的裴元容,也被身边的丫鬟,劝得心动,又想着出去才有机会在贵族少年间出风头,也想着要随众人一道游玩。

但她正被禁足,连见裴诸城的面都不能,又如何求情?

“大小姐您就发发慈悲吧!三小姐被禁足这些日子,整日里闷在院子里,这心情如何能开阔?眼看着就要闷出病来。若趁着今日的热闹出去游玩一番,散了心事,说不定那些郁结也就散了。大小姐素来在老爷跟前是个体面的,三小姐又是您的亲妹妹,您就通融通融,为三小姐求个人情吧!再则,咱们采薇园的奴婢们也感激大小姐的恩德!”想到紫玉的话,为了端午节能出去游玩赏乐,湘玉横了心,对着裴元华哀求着。

她时机找得很准,正是裴元华到蒹葭院请安的路上,周围还有其他的奴仆,见状都把目光聚集了过来。

本来府里就渐渐有了大小姐冷漠绝情的传言,说她对章芸见死不救,却眼巴巴地巴着夫人。如今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湘玉又说得如此凄凉,只把裴元华气得肝疼。上次被裴元容打了一耳光,又碍着答应了湘玉等人遮掩,连这几日告病,躲在屋内不出门,她已经够火大的了,没想到这湘玉倒像是得了法宝,只要事关裴元容,事事都求到她跟前。

偏她跟裴元容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连甩都甩不掉。

现在湘玉已经好话说尽,又当着众人的面,裴元华知道,自己若是拒绝,只怕明日府内又要谣言纷飞,虽然说此刻父亲还没听到,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众口铄金,总有一日会置她与死地。没奈何,只能窝火着应了,来到蒹葭院,正巧裴诸城和舒雪玉都在,请安过后,便为裴元容求了人情。

“父亲责罚三妹妹,女儿并不敢置喙,只是总把人闷在院子里,反而容易郁结。不如让三妹妹今日随我们一道出门散散心,说不定反而会好些,哪怕等她回来后继续禁足呢?再则,若让三妹妹知道了,也会感念父亲和母亲的心思,能更好地反省到自己的错误。还请父亲和母亲应允。”

裴诸城皱眉,沉思不语。

容儿这丫头心思越来越大,再不好好教导约束,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哪能轻易纵了?

舒雪玉更不想带着裴元容这个麻烦出门,正要拒绝,忽然被身边的裴元歌拉了拉衣角,转头望去,却见裴元歌对她眨了眨眼睛,递了个眼色过来,娇糯地道:“母亲,难得大姐姐对三姐姐这片心意,您就应了吧!三姐姐行事虽然有些不妥,但大姐姐却是个极妥当的人,她既然为三姐姐求情,又与三姐姐是同胞姐妹,自然会照看着。有大姐姐照看三姐姐,您和父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闻言,裴元华几乎气得要当场失态。

被裴元容那白痴打了一耳光,却不能发作,还要为她遮掩,裴元华已经很窝火了,又被湘玉当众求情,不得不来为裴元容说话,那窝火更盛,现在再被裴元歌这话一挑,心中的火苗只跟浇了油似的直往上窜。表面上,裴元歌这话是在为裴元容求情,替她裴元华说话,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裴元容这个大麻烦扔到了她的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什么叫有大姐姐照看三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分明是说,如果今天裴元容闹出什么乱子,那就是她这个做姐姐没有照看好,又是她求得人情,连带着也要在父亲跟前没脸!这裴元歌实在太阴险,太损了!裴元华心里恨得咬牙启齿,却半分也不敢露出来,这事绝非她所愿,但一步一步地逼过来,让她根本没法推拒,只在心里将裴元容、湘玉和裴元歌都咒骂了无数遍。

舒雪玉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三姑娘一道出门吧!”

裴诸城想到这位大女儿素来稳当,有她照看,料想裴元容也闹不出乱子来。既然如此,让容儿出去散散心,别总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也是好的,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商议已定,裴诸城便派人去请裴元容,一家人一道出了门。

谁知,才刚出了府门,舒雪玉上了马车,裴元歌正要踩着车阶上去时,裴元巧却突然一个立足不稳,向前两步,刚好踩在裴元歌的裙子上,只听“嘶啦”一声,轻柔的软罗缎裙裂开了一大道口子。裴元巧骇得面容惨白,她方才走得好好的,突然后面一股推力,不自觉地向前跌倒,没想到竟把裴元歌的裙子踩裂,父亲恼怒之下,若是不许她今日出门还是小事,若因此以为她嫉妒裴元歌,暗地里使手段,那可就惨了。

“四妹妹……我,我真的……”裴元巧慌乱地想到解释,却是惊骇得难以成句。

裴元歌倒是微微一笑,顺手扶住了身子不稳的裴元巧,道:“二姐姐想必是一时没站稳,才会如此,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用这样诚惶诚恐。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姐妹,哪里为了一条裙子就翻脸的道理?”目光却掠过裴元巧秀丽的脸,落在她身后正跟裴元容并肩而行的裴元华身上。

她敢肯定,这事是裴元华所为,自己不愿出面,又摊上了裴元容这个麻烦,只能把主意打到裴元巧身上。

只是不知道裴元华这般做,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在裴府门口,就算她裙子被踩裂,回府换身衣裳也就是了,又不可能拦住让她不去看赛龙舟。不过,裴元华绝不会无的放矢,她这样做,一定另有目的,她只小心警惕,静观其变便是。

舒雪玉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有蹊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道:“元歌你快去换衣裳,我们等你。”

裴诸城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说话。

“母亲,这端午赛龙舟,是咱们大夏王朝的盛事,因此每年观看的人极多,人山人海的,咱们虽然早在赤霞河旁边的怡然居订了位置,可要是去得晚了,只怕道路都被堵住了。”裴元华这些年总随着章芸出门,对此了解得很清楚,“女儿在这里陪着四妹妹,等她换好衣裳,我们二人一道过去,至于父亲、母亲和两位妹妹就先去好了。父亲觉得这样可好?”

居然要留下来陪她换衣裳,再一道过去,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