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飞稍一思索便明其理,当下微颔首道:“看来他应该是遭了葛修齐的移星换斗之术反伤,可他又怎会失了神志……莫非是你用了御神诀?”
苏琬珺喑哑的道:“是……先前我耗尽真力助岳兄将体内的刀劲化去九成以上,可他随后便毫无征兆的陷入沉眠,我……我的确不知道……难道真的是我害了他?”
樊飞见她语带哽咽、方寸已乱,索性自己伸指搭上岳啸川的腕脉,闭目默察他的伤势。约摸过了盏茶工夫,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时之间却是沉吟不语。
苏琬珺大为焦急,忍不住拉着他道:“到底怎样,岳兄有没有性命之忧?”樊飞兀自思索着道:“他的功体似乎正被缓慢侵蚀,除去心脉之外,其他各处经络都已经形同僵死,这……当真匪夷所思。”
苏琬珺心下一沉,更加惶惑的道:“功体遭到侵蚀……明王诛鬼刀虽然霸道,却并非阴邪之属,岳兄怎会有这等异状?难道他先前还曾受过其他的伤,那为何我全然感觉不出?”
樊飞灵机一动,径向芙蓉姑娘拱拱手道:“前辈见多识广,可知那三相天是否有这等蚀人功体的法门?”芙蓉姑娘漫声道:“奴家退隐已久,哪还记得什么‘三相天’,小俊哥你这可是问道于盲了。”
苏琬珺又气又急,顿足嗔斥道:“艳……前辈你当初也算日中天之人,更还与天授君过从甚密,难道真的没听过这等法门?”
芙蓉姑娘一本正经的道:“没听过就是没听过,奴家骗你们做什么?不过奴家倒也粗通几分医术,便让奴家来为大胡子小哥稍作诊治如何?”
苏琬珺正自气结,樊飞已轻咳一声道:“那便有劳前辈了,在下感激不尽。”芙蓉姑娘嫣然一笑,款款将纤手搭上岳啸川的腕脉,苏琬珺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令人沮丧的话来。
芙蓉姑娘沉思良久,终于微颔首道:“依奴家之见,这侵蚀大胡子小哥功体的……正是他体内那道反伤刀劲。”苏琬珺吃了一惊,脱口轻呼道:“怎么可能?樊飞也中过这招,为何他不曾出现异状?”
樊飞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前辈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的确是明王诛鬼刀的余劲在侵蚀岳啸川的功体。”苏琬珺更加惶然道:“可明王诛鬼刀法是至正至刚的释家绝学,又怎会有这等奇异功用?”
芙蓉姑娘意味深长的道:“圣魔相克是亘古不变的天地至理,明王诛鬼刀既然侵蚀大胡子小哥的功体,那就说明他的功体属于魔道一途,哈……刀‘魔’,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苏琬珺听罢不禁厉斥道:“你……不许胡说!……飞,难道你也这么认为?”樊飞斟酌着道:“岳啸川除心脉之外,其他经络全部僵死,我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目的便是阻止刀劲摧毁心脉。”
“但这刀劲现今已渐趋失控,而经络长时间僵死最终也难逃厄运,所以我们眼下应该尽快助他疗复伤势,其他事情待日后再讨论未迟。”
苏琬珺神思一清,也暗怪自己方才失了方寸,赧然间不由得望向芙蓉姑娘。孰料芙蓉姑娘却是叹口气道:“小妹妹莫看奴家,奴家只是粗通医术,这等奇伤却真是连半点主意都没有了。”
苏琬珺正觉失望,却见樊飞一正色道:“在下几人叨扰已久,岂敢再劳动前辈大驾,所幸岳啸川吉人自有天相,此地距离药侠隐居之处并不甚远。”
苏琬珺闻言又惊又喜,难掩急切的道:“那咱们便赶快上路吧,岳兄之伤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啊!”
樊飞略一踟蹰,颇见碍口的道:“琬珺……我明日还有一件要事待办,所以护送岳啸川求医之事恐怕得靠你了。”
苏琬珺大大一滞,忍不住颦眉嗔声道:“岳兄如今命悬一线,难道还有什么事更加重要?你……怎么能这样?”樊飞苦笑着道:“情非得已,此间一旦事了,我自会尽快与你们会合,药侠的居处……”
他说着微微一顿,转而以一线传音之术告知苏琬珺讯息。芙蓉姑娘看得好笑,当下悠悠的道:“不就是躲在古峰山里的胡小哥吗,哼~没事偏要装得神神秘秘,奴家又不稀罕。”
樊飞暗吃一惊,略显尴尬的道:“唔……原来前辈早已知晓,那是在下失礼了。”苏琬珺却仍是疑惑的道:“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这时候办不可?……难道便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件‘大大的小事’?”
樊飞勉强挤出个笑容道:“琬珺你果然心思细密,那件事情虽小,却偏偏拖延不得,所以……”苏琬珺鼻中一哼,粉脸紧绷着道:“好了,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小心就是。”
她说罢便转身欲去,樊飞却又疾声道:“琬珺且慢,你怀里那名孩童是何来历?”苏琬珺生硬的道:“待岳兄痊愈你自可问他,我先将孩童寄在庄上,就不劳你和前辈费心了。”
樊飞为之一滞,眼看着岳啸川紧随苏琬珺出门而去,自己终于只落得一声长叹。芙蓉姑娘见状暗自莞尔,不禁幸灾乐祸的道:“我说小俊哥呀,看来你哄女孩子的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嘛~”
樊飞不愿与她纠缠这话题,便轻咳一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明日之事对在下而言的确颇为棘手,须得仔细思量一番。”
芙蓉姑娘哂然道:“有什么好为难的,便照实告诉那伙儿人,让他们去找葛修齐和温若璧理论就是,想那星月两相天胆子再大,也不敢跟正义盟为敌吧?”
樊飞苦笑一声道:“岳啸川既已承诺不将此事外泄,在下也应当为他保守诺言。”芙蓉姑娘愕然道:“那不过是大胡子小哥的承诺,又与你小俊哥何干?”
樊飞微微一顿,终是正色道:“岳啸川今日遭此横祸,追根究底全因在下而起,况且在下若是泄露此事,必定会令他蒙受猜疑,所以在下必须守口如瓶。”
芙蓉姑娘不以为然的道:“星月两相天包庇罪徒,转眼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他们猜疑又能怎样?”樊飞缓缓摇头道:“无论对方有何等身份作为,在下只求无愧于心,毕竟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芙蓉姑娘不禁扶额道:“小俊哥你呀,看起来好聪明的人,做事却偏偏恁地迂腐。也罢……那姐姐便不辞辛劳再替你走上一趟,对那帮人和盘托出如何?”
樊飞连忙道:“不可,前辈若这样做,又与在下失信何异?”芙蓉姑娘纤足一顿,娇嗔着道:“反正都是失信,你总得选一个吧?还是你打算干脆把那帮人都料理了,来一个死无对证?”
樊飞只觉啼笑皆非,顿了顿方温然道:“前辈如此关心,在下感激不尽,明日之事在下已有腹案,但今日叨扰许久,在下也该告辞了。”
芙蓉姑娘情知留他不住,便也不再勉强,只是轻轻一叹道:“不管怎样,姐姐总算与你投缘,若是真有什么为难之事,尽可来找姐姐商量。”
樊飞深施一礼道:“那在下便先行谢过了,前辈保重,后会有期。”芙蓉姑娘又叹了一声,径将目光落在那幅“人”字之上,樊飞也不多言,拱拱手便独自离去。
乔家庄上的来安客栈一向生意兴隆,但今日却真有些霉运当头,大晌午的就有人进来打听庄上的棺材铺在何处,险些把掌柜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不过眼看这位爷面相凶恶,并且还身怀凶器,掌柜的毕竟也是老油条了,明白这等人物多半招惹不起,于是只好自认倒霉,老老实实告诉了他。
不料时近掌灯之际,这位爷居然又折了回来,掌柜的不禁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笑脸相迎的道:“这位爷台的棺材买到了吧,小的推荐的棺材铺一定物美价廉。”
敢情掌柜的心怀不满,暗暗诅咒这人给他自个儿买棺材呢,因为按照他以前的经验,这等人物多半脑子不太灵光,一定听不出他话里的刺儿来。
可这位仁兄显然是出乎掌柜的意料了,只听他冷冷回应道:“既然物美价廉,某家愿意再赠送掌柜的一副作为谢礼,掌柜的今晚便能收到了。”
掌柜的听得脖子根儿直冒凉气,连连拱手告罪道:“不敢不敢!小的有眼无珠,那个……实在不敢让爷台破费啊……”
敢情这大汉正是薛华栋,而棺材自然是买给陶颂谦的了,柳含烟师姐弟今晚便借宿在棺材铺为陶颂谦守灵,薛华栋则返回到客栈投店。
眼看掌柜的低眉顺眼、点头哈腰的德性,薛华栋也懒得再与他计较,便语气放缓的道:“还有没有上房?”
掌柜的如蒙大赦,立刻满脸堆笑的道:“有有有,爷台您跟我来。”说着话亲自将薛华栋领到楼上一处单间,这才笑眯眯的道:“爷台您看看还满意吗?”薛华栋随口道:“好了,你下去吧。”
掌柜的巴不得听到这句,道声是便急急去了,心里却还在悄悄骂道:“大恶人,不长命,早晚让道士除了你们……”
薛华栋打发走了掌柜的,刚想要宽衣就寝,此时却忽听笃笃的敲门声盈耳传来,疑惑之下上前打开房门,只见一名陌生人正闲闲的站在门口。
但见此人穿一身制作考究的白色衣衫,配上挺拔颀长的身材,着实颇有玉树临风之感,尤其是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掌,更透出一派细腻雅致。
再往脸上看去,虽然相貌英俊,却偏偏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薛华栋久走江湖,自然看得出此人是戴了人皮面具,当下忍不住眉头一皱,冷目睥睨间警惕的道:
“阁下夤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白衣人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又转身关上房门,这才悠悠的道:“薛三少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恶意,此来也只是为了给你提供一点讯息。”
薛华栋依旧冷然道:“某家与阁下素昧平生,阁下此举不嫌太过唐突了吗?”白衣人一笑道:“也对,那在下便先自我介绍一下,咳……在下初出茅庐,如今只是个无名小卒,薛三少唤我小卒便可。”
薛华栋哂然道:“阁下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不愿以真实姓名相告,如此藏头露尾、讳莫如深,某家又怎敢相信你提供的讯息?”
小卒淡淡的道:“相信与否但凭薛三少斟酌,在下确实是一片好意,薛三少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薛华栋略一沉吟,终是点头道:“罢了,那么请阁下姑妄言之,某家姑妄听之。”
小卒拊掌笑道:“薛三少果然痛快,那在下便直言了,咳……据在下所知,樊飞已承诺明日将青魔灵厉枭与秦傲天之女月姣一同交予薛三少,不知然否?”
薛华栋暗吃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是又如何?”小卒打个哈哈道:“是就对了,在下只是想告知薛三少,樊飞已经出了意外,明日无论厉枭还是魔王之女,他注定都交不出来。”
薛华栋心念连转,终是冷笑着道:“阁下莫非是樊飞派来的?”小卒轻咦一声道:“薛三少何出此言,在下一向独来独往,又怎会受人派遣?”
薛华栋不屑的道:“樊飞不肯交出罪徒,更显其居心叵测,阁下此来若非为樊飞遮掩,又能有什么目的?”
小卒不禁失笑道:“原来薛三少是把在下当成了灭口之人,哈……这误会可大了,在下只是好意提醒,薛三少不必如此紧张。”
薛华栋微感意外,却仍是冷冷盯着他道:“既非灭口,那阁下难道是想为樊飞作说客?想必是樊飞交不出人,又怕失信于某家与华山派的两位同道,所以干脆龟缩不出,再派阁下来取消明日之会吧?”
小卒摇头叹笑道:“薛三少何必非要把在下跟樊飞扯在一起呢?在下只是个局外人罢了,此行也纯属好意,并非为樊飞而来。”
薛华栋不以为然的道:“既然是局外人,阁下又何必如此热心?一句‘纯属好意’便想搪塞过关,阁下未免太小觑某家了吧?”
小卒无奈的一摊手道:“看来薛三少还是不肯相信在下了,也罢,在下已经仁至义尽,再多逗留也是徒惹人嫌,这便告辞了。”
他说罢便径自向门口走去,薛华栋却一横身挡在他面前,神色冷厉的道:“且慢——阁下话还没说清楚,某家怎能由你走得这般轻松?”
小卒苦笑着道:“薛三少既然不肯相信在下,那又何必强留在下?”薛华栋凛然道:“相信或者不相信,还是等某家确认了阁下的身份再说未迟。”
小卒愈发扶额道:“罢罢罢……好心当作驴肝肺,在下可真里外不是人了。其实在下只是想提醒薛三少,在下虽然没有灭口之心,却难保樊飞不会狗急跳墙,所以还望薛三少早作准备啊。”
薛华栋闻言一怔,小卒却又轻轻一笑,趁机纵身由窗口跃了出去。薛华栋一瞥之下便已了然,凭自己眼下的轻功,是决计追不上这位神秘的小卒了。
独自沉吟半晌,薛华栋终是下楼找到掌柜的,冷着脸闷声道:“掌柜的,退房。”掌柜的登时一愣,赶紧陪笑道:“这位爷台,敢是小店的房间有什么让爷台不满意的地方,要不然小的给您换一间?”
薛华栋不耐烦的道:“不必了,某家这就走。”他说罢便大踏步出了店门,掌柜的看他的背影消失了好一会儿,这才吐口气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走了倒好,你的臭钱爷还不稀罕挣呢,早晚……”
话说到这儿却生生顿住,只因柜台上面不知何时竟端端正正嵌了一只银元宝,看起来至少该有五两重,那可是十间客房的食宿费了。掌柜的眼睛里立刻烁烁放光,也顾不上再骂人了,连忙便伸手去抠。
无奈这银元宝竟是嵌得颇为牢固,掌柜的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抠出分毫,气急败坏之下大声吼道:“小柱子,快给我拿把锤子来,快!”
他话音方落,便听食客中传来一声吆喝道:“得嘞王掌柜,您是要暹罗的玉锤子还是天方的铜锤子,天方的铜锤子便宜点儿,我卖您五两银子就成,咱们这可是朝廷宝船下西洋带回来的~”
夜凉如水,月色凄迷,一辆篷车正在官道上如飞奔驰,驾车的两匹健马都已经跑得汗出如浆,而赶车的汉子却还在不停的催促马匹快行,一时之间只听噼啪鞭打之声不绝于耳,夜幕之下显得格外清晰。
篷车之中,苏琬珺虽然神色疲惫,却还是将一只纤掌抵在岳啸川背心,缓缓将真气度入他体内,暂时压制冲突的刀劲——虽然明知他伤势特殊,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但眼下却也不得不为。
岳啸川依旧神志昏迷,只是靠着苏琬珺的御神诀才维持表面上的清醒,但他的身体却可以自发接受苏琬珺渡入的内力,这让她心中多少也能感觉到几分安慰。
忽然之间,一声健马的悲嘶惊破夜空,飞驰的篷车随之猛的一顿,然后竟缓缓的停了下来,暗夜似乎重新归于寂静,但这寂静之中却分明又透出难言的诡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