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绝道 上(1 / 2)

山河赋 明月晓轩 9162 字 2019-11-08

 “主子,今天我看到了浅笙大人。”

“嗯。”

“浅笙大人又回来做官了,在春官署为六位,听说是和亲王殿下推荐的。”

“知道了。”

“主子……”

“你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说吧。”

“主子,在丹霞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您才劝我跟了浅笙大人么?”

“…………”

“主子……”

“若我知道了,就不会反悔,不会……留你。”

水影在梳妆台前缓缓转身望定日照,一字字道:“水影平生第一次反悔。”日照站在帘边,原本垂着头,听到最后两句话顿时一振,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目光明亮,俄而又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那日丹州府邸里他昔日宫中的小兄弟,后来跟着伺候的主子出宫嫁作侧室的一个人兴冲冲跑来见他,说是要替他做媒。说日照你伺候的第二个主子浅笙一直没忘掉你,想要迎娶你当侧室。若说没有半点心动是假的,更有说媒的那个向他说了嫁人的万般好处,更见他锦衣玉食、神清气爽,显然这些年来过的极好。

他说:“我是女官的人,做不了主。”

推托后半点不后悔,反而放下一个沉重包袱般的轻松。然而他心之所系的人却对他说,你怎不应了浅笙,这是何等难得的好亲事。她说:“你若是愿意,我赎你出宫另给你准备丰厚嫁妆。”

他答应了,不是心动于她为他描述的美好前景,而是心丧若死。

他说:“主子,再让我伺候您三天,三天后你我主仆之情从此断绝,日照日后就只有夫人一个,再无二心。”

她嫣然道:“侍奉妻子本该一心一意,何必多说?”

他尽心尽力的又伺候了她三天,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到了期满磕一个头,起身回房整理行装。他自服礼之后到跟随水影,前后伺候了四位女官,凭他的年轻漂亮,每一个都是入幕之宾。面对同样年轻漂亮的主子,他也动过心,被抛弃的时候求过哭过,等到了第三个主子从此再不哀泣恳求。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水影忽然来到他的房中,一言不发的坐在桌边看他整理东西,过了许久说一句:“缺什么么?”

他淡淡笑着:“什么都不缺,主子赏得东西够多了。”

他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尤其跟随在外更是只要两个不大的包裹就能装满,一些水影赏他的玉佩饰品拿起来犹豫许久还是放到了包裹里。也就是一个时辰,东西整理完毕,又向她磕了个头说一声“主子保重”。

提着包裹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忽然想要回头再看一眼,藏不住心中那点期待,也就在停住脚步的一瞬间听到她清丽的声音,叫他的名。

回过头见她依旧坐在桌子边,怔怔看着他,看了许久一字字道:“日照,我后悔了,你……”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丢掉包裹扑了过来,跪倒在她的身边顿时泣不成声,哭了一阵没有听到叫他起来的声音,小心翼翼抬起头,却看到那个人低头看着他,脸上也有一行泪水。

“连浅笙这样的人也会耐不住归隐田园的寂寞,该说世事多变还是该叹和亲王殿下的手段?”说着浅浅的笑了起来,仿佛发现什么有趣而又新鲜的事情,目光闪烁不定。日照却显出不安,低声道:“主子,浅笙大人在宫里的时候和您感情甚好,可这回在丹州,明明已经受了和亲王推荐准备入京。却对我们说留恋田园无心仕途,您说……”

“是啊,她是桐叶的知交,算来也和我同患难过。她在宫中的时候和桐叶一样心性淡漠,我倒信了她那番话。若非相信她能带你远离纷乱朝政,我怎能让你跟她。日照——”目光一转,笑意顿生:“若你真跟了她,今日我就要日夜不安,惊惶难眠了。”

“主子怎么这么说?”

她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拉住男子衣襟,娇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

“日照怎会背叛主子?”

“你自然是忠心的,可是你离了身边,我就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用忠心于我。所以……”手上一紧,将他拉到身边,眯着眼睛一字字道:“从此往后休想叫我放你,就是死也要死我眼前,死在我前头。”

说的是狠话,可言语中目光流转更藏万种柔情,日照跟了她那么多年,除了丹州那一次还是第二回听她说缠绵占有的话,顿时心神荡漾不能自已。他毕竟是久经训练的一等宫侍,心神一荡就有所知觉,慌忙引开话题道:“主子也树敌太多,怎得昔日知交都和主子过不去。”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日照微微一笑,随即故意叹了口气:“日照还当真能让浅笙大人多年不忘,没想到还是镜花水月,原本也是,像我这样的宫侍,一朝恩宠,哪能指望什么情意。大红花轿,问名下聘……日照怀抱的是主子您这块玉璧。”

狠狠白了一眼,骂一句“放肆”,目光又微微一转,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可眼中光芒更盛,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怀中抱的又是怎样的玉璧?”

“奴婢愚笨。”

“你啊——能独闯丹霞大营说动少朝传绿林箭,又单枪匹马入襄南,说动元嘉劝降的人居然说自己愚笨。日照,你要叫我这个困守潮阳十余日束手无策,连知县早已被害都看不出来的主子无地自容么?”

日照一笑,没有答话。

“若说我怀中玉璧——嘉幽郡王之叛毁了她自己,却成就了我。这块稀世玉璧乃是嘉幽郡王亲手琢就放到我怀中的。”说着放声大笑,顿时目光锐利、神采飞扬。

日照跟着笑,笑了一阵后忽然正色道:“主子,怀璧虽好却也危险重重。这稀世玉璧已有太多人虎视眈眈,主子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笑的娇艳无比:“打从跟随先皇那一天起,水影走的那一步步是危险重重,那一日不是众人虎视眈眈,若无至险之道安藏桃园胜境?先皇若愿让我太太平平度日,就该让我常守皇陵,而不是做什么王傅。至险之道也不是我一人在走……”说到这里又是娇美一笑藏起了后面半句,心里说的却是:重病床前独伴君,仅这一点就是叫我走到了绝道!

想到这里忽然省起一件事,笑顾日照道:“说起来好些日子没听到巡查使大人的消息,不知道怎样了。”

日照一愣笑道:“奴婢怎能知道。女官怎不问问殿上书记?二月……鹤舞群山该是春水横流的时候,今年雨水又多,这道路可不好走了,但盼玉藻前大人能平平安安回到京城。那个地方——我在丹霞的时候听人说那地方春天可容易山崩。”

鹤舞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夏秋雨季,唯独西南山区,桃花水混合高山融雪,恰恰是一年洪涝最严重的时期。而高山峡谷和陡峭的坡度又为山崩创造了条件,虽然靠南,不会出现扶风西北山区的雪崩,可天气已转暖,积雪融化成春水,从每一条沟渠中奔流下山,倘加上几场大雨泥石流和塌方就难以避免。严重的时候泥石流可以冲断道路,掩埋村庄。而东西走向横空出世的天朗山险峻绵亘,唯有几条天造地设的道路可以穿行其间,一条是著名的桑玉—南朗道;另几条分别从永州、明州、丹州出发,贯穿天朗山或与桑玉道相接。这些群山间的道路窄处或许只有数尺,商旅至此要卸下行李方能让骡队通过。宽阔处又有百余米,足可扎营布阵。

这几条道深入天朗腹地,沿途甚少素凰族人,部落、村落统治代替了官府;族规家法和神谕压制住朝廷律令;这里天高皇帝远是中央集权难以触及的蛮荒之地。在这些道路上行进,或进入腹地或前往扶风乃至南平的旅人,一面要应对不同的风俗和难以避免的盗匪侵扰,另一方面要对抗大自然难以捉摸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