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的冒失举动让堂屋里的众人都有点诧异,急忙之间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着眼看他直奔那幅单字中堂而去,都在心里犯疑惑:这家伙莫不是热昏头头晕迷怔了,还是名士风流的毛病又犯了?
朱宣耷拉着眼皮看似在假寐,其实屋子里各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观察之中,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也早有预期和准备。可常秀的冒失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惊诧之余也不及出声阻止,只能含怒睨视着他,低低声音提醒道:“常大人,”
常秀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召唤,捋着颌下黑白互见的长须,扬着脸仔细审量那幅草书中堂;忽然惊噫一声急退两步,紧皱起眉头,偏着头仔细打量那幅“一笔虎”,伸着食指凌空临摹笔画走向,忽而摇头忽而点头,脸上也是一晴一暗,嘴里还念念有辞:“……不是,肯定不是……不会呀?难道说……多半如此。”
他的这番举止,令屋里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都扭头看那幅中堂。
一看之下,兵部侍郎真芗和户部侍郎叶巡的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狄栩、郭表和张绍的表情却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这里是商成在家忙公务的地方,他们常来常往,早就这堂屋里的摆设了如指掌。这幅中堂也不陌生,是今年元宵过后才换的。几个人当时就觉得不妥。一来这中堂没落款布局显得死板不生动,二来没落款的中堂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听,就劝商成另外换一幅。可商成不听,非说这幅草书字写得漂亮,有猛虎下山的神韵,随便别人怎么说,反正就是不换;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卫署官员里只有陆寄和周翔觉得这幅字不错,夸赞这字的骨架精神布局技法都是极佳,是单字中堂中的上品,便无落款也不掩其瑜。自从陶启去年秋天调职进京,眼下燕山书法最好的就是这两人;既然他们都如此赞誉,别人还能说什么?再说,提督愿意在自己家的堂屋里挂这样一幅子,就让他挂去吧!反正丢的是他们老商家的脸面!
不过看到常秀的痴迷模样,两个京官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朱宣的脸色阴暗下来,沉着声音呵斥了一声:“文实!”
随着这声低喝,沉迷在书法天地中的常秀一下就清醒过来。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紧躬身说道:“老师,”他的岁数其实不比朱宣小几岁,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还比朱宣为早,如今的声势也不弱于朱宣,但他登科当时的副主考官就是朱宣,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以朱门弟子自谦。他低下头,恭谨地说道,“……老师,弟子知错了。”
朱宣微微颔首,说:“既然知错,那我就不再责怪你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正想开口同商成说话,叶巡插言问道:“常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这幅中堂似有不妥?”
商成站起来,捧起壶给朱宣的碗盏里续上茶汤。
这一回朱宣没有再给他难堪。他续茶的时候,朱宣的左手食指中指在方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表示感激。商成续好茶,他马上就侧过身捧起来喝了一口。这一来是因为口渴,二来他也怕再不理会主人的美意,惹得商瞎子恼火起来,说不定就会做出点教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等他喝过,商成又给他续满,这才放了茶壶一脸微笑地坐下。他也端起碗盏来呷了一口,
眼皮一撩瞥了叶巡一眼,随即就收回去,这姓叶的反应倒是挺快!朱宣一开口说话,他就很有些高兴。这说明京官们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段;气势一馁,接下来就比较容易对付。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朱宣已经沉不住气,要开始追究自己的毛病,只要自己能抵挡住朱宣的第一道诘难,那今天几位朝廷要员上门问罪的事就差不多解决了。谁知道这个叶巡也挺有经验,还知道先拿别的事来做缓冲。这下好了,他这么一打岔,那不管这幅草书中堂是好是坏,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双方又站到同一起跑线上……
常秀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指点着中堂一连吧咂了好几下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叶巡笑道:“文实公,这里坐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先称呼常秀的表字,把刚才还泾渭分明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同时也表示这其实是私下说话,与政务无干。顺口又小小地恭维了商成一句,“我和子达也是旧识,深知子达是个豁达爽朗人。文实公既然瞧出这幅中堂白玉有瑕,又何不替子达斧正一二呢?文实公,在座的人都是最知你的,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舒胸襟,子达必然会重重谢你。便是话中有错,我想子达也绝不可能与你计较。”
这番话连吹带捧顺便还话里有话地刺了商成一下,还下了个话套先把商成的手脚缚住,陆寄郭表几个燕山文武都听得清楚明白,嘴上虽然不开腔,脸上却都流露出不豫的神情。
朱宣虽然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实务,可毕竟不是真正的老学究,脑子里把叶巡的话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他意,就笑着对常秀说道:“文实,你是大家,诗赋文章都是当世之绝顶,于书画一途上的见地也深,既然子达也有意请你来品评这幅中堂,你可万万不能推辞哦。”
除了陆寄,其他三个燕山官员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张绍甚至还在肚子里骂了两句娘:把个老东西!他哪只耳朵听见商成让常文实来评价中堂了?
陆寄却是无所谓。他清楚自己在书画品鉴上的深浅,也知道周翔在书法上的造诣,他们俩异口同声赞叹这幅中堂,常秀一代文坛领袖,他敢闭着眼睛说瞎话?再说,这幅字是大年初四他来商府贺岁时亲眼见商成所作。当日两个人把酒论书交谈甚欢,至晚时商成酒意已高,于酣醉迷离间即兴泼墨,其势如雷霆,其笔似闪电,疾草狂书一气呵成,其时其景其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每每回首,尤电}脑*访问叹将军威仪大家风范……
商成仰脸哈哈一笑,走过去朝常秀拱手作礼,说:“说实话,这幅中堂自从张挂上去,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说不好的人多,说好的人少,弄得我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今天总算是遇见个老师了一一文实公,你千万不能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