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铁大爷(1 / 2)

楚留香系列 古龙 10742 字 2019-10-27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犬后。

有一个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搂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

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糙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一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是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祥平和的小镇竟然会忽然变成一个杏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的敲锣缓缓前行。

凤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未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他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得很慢。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骤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言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部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不是的。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铁大爷。——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丸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条?

三百八十六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王”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故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像急他的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馒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旁。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绸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袍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编幅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口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惜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部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在这六次敲门声中充塞人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