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塌之际,眼神疯狂之人向我张开双臂,冲来欲抱我跑出。不意却已有人抢了先,抱我飞奔到外边。我转头张望,只见一个眉花眼笑的胖妞儿抱着眼神疯狂之人也跑了出来。</p>
眼疯之人懊恼地挣扎道:“放开我,不要这样。”胖妞儿放他下地,在旁眉花眼笑而觑。</p>
泷川仗着身法敏捷,头一个飞身窜跃出去,其他身手不弱之辈也皆纷纷各展家数,得以逃离屋塌之处。剩下的躲避不及,都砸作一团。长秀抱膝独自坐在角落,灰头土脸地承受着大家的埋怨。</p>
“主公恕罪!”一个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扑身拜伏在目光疯狂之人跟前,不安的说道,“这是我家那谁。她有没骚扰你?”</p>
“有,”目光疯狂之人瞥旁边那胖妞儿一眼,冷哼道,“她是谁来着?”</p>
我耳鸣嗡响渐减,隐约听闻那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低着头说道:“这是我们土方家硕果仅存的一个还能活着长大的姑娘,不过她嫁谁谁死,已经连死好几个丈夫,全都是刚过门就守寡,没机会同房便成为寡妇,后来没人敢要了,只好回家闲住。主公啊,你别看她吃肥成这样,她还是姑娘噢!”</p>
“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目光疯狂之人瞪那胖妞儿一眼,随即用睥睨的眼神端详道,“不过她嫁谁谁死,果真有这么凶残吗?”</p>
“是呀,命凶啊!”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低着头唏嘘道,“而且她竟还从小就对主公抱有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说有朝一日要成为你未来的‘安土殿’。我都没敢带她出入,不料稍没留神儿,就被这土妞溜出家里跑来纠缠你……”</p>
“胡说!”目光疯狂之人瞪那胖妞儿一眼,展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冷哼道,“她小时候就有安土城了吗?”</p>
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忙道:“没胡说。她六七岁那年就听说主公你要盖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安土城,一直盼啊盼,终于盼到安土城差不多盖好了,整个过程也死了好几个老公。看来这都是天意……”</p>
“瞎说!”目光疯狂之人瞪那胖妞儿一眼,摇了摇胸前的折扇,冷哼道,“我盖安土城也没几年呀,你女儿这模样哪里像才十几岁的人?”</p>
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抬头愣问:“那你说她像多少岁?”目光疯狂之人用睥睨的眼神儿打量那胖妞儿,冷哼道:“不好说。身材像大婶,脸嘛……啧!雄久啊,我最近对大婶和大妈这味菜式已经很腻了你知道吗?”</p>
“雄久,”信包从树后转出,皱眉走近,说道,“刚才我烟草小袋丢在里面了,你身上有没有带烟?”</p>
“有!”眉花眼笑模样的男人忙掏烟草,手脚麻利地撕纸片儿,老练地卷几棵烟呈递给他,殷勤地说道,“没烟找我就对了。”</p>
庆长十三年,这个名叫雄久的男人在五十六岁时死去。传闻是过多的吸烟引发咽头病的原因。另外还有个传闻说,后来我吸烟是被他带的,其实这个坏习惯的养成,倒与他无关。而且我只是有时吸烟,并没多大的事儿。不过我养子秀忠抽上了烟,这个不好的习惯却是被他带歪的。雄久与我儿子们都相处得很好,尤其跟养子最谈得来,还当了秀忠的“伽众”,也就是专门闲谈解闷的人,大将军秀忠屡次御临到雄久的宅邸,两人不知总是厮混一起干什么,这让我和儿媳阿江都感到纳闷。</p>
由于其父本是有乐他们家的家臣,雄久先后出仕信长和其次子信雄。信长平定伊贺时雄久也有建功,天正十二年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作为信雄部下亦很活跃。因有这些功绩,被信雄给予家乡那边犬山四万五千石的领地。信雄失势之后,雄久改仕秀吉成为其家臣,被给予一万石的领地。在跟我养子秀忠厮混之前,庆长四年雄久因所谓“参与企图暗杀家康”的虚幻之罪被正信拿下交付看管,次年担任使者劝诱表兄弟利长加入东军,因此功劳获得超过一万五千石领地的俸禄,位居诸侯之列。那时候,俸禄一万石以上者称为“大名”,亦即诸侯,或称藩主。关原大战之前约有三百七十位,秀忠父子镇抚天下以后剩约二百六十位。</p>
正如辉元公硬拉着我同舟模仿孔明与鲁肃“草船借箭”时所说,乱世之中不会让有才能的人沉寂下去。元龟四年秀吉因为建成墨俣一夜城而声名鹘起,一度寂寂无闻的重虎也因奇袭稻叶山城名动天下。就连雄久这样的人也能在乱世脱颖而出,或许也可以称为“脱口而出”,因为他最主要的才能是闲扯。雄久的后半生是在陪伴我儿子们抽烟闲聊中度过的,他的生命仿佛烟草一样燃尽之后,嫡子雄氏也当了秀忠近侍,还继承了雄久的遗领伊势一万三千石俸禄。</p>
雄久转身抱着一个刚从棚边跑来的小孩儿,流着泪唏嘘不已:“先前实在太乱了,幸好阿人刚才在外边玩。唉,我那苦命的女儿没福份跟主公一起把他养大,小小年纪就硬去追求纠缠主公,结果刚生下孩子不久就埋骨青山。天晓得我家这些女儿怎么从小竟如此迷恋主公?还非要为你生孩子,搞到连命都没了,也不肯等长大些再说……主公啊,你要不要也来棵烟?”</p>
那个唤作“阿人”的小孩就是信长的第九个儿子信贞,他爸爸将自己祖父的名字给了他。信长的祖父,人称“月满信贞”。在信长出生前就死了。对他们家最大的贡献是拿下了一块商业宝地,为儿子信秀和孙儿信长的战争胜利打下坚实的经济基础。不过义弘一直坚持认为这块宝地跟他家祖上有关,后来为此曾跟雄久展开面红耳赤的酒席争论,两人争吵着居然扯到秦始皇后代刚迁徙来的那时候去了。雄久在争吵最激烈时倒下,咽痛难言,原本雄辩无敌的生命之火随烟草而熄。</p>
“赶快灭火!”目光疯狂的家伙避开旁边那眉花眼笑的胖妞儿脉脉而视之眸,转面忽有所见,光着膀子楞在那儿不安道,“里边怎么冒烟了?那些小孩子去哪里了?”</p>
“小孩子没事儿!”信包披衣走去倒塌的棚边寻觑片刻,俯身探手捡起一棵没燃尽的卷烟,然后伸脚碾了碾冒烟之处,见有个圆球儿滚过足边,拾起来递给他哥,说道,“刚才起风了,看天色又似要变。”</p>
目光疯狂之人没拿球,却愣在那里咋着舌儿说道:“找球?你不觉得我眼下的样子最需要的并非球,而是别的什么遮掩之物吗?”</p>
泷川背着一个小孩儿、抱着两三个小孩儿、脖颈悬吊一个小孩儿、肩头还骑着一个小孩儿,边走边仰望天色,没留神儿跟权六撞个满怀。权六抱着两三个小孩儿、背着一个小孩儿、脖颈悬挂一个小孩儿、肩头骑着一个小孩儿,啧然道:“一益,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瞅什么来着?”</p>
泷川仰着头问道:“你看天空随风飘飞的那块红肚兜儿像是谁家姑娘身上掉落的?”</p>
“有吗?”权六连忙撂下小孩子们,凑来一起仰头乱望,掏扇子摇着说道,“刚才我抱小殿下们施展轻功跟在你后边势如破竹一般撞穿棚壁奔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飞掠时,看见那边树梢枝头上也搭着许多衣衫在迎风招展,其中还有女人的裙子……”</p>
“在哪在哪?”好几个家伙闻声而至,藤孝掏一支更长的千里镜在手,拉出镜筒四下寻视,忽有所见,眉飞色舞的说道,“你们瞅见幸侃这厮的狼狈模样没有?他还在那儿光溜溜地愣着发呆……”</p>
有乐抱着一大团花花绿绿的衣服,勉强抬一只手揉眼而近,懊恼道:“刚才风好大!刮了好多衣服飞过来,没头没脑地罩在我头上不说,还飞了只鞋子打在眼窝。打出眼汁儿来了,你们看我半边脸都是鞋印,对吧?”信雄光着身问:“你拿的是谁衣服,其中有没有我的?”</p>
有乐勉强睁眼瞅了瞅怀抱里的花团锦簇衣物,回答:“觉得都是些小女孩儿的衣衫。”幸侃庞大圆厚的身躯后边探出一支白生生的小手,拣了条衣裙匆忙遮掩着身子溜出来,没等众人看清怎生模样,已窜进了树丛里。随即又有好多个小女孩儿从幸侃背后纷纷伸手拿了衣服遮身,然后才从幸侃躯影笼罩之处冒出来,跟着最先跑掉的那个小身影一哄而散,往树多之处撒脚急奔。</p>
信澄他们纷纷愣望,有识得的讶然失笑道:“我没眼花吧?那些似乎都是‘大地惊雷’歌队的成员,其中那个好像是……”未及说完,便给旁边之人慌忙伸手来捂住嘴巴。</p>
“为什么全队躲到幸侃背后?”信澄掩着头巾偷笑,“因为幸侃巨大。然而幸侃的肉乎乎后股也给她们看光光了,唉!真是两败俱伤,抑或皆大欢喜……”</p>
有乐递衣服给他,说道:“给,这是你身上掉落的一整套。我闻到骆驼味就知道剩下这些属于你。”信澄这才反应过来,瞅了瞅自己,随即吓一跳,连忙抱着衣服掩身跑去树丛那边,仓促中没忘记着地一滚,头撞在树上,在里边发出哎呀的叫苦声。</p>
有张纸符被风吹飞过来,啪的沾到我脸颊上。我揭下一瞧,认出似与先前在棚内见过的“雷音风神”之符概无二致。</p>
目光疯狂之人边穿衣服边望着秀吉走近,皱起眉问道:“猴子,你这是什么扮相?”秀吉扎着头巾走过来说:“急找不到我衣服,不过还好,到戏台后边捡这套沙漠骆驼部落样式的戏服穿着也还对付得下。咦,主公啊,你怎么改风格变成瓜皮小帽儿搭配长褂子这种朴实无华的造型了?”</p>
“不知是由于风大还是因为幸侃出幺蛾子之故,”目光疯狂之人戴着瓜皮小帽儿,郁闷地说,“才发现刚才我身上没剩什么衣服了。还好信包给我捡来一套戏服,穿扮起来却不知像哪里的人。”</p>
“主公啊,总之你很前卫就是!”秀吉挨近跟前瞅着他当下的造型,挠着嘴赞叹不已,“我听宁波那边运货跑船的朋友说,他们在辽东一带见过这种新款式样的服装,还有人戴着这种帽子出来逛街,显得很新颖。就进了些货拉来咱们这边卖着试试看,也送了咱们一些用来预备当戏台表演的服妆,还说这种新款潮流可能预示着将来会有一个瓜皮帽的时代出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已经站在衣冠潮流的最前边了……”</p>
“瓜皮小帽儿这个造型不适合我,”目光疯狂之人忙解衣服扣子,拉扯着秀吉,懊恼道,“不行,我跟你换戏服穿。”</p>
秀吉挣扎道:“不!这套沙漠风的行头我觉得很清爽,并且感到有‘大漠孤烟直’这种豪气包含在里面。主公啊,我不想戴瓜皮小帽儿,看你戴它多滑稽……除非你肯让阿市殿下嫁给我,那还可以商量,看需不需要各退一步妥协以求双赢……”</p>
目光疯狂之人边抢衣服边踹他,恼道:“又乘机打阿市的歪主意是不是?当心权六听到要你命……”秀吉忙问:“你是不是答应权六了?这怎么行呀,主公啊!他太苍老了,不要答应把阿市许给这个事事跟我争的糟老头儿……大不了,我戴你的瓜皮小帽儿好不好?”</p>
眉花眼笑的胖妞儿挖着鼻孔在旁说道:“姑娘们都觉得瓜皮小帽儿搭配长褂子这个扮相透着风流俏皮并且显得年少倜傥,前次信包穿过一次,大家都说很好看。”</p>
“是吗?”目光疯狂之人闻言一怔,不觉推开秀吉,唰的打开折扇轻摇,睥睨道,“那我穿着应该会比信包更好看吧?”</p>
眉花眼笑的胖妞儿挖着鼻孔扭身便走,含羞答答的道:“不告诉你。”目光疯狂之人啧出一声,跟在后边追问:“休要扭扭捏捏,你就不能痛快点儿吗?”眉花眼笑的胖妞儿挖着鼻孔回颦微笑道:“人多怎么好意思嘛?你跟着我到树丛里边,才和你说。”目光疯狂之人一边跟着走一边张望,疑惑道:“树丛那边刚才好像跑进了很多小孩,不知在搞什么鬼?”</p>
秀吉跟在后面愣问:“主公啊,我连裤子都脱了,你到底要不要呀?”</p>
“咦?”权六在远处转面愕望,摇着精致小折扇,纳闷道,“筑前这混蛋如此猴急地脱掉裤子缠着主公后面究竟想要什么?”</p>
信包赶忙追上前拉住他哥,叼着卷烟棒儿皱眉说道:“又上勾?从小到大被人用这招勾搭了多少次,你还这么容易着了道儿?前次被邻村那个抠脚大婶引诱的教训你忘啦?土方家的小孩有一个就够了,不要再跟他家女儿又生一个出来。她可是愚昧到连名字都没有的……”</p>
目光疯狂之人转面瞅了瞅他兄弟,忽啧一声,问道:“你戴鸡冠头盔这个造型看起来很好斗的样子,什么来头啊?”信包抽着烟说:“罗马角斗士就是这个模样了。进了角斗场,不好斗得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