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才好,”我家的老爷爷摇着扇子笑道,“傻才容易被你操控,玩之在手。我教你就招信雄吧,赶快去把他家这个傻儿子招上门来,以免夜长梦多,又换成一个精明的孩子你难对付。”</p>
高吉抱出一大簇香枝,痴痴的笑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p>
那天,我发现我们家的老爷爷也有一点痴的眼神。他摇着扇子,坐在亭子里望着故乡方向,喃喃地说:“我平生有三大错。其一,我看错了儿子晴信。我以为他不行,不料他比我行,或许还强很多。我伤过他许多次。他爱看书,我总嘲笑他只会看那些没用的书,还撕掉他爱看的‘孙子兵法’。谁知道他后来从孙子兵法里归纳出‘风林火山’这套东西,还成为我们家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旗号。”</p>
具教大人摇着头叹道:“人都有走眼的时候,不过你这眼走大了。你儿子是大兵法家,智略过人。你竟然以为他不行?然而我要招进家里的那个上门女婿不知道怎么样?唉,可别真是个白痴!”高吉在旁抱着一大捆香枝,笑道:“祸兮福兮?福兮祸兮?”</p>
“第二错,我看错了自己的家臣们,”我家的老爷爷眼眶竟尔潮湿,遥望亭外云天,叹道,“本以为信方他们拥立我儿晴信为主,而把我流放之后,儿子们将会被这班重臣操纵,成为败家的傀儡。不料,我儿子们都很聪明能干,并且团结一心,辅助他们兄长。而那帮重臣也都恪守本份,并没乘机弄权。信方他们还先后在各个战场上英勇战死。”</p>
具教大人唏嘘道:“你那帮老部下其实都是很好的家臣,信方他们至死对你家忠心耿耿,你还错怪他,在东海女婿那里四处乱写信骂他。不过你那些女婿也还可以,我看比你儿子晴信那几个女婿靠谱。他招女婿的眼光就比不上你了。唉,我就悬了。即将要招进家里的那个上门女婿不知到底傻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没几年就跟高吉一样呢?中务啊,你不怕烫呀?”高吉在旁抱着香炉,笑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p>
“第三错,就是我跟朝兴这个老哥们一起在关东捣腾,没搞出什么名堂来,浪费工夫!还折腾到天怒人怨……”说到这里,我家的老爷爷眼神开始迷茫,扇也不摇了,愣坐在那儿寻思道,“不过朝兴是个好哥们,虽然我被流放有很大一部份原委是因为与他结交,惹到全家都不高兴,说我误交损友。然而他实在是很可爱!不顾惹来天下大骂,竟然有种把已故关东管领的年轻寡妻抢来送给我,可见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辜负他了。后来那个寡妇怎么样了呢,我就想不起来啦。她儿子也当上关东管领,还当了景虎的爹,可她去哪里了呢?哦,莫非还留在我家里?她是其中哪一个侧室来着……”</p>
我在亭外扇着火炉,转头提醒他:“就是样子有点儿啼笑皆非那个。”老家翁若有所悟,执扇一指,问道:“眉眼隐约显得哭笑不得那个?”我点了点头:“对。她说话我从来不懂的,口音重。只能靠猜。”老家翁眼神又迷惘,摇着扇问:“她后来去哪里了呢?”</p>
“后来她给你生的小儿子就是我老公忠重,”我懒得跟他多说,端着水盆起身走开。老家翁在后边摇着扇追问:“真的吗?我还以为她一直不能再给我生一个蛋出来。咦,她多大年纪给我生的幼子?不会吧?那我幼子不就跟关东管领是兄弟了吗?不对,他那个啼笑皆非的哥差不多都年过五十开外了。我儿忠重才几岁呀?忠重的妈妈是她就怪了,不应该是她吧?你肯定记错了。”</p>
我转身朝他做个鬼脸,吐舌儿道:“逗你玩的。”看着老爷爷满脸懊恼的样子,我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不过她应该跟你生过孩子的。今天留给你的功课是,关东管领的妈妈被你们抢来之后,跟你生过哪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p>
布置完作业给他以后,我噙笑转身,没留神被人拦腰一抱,我以为又是那个头发狂乱的疯眼之人,不禁心头扑通乱跳,身子几乎软倒在院墙影里一片杏枝旁边,红着脸转觑,说:“唉呀,你别又来逗我。今天你弟弟没在我这里……”一回头,嘴呶近的居然是高吉那张油光可鉴之脸。</p>
我吓一跳,转面只见高吉流着口水,眼痴痴的笑道:“福兮福兮,福兮福兮……”</p>
具教大人出来见状,惊呼:“中务啊,你终于完蛋啦?”连忙搀他走回,一路叹惋:“可惜你老婆玛丽亚这么漂亮,从今起要守着你这老糊涂过日子了……”</p>
后来他念叨着“福兮福兮”出现在追随义昭的各个征途上,甚至给人抬上战场也“福兮福兮”,在一片浴血厮杀的刀来枪往之中竟然没有被干掉。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杀阵,他“福兮福兮”地失败了。再往后,他“福兮福兮”地跟着义昭去投靠了信长,又“福兮福兮”地被抬出来支持义昭跟信长作对,失败后“福兮福兮”地蛰居,最后“福兮福兮”地被老婆玛丽亚按在水里洗,受洗不久就着凉,从而“福兮福兮”地一病不起。</p>
临终的时候他清醒了,问:“我是不是把六岁的孩子高次送给信长了?”</p>
玛丽亚告诉高吉:“何止呀?你还‘福兮福兮’地把女儿送给信长手下的糟老头权六了。”</p>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高吉从前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念过这句话,并且还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给小孩们听。</p>
这番话里包含的玄机,既囊括了他的一生。就连他儿女们,将来也如此。许多年后,我和他的孩子们成为往来很密切的亲朋好友。阿初还成为他家的儿媳,嫁给了高次,并且抱走了阿江和我养子生的一个女儿去养大,后来当了高次的儿媳。</p>
高次弟弟高知的一个儿子,据说是有乐给他想的名儿,叫“高三”。很简单,因为他是高知的第三个孩子。</p>
为了想出个好名字,高知掏腰包请他吃了不知多少鸭脖。最后得个“高三”。</p>
不过有乐最爱吃的应该还是鸭舌,我觉得他也喜欢品尝别的美味食物。秀吉后来给他一个叫“味舌”的地盘,那里除了有二千石的俸禄可拿之外,大概还有很多好吃的食肆。在获得的领地当中,有乐最津津乐道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他和秀吉之间的友谊,其实很长久,不受世事纷争所扰。直至秀吉去世许多年后,有乐也还陪在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身边,而他们也是他的亲人。</p>
举国围一城的“冬之阵”与“夏之阵”过后那些年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泪流满面,就是忘不了围城里的淀殿。曾经的茶茶,破城前夕竟是那样的决绝。</p>
两个女人结束战争,从而实现天下太平的“元和偃武”。就是我和阿初,一起面对她姐姐茶茶。</p>
背后是阿江的泪,宁宁的叹,无数人的血。</p>
谁是谁非,多少年后也争论不清楚。然而彻底终结了大膳大夫信玄公在他制定的“甲州法度之次第”第二十条开篇所言“天下战国之上”这样一个被视为乱世的时代。</p>
不过当初被疯眼之人追着四处跑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么多。</p>
前边有两群人在吵嚷不停,其间还穿梭着不少低笠遮颜的人,还有看热闹的,挡住了去路。</p>
吵架的双方尤其来劲。一边是乡民和僧众,以及支持他们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也是乡民模样之人,领头的几个穿着黑袍,装扮殊异。他们堵在我要去的那条路上,彼此粗着脖子叫嚷,相持不下。其中一拨人起劲的喊:“阿米婆婆!”另一伙人取笑道:“什么口音啊?瞧我们的,多纯正!”随即一齐跟着领头那个最激动的黑袍人扯着喉咙吆喝:“啊,野鹿牙!”</p>
这拨人一边吆喝,一边要往前行。另一拨人显然更多,挡住不让道,也扯开嗓子大叫:“阿米婆婆!”黑袍人不甘示弱,往前挤的同时齐声吆喝:“啊,野鹿牙!”并且连吆喝还带唱,满含感情地高歌起来。喊婆婆的那拨人见对方唱腔好,恼火之余,更加凑近,朝领头那几个黑袍人脸上喷着唾沫星儿喊叫:“阿米婆婆!”领头的黑袍人齐对着他们的嘴叫唤:“啊,野鹿牙!”由于过于激动,双方支持者还相互推搡。道旁有个看热闹的家伙见状摇头不已,叹道:“唉,太光怪陆离了!前久大人说得好,真的是乱糟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太乱了……”其畔另一人压着话声说:“出门的时候,三好大人没告诫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么?话从口出,不管撞上刮哪边风,都须装作不相干。必要时支持最厉害的那一边,反正他们这样胡搞下去,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到时候咱们就……嘿嘿!别怪咱们下手狠。”</p><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