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明日天涯(2 / 2)

我懊恼道:“是吗?我现在就盼着你们家把我赶出去呀。我还是想回我家乡那边去。”有乐啧然道:“好不容易从那边逃出来,还逃这么远躲到我家,转眼又想回去?不想跟我去大草城当‘大草殿’了么?”我呶着嘴道:“你老婆才是‘大草殿’呀。听说我要被你哥哥拉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来着,吓到我直跑。”</p>

有乐摸着鱼,笑道:“那你也可以去当‘大草院’啊,管它什么殿什么院,不论怎么称呼,你都是只能当当侧室。至于去安土城当殿下,你还是别想了。我哥无非是想把你拴在他那儿,等于也要把我一起拴在他那儿。这样他放心派我带兵去打仗,不担心我三心二意,偷跑摸鱼。有他亲自照顾你,我也会放心上战场,无后顾之忧。不过这只是他想想而已,实际办不到的。我哥有很多想法,最终哪件也没办成,不信你等着瞧。”</p>

我蹲下来看着他挨个石头摸,问道:“让我等着瞧什么来着?”</p>

有乐摸起个小圆石看了看,扔回水里,说道:“从来有许多强者,不过一时豪强,咋咋呼呼,称王称霸没多久,无非过眼云烟,最后也没留下什么,不论曾经盖起多少楼宇,搞不好后人就连废墟也很难找到。清洲这里曾经有很多豪强,我们家就是从这堆豪强底下杀出来的,最后走上取天下之路,回过头来看,谁还记得那些豪强?”</p>

随即他从涧边采摘了一朵无名之花,伸到我面前,说道:“我到从前那些豪强曾经威风一时的居城看见他们的废墟上长满了草,还有这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花儿爬到高处生长,仿佛在笑。更有好多人甚至连废墟都没剩下,我只是看到那里长满了花花草草。当时我就想,将来我家免不了也会是这样子。或许能留传后世的,除了他们曾经辉煌的传说故事,就没有别的有用东西了。搞不好,最终能给后人留下有用东西的还得是我,比如我有朝一天要盖好的茶庵,或许将来能成为传世瑰宝;以及我最想创立的‘有乐流’茶艺之道,甚至后人会用市町和街道以我命名。”</p>

说着,他把那朵无名之花插在我鬓发上,笑问:“你怎么想?”我侧着头看了看他似乎认真又似乎不像的样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一样。”</p>

有乐伸手又去水里摸索,说道:“所以我要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不想争名逐利、打打杀杀。如果他们把我逼急了,我又要逃家。不过这次好像我哥哥玩真的了,再逃家下场应该不好,被没收一切,落得一无所有,那还是轻的。他让人通知我正室,甚至我那隐居多年的妈妈一起来,用意无非让她们帮着来劝诫我,首先以家业为重,必要时率领自家军队去攻灭别人家,比如你家。你别以为我愿意去打你们家的信州,其实我很不开心。好几次我都想带你一起溜走,不过最后还是要被他们捉回来的。你说怎么办?”</p>

我看着他,还能说什么呢。本来我好想再拉他一起溜走,不过这样真的可能要连累他下场不妙。我转而就打消了这般念头,也没打算跟他说我要逃走。</p>

我正想心事的时候,有乐突然拉着我弯腰蹲身,还以指贴唇,示意勿作声。我暗吃一惊,乍以为追我的那些人来了,不料蹲了一会儿,才见到田垄上走过一个背着小孩、手里牵着小孩、后边还跟着个扛旗小孩的尼姑。</p>

有乐见我眼眸含惑,就伸嘴在耳边小声说:“那是我儿子来着。别被他看见我……”我闻言一怔,不禁奇道:“哪个是你小孩?后面那个没穿裤的吗?”有乐啧一声,低声说道:“没穿裤还扛旗那个是八郎,秀吉的养子来着,你先前见过他躺那儿被人逗的。”我又伸头张望一下,问道:“被手牵着走的那个光着一边膀子的小孩吗?就是头梳冲天髻那个?”</p>

有乐拉着我蹲回草后,低声道:“冲天髻那个光膀小孩名叫阿豪,她是利家的女儿。听说他们有意让阿豪跟那个扛旗的八郎早订亲事,不过八郎应该还什么都不懂……”我讶然问道:“那个是女孩儿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有乐低笑道:“豪姬从小就这样,你别笑她。利家和老婆阿松生的这个四女儿豪迈得很,没事就爱左袒,褪掉一边衣衫出来找男孩打架,据说拳头很有力。最近听闻秀吉也想收她为养女,秀吉一直没生出孩子,又喜爱小孩,还缠着要我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然而我那位当家哥哥让我留着。就是上边被背着走的那个,准备给他取名‘长孝’,不过他是庶长子,继承不了我家,甚至连他母亲也仍住在她娘家那边。”</p>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掐他腰眼,笑问:“你到底有几个孩子来着?上边那个背你孩子的尼姑又是什么人?”有乐强忍疼痛道:“没多少!这个庶长子是头一个生出来的,原因是我新婚在即的时候,哥哥们担心我不行,就让利家和秀吉把他们家亲戚的女儿送来给我试试按信包亲自绘制的那本图画指南练习操作,没想到才一练竟有了他。我对于这样就有一个儿子很无语,平时都不好意思见他。”</p>

我听得蹙眉不已,问道:“你这样躲着对他母子不好吧?”有乐苦着脸叹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秀吉和利家他们就劝我趁着打仗建功的机会讨取封赏扩大领地,增加收入,及早把他们母子安顿下来。毕竟孩子越来越快地长大,要及早给他提供很好的教育,需要给他准备一点领地,以及辅助他的家臣。”</p>

我听着不禁纳闷道:“抱着你儿子的那个尼姑是后来才出家的,还是你以前练习骑射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尼姑了?”有乐笑道:“骑射这个词用得好!看来你也了解‘胡服骑射’这个春秋战国典故。不过你想多了,抱着我儿子的这个尼姑其实跟我没关系,她是秀吉最近新纳的小妾名叫阿福,丈夫死后带着一个孩子改嫁,又生下那个扛旗的小孩八郎,然后丈夫又死了一个,她落发取号‘法鲜尼’准备出家,这时秀吉见到年幼的八郎以后,感到喜欢,也召阿福前来见面。颇具姿色的阿福得到秀吉的喜爱,为了八郎的将来著想,阿福愿意成为秀吉的侧室,出家的念头虽然临时打消,行头还在身上,由于刚赶过来陪伴八郎,她头发还没长回。”</p>

我问:“她为什么背着你小孩呢?”有乐挠耳说道:“秀吉和利家让我小孩的妈妈去阿福身边陪伴解闷,她们很谈得来。不过她之所以抱着我小孩,我怀疑是秀吉让她又抱去家里的,秀吉想要我小孩去当他继子这个念头大概还没死心。其实我最想让大草城那个玩举重的小孩去给秀吉当儿子,因为我很不愿意让他当我的嫡子,我总觉得这个预备赐名叫‘赖长’的小孩将来会给我出幺蛾子不断。毕竟他从小就玩举重,不信你等着瞧!”</p>

其子赖长后来果然有很多奇行。尤其在情势最危险紧张的关头,有乐的嫡男赖长计划杀害片桐,也就是那个爱下毒的且元,迫使且元被追杀而逃离淀殿母子身边。并且赖长要采取激烈行动拥立信雄为淀殿的总大将,这些行为都与有乐对立。据传教士记载,赖长还在阵前对诸将说“让我成为司令官吧”,但是这个主张被反对而出奔。有乐从淀殿死守的城中退去,这个赖长的奇行亦是原因之一。</p>

有乐见我摸鱼的时候发笑,问我为什么好笑。</p>

我瞟着他说:“那天我作了个梦,你所有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你一个人扮的,他们的面孔全是你自己的模样,包括回忆中短暂闪现的信广、信时他们,你那些去世的兄长也是你一个人扮演的,而且你把他们当时死法各异的情景精彩演绎出来了。”</p>

有乐听了没笑,反而显得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说:“我姐姐阿犬又病倒了,她的情形好像当年我父亲一样,很让我担心。等一下我要多送几条鱼去煲汤给她吃,看能不能吃得下。”</p>

我直起腰身问:“篓里有几条鱼啦?”有乐把篓倒过来说:“一条都还没有。”我便摸向沟涧弯曲处,将双手从一片草遮盖的石头下拿起来,捏了一条鱼给他,说道:“给。”有乐高兴道:“开始有了!”他刚用篓子接鱼进入,我又从草边捏出一条鱼递过来,有乐欢喜道:“哇啊……”</p>

他跟着我后边,提着篓子忙于接鱼,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捉到的?刚才我摸过这边了,好像没有啊……”我又捏一条鱼出水,笑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一捉就着,不过从小我在甲州和东海那边就爱去河沟里捉鱼了。还记得那次我们到清水寺后边找着一个好多鱼的地方么?当时要不是你哥来揪你,那些鱼早被我们捉光了……”</p>

有乐突然拽我蹲下,神色紧张地说道:“大魔王来了!”我伸着头愣问:“在哪儿?”</p>

绿荫路上马蹄声近,有乐闪避不及,已被看见。那个眼神疯狂的家伙骑马在山坡上边喝问:“长益,怎么不去练习骑射,却带个妞儿在这儿摸鱼来了?”</p>

有乐朝我使眼色说:“捉完了鱼,马上就开练。最肥那条鱼待会儿给你拿去煲汤,或者煲好了再拿去给你。”</p>

“你会捉鱼?还不是旁边的妞儿给你捉的。”他哥哈哈一笑,骑着马下山坡,忽又转辔说道:“都长大了,别又被那小帅妞儿忽悠你一起逃家。”随即扬鞭,策骑奔驰而远。</p>

我望着后边紧跟十数骑扬蹄追随的身影,不禁心想:“要是能弄到一匹马就好了。”有乐怎知我在转何念头,在旁边瞥着我,笑道:“每次看见我哥,你口水都流出来。”</p>

我忙擦嘴道:“哪有?”有乐抖着满篓的鱼说:“刚才滴都滴到胸脯了还否认。不过看到一下子有这么多鱼,我口水也出来了。即将分配一下它们各自要去的地方,包括阿犬、我哥、我妈妈,以及你的肠胃,我喝汤就行了。”</p>

我又摸了几条鱼给他,然后清洗手脚,坐到水边草石畔说:“不需要我帮忙烹调的话呢,我就去踢会儿球了。”有乐抱着篓转头看了看我,说道:“烹调还是我来弄,等会儿我弄好后去踢球那边找你。”我穿上鞋袜,随手摘了根草叶子含嘴边,望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便要离开,心下竟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感,问道:“你不去练骑射了么?”</p>

有乐抱着篓爬上田垄,转头朝我笑道:“去他的骑射!我去煲鱼了,顺便拉长利先去爬那片枯树坡采些木耳回来放在一起煮,再加些豆腐块儿。对了,别忘还有蘑菇也要放进来,味道一定很好,不过只有片桐他妈妈家的菜园附近才有这一带最好的蘑菇……”</p>

我好想跟他去采蘑菇,可是一想:“别又走不成了。”</p>

到了这儿,似乎路只剩一条,迳直走着,拐过一道弯,下斜坡就看见那片有人玩球的地方了。我觉得却不似先前遇到的那拨小子,就没停步,正要绕过去往“迎宾楼”的方向走,一个球突然啪的飞过来打我头上。</p>

我听到有人发笑,其声放肆,不禁心头着恼,追上那球儿,提足撩将起来,朝它飞来之处用力踢回去。只听啪一声传来,笑声没有了,那边顷时鸦雀无声。</p>

我转面一瞧,看见好些人都愣在那里,面面交觑了一阵,才听到不知谁惊呼出声:“球踢到右府大人的脸上去了!”</p>

我在场外愕望,没看清球场上哪个人是“右府”来着,不愿停耽,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球又飞过来了,其势更猛,啪的打在我腰股上。</p>

我猝为惊疼交加之下,感到有意挑衅,耳听得又有放肆取笑之声传来,心下恼起,提足追截那个球儿,使劲又往飞来的方向踢回去。这次分明觑定一人,我觉得就是他故意把球踢过来的,便以自小在东海学会的技艺,先带球晃转个身,虚撩一脚,才突然飞腿踢回。这一霎间,我仿佛看见承芳手拈花枝,在那儿望着我微笑。</p>

场上那些家伙没一个来得及拦着那个疾飞之球,飕一声掠进纷纷聚拢欲挡的人丛之中,结结实实的打在中间那高个儿家伙的脸上。有人惊呼:“球又冲主公脸上去了,打出鼻血啦!”</p>

球瘪掉,坠落。那家伙流着鼻血,一时晕头转向,不再发出放肆的笑声,兀自眼光疯狂地叫好:“好球!”我把球踢坏,转身就跑,心想:“这一下让你们没得玩了。”</p>

我边跑边暗自惊异:“承芳附体在球上了吗?刚才怎竟踢得这么有劲,两发全中,还又准又狠……”</p>

虽然后边似乎没人追来捉拿,我毕竟心感不安,急忙展开身法,趁那些家伙或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溜之大吉。</p>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纵然落得惊慌跑路,却也生出痛快之感:“天可怜见!终于被我‘痛揙’了大魔王两下,也够他受的了。”</p>

跑着跑着,看见前边有个家伙背着碎花包袱,带着行李在路旁树下守候,我一瞧之下,心情又变差了,不由啧然道:“走开!别缠着我……”</p>

那家伙似乎已在树影里干等了半天,正郁闷地一边看书一边梳头,虽然悲情文艺书摆出来搁在树杈儿上边,眼睛却只朝路上巴巴地顾盼张望,终于看见我出现,他忙背起大小包袱,拎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藤箱跟过来,惊喜交加的说:“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连行囊和细软以及铺盖卷亦已收拾齐备,就守在这儿等你来相会.”</p>

我边跑边问:“你扛着这么多行李要去哪儿?”那家伙转个身,没忘记又跑回去树下拿书,才奔过来说:“我已经跟航海家打过招呼了,这就一路搭船去罗马。由于太远,不怕被他们找到……”</p><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