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听出了话中有丝疲惫之意,低下螓首敛藏了心中的叹息,觉得自己太任性了。无论燕烈还是景飞,都不是一般人,尤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已经由不得她想怎样便怎样了。再抬眼时,已经舒展了黛眉捧上自己学做的点心:“我跟丫鬟们学的,你看好不好吃?”
景飞见碟子里的点心精致可爱,加上千雪浅笑盈盈,明眸如水,闪闪生辉,就像月光下泛着鱼鳞波纹的湖面……着了魔似的,他想自己愿意不顾一切,只为挽留这样的笑容……千雪,我不会再让我们有分开的机会。
秋风愈紧,灿烂的枫叶纷纷扬扬,点缀着这幅如诗的画卷。能相知相许,已是难求难遇,那些不堪的命运并不足以让生命凋零,不是吗?想起上官孟飞的“忘川”,他是希望让千雪忘记一切然后爱上他吗?景飞望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拥着这样的温柔,他何其有幸!就这样吧……
千雪也渐渐习惯了自己记忆中的空白,在景飞身边,心里再也没有疑惑。她想知道的,问他就可以得到答案,而他对她,不会有任何欺骗。睡不着的时候,呆呆描着他脸的轮廓,好像之前就描过无数次般,熟悉到闭上眼都可以画出他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她的记忆在遇见景飞之后渐渐变得懒惰,沉溺在了甜蜜中。千雪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延续着往日的深情还是重新爱上了他?
她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寒谷神医南宫圣和仇艳波夫妇到访,一下带来了她可以恢复记忆的消息。南宫圣一直对自己让忘川外流的事情耿耿于怀。忘川无药可解,他苦思之后终得一破解之法,想试用摄魂术唤醒千雪被封住的记忆。
景飞听到“摄魂术”三字,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也曾经听说过,在中原这算是邪门之术。据说此法用于治疗精神狂乱之人非常有效,可是难以控制得当,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引来更坏的结果。不是不相信寒谷神医的医术,而是……实在不想让千雪冒险。
千雪看出了他的疑虑,轻声表达出自己的坚定:“我一定要试!如果那段过往找不回来,这里还有这里……”她指了指彼此的心口,“都会不安的。你在这等我……很快!”
景飞无奈放手,不再有异议。他无权决定千雪的人生,她的过去不止一个上官景飞,有很多东西是他给不了的。
千雪回首望着景飞,并不是恋恋不舍,只是很想让他放心。终是再也看不见,她忐忑不安地随着南宫父子进了一间暗房。其实,她的思绪在得知自己可以恢复记忆之后就一团混乱,方才在景飞面前敛藏着,不想让他再担心。如今,她只晓得按照南宫父子的指示行动,服过药后,目光聚在南宫圣手上摇摆的银链坠上,在他仿若来自梦寐的劝说声中,眼皮渐渐阖下……过往却如潮水般狂涌而来,就像久居黑暗的人一下暴露在满室的阳光中,脑海里交替着往日的种种画面,欢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切换的速度越来越快,千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跟着越来越急促,心跳如擂鼓,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就在她认为自己要沉溺其中即将狂潮灭顶的瞬间,模糊听到南宫圣一声轻喝:“快!”接着脑际传来刺痛,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所有的狂乱都嘎然而止,她蓦地睁开眼,一切豁然开朗。
“怎么样?”南宫白急切地询问。
千雪举袖轻轻拭去额间的冷汗,虚弱地微笑:“没事……”正欲再说什么,整个人却软软地瘫了下去……
“嫂子——”南宫白惊慌地扶住她,“爹……”语气中难掩担忧,要是千雪有什么事,景飞非抓狂不可。
“一下记起全部,姑娘怕是有些吃不消吧?”南宫圣笃定地望着千雪,总算松了口气,他终于找到了破解忘川的方法。
“谢谢前辈。”千雪点点头,抓着丝绢的手不禁捂上胸口,心……总算平缓下来。抬眼示意南宫白放心,神情之中却藏不住感动:“我想见他!”
“去吧,我和爹爹不会笑你的。”
千雪闻言,羞涩低了眉眼,再不敢看眼前这对父子。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疾步拉开暗房的门,户外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澄净清明。倩影穿过长长的廊道,清风在两耳掠过,带走交融着甜美与酸涩的泪水。步伐变得轻快异常,最后变成小跑,只有如此方可宣泄自己的心情,她是云千雪,云天筹和傅婉盈的女儿,上官景飞的妃子……一切都结结实实被她握在手中,而不是由别人给予。
在大厅门口,她与满脸疑惑的仇艳波险些撞个正着。
“前辈,他呢?”
“我也不清楚,刚刚只是跟他聊起西燎国丧,然后他脸色一变,人就飞似的出去了。”
“国丧——”千雪一下抓住仇艳波的手,“什么国丧?是谁?”燕烈还是菊若?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愿意听到。
“是熙和皇后,七天前薨逝,今天正是发丧入殓的日子。”仇艳波依旧不明所以,方才景飞的反应和千雪差不多,惊恐过后就是呆怔。就算天皇贵胄、九五至尊也一样会死,有什么出奇的?
千雪脸色惨白,无意识地摇着头,对这个惊天劈地的消息仍是难以置信。菊若死了?七天前……不就是她出逃那天吗?怪不得燕烈会撤兵……原来是菊若……她是为了她和景飞而死的。千雪闭上眼,有一股沉重仿佛要把她压垮了,你如此待我,教我如何承受?又让景飞情何以堪?
景飞……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千雪回过神来,迅速奔往山庄门口,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逝白衣单骑,夹带着悲愤与哀恸,转瞬间就没入了枫林里。
“景飞——”她的呼喊在壮丽的秋风中显得转那么微弱,她阻不了他。她也不是要阻止他,只是想让他带她一起去而已……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她只求跟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而不是自己一人躲在无风的港口无尽等待。上次,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他们才会分离。景飞,难道你还不懂吗?
秋日的白天很短,原本在空中灿烂的白日很快就变得虚弱朦胧,挂在西边懒懒散散的,像是似睡非睡,半眯了眼的老人。风儿萧瑟,扫过道旁枯黄的蔓草,满地凋零,一如景飞破碎的心情。他出来干什么?他要去哪里?记得出门的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菊若!去西燎皇宫吗?他去了,可是菊若不在那儿。满室的白幔飞扬……熙和皇后,谥为“贤”……她死了!
走近皇陵,西风更紧了些,透心骨的悲凉。整齐划一的坟墓,死后的辉煌仍是温暖不了周围的冰冷,草木枯损,荒烟低叹。景飞将马匹拴在枯树旁,极目四望。夕阳尽头,依稀立着一个落寞的身影,看来却依旧倔强而尊贵。他原本暗沉的双眸一下腾起愤恨,倏地闪身朝那个人影奔去。
景飞身上杀气太强,那人仿佛有感应似的,在他停步的瞬间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都恨不得撕了对方的血肉,却是握着拳头极力隐忍。
“终于来了……”唇角扬起邪肆的笑意,仿佛是等待许久的猎物终于上钩一般,燕烈的笑里藏着残忍和噬血的味道。
景飞察觉了,可他并不在意,神情已经恢复一贯的冷淡。目光触及墓碑上朱砂色的文字,痛彻心扉。
“她是怎么死的?”
燕烈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并不回答景飞的话。景飞身形一晃,轻而易举地欺身上前,寒光闪过,手中之剑迅若流星,只眨眼的功夫便架在了燕烈项间。同时,四周一阵骚动,平白冒出一队铁甲西燎侍卫,个个手搭弓箭,指着景飞蓄势待发。
景飞颜色未变分毫,并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燕烈盯着他,并未移开视线,一面却轻轻挥手示意那些人退下。他有足够的自信,景飞不会下这个手!
“她是怎么死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后会更加痛苦。自杀,一瓶鹤顶红就葬送了林菊若的人生,换来你和云千雪的伟大爱情……”燕烈目光一冷,出言毫不留情。
景飞闻言,气急攻心,手上握的剑也随之颤动起来……“哐啷”一声,坠落在墓前的石道上,几乎无力承受这样的指责:“我不信!”菊若的死对他来说是抹不去的愧疚与伤痛,可跟千雪有什么关系?m.
燕烈看在眼里,步步紧逼:“若不是她,你以为千雪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出得了皇宫?”
“所以你杀了她?”
“杀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她虽然是西燎的皇后,可却只有你……能让她不惜性命!”说话间,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燕烈自袖中扬出一方丝绢,直直砸到景飞身上:“瞧仔细了上面的绣字: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1)轻若尘是翰日国有名的才子,为何改‘西南’为‘东南’就不必我解释了吧?她的心从来没有跟着人来到西燎。”
景飞失神地抚过丝绢一角栩栩如生的雏菊,眼前闪过菊若淡淡的笑颜,不忍……人淡如菊,命薄如纸,是他把她推入了如此残酷的轮回里。家道中落,半生萧条还不够,丧母远嫁,芳心苦碎还不够,最终竟是红颜泣血,客死异乡……他在菊若短短的一生里表现得多么残忍?他以为她虽然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坚毅而骄傲,所以,在选择了千雪以后对她几乎不曾再流露过一丝的柔情,因为他知道,菊若不屑于这样的怜悯。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什么也不要给。在一年前的明心殿,她跪在父皇面前答应和亲的时候,景飞就看懂了她的眼神。纵然风雪满天,仍是无畏。也因着这样的眼神,他暗自说服自己,菊若有足够的坚强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她仅有的骄傲。如今想来,当时的念头多么自私,他错了,错了……
看着景飞的心痛,燕烈终于抑止不住内心的快感。哼!他答应菊若不杀上官景飞,却可以让他生不如死。看着今日的结果,竟比让景飞血溅当场更为痛快。他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的心理,有个女人爱他爱到愿意为他而死,而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会非常折磨人。他就是要挑起景飞的愧疚,以后,不管他生命里有多少个女人,但这一个他会刻骨铭心地记得,如影随形,至死难忘。
“还要问吗?需要我描述一下具体过程吗?那天她放走云千雪后就在揽月轩服毒自尽了,临死还求我不要杀你,让你们夫妻重聚。我都答应了……从此,你们再无后顾之忧,爱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去吧……哈哈……”说到后面,燕烈的话语中已经掩不住狂乱与心酸。他觉得自己仿佛不受控制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犹如持刀的刽子手,一下一下凌迟着眼前的灵魂。凭什么上官景飞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千雪是这样,菊若也是这样……
景飞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在燕烈含着恨意的控诉中,胸口气血翻滚,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燕烈踩中了他的软肋,揭开了心底深藏的伤疤,原以为不去碰触就可以逐渐痊愈,没料到里面早已血肉模糊。暮色迷蒙中,他不经意地抬眼,居然看见了千雪仓惶奔来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怎么可以再次出现在燕烈面前……
“你怎么样了?”千雪见景飞神色有异,一下越过南宫白先一步扶住他。
南宫白亦迅速执起了景飞的手腕,很快回应了千雪的焦急:“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导致气血紊乱,并无大碍。”
千雪稍稍放下悬起的心,抬起眉来,正巧与燕烈的眼光直直对上。他恨她!只消一眼就看出来了。忆及那几个月的柔情和宠爱,千雪有些窘迫,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南宫白一直盯着眼前的墓碑,神情沉静而哀恸。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墓碑上,只有那三个大字是触目惊心的,果真是“林菊若”!
“景飞……我们走。”燕烈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多作停留。她之所以追出来就是怕景飞迷路回不去了,所以她死也要陪着他……
“这不是朕新封的贵妃吗?你不跟朕回宫,还能去哪里?”燕烈出言讥讽。
景飞反射性地紧紧抓住了千雪的手。这个动作更惹来燕烈的冷笑:“上官景飞,跟着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林菊若是为你死了,可千雪为了你又少受过苦吗?当初,你一定恨我夺人之妻吧。可机会是你给的,你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让她失忆流产,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里……如果不是撞到修文,她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千雪颤声打断燕烈的话。他够狠!怪不得景飞会被气到吐血。
“我有说错一个字吗?”
看着景飞一脸默认而无语的痛苦,千雪眼中涌上泪意,他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任由燕烈这样伤害?难道他不知道如此的自我作践只会让她也跟着心碎吗?
深深吸了口气,千雪迎着燕烈的注视,傲气凛然:“景飞唯一的错,就是太在乎别人的感受了,这是你永远也做不到的。因为你的心太高……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滴水不漏的保护,跟心爱的人比翼双飞,翱翔万里才是我毕生所愿。如果跟他在一起,苦难是必需经历的,我同样甘之如饴。”
这话说得在场三个男人俱是一怔,滋味各自复杂。南宫白苦笑着低语:“想必菊若也是同样的心思。”
燕烈颓然后退了两步,南宫白说得很对,林菊若的确不曾对景飞有怨,是他利用她的死亡来打击她所爱之人。卑鄙吗?只能说爱上上官景飞的女人都是疯子。
“我们走……”景飞拉着千雪,他不想她再面对燕烈眼中莫名的暧昧与眷恋。
燕烈望着他们的背影,并未阻止。那个女子,那个他曾经含着满腔柔情拥在怀中的女子,竟不曾回头留恋一眼。
“千雪……你对我不公平,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为了你做到……”他声音低哑而温厚,千雪背脊一僵,几乎无力招架。
“你迟了……”她还是没有回头,紧紧反握着景飞的手。
天边换上了一勾残月,惨白如各人的心情。她握住的手没有温度,他的眼底不再清朗,他的心里究竟压了多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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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曹植《七哀》(又名《杂诗》或《怨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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