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上官鸿一走,景飞马上冲进内堂。然后他看见千雪孤伶伶地跪在中间,背对着他,腰板挺直,身形却那么娇弱。他强烈地感觉到了她的那份傲气,隐隐明白方才发生了怎样一段对话。上前俯下身扶着她的肩,她脸上那片红肿刹时烧红了他的眼。
“怎么回事?他竟然……”
因为跪得太久,刚被景飞扶起,僵硬的膝盖一下不受控制,千雪整个人栽了下去。景飞迅速环住她的腰,索性将她抱起。他低眼看着她,千雪避无可避,眼泪夺眶而出,一下搂住景飞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肩上。景飞拥紧她,只觉得苦涩如那滚烫的泪珠,直直流进他心里,整个人仿若身处烈狱。
他抱着千雪出了大厅,往听风阁而去,一面还吩咐呆愣的小紫和晴天晴云:“去御医那儿取些化淤消肿的药,还有……准备一些冰块,全部送进听风阁来。”
“殿下——”赵嬷嬷开口了,“娘娘就交给奴婢来照顾吧,方才您也听见了,圣上有旨,娘娘思过期间你们不能见面。”
景飞闻言,不怒反笑,那笑里没有平日的温和,而是带着讽刺和不屑:“我上官景飞虽说是做了十几年的窝囊太子,可也不曾被奴才命令过。赵嬷嬷,您这个习惯最好改一改。”
千雪不安地看着景飞,赵嬷嬷毕竟是皇上的奶娘,景飞说话这么不客气,怕是不大好吧?
果然,赵嬷嬷很快稳住了骤变的脸色,拦到景飞面前:“殿下息怒。奴婢并没有要命令您的意思,只是在执行皇上的旨意。”
“赵嬷嬷,从明天开始算好吗?”千雪从景飞怀中抬起头来,幽幽地问了一句,语气诚恳但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卑微。
赵嬷嬷望着千雪,竟一点儿也不觉着她狼狈、脆弱,那双坚定而透着忧伤的眸子让人更是不由地怜惜。所谓红颜当如此,连她这个老婆子都不忍,何况是太子?皇上的忧虑不是没有原因的。方才瞧他走得那么急,是不是也怕留下来就狠不下心了?二十年前的傅婉盈小姐,现在眼前的太子妃……傅家出的女儿,一个比一个精致,却也先后搅进了皇家这个是非之地。
景飞见赵嬷嬷再无话说,便一步越过离开。
赵嬷嬷这几十年在皇宫打滚的经验也不是盖的。她带着皇帝拨给她的新宫女火速收拾好宁安宫的副楼追月楼。第二天便把太子妃请离听风阁,安置在追月楼住下。另外,追月楼园子门口还多了两尊门神,都是上官鸿身边的一等带刀侍卫,奉了圣命监视千雪闭门思过的。看来上官鸿是铁了心要整整他们。千雪在追月楼的窗口伫立着。这里是整个宁安宫最高的地方,可以俯视全景。看来竟很像囚禁女巫的高塔呢!不知从这儿跳下去的感觉如何?千雪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
“小姐,你干什么?”小紫的呼喊唤回了千雪的心神,她愣了一下,离开窗台回到桌旁坐下,双目依旧没有什么神采,呆呆地望着前方,却并没有在看什么东西。
小紫转身暗自抹了下眼泪,再这样下去,小姐迟早疯掉。要回去告诉老爷夫人吗?拿了茶水下去换,在门口却碰见了景飞。
“殿下……您怎么?”他是如何进来的?外头不是有侍卫在门口守着吗?
景飞示意她小声些,掀帘看见了坐在那儿发怔的千雪,一时间动作竟僵住了。这还是千雪吗?她往日的明艳、潇洒、肆意……一一掠过眼前,原来,生命在皇宫里是这样枯萎的。望着这样的千雪,头一次,景飞没有感激他们的婚约,是它缚住了千雪的一生。
良久,景飞才有勇气接近她。千雪听得不一样的脚步声,马上转头望过来,眼里尽是惊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我就知道你会来!”呆在这里才三天,但是因为极度无聊,她对声音和气氛的感受特别灵敏。
景飞只觉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话声也是低哑的:“千雪……我们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她会疯,他也会疯掉的。
“我去求父皇……”他不要江山了,这一生只愿与眼前的人儿携手红尘,笑看风云。
千雪抬头定定地望着他:“你觉得父皇可能答应吗?再说……我爹娘怎么办?”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可景飞毕竟是皇子,而她还有父母双亲,哪容得他们如此任性,说抛就抛。
“父皇只是在报仇罢了,他对我爹娘的事一直放不下……不然也不会有我们这段姻缘。如今也只盼他能自己想通,相信我,也许不久他就明白了。”
“这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做法……听来毕竟太渺茫。再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皇位并不是我想要的。”
景飞这话坦白得让千雪有些吃惊,她记得之前他为此谋划了好些年呢。
“起初,只是母后的期望,我以此为寄托寻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后来,有孙妃等人的迫害,让我不得不谋求自保。直至遇见你,爱上你……才渐渐发现,我好像更喜欢轻若尘这个名字呢,众人眼中潇洒如风的才子,终日书画琴棋诗酒花,逍遥得紧。千雪,我现在身边只有你,母后,舅妈,菊若……都走了,我不想……不想再失去。”景飞说到这里,拥着她得力道不免重了几分。千雪知道,他是真的害怕。
“那……我们一有机会就走,好吗?让他们争去吧!”
“好,你等着我。”
……
景飞的这最后一句让千雪心里极为不安,隐隐感觉他好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但是却没有明白告诉她。果不其然,两日后,小福子传来了让她几近晕厥的消息。
“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故激怒了皇上,被派去了东海剿海盗。”
千雪听过,东海那边海盗猖獗,经常打劫过往船只,无论官船私船统统吃下。朝廷多次派水师围剿均毫无所获,反而损兵折将。开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海盗的船只和巢穴,等着大家精疲力竭的时候,那些盗匪就会突然冒将出来给以致命的回击。这么危险的差事……竟然派景飞去办?纵然景飞是武艺顶尖的高手,可到了海上……是生是死也恐怕由不得自己。
“他现在在哪里?”千雪狠命抓着小福子的手臂。
“回娘娘,方才还在收拾东西,皇上的命令是即刻出发,这会儿……殿下本来吩咐不准打扰您的,可是奴才明白他心里肯定还想再见您一次……”
千雪还未听完,就一把推开小福子,疾步奔下了追月楼。
“让我出去!”千雪冷眉对着挡在眼前的两个侍卫。
那两人对看一眼:“娘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们了。”说完,仍旧立在那里,没有丝毫移动的意思。
千雪冷笑:“好,这可是你们逼我的。”回头向屋里唤道:“晴天,晴云,过来帮帮我,若出了什么事儿,我用命帮你们顶着。”
那两个侍卫都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平日看来娇弱的宫女竟然身怀绝技。可方才太子妃也说了,若伤了她们,她用命抵上!这个皇宫里,谁敢要她的命啊?出手之余不免多了几分顾虑。千雪满意地看着这两尊门神被缠住,轻松出了追月楼,直奔听风阁。
总算,在景飞出宁安宫的前一刻喊住了他的背影:“景飞——”那个雪白的背影刹时停下,顿了片刻,仿佛不相信她的出现。待他回头,四目相望,流转的眼波如太息般,绵长而无奈……
景飞微微一笑,伸开双臂等她入怀……又是那样的笑容,干净、温和、自信,仿佛一切俱在胸壑,如今更多了分真挚与坦诚,只属于她的。后来的后来,千雪忘了很多事,可这个笑容却永远清晰地刻在心底,不经意触碰,那痛……仿佛来自前世。
这个拥抱抵得之前的无数次,含着交融的血泪和生命,千雪觉得,此后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他们。
四周静得无语,小福子和赵嬷嬷、晴天、晴云、小紫她们都已经追了出来,但是谁也没有上前打扰他们。感觉到景飞意欲松离,千雪踮起脚尖,双手改搂着他的脖子,火热的唇同时奉上……景飞呆怔了刹那,而后即扣住千雪的腰,反客为主,肆意加深了这个吻。唇舌纠缠,他们吻得缠绵,吻得绝望,仿佛太子会一去不回似的。赵嬷嬷她们为这二人的大胆倒抽了口凉气,可心头涌上的却是莫名的感伤,众人互看了一下,眼里都是泪意盈盈。
“还看什么!都下去做事。”赵嬷嬷最先恢复过来,板起脸训道。众人连忙退下,低头间各自都偷偷拭了下眼泪。
半晌,景飞方松开千雪,在她耳边低低说道:“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自由了。”
千雪一愣,想着景飞不知和上官鸿做了什么交易,那这趟任务比她想的可能更为艰难。她咬着唇,硬是收下眼泪,拼命点头:“等你,等你……”
景飞一走,千雪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枯萎了大半,不用上官鸿的禁令,她也是沉静地呆在追月楼不出门。半月后,旭飞派人通知她,这天是他拆纱布的日子。千雪总算有些精神,旭飞的残疾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无论如何无法置之不理。
然而,她的到访是令人意外的。孙贵妃只是怔了一下,很快便明白其中纠葛,眉间不禁染上一抹担忧之色。她毕竟将旭飞和千雪的感情看得太过简单。而南宫绚……她脸上不欢迎的敌意千雪自然读到了。千雪只是抿唇一笑,并不多想,径自坐下了。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此刻她的心境一片荒芜。
南宫绚瞪了她几眼,便撩了帘子进内堂,留下千雪和孙贵妃在外头等着。两人对望了一下,看见彼此脸上的憔悴,苦涩地微笑。千雪听说了,这半月来,皇上没有再翻过孙贵妃的牌子。失宠……之前的都是传言,这次竟然成真。此刻,她必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旭飞身上了。正兀自寻思着,里面突然冲出一个人来,盈盈笑望着她们,剑眉星目,容颜俊朗如玉。
“旭飞!”厅内两人同时站起身来,孙贵妃更是一步上前伸出手抚摸他已是毫无瑕疵的面容。千雪一手撑着椅子的扶手,一手紧紧抓着帕子掩在口上,双目含光。往日在骏马上神容自信的上官旭飞……终是回来了。
旭飞安抚下母亲的情绪,便迎到千雪面前:“千雪……我好了。”
“好了,好了……”从此,她不必背着那份噬骨啮心的愧疚,从此,旭飞可以重新追求自己的灿烂与光芒。
旭飞见她泫然欲泣,目光似忧似喜,较之以往的明亮飞扬别有一股风情,惹起他心中深藏的爱怜之情。想着一同经历的那场劫难,这才了解自己的遭遇在千雪心里是怎样的痛惜。在这样的目光里,他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不禁伸手欲将眼前的女子揽入怀中轻声抚慰……蓦地,另一只手凭空出来,抓住他的,冰凉,颤抖,他转头望去,是南宫绚。
“你好了,最该感谢的人应该是我吧?”南宫绚仍是自在肆意地笑着,不着痕迹拉开了旭飞与千雪的距离。
“这话说得是,旭飞,你准备怎么答谢南宫姑娘?”孙贵妃也在一旁提醒。
“我……绚儿,你想要什么?在宫里给你搭间药庐?还是……通准你自由出入太医署?”旭飞回神,浅笑着问道。
南宫绚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滞,这些都不是她的心意,旭飞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