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暑假,冯大年来到上海。
在“不晚”安顿下来。最靠里那间,面积小,邻近厨房,通风也不好。冯晓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间可以单住,弄个大的宽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着也扎眼。再说他初来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没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来。“姐姐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十来个人住一间,连走路都要踮着脚。不是也过来了?”冯晓琴叮嘱他,“刮西南风不要开窗,油烟味会飘进来。”他苦着脸:“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没了嘛,二姐一个人住。”冯晓琴道:“男女有别。你小个五岁,还能跟她挤一挤。”他道:“你们俩睡一间,我跟我外甥住。”冯晓琴忍住笑:“好啊,你来吧,他睡觉喜欢踢被子,一晚上起码给他盖三次,还有喝水和撒尿,统统交给你了。”
冯晓琴带他去见顾士宏。“叫人。”脖子后推了一把。他憨憨地叫了声:“伯伯。”顾士宏打量他,对冯晓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脱是像。”拿了一只红包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冯晓琴又推一下冯大年,“快谢谢伯伯。”他依言道:“谢谢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里游移。顾士宏微笑着,心想,这孩子比他两个姐姐要老实。
小老虎白天没提,晚上问冯晓琴:“妈妈,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冯晓琴回答:“不知道,也许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问:“他不上学吗?”冯晓琴随口道:“他不喜欢上学。”小老虎沉吟着,随即扯冯晓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欢上学。”冯晓琴一怔,“他不是读书的料。你比他聪明。”小老虎谦虚道:“我其实也很笨。”冯晓琴停顿一下,点头,“好呀,等小学毕业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来上海,你去安徽。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交叉换位。都离爹妈远远的,省得看了窝火。”倏地,提高音量,“——还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妈妈一眼,识相地打住:“哦。”
冯晓琴开始为冯大年规划。个人意愿是首要的。她问他,喜欢做什么。冯大年想了一圈,还是茫然。先民主后集中,冯晓琴便替他拿主意:“当厨师怎么样?上海饭店那么多,不怕找不到工作。”冯大年说“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学不好。”冯晓琴道:“好不好,试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别学你姐夫,硬气一点,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点骨气来。他好歹还是上海人,再不济底子摆在那里,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外来妹。你有什么?将来找个非洲老婆,两口子一起捡垃圾吗?现在连捡垃圾都要掌握技术了,知道分类是怎么回事,否则在湿垃圾里捡易拉罐,捡得眼睛瞎掉也挣不了几个钱。”冯大年听得滑稽,咧开嘴,瞥见姐姐一脸严肃,立即低下头,“——我知道了。”
附近报了个烹饪班。与阿姨妈妈们挤在一起上课。冯大年上了两天便叫苦:“那种是专给老年人开的——”冯晓琴顶回去:“小年轻都在正规学校里上课呢,语数外,你去不去?”冯大年哭丧着脸说:“我学了这个,将来结婚,做饭肯定都是我的事。”冯晓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教人享福的课程,要是有,就帮你报一个。”
冯大年的个性,有些像顾磊。让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话,再怎样,冯晓琴还是要交代:“——那么多人来上海,想的都是能过上好日子。否则也不来了。可事实上呢,失望的总比满意的要多得多。这是大实话。你努力归努力,心态也要摆正。再怎样,有些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能被人伤,也不要去伤人。这是底线。否则就乱套了。那些什么‘身不由己’‘在所难免’的话,我听都不要听。路是自己走的。你去听杀人犯临死前忏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样讲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则也要遵守。姐姐是过来人,这些话你记在心里。”
他哦了一声。冯晓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完全听进去。或者说是没有足够重视。就像还没学会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动作。其实是忒早了些。冯晓琴面上对着他,话却是说给冯茜茜听。茜茜就在边上。姐弟仨下馆子,吃川菜。毛血旺还有沸腾鱼片,冯大年喜欢。敬酒、送礼物、说鼓励的话。仪式感不能少。冯茜茜给他买了个华为手机,“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姐也送了我一个手机。这叫革命传承。有问题找大姐,大姐比较牛;想骂人找二姐,二姐脾气好,怎么骂也不会生气。大姐是我们的榜样,不被人伤,也不伤人。这是境界。二姐说的话,你可听可不听,大姐说的话,一字一句你都要记着。能背下来最好。”
冯大年朝她们看去。察觉两人的异样。
“你们吵架了?”他问。
“没有。”冯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
冯晓琴又说起相亲的事:“建议你试试,有一个还是不错的。吃顿饭,随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买单,没损失。”
“时间就是金钱。”冯茜茜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