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看出赵暄和脸上闪过的微恼,她有个可能连自己也没发现的坏习惯,但凡心虚或者心情不妙的时候就爱揪衣服下摆。
泳衣没有下摆,赵暄和就用指尖钩着两侧垂下的绳结。
沈长风看着她轻笑:“你之前可一直喊我沈医生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沈医生”三个字被沈长风低沉沙哑的嗓音刻意咬重了。
赵暄和瞪大眼睛,十分惊奇:“沈长风,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伸手在男人面前晃了两下,却在半空中被截下,沈长风一只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去碰她脚踝,沉声道:“刚刚看你扭了一下,有没有碰着?”
“没有!”赵暄和往后一跳,恨不得落荒而逃。她现在更坚信今晚的沈长风十分奇怪,以往像这种亲密的举动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我看看。”沈长风不死心还要弯腰。
想起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赵暄和赶紧去推,做贼心虚般往后缩了缩脑袋:“真不用,没扭着,能蹦能跳。”
沈长风没勉强,直起身,松开握着女人手腕的手。指尖的柔软触感还在,他有点不自然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赵暄和快被这古怪的氛围折磨死了,她恨不得飞奔回家翻翻同学录,看看眼前这个沈长风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如果他不是故意逗弄她,那只剩下一个可能。
赵暄和心里的那个微小奢望快速抽芽,不,不能再想了!
赵暄和只想快点离开,已经语无伦次到毫无逻辑了:“不好意思哈,我现在有点事,我突然想起来刚刚徐时喊我去改个稿子,社里最近工作有点多,我得去加班了,我还要去吃晚饭,我得走了……”
她絮絮叨叨,迷茫着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沈长风友好地替她掀开帘子,叮嘱她:“走路看着点,我不是回回都能在你对面。”
赵暄和险些一个踉跄再次绊倒。
徐时已经跟几个同事换好衣服在大厅里等着了,没一会儿便看见小跑过来一道身影。
“跑什么,小脸煞白煞白的,见鬼啦?”徐时优雅地跷着腿,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可赵暄和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你现在什么也别问,我自己都乱得很。”她主动告饶,“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徐时善解人意地点头:“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怕你溜了不成?”
因为第二天要组织外出烧烤,不少人已经回房间睡觉去了,剩下几个熟识的叽叽喳喳聚在一块唠嗑。赵暄和与徐时两人说话声音低,一时谁也没注意这边气氛微妙。
徐时没再逼问,兴致勃勃地抬头朝人群道:“玩什么决定了吗?”
徐涛转身招了招手:“你们快过来!游戏定了,可刺激了,你们来听一听。”
被围在圈子中间的是龙吟社的一位新人编辑,负责古风小说。小姑娘是个资深女文青,此刻绘声绘色道:“讲个应景的吧,从前有座山,有位猎户姑娘住在里头,一天白衣书生来山里采药,两人一见倾心,那可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旁边立马嘘声一片:“讲重点!讲重点!”
“行,后来书生惹了事,官府的人追杀他,他再次逃窜到山上,与姑娘成了婚。”
徐时侧眼瞥了下赵暄和,发现对方已经差不多冷静下来,正认真地听那小姑娘漫天胡侃。
“时日一久,书生对山中日复一日的日子开始厌倦。恰巧那年科举,书生便辞了姑娘下山考试去了,承诺一旦及第就过来接她。”
“按着故事走向,必定是个悲剧,不是负心郎就是佳人早逝。”大家都是看稿多年的前辈,听了前半段大体已经猜出故事全貌。
“是啊,书生娶了京城漂亮千金,怕前尘往事被揪出来,派人暗中回山去杀猎户姑娘,可不料杀手去的那夜,书生在家离奇暴毙。”小姑娘眯着眼神秘兮兮道,“最最奇怪的是,书生死后,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什么荒山,更别谈什么猎户姑娘了……”
“那这跟我们今天的活动有关系吗?”人群里总算有个没被带跑的,举手发问。
所有的目光再次转向圈子中间。
小姑娘一耸肩,无辜道:“没有哇,就是应景,随便一说嘛。”
“嘁!”
众人一哄而散。
赵暄和被逗笑了。
“哎哎哎!”小姑娘着急了,“别急着走哇,其实也不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不是说玩冒险游戏嘛!我这是在给你们制造氛围!”
“你就胡扯吧!”有人笑着骂。
嘻嘻哈哈半天,最后还是定了原先讨论的冒险游戏。徐涛念着比赛规则:“先分组。大家看一下手里的签,抽到相同号码的两人结伴,规则是到达地图中指定位置,把小组旗插在中央空地上,拍照为证,最后赢得第一的队伍有两百块奖金哦!”
晚上往山上走的确考验胆量,赵暄和不是个图刺激的性子,本来都做好回去睡觉的准备了,但徐时听说是个冒险游戏立时精神抖擞,硬要她陪着玩两把。大家兴致正高,她也不能扫兴,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字条分发下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寻找各自队友。
“我是七,你呢?”徐时把手里的字条展开,问赵暄和。
“我是四。”
正说着话,徐涛跟宋之佳并肩走过来:“看来我俩的搭档是你们俩了。”
徐涛抽中的七,宋之佳把一张写着大写的四的纸张在手心展开,笑吟吟地说:“我跟暄和一队,还要请暄和多担待。”
徐时挑了挑眉,目光不善,扭过头问徐涛:“我现在反对以抽签方式组队,还来得及吗?”
“徐姐,发扬游戏精神啊。”知晓徐时跟宋之佳不对付的徐涛笑得万般无奈。
赵暄和也赶紧拉了徐时一把,轻声道:“玩个游戏而已,你不是想玩游戏的吗?走走走。”
赵暄和把人推到徐涛身边,徐时哼了声,抬脚便走。徐涛因为担心两个姑娘结伴会有安全方面的隐患,于是又嘱咐了她们两句,才赶紧跟着徐时离开。
时针指向九点,四周漆黑一片,酒店金碧辉煌的灯火离得越来越远。
走了一路,一直沉默的宋之佳忽然出声喊住她:“暄和。”
赵暄和:“嗯?”
“你跟徐姐关系很好哇。”宋之佳笑了笑,露出点少女的天真模样,她轻轻踩过地上的枯枝,“她好像很担心你跟我在一起似的。”
想起徐时跟自己说的话,赵暄和有些尴尬,不自在地遮掩道:“徐时平时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你和她慢慢相处,会发现她是个挺好的朋友。”
“是吗?”宋之佳扯了扯嘴角,打着手电筒继续往前走,可才抬脚走开两步,她却忽然停下步子,拉住赵暄和的手臂,压低声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赵暄和赶紧凝神去听,可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在黑暗中什么也瞧不清。她神经紧绷,努力维持镇定:“没听见……是什么?”
宋之佳有点恐惧,手收紧,压低声音说:“好像是脚步声,就在附近,我也不太确定,风声太大了。”
风吹过,仔细听还真有一丝杂音掺在里头,赵暄和飞快道:“别怕,我们赶紧往前走,走快点。”说完,她率先大步往前走,这时宋之佳却像被吓破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站着做什么,赶紧走哇!”赵暄和扭头催。
宋之佳苦着脸:“暄和,我腿软,使不上劲……”
“我来拉你。”
宋之佳摇头:“不用,你走慢些吧,我在后面跟着。”
赵暄和心急如焚,她不敢确定那脚步声是不是宋之佳的幻听,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离开为妙。但宋之佳的掉队让她心里闷着火气,还又不能把人丢这儿不管,天知道她也很害怕呀!
赵暄和扫了眼四周,咬了咬牙道:“你跟紧些,遇到情况或者跟不上了直接喊我。”她慢下来,挥着手电筒往前方黑暗里照了一圈。
晚风呼啸,在静谧的夜色里,赵暄和积压的慌张与恐惧渐渐在心底沉淀,没走一步高跟鞋都陷在松软的泥土中,好像地下伸出一只大手要拖着她往深渊里坠。她喘着气扭头:“宋之佳,你看一下……”
然而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她顿时变得迷茫无措。
身后无边的黑暗里,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赵暄和这一辈子就没遇过什么挫折,家庭美好,父母和睦,成绩也不错,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只有那么两件。
一是高三那年跟沈长风不欢而散,想说的话不曾说出口,但那只能称为年少时的求而不得,再惨也是美好青春中的一笔。
另一件是她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摸爬滚打好多年也没有什么起色,直到现在才看见曙光。
写了无数狗血情节,她死活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沦为狗血情节的实践者的一天。
宋之佳竟然明目张胆地阴她。
夜风簌簌,无措跟惶恐再次席卷赵暄和。
徐涛安排搭档时给每支队伍发了张地图,是来度假村必备的攻略,上面详细标注通往山顶以及下山的路,可现在,地图被宋之佳带着一起跑了。
赵暄和摸出手机,没有信号!
心理彻底崩溃,什么破第一,她此刻一点儿也不想要,她只想赶紧下山。
山上开始起雾,月光朦胧,星光暗淡。
赵暄和喘着气开始狂奔,手电筒挥舞出狂乱的光柱,切破雾气,笔直往前。跑得猛了,脚踩到枯枝,她就这么摔倒在地,手电筒飞出去老远。
有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此刻脑海中慢悠悠地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她鼻头一酸,突然好想他。
她想沈长风了。
赵暄和拖着身子挪到树下把整个头埋进膝盖之间,头发披散,紧绷的肩膀开始抖动。
酒店门口,其他队伍到齐了,只差赵暄和跟宋之佳。
所有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讨论路上的趣闻。
等了一会儿,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宋之佳脸上灰扑扑的,衣服上也沾了无数泥点。
一见到大家,她眼泪一下子滚下来。
“怎么回事,摔了一跤吗?”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发问。
徐时本来兴致勃勃地靠在门口给赵暄和编辑消息,她跟徐涛的组合特别给力,半个小时就下来了,是第一。
宋之佳苦着脸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等看清楚她是一个人时,徐时脸色瞬间一变,挤开众人揪住她的手臂:“赵暄和呢?她人呢?”
宋之佳哭着拼命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跟暄和走散了,我就想着她会不会先下来……”
“地图呢?”
“在我这儿……呜呜呜,徐姐,怎么办,我不知道暄和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谁还能知道!”徐时气得身子抖动,抬起的手就要照着女人的脸来一下,却被徐涛拦住。
“别着急,我们所有人上去找,总能找到的。”
“你看不出来这女的在阴赵暄和吗?”
徐涛:“徐时!”
酒店门口乱成一团,经过的客人频频回头打量。
周继光跟沈长风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这番景象。
周继光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沈长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看见正中央虎着脸的徐时,再找了一圈,脸色慢慢沉下来。
随后周继光就看见沈长风快步过去。
徐时还在骂,沈长风的声音打断她:“赵暄和呢?”
他的第六感是赵暄和出事了,因为徐时的表现十分激动,恨不得扑上去把对面的人撕碎。
果然,徐时指着宋之佳鼻尖冷笑:“她!她把暄和一个人丢山上了!现在电话也打不通。”
沈长风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下一秒,人已经冲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徐时在身后喊。
“山上。”沈长风头也不回。
他走得匆忙又慌乱,徐时连忙抢过宋之佳的手电筒跑过去塞给他:“暄和交给你了,我在这儿等,也许她自己找回来了。”
“好。”沈长风拿过手电筒就走。
赵暄和缩在树下,尽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冷静了会儿,她站起身捡起手电筒找路。
夜里的路看在眼里几乎一模一样,建设许久的信心再次以退潮般的速度消下去。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又走了十来分钟,她又在一棵树下坐下休息。
实在走不动,那就等人来找,徐时等会儿肯定能知道她没回去,对,不用怕……
赵暄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分析现状,她捡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罗列各种备用方案。
写了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出声喊她。
“赵暄和。”
是熟悉的嗓音,不过很是沙哑,甚至有点抖。
朦胧月光下,那人靠近,轮廓熟悉。
她就这么僵住了。
“赵暄和……”沈长风打着手电筒,站在她身前半米处,微微俯身看她。
赵暄和仰着头望向他,眼底越来越酸涩,本来酝酿发酵得几乎下一秒就要爆发的委屈与无助,就这么沉溺在他黝深的视线里。
她丢了树枝,拍干净泥土站起身,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沈长风,你的手电筒快没电了……”
“我知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山就这么大,总会找到的。”
他慢慢垂下眼帘,低声道:“别哭了……”
赵暄和在最害怕的时候没落泪,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
沈长风替她抹干净眼泪,长臂一揽,将人小心地护进怀里,哑声道:“不怕了……”
“沈长风,我刚刚摔了一跤,脚疼。”怀里的人哽咽出声,泪水浸透他的衣服。
“上来,我背你。”他蹲下身子。
将人背好,沈长风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背上赵暄和打着手电筒,堪堪能照亮脚下。即使依旧置身黑暗,她一颗心却平静下来,看着男人宽大舒适的背脊,她的脆弱和无措刹那消失无踪,内心安定又踏实。
赵暄和忽然又想起什么,垂在两侧的脚轻轻踢了下沈长风的小腿,问:“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沈长风的声音闷闷的:“别乱动。”
片刻前还在哭的人,转眼间又活泼起来。想到这里,他嘴角一点儿一点儿扬起来,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哦。”赵暄和又轻踢了他一脚。
“听。”
赵暄和重新高兴起来。
下山的路反正又长又寂寞,她就靠在沈长风背上将那小姑娘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讲完,她兴致勃勃地发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啧,你真的太闷了,你现在怎么这样啊?”赵暄和手里的手电筒彻底熄灭,她重新打开另一个。
光线再次亮起的时候,沈长风说:“那个书生一定会后悔。”
“是吧,我也觉得。”赵暄和哼了声。
沈长风停下将人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前。
月色洒满林间,也不知是谁的心跳乱了节奏。
赵暄和不敢贴沈长风太紧,夏日衣衫薄,她担心自己悄悄生出来的小思绪会通过心跳偷偷告诉他。
她侧头无声地笑。
此次山行,没有遇见什么红衣美艳的猎户姑娘,却遇见了故事的另一面。
白衣书生跨越艰险山路,像天神一样降临在她面前。
温柔夜风里,他俯身朝她伸出手,拉住,再也不想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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