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就是九月二十五。
先皇后忌日。
圣上迈进金銮殿时,肉眼可见情绪不高,朝臣们恭谨行礼,一桩桩议论着朝堂大小事情。
没有人提皇太子,没有人没事找事,一切都井然有序。
与昨日、甚至前日的早朝截然不同。
不管是存了何种心思,能站在金銮殿里的也没有一个真傻子,纷纷避开了在这一日里惹圣上厌烦。
也是难得的,圣上不用听他们或义正言辞、或小心试探,不过他也很清楚,也就这一天罢了,等明日再上朝,依旧是各种争议。
虽没有解了李邵的禁足,不过下朝之后,圣上还是去了一趟东宫。
李邵没有迎出来。
圣上是在库房那儿看到他的。
李邵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脚边摆着各种工具,专心致志到连圣上来了都不知道。
郭公公与圣上行礼。
曹公公问他:“怎么回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郭公公道:“殿下在修东西,修损坏了的先皇后的遗物。”
闻言,不止曹公公一愣,圣上亦惊讶。
“邵儿?”他唤了声,李邵似是没听见,他就又叫了一声。
李邵这才回过神,抬头见明黄色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他笑了笑,“您怎么来了?”
圣上走过去,看着他手中那木盒。
的确是先皇后的遗物,乌木盒子,没作什么精美雕刻,在皇家属于特别朴素之物了,但先皇后活着的时候挺喜欢,平日放在博古架上,里头装些有的没的的小东西。
圣上会把它赏给李邵,是因为那盒子曾装过一枚石子。
那时候他们还在六皇子府,先皇后午后园中散步,脚边忽然滚来一枚圆润的小石子,她心血来潮捡了,也是那个下午,请脉的御医诊出了她的身孕。
她怀的就是李邵。
那枚让她欢喜的石头就装进了盒子里。
圣上前回就知道,他赏给李邵时、石子还在盒里,但如今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被磕碰过,盖子打开、石子滚落,把盒子捡回来的人根本没关心过细节,就这么盖上盖子算数,而盒身上也留下了磕碰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圣上问。
刚郭公公说过,但他想听李邵说。
李邵哂笑:“修盒子,这盒子的磕碰不算厉害,儿臣想重新打磨一下、再上新漆,不能说修得天衣无缝,但看着会好些。”
“你自己修?”圣上又问。
“是,”李邵点了点头,“那些损坏的东西各有各的工艺,儿臣几乎都没有学过,匆匆上手只会适得其反,也就只能弄点最简单的木匠活,宫人里有擅长这个的,儿臣向他请教了。”
圣上眉头稍稍舒缓了些。
还行。
起码没有异想天开到去把缺了口的瓷器黏上、亦或是去把断了线的刺绣补上,要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养的是皇太子、还是工匠。
“这盒子修了多久?”圣上问。
似是感觉到圣上没有生气,李邵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些:“这木盒是今天翻出来的,前几天修了个插屏,那插屏的腿断了,儿臣给它接上、打磨了下,这会儿晾着漆。不过它上头的刺绣染了,儿臣无能为力。”
李邵说完,郭公公忙指了指角落避光处:“就摆在那儿呢。”
圣上走过去细看。
他记得这插屏坏了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起码是能立稳了。
他甚至蹲下身去看那修好的脚,手艺不算精细,但看得出来,动手的人也算仔细认真了。
曹公公扶了圣上一下。
圣上站起身,伸手问李邵要那盒子。
“这个还没打磨好,父皇您小心刺着手。”李邵递过来,提醒道。
圣上看了眼盒子,又看李邵的手。
木匠工具都容易伤手,李邵手背上似是被刮着过,留下了一道红印子,指腹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口子。
“陪朕到里头说会儿话。”圣上道。
李邵应下,又与指点他的宫人道:“都先放着,等我回来继续,不许替我。”
那宫人自是答应。
父子两人入内殿,曹公公跟上去伺候,心说今日的气氛比之前那次好太多了,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饶是如此,曹公公也没有留在内殿,奉茶之后就退了出来。
圣上坐着,这一回,他让李邵也坐下了。
“怎么想到去修你母后的遗物?”抿了口茶,圣上问道。
李邵笑了下,显得有些拘谨:“那天您说了很多,儿臣都听进去了。
儿臣确实想错了、也做错了很多事情,让您失望了。https://m.
您那日说,让儿臣自己多想想,儿臣就一直在想,也回忆了很多少傅他们说的话。
可脑袋里东西太多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很难一时间想清楚,儿臣就想,可能手里有点事情做,思路反而会更清楚,于是儿臣就想到了修一修母后的遗物。
不瞒您说,确实是个好办法,儿臣做事时心特别静,思考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这样也挺好,能让儿臣领悟父皇的教导,也能感悟母后。”
这番话说得格外恳切,圣上深深看着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朕说过,”他道,“朕就怕你想不明白,邵儿,你若能想明白,朕是最高兴的。”
“儿臣知道,”李邵道,“儿臣弄出这么多事,您最为难,以前是儿臣想法太简单了,跟着少傅他们念书,又跟着师傅学骑射,哪怕去了礼部观政,心思也散着,以至于从来不曾停下脚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您罚儿臣禁足,这几个月里,儿臣也是稀里糊涂的,没有珍惜这个机会。
现在知道轻重了,儿臣想再东宫再待一阵子,再认真想一想。”
圣上笑着点头。
若邵儿今日依旧说出那天那样狂妄的错话来,他当真会无比失望,可邵儿说的话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精巧词句,邵儿说得很直白朴素,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比起任何豪言壮语,圣上亦确实喜欢“平铺直述”。
真切也实在。
“等下去院子里,朝着西边,上香、磕头。”圣上道。
西边,是定国寺的方向。
李邵颔首:“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已经让郭公公备了供桌。”
果然,院子里都摆出来了,供桌向西,上头果子糕点,香炉摆着,桌前摆了蒲团。
圣上与李邵一道出去。
李邵接过三支香,在蒲团上跪了,认认真真行礼。
他也没给先皇后念叨什么“心路”,就仪态极其端正,大礼之后,郭公公把香插进了香炉。
李邵没有起身,又另接了香:“这是给诚意伯夫人的,那日若非她大恩,也没有儿臣的今日了。”
与圣上说完,他便继续行礼。
进香后,圣上又把李邵叫去内殿。
“朕让人去看过徐简,”圣上道,“他的伤恢复起来很不容易,这些时日人都消瘦了很多。”
李邵抿了下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