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凡事皆逃不过两个词:知难行易,知易行难。
可是在一件事上凑齐这两项,就只能算是偶见了。
两桩异骨浮尸案并作一樁,惠和坊中十八具在于知难——初次遇见骇状,谁都无与之有关的头绪,在一片混乱中,抽丝剥茧之下,此案才有些眉目,而得知惠渠一事后,无论调查尸首还是案发地,一切都是现成在一处的。
而横尸洛水河岸的数百亡魂,知——过于容易,一切就摆在眼前,只需看则已,且有惠和坊一事在先,因此不需太多深入思考就能明白发生何事;而行——实在太难,无论是与之大有相关的案发地吟天殿,还是想要细查一番的尸首,要么找不到办法进去,要么受困于数量和即将运往之处。
渔童无意之间的一句话,让局面有了些许变化,本已在打退堂鼓的众人开始活跃起来。
就连已经面对数不尽的户籍名册多时,陷入深度疲惫、愁眉不展的裴谈听闻对岸兵士带来的消息以后,也振奋许多,很快着手翻找起静仁坊的户籍来。
很快,渔夫一家所有人的相关都现于纸上,负责户籍清点的大理寺主簿,携录事一同将渔翁的一页找出,誊写下来,交于裴谈手里。
裴谈拿到之后,审慎浏览一番,确认无误后,转而对魏沛说,“将此一份带往南岸,命彼岸凡识字会写之人,誊抄足量份数,由大理寺、户部、吏部主簿、录事在岸边协同,与整理尸首之武侯、兵士,仔细核对各具异骨浮尸之状,试将此人寻得。”
“此人年过七十,为渔户,右侧手臂有一节断骨,以我之见,若被窃且弃于洛水两岸属实,则在数百具中定不难寻,唯多花费些功夫耳。”
裴谈叮嘱完在场所有人,还不忘假意向韦巨源询问,“裴某如此安排,得当否?韦相可有他事要命众人?”
韦巨源在宫中苦情一番,却不得圣人、皇后、静德王悯恤,反倒给虽未第一时间至现场,却同样忧虑挂心、折腾了一夜的自己添了这许多要做的事。
离宫之时心中怨念不止,在南岸、北岸将旨意传达之后,带着一帮临时从各处衙门拉来、各执己见的官吏们,开始面向眼前的繁杂。
焦头烂额之中,正愁没有可将手中之事接过去的人,此时未想到裴谈竟在一旁安排开了,心里郁结多有缓解,连声赞叹“裴公安排得极妙,大理寺得裴公主理,堪比前朝狄卿”。
如此情形下,两人都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为何。一人称誉,一人受用,有何不妥,毕竟言语不用花去真金实银,只需嘴唇相碰,便能得到如同用钱财一般的效果。
且正因裴谈将眼下的事接了去,韦巨源才能安坐在阴凉处,仔细回味静德王在退朝之时,刻意与自己并肩所言之事。
彼时圣人对韦后说到该用药,随他去后,明堂之中朝臣陆续离开,此时的韦巨源才站起,“瞧把咱韦相吓的,宫外究竟如何?场面真骇人?”
“静德王!莫要取笑下臣了……百十具尸首又如何,前一年兵变,玄武门内那血场还是下臣领人前去收拾的,只是今日洛水岸上,遍地的异骨尸首,静德王知那异骨……”
“异骨?我可不知何异骨,方才殿内唯二提及异骨的,其一为你,其二为——”他双手交叉,向身后明堂一拜,“韦后所言,她与圣人知城中有异骨之症。我武三思可是听她所言,才知城中竟出了这般异病。”
武三思脸上浮出诡异的表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极力在忍住嘴边的笑。
不知该用何神色面对他的韦巨源,只好假意赔笑。
但见身边来往群臣仍在身边缓慢向四处行走,李多祚经过两人时,还投来了不屑的目光。
韦巨源此时顿悟武三思所作言语与语气忽然变得如此莫名其妙的原因,继续赔笑,顺理成章地接过他的话往下大声说到,“诚如静德王所言,二圣似早知异骨之症一事……”
武三思对韦巨源总算表现出对自己话有所明了,言语之间更加直白,“圣人、皇后早知有此事,哪怕不于人前言语,如何也会提醒宫中禁兵多加防备才是,由此足见,右卫敬大将军,”他的笑中充满邪气,将最后六字咬得格外重,“其平日未有对二圣留意许多,而今命案还在其次,若眼下疫病传至城中各处,到时受祸者又将几多。此时专心应对疫病,方为正道矣。”话里话外再次嘲讽了“将异骨疫病当案子破”的敬诚。
这些言语自然一字不落地传至李多祚耳中,他手上五指似在掌中被捏得嘎吱作响,可在武三思的明嘲暗讽里,却找不着反驳之处。
遑论韦后在殿上怂恿圣人接受东都城中数百异骨浮尸为疫病,就连李多祚自己在细听过韦巨源的口述后,对此事同样存疑——谁能无凭无据地相信城中一夜之间,有人收集了数百具异骨尸首投入洛水之中。
但所谓疫病之说,亦无法自圆,是何种理由才能让数百异骨缠身之人,成群作队地齐齐倒在洛水岸边。
李多祚自知没有将事情捋顺的头脑,若要与武三思、韦巨源这般惯逞口舌之利的文官做言语之争,必然占不到什么好处,而李多祚作为势弱的显唐之人,也无太多逞口舌之快的底气。
他此时最想要做的,是驾马往宫外直冲出去,亲眼看看洛水与惠和坊眼下之状,然后立于敬诚之前,亲口亲耳从他处得知敬诚所知的全部事项。
而羽林军首领职责所在,无法随意朝宫外去,李多祚越往深里想,越觉无法可施,只得怒而拂袖而去。
待李多祚离开,武三思在韦巨源面前换上另一副面孔,“你这田舍子,昨晚惠和坊一事既出,缘何不当时就去?!”
“下臣彼时思量,异骨一事早有耳闻,而敬诚、裴谈又是细致、审慎之人,实恐相处过久,不加留意,将所知透漏了去……”武三思步速极快,韦巨源几近小跑才能跟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几字一顿。
“田舍子,真气煞我,”武三思脚步慢了下来,“两处浮尸确皆身长异骨?”
“裴谈携有三具,未及往大理寺送,以下臣见得,身周异骨千真万确。”韦巨源低头走路,险些超过武三思身前,连退几步。
“异骨、浮尸……”武三思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就算皇后与我今日在殿中调和,吟天殿一事未必能如愿瞒住太久,”武三思停在明堂下台阶一侧,“今晨你于洛水北岸,可见了道术、道德两坊之中有道士出外搅局?”
“得见,足有二三十人之多……”除此之外,韦巨源说不出太多相关的话,因他其实本应是不知的,“所幸”第一时间见源氏姊弟二人从河中撤回南岸后,立马往敬诚处赶,正巧瞥见一群道士在军帐旁不远,口念《清静经》席地而坐。
“是我一早所派,”武三思与韦巨源的反应截然相反,显得十分轻描淡写,“怎么,我连你那拙劣不已的‘吟天已危’都能悟到,找些道士去搅局又有何难?”
“自然不难,只是下臣愚笨,不解静德王此举深意。”韦巨源言及此时,甚至叉了手。
“田舍……以敬诚、裴谈两人正经模样,你以为他们需几时能探明异骨浮尸与吟天殿相关?若不找人去搅扰,此时你我就不是站于此处商量对策,或是在群臣面前自证清白了。”武三思卷起袖口,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