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亿兆百姓无知无觉之处,在文武百官的眼前,更是在商如意的心里,轰然崩塌!
被拉下龙椅,踉跄着走下天墀的楚成斐,突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被抽走了一般,哭泣的声音瞬间止住,甚至有些几分茫然的抬头看着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悲凉凄楚的太后,再回头,看了看那不再属于自己的龙椅。
他慢慢的站定,终于长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百官中走出了一个佝偻的,形容枯槁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走到太后的面前,然后慢慢的跪地叩拜。
口中沉沉道:“多谢——太后!”
是纪泓!
他的眼神,是无以复加的悲凉,对着江太后慢慢的叩拜下去,不知这一刻,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初,那位他几乎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帝王,如果能阻止他,如果能好好的辅佐他,是不是今天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这个问题,在这一刻,也几乎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但,只是虚妄。
他这一拜,才是真实!
虽然只是一个颤颤巍巍的,几乎不带任何力道的动作,却在这一刻,在朝堂上投下了一块巨石,随着那无形的涟漪不断的往周围散开,站在太极殿上的群臣也跟在他的身后,相继朝着太后拜倒。
“多谢太后娘娘!”
“多谢太后成全!”
“多谢太后!”
听着这仿佛声震九霄的呼声,江太后原本破碎的,仿佛也被这一刻的震撼激起无数涟漪的眸子终于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着看着纪泓,再抬头,看向最后一次朝着她叩拜的文武百官。
和百官中,面色冷峻,若有所思的宇文晔,还有神情惘然的商如意。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淡淡的微笑,只对着纪泓一抬手。
纪泓慢慢的抬起头来,才看到太后的手中,原来还握着一份文书,他急忙双手接过来,展开一看,顿时又一惊。
那,竟然是早已经草拟好的,退位诏书!
纪泓睁大眼睛看着上面朱砂所写下的一字一字,渐渐的,两眼也被那字句染红,他抬起头来,老泪纵横的望着江太后,却见江太后淡淡一笑,用沙哑的声音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
纪泓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了大殿中央。
所有的文武百官,也在这一刻纷纷转身朝向了他,只见纪泓展开了那份诏书,抬起头来,用苍老,却浑厚洪亮的声音大声诵道——
“朕即位至今,天下荡覆,民生倒悬,幸祖宗之灵,苍天庇佑,大业王朝危而复立;然朕德行平庸,难感天地,故战火不平,疫病不止,累及百姓,朕之过也。自省与社稷无方圆之设,待子民无尺寸之功;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盛国公。”
话音一落,商如意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麻。
虽然天空清朗,万里无云,纪泓念罢最后一個字之后,整个太极殿上也没有一声咳嗽喘息,安静得仿佛整个世间都陷入了一瞬间的虚无和空寂当中,但,她却感觉到,一记惊雷,在这一刻轰然炸响。
整个人,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雷电击碎,化作齑粉,飘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剧痛,才让她找回了神智——
她发现,自己刚刚忘了呼吸。
她真正切切的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当初在她的身体里,那场生死相搏,是真的;虞明月的记忆,是真的;宇文渊的登基为帝,是真的。
那么,宇文愆……
想到这里,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另一边班列中的那个熟悉的,俊逸的身影,此刻,也有更多的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可他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慢慢的抬起头来,望向商如意。
“……!”
目光交汇的一刻,仿佛又有一道雷电,击中她的后背,商如意立刻低下头去。
这些,只是一个开始。
还有更多的真相,不论她想或不想,愿与不愿,都会在人生的道路上等着她,更会躲藏在荆棘险阻之后,如同恶虎凶豺一般,一个一个的向她扑过来。
想到这里,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而周围,也相继响起了这样深呼吸的声音,显然,刚刚随着那退位诏书的诵读,窒息的,似乎也不知她一个。
甚至连纪泓自己,再慢慢合上诏书之后,也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道:“请,大丞相!”
这句话,才像是一道真正的惊雷,彻底的在太极殿上炸开,所有人都有一点被震得有些神魂惊荡,但下一刻,或欣喜,或放心,或贪婪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又将他们的神智全部拉了回来,立刻,便有人转过身,朝着打开的太极殿的大门。
“请大丞相!”
立刻,一队人马从太极殿的门外跑过。
是左骁卫军的士兵,商如意一眼就看到,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兴奋,两只眼睛甚至都有些充血发红的虞定兴。
他一定,早就等着这句话,更等着这一刻。
而他们去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太极殿外的偏殿,宇文渊刚刚与太后单独相处的地方,因为离得不远,殿内的人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那些沉重又兴奋的脚步声小跑着走到偏殿门口,然后停下。
这个时候,文武百官也纷纷走出了太极殿,跟着走到了偏殿外。
大门和之前一样紧闭。
大家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蠢蠢欲动,最后,还是纪泓慢慢的走到了偏殿的门口,对着里面说道:“盛国公,陛下已经下了退位诏书,江山不可一日无主,社稷不可一日无君。请盛国公奉天承运,荣登大宝。”
说完,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相继跪下,齐声道:“请盛国公奉天承运,荣登大宝。”
偏殿的大门,仍旧紧闭。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宇文渊低沉的声音:“谢陛下错爱。”
“……”
“但,渊德薄才疏,何堪大任?”
“……”
“请陛下另寻贤明,承继大宝,渊愿以身家性命护佑新帝,以保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一听到这话,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有些人面露不安的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要知道,上一次朝会上,皇帝的逊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宇文家也正是应承了这样的许诺,才在半个月之中治理了大兴城内的瘟疫。
到这个时候,的确称得上一句“奉天承运”。
怎么宇文渊在这个时候,反倒踟蹰不前了呢?
若他都不肯当皇帝,那眼前这个朝堂上,还有谁能越过他去承继大宝?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服众,反倒会引起更大的慌乱!
这么一想,一些官员议论纷纷,都忍不住要起身,走到偏殿门口去相劝。
这个时候,纪泓却回过头来。
虽然年纪最长,一双眼珠也浑浊得仿佛失了光明,可这个时候,他的眼神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清明,只见他慢慢的走到了宇文愆和宇文晔的面前,对着他们道:“世子,二公子。”
两人立刻对着他俯身行了个礼。
纪泓叹了口气,道:“国公推辞,不肯即位,是他身为人臣的谦逊;但,江山为重,社稷为大,这已经不是他个人的荣辱得失。”
“……”
“两位,都是国公的爱子,也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在这些日子,都为大业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就请二位劝诫你们的父亲,万不可只求清誉自保,而忘了苍生黎民。”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两双眼睛,一者清明,一者冷峻,一者柔,一者刚,一者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兴城,逐瘟疫于无形,一者骁勇无畏,御陇西十数万大军于眼前,也让天下臣工更明白,唯有宇文家,唯有拥有这样两个惊才绝艳的儿子的宇文渊,才有这样的资格,荣登大宝。
更有实力,在这样的乱世中,建功立业。
于是,周围的众人都纷纷上前,口中不断的说道:“是啊,请世子无比要劝解国公。”
“大将军,国不可一日无君。”
“若国公都不能即位,那江山谁属?天下岂不更要陷入大乱?”
听着他们的话,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
最后,还是宇文愆温和的笑道:“多谢诸位大人的看重,但父亲也有他的考虑,能否说服他老人家,只能看天意了。”
说完,他看了宇文晔一眼。
宇文晔也点点头,两兄弟便一起往前走去,周围的那些群臣立刻为他们让开一条路,连守在偏殿门口的虞定兴也一挥手,几位士兵随即便退到一边。
两人走到门口,还是宇文愆抬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那声音不大,却在这一刻,像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周围的文武大臣全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半晌,听见里面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宇文愆道:“父亲,是我和二弟。”
宇文渊隔着门的声音比刚刚更清晰,也更低沉严肃了许多,道:“你们不用说了。”
“……”
“为父身为人臣,自幼追随文皇帝,更受先帝知遇之恩,岂能不顾君臣之礼,忘记上下之别?”
“……”
“这皇位,我是万万不能受的。”
“……”
门外的两人闻言,又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神中也都有些犹豫。
两个人,都不是舌灿莲花,能言善辩之人,可心中的巧思与机敏,却不逊与朝堂上的任何人,况且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再是他们藏拙的时候。
但——毕竟君臣有别,父子有别。
有些话,他们就算心中已有分算,却也不好说出口,更何况,这个时候那些文武百官几乎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分作两列,站在了他们两人的身后。
这些话,又要怎么说?
就在众人都有些沉默,却又在沉默中积蓄着某些力量,仿佛蠢蠢欲动的时候,一个轻柔的,仿佛在雄浑厚重的黄钟大吕中突然响起的一声丝乐,令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一颤。
“爹。”
宇文晔立刻回过头去。
宇文愆也慢慢的转过身来,只见一直站在众人的最后,几乎没在太极殿上发出一点声响的商如意,此刻慢慢的走上前来。
一看到她,宇文愆的眼中蓦地闪过了一道精光。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有看了旁边的宇文晔一眼,再一想,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而顷刻间,商如意已经穿过那些目瞪口呆的群臣,和面带戒备的左骁卫军士兵,一直走到了偏殿的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轻轻的行了个礼。
立刻,偏殿内传来了宇文渊比之刚刚也温和了不少的声音。
“如意,是你?”
“爹,正是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