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得潼关左、前、后三卫设屯军屯地:照军给第,以地养军,乃祖宗足兵足食良法。只缘承平日久,初制尽废。屯军既不堪实用,囤地亦徒有虚名。其各军原领屯地,有被权贵、豪强、衙蠹、学劣霸占者,有始因兑军粮,日久欺隐者,甚至有本军逃亡所遗··”(注释1)
黄府,内厅。
黄仁世从赞画唐恩城手中接过一份督师行署公文,瞟了眼信封火漆上的印章,迟疑片刻,终于打开,就着明亮的羊角灯,诵读起来。
“地不容失一亩,粮不容遗一粒。通融祖制,设立新规,使地出之粮,实可养军,粮养之军,实堪征战,则国初富强之盛可复见于今日,而三秦可以长治久安矣。”(见注释1)
孙世瑞穿着件青色小杂花纹袍,前胸绣了头威风凛凛的彪,彰显着他大明六品百户官的地位。
旁边的赞画唐恩城则一身道袍,手捏折扇,仿佛从山水画里走下来的隐士,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偷瞄黄五郎。
黄仁世却把两人晾在一边,甚至没抬头看孙世瑞一眼,只是盯着手中公文,继续读道:
“尔屯军屯余及占种屯地之家,其各静听查理。待查出之后,各家如敢生端抗拒,本督应按法处治者,即按法处治,应特疏纠参者,即特疏纠参·····”(见注释1)
读了一半,才终于瞟了眼坐在面前的两人。
“孙百户,这份公文,是督师让你给我的?”
孙世瑞点点头:“正是。”
黄五郎又道:“督师何意?是要在潼关卫清屯?”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门:“孙百户,须知潼关卫可不是西安,如今也不是崇祯九年,崇祯十年!潼关卫历经前两任总督压榨,已无甚油水给你们了!”
孙世瑞也不和黄五郎置气,朝唐师爷使了个眼色,唐恩城摇动折扇,眯着眼睛:“黄老爷息怒,息怒,这次不止是清屯,来,黄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五郎被拉到屏风后面,两个人在叽里咕噜一阵密语,孙世瑞忽然闻到阵阵异香,像是女人裙袄上携带的香囊,正四处找寻。
忽听黄五郎叫道:“不可,不可,太过荒谬,岂有此理!万万不可!”
孙世瑞知道两人谈崩,上前一把推开屏风,屏风后面的黄五郎唐师爷两个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朝这个武夫望来。
“唐师爷和黄老爷说清楚没有?你的那份,原数奉还,其他十七家,我们三七分成,黄老爷若是还不肯,我便找别家,不过,走出黄府大门,咱们以后就是仇敌了。”
唐恩城连忙上前安抚,厉声斥责孙百户不要动粗。
黄五郎含笑不语,这样低级的双簧,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黄五郎上前一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铳,对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孙世瑞。
“我府上光是家丁就一百多号人,若非看在你是孙督师公子份上,就你刚才这话,老爷我就把你五花大绑,扔进黄河喂鱼!”
孙世瑞一个兔起鹘落,苗刀架在了黄五郎脖颈上:“试试?看看是黄老爷铳快,还是我的刀快,你现在射死我,我也把你砍成三截!你信不信!”
唐恩城连忙上前,一手按住孙世瑞,一手拉住黄仁世,挡在两人中间。
“孙百户,把刀放下!”
孙世瑞瞟了唐师爷一眼,一动不动。
“老黄,你比他大,他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快收起来!”
两人僵持片刻,黄五郎感觉咽喉快要被刀刃刺破时,松开了手中的三眼铳。
孙世瑞一记拔刀斩,收刀入鞘,动作快若闪电,黄五郎还没反应过来,一息之后,面前的茶几被利刃削去一角。
孙百户将火铳一脚踩烂,把苗刀扔给唐恩城:“老唐,你最不懂事!”
唐恩城笑着点头,转身望向黄仁世。
黄老爷虽说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见惯了生死,刚才那记拔刀斩,快得让人目眩,他心有余悸道:
“孙百户好功夫,是个练家子。”
唐恩城在旁笑道:“黄老爷不知,当日孙百户在京师大校场,赤手空拳,眨眼间就把二十个军户打死,几千人可以作证呢···”
黄仁世上下打量孙世瑞一番,指了指案头的公文:“这,真是孙督师的主意?”
唐师爷正要解释,孙世瑞怒道:“白纸黑字在此,有我爹的条记(印章)!还能有假!不止督师一个,京师几位大人,也有意推动此事,潼关卫虽不及西安府城,清屯得力的话,追缴百十万两饷银,也不是难事。”
唐师爷如释重负,还好孙世瑞没说漏嘴。
黄仁世脸色微变,连忙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两位请坐,看茶!”
“看上茶!”
黄仁世重新招呼两人坐下,唤来婢女上茶。
孙世瑞只觉厅内异香浮动,由远及近,及至抬头看时,一个端茶的婢女摇曳生姿,已然来到身前,原来异香就在这里。
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暗香浮动夭桃浓李,匆匆给三人沏好了茶,拎着个紫金茶壶,倚在门口,一双桃花眼不住觎着孙世瑞雄伟身形,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孙世瑞只觉被这双媚眼勾了魂儿,看了一会儿,直到唐师爷在旁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
唐师爷抚掌笑道:“这潼关城内,可以不知道指挥使大人是谁,可以不知道兵备佥事是谁,也可以不知道按察使是谁,但不能不知黄老爷您啊!”
“黄老爷也知道,督师为剿灭流贼,急需粮饷,所以才找到了黄老爷您,刚才老夫说得很清楚了,一则追缴佃租,二则补缴利息,只要您出面,便能促成此事。得了粮饷,三七分账,决不让黄老爷白忙一场!”
唐恩城说罢,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盯着黄五郎,在黄老爷身上乱转,只等对方表态。
黄仁世收紧目光,瞅了瞅唐恩城,又抬头看向孙世瑞,眼神有些胆怯,过了好一会儿,仍是沉吟不决。
孙传庭急需粮饷,所以才这狗急跳墙,打起了大户的主意。
不过孙督师好歹是皇帝派来的人,做事须得顾全颜面,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做,所以只能交给别人。
这清屯追缴,也不是头一遭,原先就在西安做过,收效颇为显著,靠着清屯所得,打得李自成连连惨败,可见是得了不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