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活只知道这一种练声的方法。
业余京剧爱好者,大清早站在小树林里,扯着喉咙就这么吆喝。
“咦——咦——咦——”
对于他这样的穷苦子弟,想从事乐道这一行业,脱离劳苦大众的苦海,没有别的方法,唯有“歌徒”一途。
那些有钱人的孩子,纵然五音不全,但只要掌握一门乐器,想考上“乐徒”并不难;而像他这样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穷苦孩子,哪里有钱买乐器,哪里有钱请乐师来教,又哪能天天不干活只学习乐道呢?
成为“歌徒”并不难,凡是在乐塾学习的“乐生”,只要达到“正音”,就有资格参加乡试;在乡试考场,只要达到“幽扬”,就可以录为“歌徒”。
“正音”就是五音标准。五音就是宫、商、角、徵、羽,相当于简谱中的1、2、3、5、6,说起来挺容易,不就是唱歌不走调吗?
可是,在这个时代,能听到真正的音乐演奏都是非福即贵之人,普通老百姓也就是直着嗓子吼两句打油诗罢了,很多人还真不知道五音是哪五音。
“正音”达标与否,并不是由乐塾的老师来认定的。
有一种叫“正音瓶”的铜器,如果你的发音正确,就会引起它的共鸣。五音五瓶,五瓶俱响,即达到“正音”,获得乡试资格。
为了达到正音,杨活不辞辛苦,天不亮就跑到野地里来练声。
练了两刻钟,他的喉咙就开始发疼。
这是炎症犯了。
杨活在心里埋怨着:这傻孩子,根本不会练声,整天怀着一腔怒火,扯着嗓子喊“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声没练好,喉咙却喊坏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小木塞,往嘴里滴了几滴。苦涩而清凉的液体,顿时滋润着发烫喉咙,一下子就觉得好多了。
这是杨活死去的父母,传下来的方子。
清凉退热,生肌养肤,外用可治疗琴师手指磨伤,内服可用以治疗歌者喉咙肿痛。
父母死了一年,杨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劳动赚钱的能力,就是靠着这个药方炼药汁卖给药店,才活到了现在。
炼药并不容易。
每天上午,他要漫山遍野寻找药草,下午他得去砍材,背到集市上卖,卖的钱要用来买晶糖、白梨,晚上熬制药水。
卖药水赚的钱,得交一部分给乐塾当学费,维持着“乐生”的身份,一个月不交就会失去院试资格。剩余的钱,勉强够他糊口,几乎没有什么余钱。
遇到下雨天气,他才有时间去乐塾学习。
……
又练了两刻钟,杨活停了下来。
每天只练一小时,再练他只怕把嗓子练坏了。
杨活坐到大柿树下,四眼热情地把头拱了过来。他取出那半块窝头,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地嚼着。四眼舔了舔嘴巴,把头扭到一边。杨活装作没看见。
大黄狗啊,跟着我这个主人,你吃也吃不饱……想到这个,他的眼圈有点红。
浓雾薄了一点,但还是没有散。
“真是奇了怪了,秋天也起这么大的雾!”他自语道。
这天气情况,也没办法上山采药了,只能先回家再说。
“走,四眼,咱回家喽!”
一人一狗,安静地走着。走了近一刻,靠近村边的时候。杨活先是听到有捶衣的声音,然后是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是村里的妇女在水潭边洗衣服。
“你刚才吃到那一声声狗吠狼哭了吗?”
“呵呵,听到了,不就是外姓佬的孩子在练声嘛!这整天啊啊叫得起劲,顶什么用呀!”
杨活一听“外姓佬”三个字,心中一阵抽搐,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的父亲倒插门“有菽乡”大姓萧家二十多年,不但得不到萧家的承认,就连“春菜村”的村民也还把他当外人。
他父亲吹得一口好唢呐,平时村人的红白喜事都主动去帮忙,这么多年的付出,临老没有一个人承情。就连死后,也被萧家拒绝埋在“家族墓冢”。
此地,人情淡薄。
杨活每天拼命练声,把嗓子都练坏了,就是想考上歌徒,成为拥有功名的歌者,这样就能把父母的坟迁入家族墓冢——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
“母亲,你的遗愿,我一定会完成!”
杨活暗暗地发誓,用力咬破了嘴唇,让这刻的疼痛加深自己的决心。
他却不知道,母亲这个遗愿并不是为了自己。
族冢几百年的精神积淀,对子孙后代有护佑之福,可以提升对乐道的领悟,这对没什么天分的杨活来说,很重要!
……
“谁说不是呀,这孩子就是傻!你看咱这十里八乡的,谁敢当歌徒呀,就连富家的孩子也不敢!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以为自己是歌王转世啊!”
“哈哈哈哈!你说他那声音跟鬼哭似的,还歌王,笑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