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邺城那些猜忌都是有迹可循的，是冲着他来而非他“养敌为妻”，毕竟自古以来，天家子弟哪顾得上什么亲缘，父子手足尚且相残，更何况他一皇室宗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兰陵王因战功赫赫而少有威名，即便他从未生不忠不臣之心，但他统领中军，天子也恐他染指翻覆天下的权柄。</p>

天子让他立下军令状，并非是真要他死，而是要他洗清通敌之嫌，此役只许进不许退，让他以敌国悍将的首级来表忠心，也是让他彻底与北周、华胥割裂，与华胥反目，彻底失去华胥之援，唯有牢牢依附在大齐的羽翼臂弯之下。</p>

高长恭对此愿意甘愿顺从，臣服。</p>

只是当他面对着敌军府兵闪着寒芒，挂着血渍的长枪短刀时，看着身后战死的将士，看着脚下尸横遍野、血迹凝固又覆上鲜红的土地，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是让他心头发凉。</p>

身边没剩多少弟兄了，近卫也挂了不少彩，就连从洛阳带出来的亲信都死在了他面前，高长恭知道自己没有退路。</p>

君要臣誓死表忠，他唯有抛弃一切旧情杂绪，以命相搏，方能换取留在这个宗族的信任。</p>

——高长恭带兵打先锋，欲突袭风陵王，待登到博望坡上，只见遍插旌旗，阴云和狂风笼罩着那座破败的小城。</p>

天地分外阴暗，唯独掩不住华服少年的光彩。</p>

一片黑压压的周军府兵多数穿着黑铁、黄铜铠甲，高矗的城门楼子上，有着自东汉末年便未怎么修缮的残垣城墙，尘土飞扬簇拥着那位炸眼的华服贵胄，少年着黑袍内搭，橘黄色大袖襦衫，外搭裲裆，套着三、四指的黑皮手套。</p>

无论远近，打眼一瞧，便可从那周身蓬勃的矜贵骄气瞧出，那便是华胥太子，北周风陵王。</p>

齐军十几个先锋兵，面对周军上百人，兰陵王的部下居然还叫嚣着：“已将风陵王包围了。”</p>

更嚣张的是鬼面大将，他从残部里挺身冲出，反手提剑，又摸上了身背后三尺长的宝雕弓，“阁下就是风陵王？大齐兰陵王奉命来取你首级，今日杀了你，回去迎娶郑玄女。”</p>

敌方的主将风陵王终于露了面，有人叫嚣着逼他跪下乞降，想必他的旧相识老冤家风陵王，还不舍得伤他性命，而是收入红帐。</p>

他只是微微低下修长的脖颈，若有所思，直挺的颈椎骨却强硬地不肯折软半寸，直到熟悉的嗓音从他面前响起——</p>

“兰陵王，是来赴约了？”</p>

待目光落在风陵王那张英气俊艳的脸上时，高长恭所有的防备和怒意，在一瞬间尽数瓦解，他定睛一看，发现穿风陵王礼服的少年，顶着郑玄女的脸。</p>

四目相对，她的眉眼唇鼻，精致英气的容貌，与早晨分别时，家里媳妇儿那张脸丝毫不差。这一刻风云为之凝滞，天地为之静止，在寂静无声中，万物与他同悲。</p>

这个瞬间，他试图用过去和郑玄女的情深和朝夕相伴的点滴，来推翻眼前这张脸的陌生。</p>

鬼面大将瞪大了眼睛出声、“风陵王……本王奉命，来取你首级。”</p>

他迟疑了，语气凝噎，突然沙哑。</p>

对面城门外，足有几丈远的敌军风陵王，持着少年人爽利清脆的嗓音，却语气沉稳，将话一字不漏地，送到了坡前齐国的先锋队耳中——</p>

“今早你说过，下次见面是来娶郑玄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