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春娘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王婶子也端了自己家的菜来吃,却没有见杨老爷子,芙蓉心里隐隐的担心。不会是杨老爷子受了侮辱,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开,或是拿了绳吊了脑袋,或是跑到牧羊河里跳了进去吧?
王婶子却一点也不担心:“今儿听你们杨大叔,他又在一品楼里惹了祸了?”
芙蓉只好道:“没有惹祸,只是一点事。”
“我本来以为他要在一品楼帮一忙呢,这不。很早就回来了,躺床上盖着被子,嘟囔了几句话,就再也不话了,晚饭也没吃。”王婶子叹了口气。
自打她嫁入杨家,杨老爷子一向跟大喇叭似的,人没到,声音便先到,更没有见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愿吃饭的。
王婶子隐隐约约觉得。杨老爷子一定又犯了什么错了,可又不好直问,芙蓉也不愿意,想来是顾及杨老爷子的面子。
杨老爷子一直是一个骄傲的人。白的事,多多少少让他没有面子。
何况,他是一个一文钱都想掰开来花的人,白糟蹋了那么些饭菜。可算是伤了他的心了。
芙蓉偷偷的去了杨老爷子家,杨波用过饭,正在灶房里准备明日的调料。
“我来看看你爹,听你娘,他躺在床上也不吃饭,你也不劝劝。”
杨波嘿嘿一笑,压着声音道:“我爹的脾气怪,他不话的时候,我一般不敢去惹他,怕他发火。”
“今儿都是陆掌柜的跟你爹发火了。他心里能舒服吗?况且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是弄了一个倒忙,怕是他正内疚呢,咱们去叫叫他吧。”芙蓉叫上杨波,一块蹑手蹑脚进了王婶子的卧房。
芙蓉也不知道,杨老爷子是不是真的内疚。
或者。芙蓉跟杨老爷子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居了,从没有见杨老爷子因内疚而不吃饭的。
王婶子的卧房点着一截儿蜡烛。
除了一张大柜,倒没有放别的什么家具,显的空荡荡的。
床上有两双灰色的被子,棉花塞的厚实,鼓囊囊的。
杨老爷子就缩在被子里,跟一只刺猬似的,滚成一个圆球。
上不露头,下不露脚,身子也拱了起来。
隔着被子,倒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身子却一抽一抽的,像是哭了。
杨波吸了吸鼻子道:“爹,你哭了吗?白的事,不算多大的事,做酒楼的,谁家没有点磕磕绊绊,为这一点事哭,不值当。”
杨老爷子的身子突然不抽了。
“杨大叔,你起来吃点饭吧,冷了,这么饿着怎么行呢,再,一会儿饭菜就凉了,吃到肚子里,会不舒服。”芙蓉也劝他。
虽然平时芙蓉总跟他磕磕绊绊,可他是一位老人,此时此刻,芙蓉劝他吃饭,倒是真心实意的。
被窝里又抽动了两下。
葫芦跑过去,用手戳了戳被子里的杨老爷子道:“大姐——还是活的。”
葫芦本来围着春娘吃饭,见芙蓉跑了出来,他又是个爱看热闹的,便紧紧的跟了过来。
如今见杨老爷子蒙在被子里动弹,他倒来了兴致。
杨老爷子没打算理杨波,也没打算理芙蓉,听到葫芦他活着,便有些气愤,倏地坐起了身子:“我啥时候死过吗?戳什么戳?”
葫芦见杨老爷子坐了起来,又要跟他算帐,吐吐舌头跑了。
“爹,你起来吃点东西吧,这会儿饭菜都要凉了。”杨波心劝着。
杨老爷子脸上哪里有什么内疚之色,而是阴沉沉的,就像六七月的,阴了好久,想要下雨一样,果然,杨老爷子揉揉眼睛道:“还吃什么饭,让我饿死了算了。陆掌柜那么欺负我,我……我……要是放在我年轻那会儿,我早扛上耙子去跟他打架了。”
杨老爷子又吹嘘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一话就嘴里跑风。他嘴里正嚼着玉米面的窝窝头,黄灿灿的,几句话出来,黄灿灿的玉米面喷的到处都是。
芙蓉本以为杨老爷子是要绝食,没想到是躺在被窝里偷吃。不禁嘻嘻的笑了起来。
杨老爷子这才发现自己露馅了,他回来的早,晌午饭没有吃,便躺在床上装死了,可一直躺到晚上。饿的前心贴后背,实在忍不住了,便偷偷拿了一块窝窝头去床上啃,如今还没啃完,杨波跟芙蓉就进来了,他本来想着,蒙着被子。自己偷吃东西,也不会露馅,没想到葫芦一来,他就没忍住给暴露了。
此时他又埋怨起来:“你娘做的这叫什么窝窝头,扔给狗,狗都不吃,吃了半个,累的我牙都快掉了。”杨老爷子抱怨道:“你还站着做啥,还不快去给我端一碗茶顺顺?”
杨波去倒了茶。杨老爷子“咕噜咕噜”的喝了,又交待道:“去,给我弄点菜,再拿两个馒头进来,我饿的走不动了。”
“可是饭菜,被我娘端到葫芦家去了——”
“我知道你娘把饭菜端走了,败家玩意。也不给我留一点,害我大冷的啃这窝窝头。”杨老爷子十分不满。
芙蓉跑回去给杨老爷子端了吃的,王婶子听杨老爷子不躺那生暗气了,便也赶紧跟了回来。重新点了两根蜡烛,卧房里亮了些,杨老爷子抱起馒头就啃,葫芦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来看热闹了。
白时,杨老爷子为了灭火,脑壳上的头发被烧的不像样子,这会儿在被窝里拱了半。烧坏的头发也变成了灰落了下来,这会儿杨老爷子前面的脑壳都光了。
葫芦十分惊诧的缩在王婶子后面:“婶儿,你看,杨大叔的头光了。”
杨老爷子伸手一摸,才发觉被嘲笑了,将馒头等物放到柜子上。自己重新钻进被窝里生暗气。
王婶子指指杨老爷子,声对葫芦道:“光头的事,不能乱提,你杨大叔会不高兴。”
杨老爷子又腾的坐了起来:“不能乱提,你还?当我是死人哪?”
杨老爷子的脾气真让人难以琢磨,知道他没有事,芙蓉便也放心了,领着葫芦回家,杨波追了出来。
月色皎洁,散发着清辉。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从王婶子的卧房里投射出隐隐约约的红光,给月亮的清辉加了一层暖色。
“芙蓉,白的事,真是对不住了。”杨波语气诚恳。
他指的是,他爹乱话,惹的陆掌柜把羊粪倒在一品楼,害的一品楼损了银子的事。
“一品楼本来就是你的,你怎么向我对不住呢?”芙蓉笑笑:“你爹没有事就好了,银子,以后不是还能赚的吗?”芙蓉倒是大度。
杨波道:“这一品楼里,虽我是大掌柜的,可你也是二掌柜的,一品楼里的每一文钱,都有你的份儿,今儿的事,实在是我爹的不对。”
“你爹毕竟上了年纪,还讲什么是非对错呢,怕有了这一次的教训,他自己也会…….”芙蓉指了指王婶子的卧房:“你在你爹面前,可不要提白的事了,免得他心里又不高兴。”
“我叫你,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总有人往一品楼门口放火,明儿早上,我想早一点去,偷偷在一品楼盯着,看到底是谁干的,不然,哪一一品楼被别人烧了我们都不知道,总得抓住原凶。”杨波很是坚持。
“你一个人行吗?不然,早上我也早起,跟你一块去,万一他们人多,你一个人,不一定安全。”
“我也去。”葫芦报名。
杨波笑着抚摸着他的头道:“葫芦,你还要去学堂里跟着先生学写字呢,一品楼的事,不用你。”
葫芦却撇着嘴道:“跟着王先生学写字多没有意思,看放火才有意思呢,这么有意思的事,你们不带我,哼,真气。”
“葫芦?”芙蓉道:“半夜三更不回家睡觉,明你不想上学了?”
葫芦跟杨波很熟。在杨波面前,他一向敢心里话。
但在芙蓉这儿,葫芦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芙蓉一冷脸,他立马溜走,头也不敢回。
“明儿你就别起来了,这些都下了霜呢,冷的厉害,且你是一个……还是睡着吧。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去一品楼。”
芙蓉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杨波的,要去一品楼里捉放火的人。
她心里有事,就怎么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像是烙饼一样。
春娘问她:“芙蓉,你有心事?”
“没有。”
“那早些睡吧。明儿不是还要去酒楼里么?”
芙蓉只得答应了一声,眯上了眼睛,春娘吹熄了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暗。
芙蓉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转,若真有人去放火,杨波若真的捉住了他们,难免争执,杨波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
芙蓉还是有点不放心。
杨波都了。一品楼的每一文银子,都有芙蓉的份儿。
芙蓉也觉得,这种事,自己义不容辞。
次日还没有亮,芙蓉被王婶子家的开门声给惊醒了。
听这动静,应该是杨波要去一品楼了。
芙蓉迅速的点着了蜡烛,穿好衣裳。摸着黑就往外冲。
春娘还以为芙蓉出了什么事了,忙坐起来问她:“怎么了芙蓉?怎么起这么早,还没有亮呢。”
芙蓉不想让春娘知道又有人放火的事,这样春娘又会担心,便扯了个谎:“这两酒楼里忙的很,所以去早一些,没事的。就这几的功夫。”
“那你可得穿厚点,别冻着,我听着,外面好像起风了呢。”春娘很是忧心:“厚袄穿了吗?”
芙蓉只穿了一件薄袄。探手探脚的去开了大门,月亮还没有落下去,隐隐瞧着前面有一个人,像是杨波,脚步很快,芙蓉轻轻掩上自家大门。紧随杨波往一品楼方向而去。
起来的太早,路上还没有什么人,那些拾牛粪的老汉都还在家里睡着。
路上像结了冰似的,踩上去硬邦邦的。芙蓉一面扣着薄袄上的盘扣,一面提了提鞋子。
杨波不让她起这么早,她怕杨波赶她回去,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跟着。
除了几声喜鹊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
偶尔,杨波听到背后好像有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看看。
这个时候,芙蓉就会很利索的藏到一棵大树后面。
还好她长的瘦弱,大树一挡,倒没让她暴露。
走着走着,就快亮了。
杨波也加快了步伐。
刚出门的时候,芙蓉还觉得一阵凉意,冻的自己手都伸不开,脸上生疼生疼的,跟在杨波后面这一会儿,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还有一点害怕,竟然跟做贼似的,身上都出了汗了。
一时紧随着杨波,没有注意脚下,芙蓉差一点被一块石头绊倒,不禁叫了一声“哎呀——”
这声音虽,杨波却听到了,回过身,四下看看,倒没有人,杨波便又问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在吗?”
芙蓉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喘着粗气。
还好,叫的声音不大,没有被杨波发现。
芙蓉一面喘粗气,一面偷偷打量着杨波,隐隐约约的,倒也看不是很清楚。
“杨波很好看吗?”芙蓉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差点把芙蓉给吓晕过去,扭头一看,杨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跟做贼一样,就贴在芙蓉身后,此时芙蓉躲在大槐树后面,他就躲在芙蓉身后,芙蓉看着杨波,他就看着芙蓉。
“不…….我…….”芙蓉语塞了,转而问杨老爷子:“这么冷的,杨大叔你怎么起来了?”
“那你怎么起来了?”
“我想跟着杨波,去…….”
杨老爷子就跟先知似的,一脸的得意,全然没了昨日的狼狈:“我知道,你是想跟着杨波去一品楼,捉住那放火的人吧。”
芙蓉点了点头。
杨老爷子神神秘秘的道:“不瞒你,我也是跟着去捉人的。”
“杨大叔,这么冷,你能行吗?”芙蓉有点怀疑。
杨老爷子拍拍胸脯道:“我怎么不行?当年我年轻那会儿,一个打五个都不带喘气的,如今虽跛脚,可捉人又不是靠脚,姜还是老的辣,你们就瞧好吧。”
杨老爷子大早上起来就不忘吹嘘。
可能是他拍着胸脯的时候过于用力,一不心,拍痛了胸口,杨老爷子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芙蓉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
可杨老爷子的咳嗽就跟洪水泛滥似的,咳的他泪花直流,他哪里能停的下来呢,一时间“咳咳咳……”
整个白家村怕都被他吵醒了。
这声音对杨波来,再熟悉不过。
芙蓉只得从大槐树后面钻了出来。
杨老爷子也不用再藏着了。
他咳嗽的太厉害,这会儿脸都红了,背像弯弓,蹲在那直吐口水。
“芙蓉,你怎么带着我爹来了?”杨波问。
“我……我可没带你爹来,我跟你爹,是分别来的。”
杨老爷子也表示赞同,他年轻时爱听戏,也爱听茶楼书,这会儿便学着茶楼书人的口气道:“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