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苦行僧一般的清苦生活,一般的士兵,还可以每年享受一次探亲假还乡。而左卫军,作为镇守北疆的主力军,他们只有两年才能享受一次。
宇文轩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十年之久,十年来面对着千篇一律的黄沙大漠,面对这十年如一日始终贼心不死的蛮人,想必他也厌倦了吧?可是就算厌倦了,就可以随手丢弃吗?
萧云鹤能够理解宇文轩的厌倦,但却不代表他可以原谅宇文轩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北疆的蛮人未靖,边关的百姓还在受着蛮人的荼毒。宇文轩身为一军之将,肩负守土重责,如今尚未功德圆满,就要临阵脱逃吗?如果让那些将宇文轩视为神明般崇拜的左卫军将士知道,他们最敬爱的将军,却一直都想着舍他们而去,他们的心里,又会作何感受?
抛弃,背叛,这样的行为,是最伤人心的。萧云鹤可以想象,一旦宇文轩真的离开了左卫军,这些在北疆苦守十年奉献了十年血汗青春的将士们,将再也不会有如今的气势风貌。
曾经热过的血,一旦冷了,就再也法被温暖了。
“小兄弟,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单轳那个老小子来。当初他刚听我说完这些的时候,跟你一样的气愤。不过跟你不一样的是,那小子当时就嚷嚷着要去找大将军理论,手里还抓着他的长矛。要不是我最后说服了他,说不定他还会和大将军打上一架呢!”萧云鹤的愤愤难平却让叶狼齿微笑了起来,原本严厉的语气也软化了许多。
“单将军是性情中人,难怪,他没有被选中。不过,我恐怕,也要步单将军的后尘了!”萧云鹤没有笑,沉声说道。
“怎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要拒绝?能得到大将军的青睐,可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叶狼齿却不急不躁地说道,仿佛胸有成竹。
“这样的荣幸,不要也罢!”萧云鹤毫不客气地说道,对宇文轩的印象已经大坏。
“你还是先听完再说吧!等我把后面的话说完,我相信,你也会像后来的单轳一样,向我,向大将军,真诚地道歉的!”叶狼齿对萧云鹤的冷淡态度不以为意,继续笃定地说道。
萧云鹤没有再说什么,他沉默着,却也没有拒绝。
叶狼齿笑笑,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将军的识人之能,我是最为佩服的。你知道,大将军对我的评价,是什么吗?”
萧云鹤本来想听听叶狼齿说的宇文轩的真正想法,却没想到叶狼齿却扯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只能迷惑地望着叶狼齿,也不知道他想要借此说明什么。
叶狼齿好像也没指望萧云鹤来回答,看了萧云鹤一眼,他又接下去说道:“大将军给我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将!”
“大将军告诉我,我这个人,最适合的位置,就是做一名冲锋陷阵的猛将。在战场上领军厮杀,是我的强项。但是我缺乏大局观,只适合于小规模偏于一隅的小战役,而在整体作战方面,我远远不能胜任。大将军用一句话给我概括了,就是‘可为先锋猛将,却非帅才’!”叶狼齿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一个评价,实在说不上有多么让人高兴。
“那只是他的一人之见,我看叶将军气度非凡,并不一定只有在前线才有用武之地。没有亲自去尝试过,谁能说得好可能会发生什么呢?”萧云鹤却不以为然,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对未知的事情说得信誓旦旦,就好像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一样。
萧云鹤的这番话本是好意,但叶狼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你错了。大将军说的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
萧云鹤还想据理力争,叶狼齿却已经提前制止了他:“你先不要急着否认,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完这句,叶狼齿停了一下,对萧云鹤又说道:“你知道对单轳,大将军是怎么评价的吗?”
说完不待萧云鹤再说什么,叶狼齿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文武全才,眼界谋略皆是上上之选。然性情刚直,锋芒太露,若旁人辅助,亦难当大任!”
“也不过是他的一人之见而已!”萧云鹤还是一脸的不以为然,随后又问道,“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评价又是什么?天生的帅才?治国安邦的股肱之臣?”
“我相信大将军对自己肯定有一番评价,但是他不会对别人说起的。小兄弟,你不要不服气。我和单轳两个人,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仅仅如此。但是之后的惨痛教训,才让我们明白了自己的局限。这是我们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明白的,我只希望,你能少走一点我们的弯路。”叶狼齿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没有说之后的那些惨痛教训到底是什么,但是眉宇间那隐隐的黯然神伤,却依然可以让萧云鹤感觉到,那些教训,一定让他很痛苦。
“或许他的确有些眼力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命运,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我的一生,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一句话就被定格。”萧云鹤不想触及叶狼齿的伤心往事,却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
“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锐气!不过,我已经老了,你以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看你自己。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吧!”叶狼齿笑笑,不置可否。
“叶将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萧云鹤见叶狼齿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就及时提醒道。
“哦,对对!这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了!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给忘了!”叶狼齿这才恍然惊觉,呵呵笑着说道。
“小兄弟,你也算是跟蛮人交过手了,你觉得,他们的实力怎么样?”叶狼齿随后问道。
“他们民风凶悍,在骑射方面也比我们要有优势。不过……”萧云鹤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不过他们的整体实力并不太高,虽然其中也有一些高手,但是人数太少,跟我们有着很大的差距。在单兵实力上,是不如我们左卫军的。”
“你观察得很仔细,不错!不错!”叶狼齿微笑道,眼神闪烁了一下,又道,“那你觉得,传言中的蛮人,还有你所见到的现实中的蛮人,有差距吗?”
“叶将军是指……”萧云鹤隐隐猜到了叶狼齿的意思,却还是不敢确定。
“有没有觉得,这些凶悍的蛮人,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厉害?有没有一种虚有其表的感觉?”叶狼齿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白了一些,说道。
“是有一些差距,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些纵横北疆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蛮人,应该很难对付。不过真的接触了之后,却发现他们也很寻常。骑射有些水准,但是总体战力一般,而且他们没有经过多么正规的军事训练,纪律散漫,打打顺风仗还可以,一旦战事胶着起来,他们很容易就会溃散的。”萧云鹤老实承认道,他早就猜到了叶狼齿是要往这个方面说,却直到现在才敢说出来。
“我想,你也一定会有一个疑问,蛮人的实力没有那么了不起,我们左卫军十几万人屯驻在边关十年,兵强马壮,将士用命,又有良将为统,却一直没有把这些癣疥之疾的蛮人解决掉,有些奇怪吧?”
“蛮人的总体战力虽然不是很强悍,但是这里是北疆,是荒漠。我们可以在战场上打败蛮人军队,但却很难将这些来去如风的家伙完全消灭掉。只要让他们逃出去,不需要多少年,他们很就可以休养生息好,重卷土重来。他们和我们大齐是不一样的,每一名百姓,都可以是一名合格的士兵。除非我们能把这整片荒漠里的蛮人都聚集在一起全部歼灭,否则的话,这些蛮人就会像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怎么都法全部根除的。”萧云鹤摇了摇头,他并不认同叶狼齿的这个说法。
他进入大漠的时间不长,但他对于蛮人这个族群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他到现在都还深刻地记着,当时和卢桑在一起时,死在他们刀下的那些蛮人百姓。那些人全都是老弱病残,这样的人,在大部分的人眼里,都是没有任何威胁力的,萧云鹤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之后的现实完全颠覆了萧云鹤以往的认知,恰恰是这些一向被视为人畜害的妇孺,却对他们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举起了屠刀。虽然最后的结局还是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至今想起当时死在自己刀下的那名妇女的眼神,萧云鹤仍然觉得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有着特异民风的民族,他们的每一个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像是有一种狼一样的凶悍之气。他们种族的本性就是掠夺,就是攻击。除非能够想办法一举把他们斩草除根,否则的话他们会一直像一条真正的饿狼一样,一直盘踞在这片荒漠中,只要你一不注意,它就会扑上来撕下你一块肉。一旦你再松懈一点,它甚至会直接咬中你的喉咙,让你丧命。
这是一个狼一般的民族,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场胜仗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他们的。
在萧云鹤陈述自己的不同意见的时候,叶狼齿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同时还在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好奇,还有一些惊讶和一些别的东西,看得萧云鹤说了没几句,就讪讪地住了口。
“说呀,你应该还没有说完吧?怎么这就停了?”叶狼齿看到萧云鹤住口不说了,就催促道。
“叶将军,还是你先说吧!”萧云鹤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反正看着叶狼齿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就这样说道。
“你说的很好,能在你这个年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想到这么多的东西,你已经很难得了!不错不错,现在我对你做大将军的后继者,有信心了!”叶狼齿对萧云鹤赞赏有加,只可惜萧云鹤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叶将军,你的意思是,我说的这些,并不对?”萧云鹤当然听出了叶狼齿的弦外之音,不服气道。
“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是这些只是表面上的东西,蛮人之患的根源不在这里。但这并不怪你,你还年轻。深层次的原因,只有有了些阅历之后,你才能看得通透。那不是天赋可以弥补的,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再过几年,我相信你会像大将军一样出色!”叶狼齿宽慰道,但他的宽慰听在萧云鹤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
“叶将军,那最深层次的愿意是什么?”萧云鹤依然不服气,又问道。
萧云鹤并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他并不会因为叶狼齿的几句批评就耿耿于怀。但是他对自己的这番见解很执着地相信,这是他深思熟虑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自以为已经很完善很透彻了。
正值自我成长的青春年少之时,总会有那么一点自我膨胀的过分自信。纵然是心智较之一般人成熟的萧云鹤,也不能免俗。
“你有没有想过,蛮人为什么一定要到我们的国土上劫掠?难道是他们有天生的贼骨头?”叶狼齿没有马上回答萧云鹤的问题,而是先问道。
“当然不是,没有什么是天生注定的!”萧云鹤抢先一步说道,随即缓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他们之所以会一遍遍地来我们的国土上劫掠,是因为……因为他们所居住的这片荒漠,根本不足以供给他们的全部生存所需。放牧牛羊要受制于水草的分布,而水草又要受制于气候。北疆的环境并不好,经常会有风沙天气。在碰上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的生存就艰难了!每到蛮人冬天发生大雪灾的时候,他们对于我们的劫掠也就越严重。这也就是说,他们之所以来劫掠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生存。毕竟劫掠也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拼的,根本就没有人不拿自己的小命当回事,悍不畏死只是一时血勇,都是被逼出来的。他们也是为了生存,没有办法才选择了这条险路,但是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劫掠成性,反而成为了他们很正常的生存手段,就和我们的百姓种地收粮一样的平常。”
萧云鹤越说条理越清晰,虽然受制于时间不足,了解得不深入,但是耳濡目染的,在卢桑谢大头等人的口中,他也了解到了不少的细枝末节。此时一句接一句的说出来,说出来的已经是萧云鹤以前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了。
“不错不错!”叶狼齿拊掌大笑,神色中满是赞赏,见萧云鹤停下了,又催促道,“接着说啊!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你觉得,应该用什么办法,彻底把这个祸源给解决掉呢?”
“这个……”说得滔滔不绝意犹未尽的萧云鹤,这下可犯难了。
似乎是找到了深层次的原因,但是找到原因不代表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发现问题容易,解决问题,就要难得多了。
萧云鹤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出来的问题,也不见得别人就想不到。这么多年来,蛮人为祸北疆的历史,少说也能追溯上百年之久。但是一直到现在蛮人还好端端地活在这片大漠上,就足以说明这些蛮人有多么难以对付。
为了生存,他们出来劫掠。要让他们不劫掠,就得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可是怎么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呢?
这个问题,相信不只是让萧云鹤苦恼,蛮人中的一些有识之士,肯定也头痛过。但是就连最熟悉自己情况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合理的解决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劫掠是不可能长久的。且不说大齐的防御力量是强是弱,劫掠的收成有好有坏。在劫掠的同时,蛮人自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即使是在最顺利的时候,蛮人的打砸抢大军中,在回来的时候都要在外面丢下几千具尸体。那都是蛮人中的青壮年,在蛮人的总体军队中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他们所代表的,却是几千个本来完整的家庭,这些家庭组合起来,就有上万人了。对于人数始终不高的蛮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族群了。
劫掠别人,始终要付出代价。而一旦遇到某个如宇文轩一般的名将,蛮人就会输得一败涂地,而且生存也会大大受限。就像这十年中,蛮人始终被局限在北疆的这一片荒漠中难以出头,蛮人的部落从极盛时期的近百万人,下降到如今的不到三十万。就是因为习惯了劫掠为生的蛮人,已经很难在单单依靠放牧来维持生计。只要左卫军的封锁再收紧一点,再来个十年二十年,不用大军征讨,蛮人就会被困死在这片荒漠中,自我消亡。
相信其中也会有人试图做出改变,但是这些年来,蛮人依然是老样子,依然在放牧和劫掠的混合模式下生存着。
不是他们不想改变,而是想不出改变的出路在哪里。在这片荒漠中,放牧是唯一可靠的生存手段,但是放牧所受的限制太多了,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盐碱风沙的,脆弱比的畜牧业就会受到重创。这是由于北疆的恶劣环境决定的,可是有谁能够把环境改变?
人不可与天斗,任你文才武略再惊才绝艳,又能奈何得了老天几分?
看着萧云鹤双眉紧皱久久不语,叶狼齿也不为难他,呵呵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不为难你了!这个问题早就有人帮你想出来了,现成的答案,用不着你这么费脑子!”
说完,还不等执拗的萧云鹤来得及开口阻止,叶狼齿已经把答案说了出来:“解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蛮人不是因为在大漠里活不下去,所以才出来当强盗的吗?那就把他们拖出来,让他们不用去抢也能活下去,没了动力,他们还会去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强盗吗?”
有言曰“一语惊醒梦中人”,叶狼齿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一样在萧云鹤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又像是划过静谧夜空的一道耀眼流星,让萧云鹤茅塞顿开,就像是突然间为他开起了一扇全的大门一样。
“叶将军是说……”萧云鹤的声音有些颤抖,“……把蛮人迁入内地……让他们……也以耕种土地为生……把蛮人……变成大齐人……”
“没错,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叶狼齿点头道,又问起了萧云鹤的意见。
“叶……叶将军!”萧云鹤脸上的表情似激动又似惶恐,嘴唇微微颤抖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了。
“咦……”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居然对萧云鹤造成了这么大的刺激,叶狼齿有些不安,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以至于伤害到这小小少年的自尊心了?
“叶将军,请受在下一拜!”激动到情难自已的萧云鹤,忽然大声说道,对准叶狼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倒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就拜了下去。神态庄重,却把叶狼齿给吓住了。<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www.</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