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她是极恨李兆廷的,不,她确实恨极李兆廷,信里,她几乎否定了李兆廷所有,但她始终没回避李兆廷继位实乃拨乱法正,晋王才是当年的正统继承者,若没有连玉父亲当年的阴谋,今日继位也是李兆廷。
并且,她认为李兆廷并非没有治国之能。
这场战争下去将死伤无数,只比当年篡位之战更惨烈。
若连玉能体恤百姓,那么,她请他……放弃权位。哪怕在她心里,连玉才是最好的君王。
在她死后,连玉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
原来,当年连玉退兵,还真不仅仅是为她装殓。
而她杀魏成辉,也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阻止其杀公主,报家仇。
李兆廷问连玉有没有女人,只因为他是皇帝,他有后宫,他没有给她一生。若连玉亦然,那么,他便可以释然。
但若连玉当真有,也就是说连玉后来还是后悔了,后悔做了退兵的决定,其边疆维安,怕为的未必是保护大周,他还想制造声望,东山再起。
李兆廷并不惧怕,但他替她不值!是以,他怒了。
只是,这怒,是对自己还是连玉,只怕连李兆廷也说不清。
是的,正如司岚风所想,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李兆廷连自己也说不清。
在满腔翻滚的热浪之中,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一晚。
她胸前血肉模糊,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身上被刺多剑,肠子都流出了来。
他当时没有去看她的脸庞或者眼睛。
他不想看到她扭曲的面容。
突然便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午,她乔装成少年和他一起上私塾。
那天大家学的不错,课后老夫子心情甚好,便没立刻下学,而是笑咪咪问道:“你们这些少年郎啊,日后课业有成,意欲何为呀?”
“老师,吾愿为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桃李天下,令愚者明智,智者侍国。”有人举手答道,十分兴奋。
“噢噢好好,小子可教也。”夫子捻须呵呵笑。
“啊我爹是屠夫,我可能也当屠夫?不过其实我想当厨子,可我怕我爹会打死我……”
有人搔头,有些苦恼的说道。
整个私塾哈哈大笑。
“愿为将军,保家卫国,流芳百世。”
“愿为大相国,治国安邦。”
……
夫子不断点头,最后目光落到他身上,“兆廷,你说一说。”
其他学子也饶有兴致地望来,他一向是这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学生。
他起立,脸上仍是一贯沉稳清淡的样子。
“愿为传奇,”他语音清扬,“令大儒桃李天下,大将军平壤定邦,大相国治国惠民,百姓安居乐业。”
夫子愣了一下,脸色有一瞬吃惊,似暗忖这鸿鹄之志好是好,但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要做到这岂非是要为王称帝……
他笑了一下,夫子不敢多想下去,但还是掩饰地地点了点头,而学子们还年少,自不似夫子远虑,只觉激昂快意,一个劲称好。
夫子赶紧随手指了一个分散注意力,“冯素,你说,你的志趣是什么?”
他旁侧少年起立,笑道:“李公子愿为传奇,那冯素便为传奇侧。”
夫子听到这答案,明显头疼,这他喵的又是什么鬼!
“你解释一下,什么叫传奇侧。”
她笑咪咪回道:“传奇侧便是助传奇大儒桃李天下,大将军平壤定邦,大相国治国惠民,让天下百姓再无战乱,再无怨狱,再无分离。”
夫子闻言扶额,怎么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你一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做到?”
因不似他是夫子得意门生,只是个过来没几天、玩心大成绩也不怎么突出的小子,夫子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三两下便批评起来。
她也不着恼,啧啧两声,指着窗外,“若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夫子我努力做给你看。”
“努力就能成吗?”夫子没好气道。
她嘿嘿笑:“不知道,但我会为自己爱的人拼命。”
“屠户儿子欲当厨子,懒蛋要挑战大儒桃李天下,病秧子想保家卫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笨,可尝试超越一个年代的局限性,哪怕只是尝试超越我们本身所能做到的,有人成功有更多人失败了,却总算没有辜负年少一场,我们这些人这对历史来说也许不值一提,对他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对我们自己来说,这岂非也是一段传奇之旅?一台戏没有净末丑,怎么显得生旦好看?”
“就是有我们这种小人物前赴后继,才成就了大人物的历史,让这天下变得更好,李公子你说珍儿说得对不对?”
她偷瞄他,那没心没肺讨好的笑,就这般永远静止在他面前。
他恨她入骨,没有给她装殓收拾,甚至在连玉发动进攻后,命人把她吊到城楼上,嗯,吊到这里,就像当年她父母一样。
“岚风,也许我们之中没有人最爱她。听说权府门客中有个姑娘极得权非同宠爱,我的师兄如今也有了红颜知己,可不是,是人就会动感情……总归是这个江山太过繁华,尘世太过寂寞,我们这样的人,谁能守得住一个人不变?”
他对司岚风说道,声音沙苍得好似喉头曾受过重创一般。
司岚风张嘴,却不知回什么好,而李兆廷已断然转身离开。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皇权、传说还要继续。司岚风想。
“岚风,朕想再开女子科举,可朕总觉得,百年内再无今日之传……”
那人在前方低低说着,脚下一踉跄,竟摔倒在地上。
司岚风竟一时忘了搀扶,自他和他为伴起,就从未见过他的公子如此失态。
*
回宫以后,妙音和小皇子已不在,没想到阿萝仍等在上书房门前。
阿萝总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女子。
“今晚,就让我服侍你就寝好不好?”
看着面前的男子,她再次轻轻开口。他今晚的松动、动容,她也看到了。
妙音没有留栈,她有妙音的把柄,当年,在妙音的示意下,侍卫对那个人补了十数刀,血连肉飞溅了她一身。
当然,同样地,妙音也有她的把柄,因为那是她怂恿的。
但魏无泪走开了求救,并没有看见,魏成辉后来也不治身亡,都归到了他头上去。反正,魏成辉作恶多端,也不差这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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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妙音谁都不会去揭这个疤,就凭真本事,看李兆廷最终爱谁多一点吧。
“我似乎看到了连玉来找我,妙小姐,求你让我再看他一眼。”
她一直记得,当侍卫拿起魏成辉的剑挥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对妙音开口请求,二人缠斗多年,她终于看到她的卑微。
可她和妙音怎会答允?
她似乎也看到了她们眼中的坚决,哈哈一笑,合上了嘴巴,没有再求。
那侍卫背对着她,她只看见其后刀下疯狂。
她似死命忍痛,从开始到结束,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临了她还想向她们证明自己的不屈?
可是,她纵使苦了五年,委屈了五年,永远失去了连玉,也还是赢了,她是李兆廷的皇后,她赢了后面一生。
而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乱发覆面,衣衫褴褛,皮开肉绽,被皇帝令人吊挂在城楼上,残躯为风霜所侵,万人所指。这就是她的结局。
“兆廷。”她又唤了正静静看着她的男人一声。
司岚风正要悄悄退下,却听得李兆廷说道:“你不必再等我。”
“阿萝,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听没有拜听雨大儒为师,没有认识你,一直就在淮县,那么我和她……”他和她怎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的笑,脸上是一种可怕的平静,“可是,如果真回到当年,我可能也还是会选择复仇,选择你。”
“人就是这样吧,总喜欢追逐自己得不到的,然后高处不胜寒。只是,无论当天是哪种选择,我今后都不可能再同你好了,没有你,我就还是她的李公子,永远的李公子。我心里疼,阿萝。”
他说罢,慢慢往前走去。
玄袍金冠,公子如玉,那头上珠帘仿佛一直在她眼前摇曳。
那是他眼中永恒的绝决。
她怔怔看着,只觉得这个春天才正准备开始,自己却仿佛已过完一生。
*
尾声
城楼。
天刚蒙亮,风寒袭人,城楼下一个男子伫立半宿,就好似一尊石像,若是平日,守城士兵必已将人赶走,此处是京城重地,过路可以,久留却非要盘查不可。
但人是晁将军带来的,于是众将士虽感奇怪,却并未动作。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紧跟着发生,男子将身边一只竹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埕酒。
他缓缓把酒封去掉,将酒酹到地上。
风带来女儿红的香气。
那味道醇厚悠长,绝对是美酒佳酿,好些士兵都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几下。
城楼下,男子却对好酒无动于衷,只是静静望着地上那摊水迹。
那晚星光那么亮,她就那样差点撞到他剑下。
上书房中,他故意冷眼看世间百态,捧高踩低,满屋子唯有她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
那些还未熟的杏子,他曾一颗颗扔到她的狗头上,因为她拒他数次,那一回更为朋友之义要将他拱手相让。
七夕,她做了只笛子给他,他不屑与她旧人同,一手将之碾碎。
明知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还是夺她清白,却没有给她名分,她害怕,但并没有退缩。
再见阿萝,他让她等,等他决定,她也没有别的话,只含笑说好。
最后他舍弃了她,她沉默转身,不争执,不乞求。造化弄人,不是谁的错,但作了选择,便要两讫。
她以为他就是仇人,却假意“杀死”阿萝,逼迫他盛怒下将她杖毙,她认为他是好皇帝,她喜欢这片大好河山。于是,她以另一种方式保报仇,把命还给父母,将痛苦留给他,但始终没有杀他。又或许,说到底,只因为她也爱着他。
最后的最后,那场战争,她以为他死了,她坚守二人的见证莲子,她保护着他的兄弟,屈辱伤疼,然而,再见也并未怪责。
他们之间,他一直认为,是他走了九十九步,她才走出那最后一步。
可是,其实,她只是走的比他晚,但从不比他少。
p>他们都爱过人,或是“逝去”,或是离去,他总以为,生命中只会有一次犹如飞蛾扑火的炽烈。
若能再有一次,肯干这种傻事的,也只有他这只蛾子。
可她何尝不是另一只蛾子。
她离去前,他已从小周口中诈出她时日无多,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也知道,并不知道,她已打算与guo贼同归于尽。
那天,轱辘将行,她说,连玉,抱抱我。
他没有。
她只好自己抱他。
她哭着,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他身上掰开。
他仍旧没动。
她在马车看他,他扭头离开。
到底,他恨她。
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为她推迟所有军事计划,她却为要完成自己的义,执意带冷血上京,而不尝试再求权非同一回。
她说,这世间的道,总不过是一程一段,遇上同行,岔道分开。
可是,他不甘心,不死心。
这条路,他们携手的段落太短。
他下了令给朱雀,只待京中事一了,便去江湖寻药,寻名医,寻解救之法,也许,还有办法。
是的,他不死心,他就是不死心!
若终究无法一起走完,那么至少,他们需要一场告别。
人世间最大的遗憾,也许,从不是不得千金裘,不达万户侯,而是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一床净衾,半生朋友相伴,若都不能,那末,至少,她也该在他怀中离去,带着他对她来生的许诺。哪怕,她曾斩钉截铁的对他说,千万别轻许了诺言。
而非被伤如斯,同她爹娘一般,为万夫所指点。
为什么,那天没有抱一抱她。
十指指节死死扣在酒埕上,酒埕仍在颤动。
“素素,这几年,我一直在边疆奔走,我打了许多场仗,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大周受到战火之乱,除非我战死。”
“素素,明年我来不了了,那边事儿太多,可我总唯恐你的魄还留在此。他们说,伤得太重,死了也不能得脱。没有酒,没有朋友,你怎么受得了?”
对着虚空做了个收掬的动作,他眼前一片模糊,却微微笑着说:“所以,是的,素素,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
【全文终】---题外话---亲爱的们,不管这是你心里认可的结局还是想手撕作者,二十号还有三个重要的番外连权李无情小周连欣等等(具体时间届时微博上传送门),希望你能看完,我们那时再好好说再见。<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www.</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