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中气十足,倒是把郭志彬和关秀秀都震醒了,郭志彬似笑非笑的看了不甘示弱的儿子一眼,这小子,吃了大亏还以为占了便宜,他不急不缓的接话道:“好,那下辈子我还做你的老子。”
郭豆豆一愣,本能的感觉这话很别扭,却又挑不出毛病来,他那狠心肠的亲娘扑哧一笑,别过脸去,亲爹一脸胜券在握,他突然后悔起来,下辈子若还是这对父母,他岂非又要被吃的死死的!
一家三口又赶往下一个农庄,一个月后,郭志彬是彻底的服气了,他没想到舅哥随口一句担忧,关秀秀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郭志彬拍了拍书桌上一尺多高的记录册子,上面清楚的记录了玉米和土豆这两种作物在不同的田地里的生长情况,只要有了这些记录,不怕上面不推广种植。
如此一来,本朝缺粮的窘况可大半缓解,他家娘子就等于为舅哥亲手搭上一条通天之梯,有了这份履历,步步青云不在话下!
郭志彬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关秀秀这个举动,将会造福万民,虽然她本心并非如此,但结果却可预见。
天下缺粮,莫说那些北部苦寒之地,就连江南鱼米之乡亦是如此,只因越是盛产米粮的地方,赋税往往比旁的地方要高出许多,纳了税后,剩下的粮食仅够一家吃喝,若是半大小子太多,还要把上等米粮拿去换成糙米,遇到荒年,往往艰难度日。
郭志彬却不点破,他家娘子没有翅膀已经飞的那么高,若是叫她有了奔头,岂非日日泡在田地中去了。
郭志彬把这一摞资料随手往旁边一推,笑眯眯的道:“好了,你的记录都完成了,接下来随我去应天府吧!”
他要把关秀秀牢牢绑在身边,他既然要造船就让她全程跟随,左右她记录术数都是好手,叫她休戚与共,和他一起品尝苦辣酸甜,再也离不开他去。
郭志彬想到这里,不动声色的把那一摞记录又往里推了推,哼,竟然说出她忙她的事,他做他的事这等话来!
她还以为小时候么,想要轻易甩开他,门也没有!
一家三口坐着马车,逐渐远离祥瑞庄,关秀秀叹了口气,靠在郭志彬肩上,轻声道:“我为豆豆请的先生却是用不上了。”
郭志彬摸了摸一旁的郭豆豆的小脑袋,笑了:“我亲自教导岂非更好?”
他已经看出来了,郭豆豆是随了他的性子,贪玩,喜欢新奇的玩意,这等性子,私塾是坐不住的,反倒不如随他天南地北的跑,等到长大了,眼界也宽了,性子自然就磨出来了。
郭志彬要造的是海船,关秀秀和他抵达船坞后,才发现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来造一艘可以在汪洋大海中任意航行的巨船是何等艰巨!
哪怕凭借郭志彬的财力,中间也几度难以为继,最辛苦的日子,说不上吃糠咽菜,却也是粗茶淡饭,整日里一家人的话题,无非是各种木材,船板尺寸,又或者哪里寻个造船师傅。
一晃十余年过去,郭志彬已经造了两条大船出来,他却始终未曾推船下水,只说时机未到。
这一年,是永乐十九年,亦是郑公再一次下西洋的日子,郭志彬携了郭豆豆一起,往南洋去了,关秀秀想着多年未回故乡,便一个人乘坐舟船,往家中住了段时日。
吴氏已经老迈,儿子虽然进京做了官,她却不愿意离开家乡,幸好身体还康健,儿子又懂事的把孙子送到身边照看,一切也还如意。
关秀秀陪着吴氏住了小一年,盘算着郭志彬和郭豆豆要返航了,便收拾了行装,往京城赶去――如今的京城,已经从应天府变成了北京。
提到这个就有趣,当初永乐帝一意孤行,大臣们执意反对,于午门外跪倒一片,结果公公郭浩儒再一次被推了出去,顶着风口浪尖,硬着头皮支持迁都。
权奸之名彻底坐实了。
只是不知道公公和皇上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次事情后,郭浩儒卸去了内阁之职,加太子太傅,正式成了太孙朱瞻基的老师。
关秀秀一家三口一直在应天府中,郭家也是随着京城搬迁近几年才搬入北京的,二房和长房的关系倒是未曾疏远。
关秀秀一回府中,郭大奶便亲自来迎,一路嘘寒问暖的送她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又把几个孩子都叫来给婶娘请安。
关秀秀出手自然是极大方的,在郭家的照应下,梁直的生意越来越大,弄了个万宝行的店子,遍布各大州郡,极是有名,若非被造船拖累,怕是诸县之中也要开起分行了。
就在不久前,关凌云终于得了一道旨意,做了十多年实授地方官后,他一步一个脚印,已经官居四品,这次终于成功调回京内,任工部侍郎。
关秀秀多年未见兄长,自然极是想念,一早准备好了四礼,在家歇息一天后,便吩咐人弄了马车,亲往关府探望。
只是她和兄长关系因了密切通信的关系并未疏远,和长嫂却始终不够亲近。
这嫂子虽然不像是前世那般小气,却好斤斤计较,每每写了信来,与她分说一年之中给关家老爹和吴氏送了多少东西,给了多少钱粮。
关秀秀不爱分说这些,总是随手敷衍过去。
有一次却被郭志彬看到,他仿了关秀秀的字迹,写了封书信,言及父母老迈,需要补品若干,百年人参,上等鹿茸,寥寥一张纸上,列了数千两银子的玩意。
张春娘气恼之下,寻了哥哥分说,关大宝如何不知晓自家妹子脾性,何况这张纸上物品于他虽然算是辛苦,对妹妹却不算什么。
关大宝写了信来探究原由,郭志彬这厮瞒着她把张春娘这些年的信件统统发了过去,关大宝震怒,把张春娘好一顿教训,从那以后,张春娘彻底收敛,姑嫂之间也几近陌路。
关秀秀收回思绪,看着关府在近,吩咐了车夫提前下车,因知晓嫂子脾性,她夫家的情况一直没有透露,只说相公是个商人,怕嫂子不喜她也有这理由在内。
关秀秀仰头看着侍郎府,工部正三品侍郎也算高官了,在京中满地权贵里却不算什么,这宅子比郭家小了许多,连门楣上的关府二字也有些逼仄。
看门前停了几辆马车,显然有客上门,关秀秀略一犹豫,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姐姐!”
她一抬头,对上了一张眼熟的面庞,色如春花,面如桃李,双眼带笑的看着她,“我还以为认错了,没想到真的是姐姐!”
说着,她提起裙摆,豪气万千的从车上跳了下来,亲热的拉住了关秀秀的手。
关秀秀的视线扫到了妇人耳边的珍珠耳钉,又看向了她颈间的珍珠项链,终于认了出来,她反手握住了妇人的手,欢喜的叫道:“魏娘子!”
魏娘子兴奋的点了点头,指间传来的粗粝让她眉头一皱,眼睛一扫,便看出关秀秀这一身衣服并不昂贵,她犹豫着问道:“姐姐家境可是不好了?妹妹这里还有些银钱――”
上一次见到关秀秀,虽然也是荆钗布裙,手却是极细嫩的,要做了什么样的粗活,双手才能都磨出茧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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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讪讪的笑了笑:“我夫家家境尚可,妹妹无需担心。”
魏娘子见关秀秀目光湛然,不似有诈,这才放了心,随即道:“妹妹到这里来做什么?”
关秀秀知道躲不过去,这边乃是官家居住之地,一条街上也就几户人家,此时站在关府门口,距离左右俱都有段距离,只得实话实说:“这是我兄长府邸,我刚刚回京,来拜访下兄嫂。”
魏娘子真真吃惊了,她一仰头,看了眼关府的牌子,这才道:“没想到姐姐的兄长居然是工部侍郎,这倒是巧了,关大人和我家老爷是同僚,今日里关夫人过生,妹妹也是来贺寿的吧!”
关秀秀再次讪笑两声,身不由己的随着魏娘子往府门行去,她这次出来只带了四色表礼,做寿礼却是不够的,她随手摸了摸荷包,摸到一物,登时放下心来,罢了,怎地在外人面前也不能落了张春娘的脸去,等下就把这玩意拿出来贺寿好了。
那门口候着的婆子早看到了两个人的拉扯,虽然见关秀秀衣着朴素,因了魏娘子的缘故,却并不敢看轻于她,赶紧迎了上来。
当关秀秀和魏娘子一起走入正房时,看到一屋子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满眼珠翠,显然俱是官宦夫人。
看到魏娘子进来,众人先是一静,随后纷纷起身应酬,坐在主位的张春娘亦是笑着走下了主位,对着魏娘子热情的招呼道:“魏夫人来的刚好,我们正准备入席呢。”
她顿了一下,打量了眼魏娘子身边的关秀秀,见她衣着朴素,只当是魏娘子身边亲近伺候的媳妇,随口道:“这位是夫人身边得用的娘子吧,我叫奶嬷嬷在隔壁开了一席,不妨叫这位也过去,吃个热闹。”
魏娘子一愣,脱口而出:“这位不是关家的姑奶奶么?”
她对关秀秀十分信任,自然毫不怀疑关秀秀话中所说,只是对张春娘不认识小姑子感到奇怪。
张春娘一下愣住,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关秀秀,见她眉目清丽,眉眼间却与关凌云有几分相像。
众多夫人太太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关秀秀从容上前,唤了声嫂嫂,又奉上四色节礼,大大方方的道:“我昨儿个刚从老家赶来,想到多年未见兄长,今天特意登门――”
未待她说完,张春娘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转过身子对着众多宾客笑道:“我嫁入关家时,姑奶奶已经嫁人,又随着夫君在任上多年,和姑奶奶素未谋面,倒是叫诸位笑话了。”
今天来的这些夫人太太,大多是关凌云的同僚下属的亲眷,对关凌云的履历倒也有几分了解,知晓这位是实打实从下面一路外放升上来的,闻言俱都信了七八分,连声道喜,骨肉相逢。
张春娘把关秀秀又拉近了些,姑嫂二人一派亲近模样,她环视左右,笑道:“诸位不妨先去坐席,我随后就来。”
旁人只当她姑嫂二人有话要说,从善如流的纷纷离去,自有媳妇婆子引路。
关秀秀也拍了拍魏娘子的手,示意她先行离去,到屋子里只剩下姑嫂二人,张春娘立刻松开了关秀秀的手,皮笑肉不笑的道:“妹妹多年未曾登门,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她上下打量一番,皱起眉头对着身边的大丫鬟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银子给姑奶奶。”
又对关秀秀道:“姑奶奶拿了银子便走吧,我今日客人多,款待不了了。”
关秀秀气急反笑,这张春娘真把她当成打秋风的了,本来想要送出的荷包在手里攥的死紧,她板着脸道:“既然是嫂嫂寿诞,小妹自然要喝下一杯水酒再走!”
张春娘瞪着她,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只是想到关凌云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到底不好得罪的太死,她哼哼两声:“凭你的身份,若是被人嘲笑了可不要怪我!”
说着,张春娘大步向外走去,到了宴客厅中,径直往主位行去,也不搭理关秀秀。
关秀秀一身素衣布裙,进得门来,十分醒目,她左右巡视一番,最后在角落的桌子上落了座。
这里面坐着的个顶个的人精,一看这情况,哪里还不明白,怕是个打秋风的亲戚,得了些许好处还不知足,跑进来丢人显眼了,一时间都在嘲笑张春娘手段不足,连个厚脸皮的亲戚也打发不了。
魏娘子一下站了起来,对着张春娘道:“我和关姐姐素来交好,我要与她同坐。”
说着,魏娘子提着裙摆在酒桌间穿了过去,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关秀秀身旁,二人相视一笑。
张春娘气的双手发抖,勉强镇定下来,端着水酒道:“多谢诸位今日来此――”
待吃了一盅酒,便开了席,又有女先生进来说书,还有唱小曲的陪着取乐,只是张春娘的视线每每扫到角落里那个青衣布裙,心中便有如针扎。
待酒过三巡,张春娘终于坐不住了,她对着身边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识趣的到了关秀秀身边,先行了个礼,客客气气的道:“我家奶奶问姑奶奶可还有事,她准备了封仪,请姑奶奶到侧院查收。”
关秀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却是一阵喧哗。
一个婆子冲了进来,张春娘血气上涌,满脸涨红,今天可真是丢脸到家,一个两个的当她是面人来捏,她酒盅往桌子上一摔,骂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平日里真是白教训你们了。”
那婆子却满脸喜色,叫道:“奶奶,是郭学士府中送贺礼来了。”
郭浩儒急流勇退后,他儿子却在接近不惑之年成为大学士,虽然尚未进入内阁,却也肉眼可期,一时间风头无两,为了区分父子二人,便称呼郭浩儒为郭大学士,称郭志礼为郭学士。
场上一片哗然,来拜寿的都是关凌云的同僚和下属,基本都是三品到五品夫人,郭大学士,那可是正一品,就是小郭学士,虽然是三品,却是半个阁臣,自然与众人不同。
张春娘虽然不解郭学士府为何送来贺礼,听着周遭的道喜声,却甚是欢喜,她容光焕发的吩咐道:“请,快请!”
片刻后,一个穿着甚是体面的婆子走了进来,发上虽然只点了一根翡翠钗,那水头却是极好,一看就非凡品,不愧是大家出身。
她行了个礼,奉上礼单,张春娘极是高兴的打了赏,那婆子却坚拒不受,转过身子对着坐在角落里的关秀秀行了大礼,极是恭敬的道:“二奶奶,大奶晚上为您接风洗尘,嘱咐您早点回去,客人们都候着呢。”
关秀秀站起身,浅笑道:“那好,我与你一同回去吧。”
说着,她对张春娘微微颔首示意,又看向了身侧的魏娘子,顺手从袖子里取出一片金箔,“我和娘子有缘,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话罢,在一干三四品官家太太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关秀秀从容离去,徒留一身背影。
魏娘子后知后觉的看向了手中金箔,薄薄的一片,上面只有一条破浪乘风的巨船,早有识货的夫人叫了出来:“万宝行的取货凭据,纯金的,至少是价值千金的宝贝!”
众人的目光顿时变的又羡又妒,唯有张春娘,一张脸连强颜欢笑也做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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