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你还有对抗情绪?”

刘立业没听懂,就没说话。

“你帮助敌人,就是对抗,知道吗?”

刘立业还是不明白,就问独臂吴:“他们又不是日本,怎么是敌人?”他只跟日本军队有仇,和别人没仇,所以不明白。

独臂吴在椅子上向后仰着问话,椅子的前腿离开地面,闻听这话,差点背仰过去摔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事情太复杂,跟小孩子没法解释。

听这孩子的口音,是南方人,他跑这里干什么来了?又想到,全国战火连天,到处饥荒,从南方来,千山万水,要穿越高山大河和战场,他怎么还活着?真是奇迹,很好奇。他仔细地打量刘立业,不再问话。

这孩子身上的衣服是两层破棉布片,用一条绳子系在腰上,所以没掉下来,鞋是和尚穿的芒鞋,也用绳子绑住已经分离的鞋底,可以想象他走了多少路。头发直着,好像被感觉不到的风吹得竖立起来,眼睛里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少年的脸,皮肤紧绷在颧骨上,有饱经风雨的沧桑。这孩子不爱说话,沉默中是桀骜不驯的固执,是经历过磨难之后才有的野性,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眼神像个被抓到的野兽盯着人看,也在琢磨自己的底细。在军中,没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自己。

刘立业见独臂吴不再问话,就不再管他,看见木箱子上有一听吃剩了一半的牛肉罐头,就盯着看。

独臂吴觉得好笑,这破小孩儿倒是知道什么最重要,就问他:“你识字吗?”

“识”。

“会看书吗?”

“会。”

独臂吴拿起一本书对刘立业说:“你要是能念一段这本书,就可以吃饭。”

刘立业接过书看了看封面,不懂,是《国家与革命》。

打开来翻动书页,他不是读,像是捋扑克牌,从头捋了一遍,低头往里瞧,皱起了眉头,他认识字,但是不认识标点符号是什么,以前看的都是古书,没标点符号。他也管不了太多,有饭吃怎样都行,就合上书,垂下手,开始告诉他们书里说的都是什么字。

他从书里第一个字往下说,一字不差,滔滔不绝,实际上是在背书,因为省略了标点符号,一口气只往下说字,所以奔腾流畅,无休无止,却没有意群,没有意义,成了不间断的梦呓,像一条汹涌澎拜的大河在奔流。他毫无意义的背诵像是庙里念经的吟诵,连绵不断,没有停顿,无休无止,浩浩荡荡。这背诵的洪流是魔法,当时帐篷里的人谁也动不了,不会想,不会发出声音,没法阻止他,看得出来,这孩子不知道他正在说什么,但是谁都相信,他能不停地这样说下去,一字不错,一直说到最后一个字,包括出版社和印行年月。

看着他背书的样子,大家发生了幻觉,觉得冥冥中,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什么人在借用这个孩子对他们发号施令,用的是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不许插嘴,不许违抗,不许呼吸。那声音的河流,在空气中正在积累沉重的压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激越,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激烈地冲刷他们的头脑,搜刮走了脑子里的一切,把什么都卷得一干二净,把他们引入一个可怕的,美丽的,绝对的,什么都没有的境界。

帐篷里的人惊得有点儿发懵,幸亏独臂吴意志坚强,他还能动弹,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走过去,勇敢地从刘立业手里抽走了那本书,转身赶紧跑了回来,手里的书一没,像拔了电源线,小孩儿知道可以不说了,看上去,却像那书和那孩子是通着电的。

见众人不言语,都看着他,刘立业就问刘立业:“能吃了吗?”

帐篷里的人同时一致点头,还是说不出话。

大家看着刘立业用手指头掏罐头肉吃,不知道应该想什么。过了好半天,独臂吴心神稍缓,转头问参谋长:“还毙不毙?”参谋长连连摇头,就是出不了声。

刘立业吃完肉,抹抹嘴,问独臂吴:“那书里说的是什么呀?”

于是帐篷里面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大河上下,在独臂吴全军传开了:“总司令今天会笑啦!”

这消息在黄河南北的部队里议论了好几天。

刘立业在中原大地上是一个传奇,他遇到的独臂吴是另一个传奇,所以后来又有了别的传奇。<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