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父亲四目相对。
直到方才应该都还很高兴的父亲,脸色转为严厉,父亲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视说:
「去吧,亚希子。」
「嗯。」
亚希子点头后便跑出去。
唔,她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坠踢而已。被踹飞出去的正清,膝盖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说了句「干嘛啦」,随即大哭出声。至于孝呢,只能呆若木鸡,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够做作的假笑。继续一瞪,那张挂着假笑的脸庞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让那两人跪坐在小内面前。
「快道歉。」
亚希子说。
看来毕竟还是有所谓的「尊严」要顾吧,孝和正清并不愿意立刻道歉,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所以,亚希子说:
「快向小内道歉。」
她只会再说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听话,就先揍孝。唔,轻轻的啦,轻轻的。其实就只是对着他头顶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当她这么想时,小内突然说:
「谷崎同学,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好了?什么好了?」
「已经够了。」
小内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
「已经够了啦。」
「为什么啊,这两个家伙不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所以才要他们对你道歉啊,这两个家伙都是笨蛋,放着不管只会越来越嚣张的。」
「好了啦,谷崎同学。」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说好了啦。」
完全没想到小内会这么强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还满逞强的,可是只要她认真一瞪,就会立刻退缩。像一些高年级女生也曾来找麻烦,呛她「很嚣张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后,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这个在班级上下阶层中位居最底层的小内,面对位居最高阶层的自己,竟敢反抗到这种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数度重复这样的对话,阿孝和正清也心惊胆战地观望局势将如何演变。搞什么东西啊,这个小内怎么会这么固执呢,像小内这种胆小鬼为什么会反抗到这种地步呢?
刚开始是疑惑,之后是惊讶,再来就逐渐火大了。
「不好。我都说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这句是最后通牒,她以相当吓人的声音说,然后瞪过去。至今还没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胆战心惊,就连六年级的男学生都会畏于这样的气势,泫然欲泣。然而让人惊讶的足,小内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谷崎同学。」
啊,声音在颤抖
「妳这样反而让我更难过。」
小内说完随即哭了出来,泪水扑簌扑簌地从他斗大的双眼涌出。亚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小内会如此极力反抗,为什么不胆怯,可是声音又为什么在发抖,最后为什么会哭,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一头雾水。
这样反而更难过?什么意思?
明明是泪流满面,小内离去的背影看来却如此决然。他也没穿上还给他右脚鞋子,一只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么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经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着自己,是因为一直让他们跪坐,所以很不爽吗?
她一边这么想,呕气地说:
「怎样啦?」
「都是亚希不好啦。」
「对啊。」
两人齐声说出这么一句话:
「小内他,可是一个男生耶。」
4
只要一回想起来,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经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当时的记忆却仍然鲜活地刻在脑海中,不论是小内离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视线都一样。
自己还真是迟钝呢。
之后经历过各种事情后,如今好不容易才总算理解当时小内为什么会那么坚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为什么会那么冰冷。原来比起被人欺负,被女生搭救更让人觉得难过呀。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个大白痴,怎么可以把那所谓男性的尊严践踏在脚底下呢,毕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呀。
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里不同呢?
的确是变得聪明一点,也稍微成长了吧,然而还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肯定还会犯下和当时同样的错误,而且今后也会一直犯下同样的错误吧?虽然很明白以后只能够一点一滴地成长,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人都是这样,真的是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自己就是还没成长到足以承认那种事情,承认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亚希子一边叹气,一边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叹气。
唉,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飙一飙,那里还满危险的,所以一定得专注开车什么都不想,只要一乱想就会出车祸,就去那边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门,尽情飙个够吧。
就在那时候,眼前有个身影跌个四脚朝天。
「里香啊啊啊啊~~!」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戎崎裕一,那个因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边大叫着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边对刚关上的门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重新站起来的速度还真快。不过,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将碰到门把的同时,门扉突然开启,耳边响起砰地巨大声
响,原来是门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脸庞。
「大笨蛋!不要再来了!」
悦耳的声音劈头就是一阵护骂,随后是门扉关上的响亮声音,戎崎裕一抱头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发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对于日复一日的相同戏码都不会感到厌烦呢。话说回来,再这样下去,这个臭小鬼应该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这次又做了什么啊?」
「啊,亚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窝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买错果汁了。」
「果汁?」
「她说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说的去买柳橙汁回来,结果妳看,是这种『一颗一颗』的。」
戎崎裕一递来的罐装果汁上,写着「富含颗颗果粒」。
「她就痛骂我说『最讨厌一颗一颗的,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这种不行,事先跟我说不就好了。干嘛为了这种小事情,就气成这样啊。」
「我还满喜欢的啊,颗颗果粒。」
「我也喜欢请问,头有没有伤口啊,痛死了。」
「哪里?」
看来红肿,不过没有伤口。
「不要紧。」
姑且啪地一声打下去,戎崎裕一很夸张地呜呜呻吟,又抱着头。糟了,不自觉地用力过头了,哇哈哈,歹势、歹势,裕一。
「明明是个男生,怎么这么窝囊呀,太难看了吧。」
但是,嘴巴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立场不坚定,反而更会惹里香生气的。」
「那只要强硬一点就没事吗?」
「我想那也是办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暂且坚持己见。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过似乎还是有些胆怯地往这边瞄一眼。为了让他风雨生信心,她姑且点点头。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么在走廊上迈开脚步,没多久就听到戎崎裕一冲进秋庭里香病房的声音,好像是突然开门硬闯进去的。
「里香,给我有分寸一点!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颗颗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颗颗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颗颗果粒柳橙汁!说不定会喜欢上它喔,颗颗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冲啊,别输呀。
「是谁说你可以进来的啊?」
「问题不是这个嘛」
「如果我正好在换衣服,你打算怎么办?如果全身都没穿衣服呢?也有那种可能吧?还有,我就是最讨厌颗颗果粒柳橙汁,不是说过了吗?如果喝下那种东西,觉得不舒服怎么办?你要负责任吗?你是说你有那种觉悟了吗?」
「哪哪有那么夸张啊」
你听听、你听听,怎么可以在这边又软下去呢?
「给我出去!」
「里香,可是」
「吵死了!还有,别把那种东西留在这里!我是真的很讨厌那种东西!」
「等等等!不要用丢的啦!丢到人的话不是很痛吗?等一下!拜托等一下,里香!喂,喂,别过来!饶了我吧!」
唉,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就说你吵死人了!给我出去!笨蛋!」
「呜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还是不行呀,这就是所谓的「角色不同」吧,亚希子假装不在乎背后传来的怒吼、悲鸣还有像是什么东西遭受破坏的声音,继续向前走。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退缩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强硬,总会有办法的呀,唉,真是那类型的人大概也和里香合不来,就保持这样子或许才是最佳模式吧。
「里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别哭嘛,是男生就别哭呀,裕一。
亚希子一边远离背后的骚动,一边走向屋顶。去抽根烟吧,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嘛。当她推开屋顶厚重的铁门时,瞥见一个人影。啐,穿着两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啰,身为护士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烟,还有所谓的形象要顾。没办法,只好缩到员工厕所去了,当她这么想正要把门关上时,这才发现。
中原先生?
蓝色条纹睡衣,以男人的标准西言梢嫌单薄的身影,不会错的,是中原先生。亚希子推开那扇即将关上的门,踏上屋顶。啊呦,搞什么啊,听那个痴呆老头说些五四三后,反而更在意这个人来了,明明就没什么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对他开口时,仍有些不,是很紧张。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说了句:
「啊,妳好。」
一边点头致意。
「请问你在这边做什么呢?」
「没有啊,也没什么特别的。」
骗人的吧,你是在想什么吧,我虽然迟钝,不过这种事情还感觉得出来。话说回来,还真像小内耶,脸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该说是感觉吧,有点嗯,说不上来但就是像。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谓的『竞速族』(注:有别于与犯罪、暴力等负面形象划上等号的『飘车族』,泛指喜欢高速驾车挑战国道或山路的车辆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欢飙,可是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狂热了,说难听一点大概是热情已经慢慢彻底冷却,说好听一点可能就是变得比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会气到失去理智,现在已经不会了,还会以那种『好、好,请吧』的感觉礼让人家,也不会觉得那么不甘心了。这样的自己怎么说呢,该说很乏味吗,当然说不失落是骗人的啦,偶尔也会觉得这或许表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一堆。
突然间觉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怎么会这样啊。
每次面对这种类型的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完全没关系,我不讨厌听谷崎小姐讲话。」
「是吗?」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开心。」
又来了,特别坚定地点头,而且视线毫不闪躲。反而是自己先觉得害臊,视线随之躲开,啊呦,脸觉得有点烫耶,希望没被察觉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觉到。
「中原先生也说些什么啦。」
我倒是很想提问题呢。
「我吗?」
「嗯。」
「我这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也没什么特殊技能,也不太会说话。」
「那你喜欢做些什么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书吧。」
「书,你都看哪种书啊?」
「各种书,我看的书很杂。」
他所列举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没听过的,什么沙林杰(JeromeDavidSalinger)、史宾纳利(JerrySpinelli)、米尔豪瑟(StevenMillhauser),不过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国人就是了。
「这么说起来,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样吧。」
中原先生感觉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样?」
「我以前会看一大堆书,一个月都看二、三十本,总是带著书到处跑,甚至没有一天不看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看那么多书了,觉得好看的书也变得好少。」
的确,他和自己在说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这么说来,是我们都已经变成成年人了吗?」
「感觉上还真有点讨厌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两人迎着风笑了,虽然彼此都说「乏味」,可是现在却一点都不乏味。自己能够自然地笑,胸口随着每一次的笑声怦然心动。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欢飙车。能看清楚自己的极限,当然还有点好胜心。总之这两方面我都明白。不会去勉强自己,可是也不会想要放弃,感觉上就像是双手同时握着两种情绪在竞速。每当那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极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种感觉,中原先生快速说道,似乎很开心,我懂,他重复道。
「我也是,现在或许很矛盾没错,可是比以前变得更喜欢看书了,就算看的书变少,可是看每本书时都会格外珍惜,就算嘴里念着『这真无聊』,妳也知道的吧,还是会这么继续看下去,不是吗?然后就觉得自己果然很喜欢看书呢。」
「啊哈哈,结果还不是一样嘛。」
「或许吧。」
「可能还是有点不一样吧。」
「不过,或许比我们所感觉到的还要有点不一样吧。」
「是吗?」
「是啊。」
形状模糊的云朵流过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风似乎很强,云朵的脚步显得格外急促,感觉上似乎要变天了。小时候只要看到云朵这种流动方式,感觉就很差,会让她想到冒着恶浪出海的父亲,和那艘小船。
「啊,对了。」
她不经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问我什么吗?在病房那时候。」
「啊,是啊。」
「是什么啊?」
任何问题都会回答喔,她说着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对着这边望了一阵子,低下了头。
「已经没关系了。」
他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了。」
「咦?是吗?」
「刚刚听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刚刚说了些什么,明明才刚讲完却想不起来,感觉上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啊。而且,为什么中原先生的声音感觉上变得好沉重,因为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弯得好低喔,该不会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他并没有在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他们又没有说什么悲伤的事情啊。
「我有个朋友,他也是『竞速族』。」
「喔。」
「那家伙突然之间就把车给卖掉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已经不需要了,还说已经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年纪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说:『样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发脾气。虽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伙劈头就是一阵怒骂,说什么『没飙过的家伙懂什么东西』、『像你这种家伙是不懂的』气唉,他说得也没错啦,就算试着去飙飙看,还是一样不懂。」
「啊,所以你才会勉强去飙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确是很勉强。
「不过,根本就没必要去飙的,对那家伙画言飙车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对我而言,有属于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现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谈过后明白了。那家伙果然是做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年纪大了就必须放弃的嘛。」
所谓的成为大人,所谓的逐渐失去许多东西。「成长」这回事听起来好听,然而却并非总是获得,同时也会失落不少东西。几乎和获得的相等不对,失落的恐怕还比较多吧。
那肯定不是从迈入二十五岁的如今才开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从一出娘胎就开始了吧。所以,不论是十二岁当时、十五岁当时、十七岁当时、二十岁当时,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过来的吧。
只是现在才察觉。
察觉到那些事情。
逐渐被迫察觉,这么说或许比较贴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自己的台词从他嘴里被说出来。
「不会啦,哪会。」
我很喜欢听妳说话喔。他能够那么轻松道出的话语,自己却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不像他那样坦率。
两个人之后并没有说太多话,可是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可说是怀着平静的心情静静地眺望晴朗天空。他发现一架飞机,跟她说「妳看,是飞机耶」。「真的,飞机耶」,心情格外雀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耶」、「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飞机变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样。
很遗憾的是休息时间飞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个孩子般点头,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变回小孩子一样
她一边步下楼梯,同时想起小内。她和小内终究没能和好,在彼此总觉得心里有根刺的情况下,任凭时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对方就是自己总会把脸移开,偶尔同组时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个几句就这样大概两个月后,导师突然宣布。
「内田同学要转学了。」
那消息来得突然,才听说后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这个小镇中。最后还是没能向他道歉。话是这么说,其实当时还没察觉是自己的错。当然知道自己伤害了小内,但是像自己这种迟钝又粗枝大叶的女人却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
从此之后,就变得毫无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内的人,一颗心就会随之稍稍晃荡,有时还会追逐那样的身影。会觉得这次一定不要再失败了,就在留心在意的过程中,有时也会逐渐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点搞不懂耶,那种事情。
5
亲戚去世了,说是亲戚,其实也没多亲近。什么父亲的妈妈的兄弟的女儿的丈夫,就那种感觉,就连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只不过呢,毕竟是狭小的乡下小镇,婚丧喜庆样样马虎不得,如果不露个面,那可是会被持续念上三年的。她没办法,只好拜托护士长,请了大概三天假。暌违许久的滨海小镇早就变得有些没落,老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则越来越罕见。渔夫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小镇,房舍逐渐破落,停在港边的船只也逐渐减少,镇上大叔只会叨念什么「现在这时代当渔夫已经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亲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对方脾气火爆,自己同样火爆,即便如此还是喝了酒、大闹一场,就在佛像面前。这是种传统,据说是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总要轰轰烈烈闹上一场。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是像这样变成大人以后,特别是以护士这种身分看来,会觉得这其实足种很了不起的习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闹一场。「亚希子,要不要结婚啊?没有好对象喔?」姑且从这么开口问的叔父头上给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耶,所以别问啦,这个秃大叔。
不知道是谁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厉害到办什么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门世家吧。哪会啊,曾祖父很厉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个人说会有海啸来袭,然后把家当全都用拖车搬到山上去吗?啊,对、对、对。其它家伙全都在笑,结果海啸真的来了,然后大家开口闭口全都说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请和尚帮忙念念经就好了,顺便跟这次丧礼一起办啊。
就这样,丧礼隔天,我们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扫墓。
墓地位于市郊山中,山坡上挤满一排排墓石,由于是代代相传的墓地,甚至还有写着江户时代年号的墓石,像什么宽政、明和之类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达位于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时,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呼,她吐出炙热的气息后回头。就在那时候,视野塞进满满的蓝,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乡呢。
「怎么了,亚希子?」
父亲以低沉的声音问,他还在宿醉。
「嗯,就想说是海耶。」
「本来就是啊,海本来就是海啊。」
「说的也是。」
茫然地看着看着,父亲也把脸转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样的身影。还是一样那么庞大的身躯,肩膀和腰部都好结实,因此穿在身上的现成丧服一点都不合身。颈部太粗了,衬衫第一颗钮扣也没扣上。不过,久别重逢还是会觉得「变老了耶」,头发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龄与时俱增,父亲的年龄同样与时俱增。
「老爸,打鱼不辛苦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啊。」
父亲苦笑。
「打鱼很辛苦啊,这还用说。」
「你可别太勉强自己喔,都一把年纪了。」
「嗯。」
他稍稍绷着脸,好像是听到人家说他「一把年纪」不高兴。啐,还在逞强什么东西啊。可爱的女儿都主动表示关心,虽然不至于到感动落泪的地步,至少有点感触良深的感觉也行啊。
「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马马虎虎啦。」
闻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亲点头。
「那就好。」
「嗯。」
和尚后来在墓前念经,亲戚不约而同地低头默祷,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认真严肃。所谓的渔夫,个个信仰虔诚,如果不靠那些什么神祉、佛陀,实在干不下去。他们就像这样将不安暂时扔给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后驶向广阔得让人束手无策的海洋。
回到家时,身躯已经都冷到骨子里了。
她到房里将丧服换成家居服后,走到起居间,看到父母亲部还穿着丧服。喜欢吃甜食的父亲,正大口大口吃着从丧礼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啰。」
总不能没完没了地一直休假,母亲很舍不得地说「难得回来一趟,可以再多待个两、二天呀」,父亲却只是「喔」地一声,干干脆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有点感激,也有些失落。
「亚希子。」
当她在玄关穿鞋时,父亲对她开口。
「什么?」
「这个,拿去吧。」
他长满茧的手中拿着赤福。
「对面那个阿纱从伊势本店买回来的。」
「人家给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难得要给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丧礼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过来,都因为那笨拙的动作,让她无法拒绝。自己以前最讨厌这个样子了,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为这样顶撞他啊。不过,和父亲起冲突从没赢过,百战百败,不但染好的一头红发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个人还曾被使劲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张脸都肿了起来。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亲的笨拙鲁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谢谢。」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话说回来还真奇怪耶,把这种伊势名产塞给住在伊势的自己,这个老爸还身世有够钝的耶。
啊,对了。
拿去给中原先生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中原先生应该喜欢吃甜食。是谁去啦,不知道听护士长还是英子提过。就拿去给中原先生,然后一起吃,嗯,就这么办。
「那我走啰。」
「喔。」
她干脆地说完,迈出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并没有感到那么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还满紧张的,不对,都已经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门时那么紧张了。对这方面就是不擅长嘛。她也不会装什么可爱,积极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块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给的,可是我又不爱吃甜的。」
所以她编了这么一个虚应故事的理由。但是,竭尽所能挤出的勇气却只能在空荡荡的病房中空虚地飘荡。没有任何行李、没有任何动静,只剩一张床。她慌慌张张跑到门口确认门牌,那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个经过的同事问。
「中原先生?出院啦。」
对方回以无情的话语。
「先别管这个了,谷崎,快来帮忙运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么啦?」
「没有啦,只是觉得他的状况那么轻微喔。」
啊哈哈,她为了蒙混过去试着笑出声。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参加丧礼请假那时候。
「不管轻不轻微,刚开始就只是住院检查而已,不是吗?」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能够出院也就是说没异状啰,也没必要去确认,虽然会想去确认,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确认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边。」
「是的、是的。」
她推着那附有喀啦喀啦作响轮子的担架前进,各种事情浮现脑海。小内的背影、他说「已经够了」的声音、故乡的天空、海。最近这季节,界线会变得暧昧不清吧,哪边是天空,哪边是海洋,不论再怎么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内后来转学了、突如其来的宣布、没有人坐的座位。父亲的衬衫、第一颗钮扣没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飞机,到底会飞到哪里去啊、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听到那样的声音,大骗子,她试着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没有什么「下次」嘛。像那样子笑着,那么温柔,害人家一颗心随之晃荡,就像是波浪呢,东摇西晃的耶。哪有什么「下次」嘛,当然这不能归咎任何人,就只是检查结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应该怀抱期待的一段关系。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医护站,她将赤福放到架上。不快点吃的话,就会变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这么一直放着。
直到发现寄情之处,直到那时候为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