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月之下(2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36920 字 2019-09-28

「那为什么每次一看到裕一,水谷就会不高兴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真的是从小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当隐形人吧。唉,不过呢,老实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为喜欢我或什么的啦。」

「真的?」

「啊,绝对不可能。」

「是喔。」

一说完司便陷入沉默,巨大的背弯得更驼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么,所以刻意不开口,只管喝茶。有点冷掉了,可是还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来,说真的实在有够厉害的。

「你觉得要怎么样才能帮水谷打起精神来啊?」

司终于说,那还真是直接的话语,而且相当认真,其中并没有任何戏谑打马虎眼儿的成分。我突然之间,深深地以这个拥有庞大身躯的朋友为荣,司他简直像个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会更老成油条吗,像我和山西这种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们一定会觉得「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帮她打起精神来」这种话很难为情,绝对说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说得出口,这也是司的优点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拥有的小聪明一样,这就是司厉害的地方吧。像这种事情你明白吗,司?我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说啊,司。」

所以,我决定闲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说说看啊。」

「什么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个人再怎么烦恼,所有事物都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双手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实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也看着我。真是的,那双手大得有够夸张的耶,如果是那双手的话,不管什么都抓得到的,司。

「听好罗,我告诉你,那双手呢,就是为了紧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话,就伸出手去,然后硬是把它抓过来就行啦。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的话,对任何事情永远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话完全抄袭自夏目,可是却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状况,才抄袭这一点点东西而已,笨医师是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这样啊」

司呢喃,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5

司回去后,那声音仍旧残留在我的脑海。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讲给司听的那句话,也是讲给我听的。

一个人独处后,我打算多少赶一下报告的进度,所以开始念起保健体育的教科书。虽然有时候会看到老师没指定的范围去,还越看越入迷不过呢,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在这么东念一点、西念一点的过程中,报告概要稍微浮现脑海。就像美雪所说的,我试着将主论、反论和结论列出来。嗯,这样的话好像勉强可以串起来。

我打算先来写个草稿,拿起自动笔在笔记上挥笔疾书。

「那双手呢,是为了紧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然而,脑海中浮现那句话。

紧握住那只已经用旧的自动笔的手,写着没多大意思的报告的手。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在那期间大概会抓住各种东西,也会掉落各种东西吧。拜托罗,喂,我对自己的手说。可要好好帮我抓住喔,还有一旦抓住的东西就绝对不能再放掉喔,拜托罗。

第一张以文字填满,第二张也以文字填满,就在我准备要写第三张时,传来晚餐已经准备好的广播。一抬头,室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逐渐昏暗。啊,完全没注意到得去开灯才行,而且肚子也饿了呢。一直维持相同姿势写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当我跳下床想去开灯时,房门开启。

「啊呀,好暗喔。」

是母亲。

「你刚刚在睡觉吗?」

「没有啊,在写报告。」

「胡说,这么暗的地方怎么写报告啊。裕一,不是妈妈要说你,昨天我还被你的导师川村老师打电话来提醒说:『再这样下去很危险呢,戎崎太太。』妈妈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在电话前面一直点头赔不是呢。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

哎呦,有够烦的耶

为什么父母亲都这么烦呢

明明都说在写报告了啊

「就说有好好在写了嘛!你看啊,这个!」

火大的我说着,一边把刚刚才写的报告塞给母亲。即使如此,母亲还是完全不相信我,继续发牢骚发个没完。啊,这样喔。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吧,既然这样就别怪儿子闹别扭罗。

好不容易,配膳人员来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亲以出乎意料的和蔼态度,接过盛装餐点的餐盒,和对我的态度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话说回来,和母亲两人单独吃饭总觉得尴尬,首先是没有话题,然而母亲仍然喋喋不休。她一个劲地持续叨念着对我来说无所谓,或根本就不想听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说「很吵耶,闭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说得出口。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医院餐点上。然而,这又是另一项相当艰难的挑战。首先是味噌汤很难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味噌汤,感觉上就只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后,配菜的煎鱼浆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丝佐以麻油、酱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论哪一样都是我讨厌的菜色。我不得以只好将主轴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卷上,一边进食。

「裕一,吃点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难吃耶」

「不行这么挑嘴。」

哎呦,没天理啊,为什么光是冠上父母亲这儿称号,就必须被他们无条件命令个没完呢。但是,要去违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烦,于是姑且试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难吃,好硬喔。

「那个啊」

我现在已经觉得「妈妈」这种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妈」又总觉得怪怪的,而什么「妈咪」更是绝对不可能。

一旦迈入十七岁,该如何称呼父母也逐渐成为一种难题。

「什么?」

幸好病房内就只有我们两人,只要一开口母亲就会回答。

我的嘴巴一边因咀嚼饭菜而蠕动着,一边说:

「你以前为什么会和老爸结婚啊?」

「啊?」

母亲皱起脸来,仿佛在说「没事问那什么无聊的问题啊」。

我迅速接着解释:

「没有啦,你想想,总会想知道的嘛,毕竟是自己的父母亲呀。就想说稍微来问一下好了,也没什么特别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亲暧昧地这么呢喃后,突然起身,开始泡起茶来。附带一提,我茶杯还剩很多茶。母亲正想帮我倒入泡好的茶时,好像才终于觉察到这一点。

「裕一,再喝一点。」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于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整杯茶灌进肚里,然后将茶杯放到边桌上,母亲随即将茶壶一斜,倒入热茶。

「你爸他呢,长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个万人迷呢。他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轻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阵子。那时候呀,医院的护士小姐老吧『诚一先生、诚一先生』挂在嘴边,三不五时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欢迎到让人觉得很呕耶。」

是的,父亲的名字叫做诚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为诚一的「一」。话说回来,那个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诚一」,稍微算得上欺诈了。因为不论是由里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么「诚」。

我姑且暧昧地先点了头,因为只有父亲超有女人缘这一点的确是事实。是的,就算婚后同样也是桃花乱开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来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还怕怕地想说『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可是你爸却说『因为你是最棒的』」

之后约五分钟,所展开的实在是有够恐怖的状况,母亲竟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她的罗曼史来了。像父亲以前是个多棒的男人啦、多么仪表堂堂啦、多么受到周遭的信赖啦,得意洋洋地拼命讲这些事情。我刚开始只是感到愕然,接着是感到困惑,最后简直快要大喊出声。

喂!为什么都只记得这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后还是勉强忍了下来。话说回来,母亲这张好像很开心的脸庞是怎么一回事呀?看起来不就像是正沉浸于爱河中的少女吗?父亲的外遇癖、酗酒癖还有**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笔勾销,明明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他而伤心落泪,可是那些讨厌的回忆似乎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当我勉强把所有的菜全都塞进肚子里时,母亲的话也告一段落。

我啜饮热茶,试着问:

「会觉得还好有跟老爸结婚吗?」

「在说什么啊,你这孩子。」

母亲害臊了。

「真拿你没办法耶。」

她这样似乎是觉得还好两人有结婚。

有够难解的谜团啊

那种人渣到底哪里好呀?

6

但是,唉,什么爱情啦、恋爱啦一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可以说是盲目吧。而且可能只是因为我没发现而已,父亲或许也有一些优点吧,而母亲一路走过来始终注视着那些优点吧。此外,也曾经共度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宝贵时光吧。

说到我也是啊,还不是整天跟在那个任性女人的屁股后面跑,以旁人的观点来看,说不定也会被念说「她到底哪里好呀」。

啊,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那是,对了,热的不得了的炎热夏季,大概是我小学高年级那时候吧。都因为母亲前几天就出门去了,只剩我和老爸两人独处。话说回来,父亲那时候是没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却老待在家里。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还曾整晚哔咚哔咚地打电动,玩的大概是麻将游戏。我那时候完全搞不懂游戏规则,光看画面只觉得无聊,所以有一次就试着说「想玩俄罗斯方块」。

「那是什么东西啊?」

父亲以弥漫着酒臭味的气息问我。

「把掉下来的方块填起来,让它们消失的游戏。」

我绞尽脑汁思考后,这么说明。

当然,父亲并无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为一定会被拒绝的,反正父亲根本就很少会听我话,只会被他嫌麻烦而已。不行,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听到这句话,然后低下头。明明是完全习惯也不足为奇了,明明都已经被这么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且还是一句始终都听不习惯的话语。

「来玩玩看吧。」

但是那时候,父亲这么说。

不是「不行」。

我吓了一跳,凝视父亲的脸庞。

「你不玩吗?」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寻找俄罗斯方块的磁碟片,应该在电视柜里才对,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亲会突然改变心意,说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脚不快一点不行,我扔出好几片、好几片的磁碟片后,才终于找到想找的俄罗斯方块。

「找到了。」

找到时很开心,我望向父亲笑逐颜开。

父亲也对我咧嘴一笑。

「好了,来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将游戏的磁碟片,放进俄罗斯方块的。熟悉的启动画面,感觉上有点兴奋。都已经是完全玩腻的游戏了,心头却仿佛首次启动般悸动不已。父亲已经握着遥控器了。

「怎么玩啊?」

「那个啊,会从上面掉下来喔。」

「掉下来?什么东西会掉下来啊?」

「方块。」

「什么?为什么方块会掉下来啊?是要把方块拿去砸谁的游戏吗?」

「不对,不对。」

他怎么会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亲常常打架,可是不强,反倒算是弱的,还曾经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来。虽然不知道实际情况怎么样,不过应该是败得一塌糊涂吧,即使如此,父亲他还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块都凑齐以后,就会消失喔。」

「不懂。」

父亲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我也慌了。

「刚开始让我先玩给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后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旧是慌慌张张地这么说,一边接过遥控器,让游戏开始。方块接二连三地从画面上方掉落,当方块排成横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可是没多久就累积了不少方块。哇,完全不行嘛,已经好久没玩了,手感都钝了。

那时候,父亲大声说:

「裕一!快看,右边啦!右边!」

「啊,嗯。」

「转!左边两次!」

我按下十字钮,让方块往右边移动,同时呈逆时针旋转。钥匙形状的方块顺利插入空隙,让累积的方块一口气全都消失了。

「喔,好厉害。」

父亲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着。

父亲也笑了。

我根据父亲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块,父亲的指示准确到让人大感意外。我只顾着听从指示,手自动随之移动,就能一关过完又一关。

终于,我开始紧张了。

因为,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后,已经逐渐逼近那个已经是一年多前所创下的最高分了。刚开始明明只想教会父亲游戏规则,根本没料到能打到这里来。我由于太过紧张,手稍微颤抖。

父亲立刻大骂:

「笨蛋!不是那边啦!」

「啊,嗯。」

但是反应迟了一步,方块就这么叠了上去。父亲啐了一声,让我更紧张了。

「那是左边,再往左边。」

「嗯。」

毫不容易插进去了,方块随之消失。

「打横,向右两次。」

「嗯。」

失败了,竟然连按了三次,方块以奇异的方式堆叠上去。

「你在干嘛啊,笨蛋!」

父亲叫嚷着。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持续努力地消除方块,追高分数。已经超越最高分了吗,还没吧。哎呦,还没耶,可是只差一点点了。

都怪我只顾着确认分数,反应也跟着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说是右边了啊!」

「啊。」

「右边啦!不是左边!」

失败了,急了,又失败了。方块几乎要累积到画面最上方,整个画面突然之间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还在确认分数。还差两百分,只要再消除一、两排就可以破纪录了。父亲不知道在叫什么,不知道在嚷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反应,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遥控器刹那间被一把抢走,父亲也已经热血沸腾,但是为时已晚,降下的方块已经堆叠到画面最上方。「GAMEOVER」,那样的文字随之浮现,「GAMEOVER」

我和父亲都哑然地凝视着画面。

「喂,结束了吗?

父亲问出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GAMEOVER

那样的文字甚至是执拗地浮现,然后消失。

消失,然后浮现。

「你就是不好好听我的话照着做,才会死的啦!」

父亲是真的在发脾气。

「那时候如果掉到右边去还有救耶!你这个笨蛋!」

不过是电动玩具嘛,有必要大发雷霆吗?

好不容易,父亲才终于放下遥控器陷入沉默,开始咕噜咕噜地喝起酒来。我以莫名地开始发热的双眼确认画面,还差两百分。

就只差两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亲一起超越的,目标近在眼前,可是却失败了,竟然犯下无聊的错误,手为什么要抖呢?为什么要确认分数呢?如果能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块就好了。

实在有够讨厌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亲说的一样。

自己是个大笨蛋。

「你要玩吗?」

我试着问,父亲却是充耳不闻。这对我而言又是一大打击,我整个人像摊烂泥似地双肩颓然落下,我已经被彻底击垮。只不过是电动玩具而已,心情却沉重到不行。因为没能达成父亲的期待,只要想到自己害那么开心的父亲不高兴就觉得痛苦。仿佛是要进一步打击这样的我一般,「GAMEOVER」的文字执拗地反复在画面上出现又消失。是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或许是五分钟,也或许是三十分钟。

一回神,父亲已经坐在身边。

「喂,要开始玩罗。」

父亲说。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咦?」

「电动啦,电动,这次换我玩啦。」

「真的吗?」

我撒娇似地这么问,父亲咧嘴一笑。

「你那什么最高纪录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纪录了啦。」

「嗯。」

我像个笨蛋猛点头。

父亲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厉害的喔。」

唉,结果先说在前头好了,最后还是没能更新最高纪录。不仅如此,简直糟糕透顶了,打出来的几乎都是垫底的烂分数。对别人所下的指示是那么准确,一旦换自己来的时候,父亲的技术实在是烂到无药可救。

受不了耶,父亲真是只会出一张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只会出一张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亲似乎还是很喜欢俄罗斯方块,有一阵子玩的都不是麻将游戏,而是俄罗斯方块。当然,我也会跟着玩。两个人老是激动地大呼小叫,整整一个月全都浸在那单纯的电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们两人终究还是没能更新最高纪录。我和父亲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刚开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谓的「生手幸运」吧。

那个生手幸运的分数,像这样被记录下来。

ranking2ndSEIICHI+YUICHI(诚一与裕一的日文读音)782400

这笔存储资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来,之前也曾为了存储其他电玩资料而想要删除,但是我还是很宝贝地留存下来。只要插入那张记忆卡,读取存储资料,现在还可以看到那一列让人引以为荣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来。

7

我当然知道时间。若菜医院大体来说是完全看护制,若没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还是孩子,只要晚上九点钟会面时间一结束,就必须离开医院。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硬性规定,又是多少也会视情况通融一下,只不过原则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着。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时钟,那个挂在墙上的指针型大时钟,刻划着流逝的时间。九点五分,长长的红色秒针缓缓地转过一圈,九点六分,服务柜台的灯光大半都已经熄灭。然后九点七分了,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声音。一抬头,我和里香的母亲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边低下头。伯母感觉上像是轻轻颔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缓慢的速度下楼,而我时钟伫立于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厅,她明明意识到我的存在,却装作一副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怎么可能会直接来找我说话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动向她开口:

「请问,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啊」

伯母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僵硬顽固,打定主意不显露任何可趁之机。我勉强鼓舞似乎快要发抖的自己,这么说:

「我有些话想要跟您说。」

「有话呀」

「是的,拜托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头,有好一会儿就这么持续低着头。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传达我的诚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是的,这颗空空如也、轻如鸿毛的脑袋,不论要怎么去低头都会照做不误的。

一抬头,伯母走近我。

「你有话要说,是想说什么呢?」

果然还是僵硬的声音。

「那个,请坐。」

我请她坐到椅子上,因为说不定会讲很久。伯母看来似乎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在长椅上坐定。那是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和里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么事?」

「里香的不,是关于您的女儿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用说了。」

伯母干脆地这么说,随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进。

我绕到她面前,什么都没想猛然低下头。

「拜托您!」

拙到家。

糟糕透顶。

如果是我看到别人在做这种事情,大概会把眼神移开吧。然而,如今我却无法将眼神移开,因为毕竟我就是当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无所谓。

糟糕透顶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种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话,要我怎么跪都行。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她听我说话,我无论任何事情都愿意做。

我只管低着头。

重复说「拜托您了」。

伯母肯为我停下脚步,或许根本就不是因为认同我的真心诚意,而是因为我看起来太过悲惨了吧。又或者只是因为不想在这种地方引起骚动罢了。

伯母仿佛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刚刚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个,谢谢您。」

我道谢。

同时看看时钟。

九点十分。

晚上九点多,世古口将其庞大的身躯扔进床铺,阅读有名的西点师傅所写的蛋糕书籍。并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刚开始是在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之下被制作出来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说书籍。虽然这本书很贵,不过当初觉得还是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比较好,所以一点一滴地省下零用钱去买来。顺带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铺无法容纳他庞大的身躯,从脚踝开始全都伸到床铺外头去了。

「呼~~」

庞大的身躯溢出着非常大声的叹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页已经重复看了三次了。不管读多少次,就是读不进脑袋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生平还是头一遭产生这样的情绪。一直以来,他的兴趣第一就是西点、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说这三者几乎构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为过。认真的个性让他乖乖上学,好好念书,不过那些都是所谓的「义务」罢了,只是尽忠职守地把事情处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烦恼的就是海绵蛋糕再怎么样都烤不好。

吃起来总是干巴巴的,就是没办法烤出带有湿度有柔软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却屡战屡败,即使被母亲大骂「给我有点分寸」,还是持续烤个没完。虽然有时候也会成功,可是却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时候,当然还是以失败收场。

为了掌握其中的诀窍,就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记得那一阵子,脑子里魂牵梦绕的就只有海绵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手续、应该尝试看看的技巧频频浮现脑海。

如今的自己,几乎就像是海绵蛋糕那时一样的烦恼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觉上根本就是不同类型的。从头顶到脚尖,仿佛硬是被泰山压顶压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声合上书本,把头埋进枕头。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答案感觉上实在有够简单,但是真要实行感觉上却又难如登天,等于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样。此时,蓦然想起从朋友戎崎裕一那听来的一句话。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他试着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能抓住什么呢?说不定只会从指缝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远都抓不住到任何东西吧。广濑不是也说过吗,他说「数度失败是很重要的」,还说「没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决心试着起身,却在那瞬间退缩了,于是又再次将脸庞埋进枕头。思考举棋不定,鼓起勇气,随即却萎靡不振,那样的过程还真是重复了一万遍之后,他才终于起身。话虽如此,并不是说心意已决,只是不自觉地想试试纯粹就只是为了试试而移动身子。首先走近衣柜,打开从上面数来第二层抽屉,其中琳琅满目地摆满某种东西。他烦恼该用哪一个,这个吗,还是那个,哪一个比较适合呢?苦思再三后,他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塞进口袋,然后披上夹克。当然这一切都仅止于试行阶段,根本就没打算要付诸实行。作为整个实行阶段的一环,他打开窗户,将放在室内的鞋子扔到窗外。接着跨越窗户,赤脚站在路上。果然很冷,应该先穿上袜子的,但是他觉得一旦回到房间,就再也出不来了。所以就光着脚穿上鞋,开始跑。刚开始虽然慢慢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速度,白色气息同时不断从嘴里吐出,身体逐渐发热,心也随之发热。一回神,自己所选择的路线几乎算是最短距离,那当然也只是试行而已,绝对不是说已经决定付诸实行了,就在他还没下定决心的情况下,抵达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应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中反复确认过这番话顺序了,可是一旦开口就显得乱舞章法。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续吐出话语。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间断,话语仿佛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我说到两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说道里香第一次对我吐露病情那时候,说道被暂停的一分钟。

即使是在里香向我吐露病情后,我对于她来日不多这件事仍然没什么实际感受。毕竟,里香实际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触碰的到,听到一些无聊的笑话也会对我笑。我实在很难相信,她那样的暖意或笑容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无踪,强烈的恐惧偶尔也会冷不防袭上心头,只要一想到里香不存在的世界,双脚就会随之发颤,体内也会抖个不停。那样的瞬间会突然造访。就在那样的动摇之中,我清楚了解到自己只是个孩子,了解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完全不了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渐开始想要去了解。那时候,我也想好好地了解为什么里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还有是否真的有什么是我能够去做的。

我对伯母说出这些话。

又或者,我说出口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许就像是自我满足之类的话语罢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仅此而已。不论是刀钝了,或是断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战斗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许就说得出一番像样的大道理来,如果是亚希子小姐的话语,或许会显得更为铿锵有力。他们都是大人,比我活过更长的岁月,也比我累积了更多的经验,一路走来应该也经历过无数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话语中并没有隐藏在他们话语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么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论再怎么拙,再怎么逊,再怎么窝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来,我始终逃避着各种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惧所谓的现实,也怕看来很拙而害怕认真。那样的情绪如今仍存在着,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从今以后非得活在这个恐怖的现实、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经这么下定了决心。

所以我仍旧滔滔不绝。

「我觉得您对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曾经拖着里香到处乱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恶化,对于那件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或许这不是说声对不起,就能获得原谅的事情,可是我还是要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我把头低得比刚刚更低。

「我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算是个笨蛋。所以,今后或许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这里,有时候也会觉得或许离开里香比较好。可是,如果里香愿意,我很想待在里香的身边。即使,我可能会害里香的生命缩短,我还是想留着她身边。」

即使难受,我还是决定将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或许那只不过是种自我满足而已,也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好纯净的情绪。所以,就算您对我说『那些话太荒唐』,我也没办法反驳。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纯净,我还是想尽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经做好对方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其实或许应该持续吐露出一些美好纯净的话语比较好,那样的话一定比较可以为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装一切美好纯净,连同我本身的肤浅、年轻,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够加以认同。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伯母并没有大发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驼着背,娇小的身躯更显得娇小,简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样子让我慌了起来。

「那个,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别人讲这种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真要说起来的话不对,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对。缺点一大堆,整天只会害我妈哭。可是,问到我妈关于我爸的事情,她满嘴说的却都是好事。什么帮她买冰淇淋,都给她一个人吃,头一个结婚纪念日买珍珠耳环送给她之类的,真的全都是无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开心地说个没完。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对于我爸都只记得他害我妈哭的样子。可是我妈对于一些我所不了解的虽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了解。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好像稍微懂了,原来所谓的夫妻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彼此之间存在着连孩子都无法理解的联系,而我妈她还牢牢地记着那样的事情呀。」

哎呦,为什么光顾着说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没打算要说这些的呀。

「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于父母亲产生这种『好好喔』的感觉,虽然也会很困惑,而且一天到晚和他们吵来吵去的,可是真的开始觉得『好好喔』。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觉得可以拥有那种很珍贵的东西,是很了不起的。如果,如果可以得到您的谅解的话,我也很想要拥有那些东西,以后想要和里香一路慢慢地积累那些东西。虽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那个,我拜托您了。」

我的头垂得更低、更低了。

额头触碰到膝盖。

我完全搞不懂真正该说的到底说了没有,心里的话都已经说得一字不剩。如果伯母因此而生气,我也没办法了。到那个时候,就算她不能谅解,就算再怎么被她讨厌,也要硬把里香抢过来,让她成为我一个人的。就算被臭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里香也觉得需要我,不过是被臭骂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就这么耗了很长一段时间。

伯母没有发怒,也没有起身,始终坐在我身边。她或许已经懒得理我了吧,不对,也可能是抓狂暴怒到说不出话来了,我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抬起头来。

伯母看着我

那是普通的独栋透天历,有砖砌成的围墙,还种着树木,后面就盖着一栋老旧的房子。房子只有二楼的窗户还亮着,那一定是她的房间吧。反复为了要证明这一点似的,窗户反射出一个填充玩具的影子,感觉上实在非常女性化,从形状看来大概是只企鹅。由于是毛玻璃,所以也看不清楚就是了,窗帘并没有拉上。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察到四周有什么动静。往右一看,道路那头出现摇曳的光影。大概是脚踏车的灯光吧,总觉得那光线的闪耀方式好像似曾相识。那是

「糟了。」

他这么呢喃,同时迅速将庞大的身躯藏进砖墙内侧。这么一来,算是违法侵入水谷美雪的房子了耶。不对,不是房子里面而是地基,应该没问题吧。不对,毕竟不妙吧。当他正想着这些事情时,一辆白色脚踏车驶过他面前,骑车的是位警察。虽然他提心吊胆地深怕被看到,不过警察直接骑了过去。

国中那时候,他半夜走在镇上时被警察辅导过。结果事情传开来,有一阵子被大家取了个「深夜徘徊的世古口」的绰号,叫个没完。那实在是有够窝囊的。

充分观察过四周状况后,他才回到路上。二楼的灯还亮着,是在看电视,听广播,还是在用功呢?他姑且先想了想路线,只要攀爬砖墙站到墙上,手好像就能够到一楼的屋檐。再用双手抓住屋檐把身体撑上去,就可以爬上屋顶。接下来只要走在屋顶上,同时注意不要摔下来就好了。没两三下就能抵达她的房间,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简单吗?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这才觉察到恐怖的事实。如果突然造访人家房间,绝对会被当成跟踪狂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伫立在马路上思考着,吐着白色气息,一边思考着。到了这个时间点,「只是试着去做做看而已」这句话已经完全从他的脑袋中消失,但是他还是犹豫了、开始想放弃了,也想过是否真的放弃比较好。但是,他之所以会伸手拿起一块小石子,全都是因为耳边再度想起戎崎裕一的那句话: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自己或许是发疯了吧,他也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秀逗,才会这么认真地对于这句话全盘照收。然而,他手里已经拿着小石子,然后扔了出去。小石子掉落到一楼的屋顶上,扔太小力了。他再次捡起石头扔出去,这次很顺利,小石子正中窗户,发出康的一声。他紧张兮兮地等着,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虽然他尝试扔了好几次石头,却很难正中窗户。如果没完没了的这么继续下去,迟早会被附近邻居发现吧。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就糟糕透顶了。

不是深夜徘徊世古口,会变成跟踪狂世古口。

怎么办?

苦思再三的结果,他想到一个办法。

一直都在听音乐,戴着耳机,用大音量。一个漂亮的女歌手唱着什么情啦、爱啦之类的歌。这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从朋友那借的CD,朋友说着「真是棒得没话说,听听看啦」就把CD放进音响。果然不喜欢,因为那些歌词实在是美得过了头嘛,例如像是什么「永远的爱」,谁会信啊。词句过于美丽,反而显得虚假。即使如此,这个女歌手最近卖的很好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说「好棒喔」,也有男生是她的歌迷。不论在怎么美丽、再怎么虚假,人们所追求的终究还是这些东西吧。

像我其实也是这样的吧。

某人能对我说「喜欢你」,自己也能喜欢上那个人,手牵手散散步,接个吻我也会觉得那样子好好喔,同时充满着憧憬。当然,也会觉得那要永远持续下去才好,半途结束就像是冒牌货似的,所以一开始就希望能够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

无法完全相信。

无法彻底放弃。

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下左右摆荡的我,一定还只是个小孩子吧。就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一想到裕一和里香的事就会感到郁闷。那两个人坚定地完全相信,做出选择,所以也有些部分已经彻底放弃。我所做不到的,那两个人完全都做到了。

啊,话说回来,今天竟然对世古口说出那些奇怪的话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所以世古口也搞不懂吧。或许会觉得很受不了我吧,可能还会觉得我是个笨女生。

听到第七首歌时,把CD停了下来。

「怎么办啊,这张CD。」

已经没心情听到最后了。

在当我难以作出决定,玩弄着遥控器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喀答喀答地开始震动。莫名的仿佛得救似地我伸手拿起手机,如果是玲奈就好了。因为只要和她聊一聊,就会觉得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画面所显示的却是「世古口司」这几个字。

「世古口同学?」

他怎么会打电话给我啊?

按下通话键,将手机贴到耳朵。

「那那个我」

耳边传来的的确是世古口的声音。

「世古口同学,怎么了?」

「这这个我」

「什么事?」

「我想让水谷见一个人。」

世古口很罕见地快速说道。

「让我见一个人?」

「唔,嗯,那个人啊,已经来了喔。」

「来了,来哪里?」

「水谷同学家门前。」

「咦!?」

「我很忙,要挂电话了。啊,对了,那个人啊,说是有事想跟你说,你要听他说喔。那就再见罗」

「世古口同学!」

当我大叫时,手机仅剩下嘟嘟嘟的声音了。

在我家门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想让我见谁?说已经来到我家门前了?都已经这个时间里耶?世古口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满脑子疑问,我还是打开窗看看。

「咦」

站在那里的,怎么看都是世古口司本人。他不但穿着之前看过好几次的灰色夹克,那条裤子也好像似曾相识,阿迪达斯球鞋也是平常穿的那一双。而且,也没多少人拥有那副庞大的身躯。只是,这样还是无法断言。会这么说,是因为站在那里的人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啊,可是那个面具或许也是似曾相识吧。是小裕从屋顶到里香病房的那个晚上,我、世古口和山西也一切帮忙的那个晚上,世古口所戴的那个面具。这么说来,这人果然是世古口罗。

「世古口同学,你在干什么啊?」

我惊讶地这么一问出口,却被直接了当地否认了。

「我,我是不对,在下是世古口的朋友。在下叫做多斯卡拉斯喔,是从墨西哥来的。」

竟然连怪声怪调都用出来了。

「啊,喔。」

「听世古口说你好像很烦恼,所以在下才会来的。」

「烦恼」

「嗯,对啊。听好罗,我不对,在下不论何时何地都会赶过来的喔。之前也曾帮过戎崎裕一,你应该知道吧,因为你也在那里嘛。」

「是,是的」

不自觉地乖乖回答了。

我的确是知道的啦。

「在下会出手相助的不仅止于戎崎裕一喔,只要有烦恼的人,在下就会去帮忙喔。当然,也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前提是你真的觉得烦恼就是了。知道吗?」

「是,是的。」

「所以,尽管放心吧。当你觉得烦恼时,在下多斯卡拉斯一定会赶到你身边,来帮助你的那么,后会有期。」

猛力举起手后,那个谜样的面具人飞也似地转过身去,拔腿就跑。大概是用全力冲刺的吧,转眼间那个庞大的身躯便消失无踪。即使如此,我还是有那么好一会儿始终凝视着那个方向。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终于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怪喔。」

不知道为什么我嗤嗤笑了出来。

「真的好奇怪喔。」

夜晚的空气流了进来,感觉好冷,不过我还是开着窗户,一直、一直笑个不停。

笑声转变成为白色气息,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里香她活不久了。」

伯母定定地凝视着我,这么说。

「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没有生气。

她也没有受不了我。

她的眼神相当平静。

我点头。

「是的,我知道。」

「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

我正想继续往下说,却被她打断。

「请你好好考虑清楚。你才十七岁吧,今后也可能会就业,也可能会升学吧。每当那个时候,里香就会拖累你喔。里香她也不能到远方旅行,我想她会一直住在这个镇上了。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梦想吧?里香会彻底摧毁你的那些梦想喔。」

这是事实。

我一直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思考过这件事。

里香大概会夺走我的梦想吧。

也会摧毁我的梦想吧。

然后,在夺走、摧毁之后,里香最后还会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是明年,也或许是后年,再或许是五年之后,只是,不肯能是永远。我一定会被抛在某处,孤伶伶地被留下来。

我了解。

被夺走。

被摧毁。

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要盼望。

想要伸出手。

想要选择和里香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说。

「我已经以自己的方式,经验完全不足的方式,好好想过了。」

我和伯母四目相接。

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害怕。

眼神没有闪开。

「这样啊」

就在这样的声音溢出的同时,伯母自己把目光移开了,然后背部比刚刚缩得更驼了。平常就已经相当娇小的身躯,变得更为娇小了。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伴侣,或是里香,这个人即将失去一切。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等到紧绷的空气稍微舒缓下来,我和伯母仍旧驼背坐着。我听到秒针移动的声音,耳边同时传来护士在某处走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写着「夜间服务台」标示牌的那一头,值班警卫正在吃泡面,也可以听见那种吃面时稀噜呼噜的声音。周遭幽暗到甚至无法反射出影子。

「一样呢。」

终于,伯母说。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望向她。

「咦?」

伯母淡淡笑了一下。

「我说你和我一样呢。我呢,也是在了解病情的情况下,和那孩子的父亲结婚的。虽然明白活不久,还是想要和他结婚。所以,我们一样呢。」

「是。」

「很辛苦的喔。」

「是。」

「远比你所想象的还要辛苦很多、很多喔。」

「是。」

「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

「站在比你多活了几年的立场,要请你听我说句话这些话听来可能很冠冕堂皇就是了。但是我认为你可能还不了解。你以后所遭遇的是远比现在所想象的更加残酷的事情,这样也没关系吗?」

或许就如同伯母所说的吧。虽然,我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但是那可能根本就不足够吧。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只有十七岁呀,也只能做好十七岁所能做到的心理准备。何况,不论如何我都已经无法对于里香的事情袖手旁观。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我所拥有最真切不过的感情就是那份心意。

我点头。

「是。」

毫无犹豫。

伯母花了约五秒钟凝视我。然后低下头去,将手伸进随身带着的包包中翻找。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拿出来的是《蒂伯一家》第一集。

我吓了一跳。

「您怎么会有这个的?」

「是那个人里香的父亲送我的,你看看。」

「喔,好。」

我一头雾水地翻开她递过来的书,五十七页自然而然地被翻开,这页大概常被翻阅,所以一翻就会翻到这里来。然后,那句台词映入眼帘,被两条线划掉的「J」,一旁补写上的「R」。我陷入混乱,里香给我的那本《蒂伯一家》,如今在我那边。可是,同样的书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出现呢?难道是伯母偷偷溜进我的病房,把书拿到这里来的吗?她有可能做这种事吗?不过,我此时才终于觉察。

这本不一样

当然是《蒂伯一家》没错,然而却不是里香给我的那一本。首先是书本的污损情况不一样,污损的位置不一样,褪色的方式也不一样。里香给我的那一本,封面的黄色显得更淡。而且,最大的不同是那个「R」的笔迹,如今眼前的这个「R」感觉上就真的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相当粗狂潇洒的「R」。

「他突然之间就把这本书塞给我,因为他是个嘴巴很笨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敢面对面求婚。当我在回程电车上一翻开书,就发现那页夹着书签。虽然电车很挤,我还是笑了出来,觉得很开心。不过,也因为嗤嗤笑个不停,后来旁边的乘客都用乖乖的眼神看着我呢。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茫然地望着她那个样子。因为我正拼了命想理清眼前的事实,里香的父亲的确是用《蒂伯一家》向她母亲求婚的,但是那本书现在还在伯母手上。这么说来,我手上拿的这本《蒂伯一家》是怎么一回事?写在那本书五十七页的「R」那个再怎么看都不像出自男人之手的「R」到底是谁写的呢?

「请问」

我仍旧是一头雾水地开口问。

「里香她不是也有这本书吗?除了这本以外的另一本相同的书。」

伯母点头。

「嗯,有啊。大概是手术前不久那时候吧,她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这本书,要我帮她找找。就算跟她说『这种书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她就是不听。我没办法,甚至还打电话到东京的旧书店去问,最后才终于买到手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啊,没有啦,我只是看到她那边有这本书而已。」

我不自觉地撒了谎,毕竟说出实情未免太不好意思了吧。然后,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不论在怎么压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伯母她很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还是无法止住满脸的笑意。

是的,因为我知道了。

我知道是谁写下那个「R」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