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千零五十圆(2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30461 字 2019-09-28

「啊?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难道不是吗?」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说中了。好,下一步要怎么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继续追打落水狗,后来决定就更坏心眼一点吧,所以暂且一个劲地窃笑。夏目往这儿瞄了一眼后,视线立刻闪开,大概过了三秒,又往这儿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么啦?」

「没被人家嫌过心思不够细腻吗?」

「有啊。」

「可恶,少在那边给我死皮赖脸的。」

「那,你找裕一麻烦果然是因为嫉妒罗?」

「怎么可能嘛,我只是担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个稍微正经点的家伙倒还好,就表现得可靠一点啊。那家伙不是成天游手好闲的吗?所以,应该说是没办法接受吗,也不对,只是担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岁耶,十七岁不就是那副德行吗?」

「也有那种可靠一点的十七岁啊」

「那你自己咧?」

劈头被这么猛然一质问,夏目哑口无言。唉,不论是谁都一样。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可靠、堂堂正正、充满责任感、有能力又有执行力,人人称羡的十七岁。所谓的人,与生俱来的不完美还真是没完没了,都得花上几年,或是几十年慢慢学习。而且,超级没天理的是,像这样好不容易一路学会了许多事后,刚开始学的都已经忘掉一大半了。结果,不论走到哪里,活了多久,仍然维持着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谁,好像有个作家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我出生时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历经数十年后成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这样吧。

「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个臭小鬼好像也很拼命地想要变成一个大人呀。」

夏目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是说戎崎吗?」

「虽然没什么长进就是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变得了啦。只是,我觉得他那张脸好像也慢慢有点不一样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变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了吧。」

「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她听见夏目的呢喃,只见他双手捧着纸杯,背部缩成一团。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可能看不到比较好吧。亚希子不自觉地竟然就这么喝了一口咖啡,紧接着就呛到了,实在有够难喝,让人作呕的味道。但是,她往那边一看,夏目还在啜饮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缩得更小了。

「守护得了吗,那个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亚希子干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问题。

「又没有那么简单。」

「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有啊。」

「喂,你什么意思」

「就算没办法好好地完全守护,光是想要去守护就有意义啦。然后呢,裕一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正拼命地想要变成大人,里香也知道这一点。然后呢,里香也已经领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嘛。不过,就是因为聪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两个孩子,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们所理解的还在你之上呢。」

接下来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所以亚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从咖啡机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后,按下萃取键。热咖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开始流入咖啡壶。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钟,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人思考。

「来,别再喝那么难喝的东西了啦!」

她从夏目手中拿起纸杯,递给他一杯新冲的咖啡。

「很好喝耶,这个。」

刚喝下一口,夏目便开心地这么说,脸庞变得有点孩子气。

亚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为冲的人厉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说得也是啦。」

两人就那么持续笑了好一会儿,此时传来某人从走廊跑过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喀啦喀啦推推车的声响,一定是护士吧。接下来可以听见一阵笑声,当那声音远去后,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亚希子一边凝视着在地板上闪动的春天阳光,继续说:

「真的只有按钮而已呢。」

5

穿着外套来明显是个错误,外头的酷热让人汗如雨下,额头、脖子和腑下已经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气预报中(因为负责预报的气象姊姊实在有够可爱),气象姊姊她还是那么可爱地说「今天是睽违已久的冷飕飕天气喔,请多注意穿着呦」,所以我才会特别注意穿着,乖乖穿外套来的。但是啊,从天而降的阳光格外耀眼,感觉上反倒像是迈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么外套啊!」

大声咒骂后,我脱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时妈妈买给我的粗呢大衣,还真不愧是便宜货,总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这样一脱下来,身体一下子都变轻了。

只不过,一旦把外套脱下来后露出来的就是两件式的蓝色睡衣。

从对面走来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觉看着我。是的,看着穿着两件式睡衣,佇立于车站前马路正中央的我。我犹豫了约三秒,现次将手伸进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没常识地偷溜出医院,毕竟还没有没常识到敢穿着两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个人立刻又被包覆于闷热的热气中。

「好热太热了那个笨蛋气象姊姊」

我像只狗一边哈哈哈地喘气,一边走进商店街拱廊。

阳光一被挡掉,四周感觉上就变得凉快了点,同时也变冷清了。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不过有一半商店都已经拉下铁门。虽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镇共通的现象,不过伊势这边所谓的城镇空洞化问题更加急速恶化,站前商店街已经完全凋敝,现在能够维持正常经营的店铺变少许多。像这样凝视着这条所谓的「铁卷门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这里呢,就是从这边进去没多久右边的那间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亲老嚷着要一双白色皮鞋,正好在这找到一双中意的。「找到了耶」,父亲这么告诉我后,似乎特别开心,后来是不是还买了鲷鱼烧给我吃啊。

那间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铁门。

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象徵着伊势这个城镇一般,虽然在县内好歹也被视为核心都市,不过入口却只有持续减少的份。还有传言说站前的百货公司也已经决定要关门大吉了,像我们常光顾的店便宜的简餐或电玩店也正慢慢减少。只有一点点,嗯,是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对这一切感到有点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离开这里。

哪儿都好,曾经很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

到一个不是伊势的地方去。

正当我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时,背后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美雪。

「嗨。」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医院啦?」

「一下下啦。」

「什么嘛,什么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里」

我硬生生地把「里香」两字吞进肚里,因为如果说实话,似乎会被瞧不起。我本来还期待里香在手术结束后会不会变得柔顺一点,结果根本就没有这种事,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是个口无遮拦的坏心眼女生。今天早上,护士小姐跟我说是里香托她带来的,然后给我一张折好的字条。我飘飘然地一打开字条,上头只写着几个字。

太宰治、人间失格。去买来。

就我这个一直以来被吩咐过各式各样类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来,这些字的含意实在是简洁易懂。总之呢,唉,就是说「我想看,去给我买来」。即便是在根本见不了几次面的状况下,命令还是能够像这样传达过来,里香还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书。」

因为不想让自己为人做牛做马的现实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谎。唉,小谎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里香嘛。

「所以说想去买一下。」

「什么书?」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啦。」

喔,美雪说,顶着张似乎了然于胸的脸庞。感觉上仿佛被对方自顾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这个当事人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或许是因为这样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说的是书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杂志。」

「喔,好啊。」

就这样,我们开始并肩而行。我无精打采地在铁卷门商店街前进,话说回来,我真的已经好久都没再和美雪单独走在镇上过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总之,已经久到记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头发就在我肩膀附近飘荡,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现在只要一转向旁边,大概只会看到她的额头吧。啊,对了,大概是我长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没有好好地写报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会过去找你喔。」

「有时候休息一下怎么样?每隔一天就要来,你不是也很辛苦吗?」

我试着满怀柔情地说。

但是,美雪似乎丝毫感受不到那样的柔情,瞪了过来。

「你要是再偷懒,就真的会被留级耶。」

「不是啦,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要偷懒,是说怕你辛苦嘛。就算你不过来,我也会好好写报告的啦。」

「骗人。」

哎哟,怎样啊,这女人?

干嘛要板着张这么臭的脸啊?

我的声音不禁转为低沉。

「没骗你啦。」

「反正我会去。」

「我知道啦。」

之后,我和美雪都很不高兴地陷入沉默,只是持续并肩走在铁卷门商店街。即使肩并着肩,步调一致,心却完全没有在一起。

约五分钟后一抵达书店,我便指向阶梯说:

「我要上二楼看看。」

「嗯。」

啐,连个像样的回答都没有,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那我走罗。」

虽然心里火大,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逐一提出来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楼去了。这家书店感觉上就是一楼摆杂志,二楼放一些漫画或文库本之类的书。我嘴里念着「太宰、太宰」,一边寻找文库本的书架,看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人间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蛮多的,不过就是没有《人间失格》。

「哇,怎么办?」

这么一来肯定会惹里香生气,还得听她大吼大叫的,那个女人的话,一定会质问我「连一本书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确认,可是没有的东西再怎么确认就是没有。看这情形没办法了,只好到隔壁一站的书店去找了。虽然必须绕点远路很麻烦,不过总比惹里香生气好多了。

「没有吗?」

一回神,美雪已经站在身边。

「啊,嗯。好像刚好被别人买走了。」

「那我们去旧书店吧,我想那里应该会有《人间失格》这本书的,毕竟是名著。」

「这样啊。」

「好了,走吧。」

美雪说完干脆地迈开步伐。我望着她那飘荡的发丝,一边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门口便直接右转,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旧书店。

「你,书店那边逛完了吗?」

听我一问,美雪稍稍举起右手给我看。

「杂志已经买好了。」

她拿着书店的纸袋。

「买了什么杂志啊?」

「升学考试杂志。」

「现在就买罗,会不会太早啦?」

「你在说什么啊,小裕。真要比起来,我已经算晚了耶。手脚比较快的学生,老早就开始准备了呢。」

「喔。」

毕竟我从去年底就开始住院,现在已经彻底脱离这种高中生活的时间表了,也大概是因为这样,对这方面的事完全没什么真实感。不过仔细想想,我们再过不久就升三年级了,的确到了会思考升学考试或就业等问题的时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顿时焦虑了起来,这么说。

「真糟糕呢,说真的。」

话说回来,美雪为什么不回去啊?都已经买到想买的杂志了,不用特地陪我到旧书店去吧。

「你也要到旧书店去买什么吗?」

「也没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点吞吞吐吐的呀?

我觉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继续问些什么,或是应不应该继续问下去,只她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发一语。当我们走过铁工厂前面时,可以闻到铁器烧灼的气味,作业场内侧啪嚓啪嚓地闪耀着蓝白色光芒。即便闭上双眼,那光芒仍旧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旧书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间失格》了。

那本已经完全褪色的书被塞在书店前的花车中,翻阅封面一看,右边角落还以铅笔写着「50」,也就是说这书卖五十圆。我随便翻一翻确认内页,同时闻到旧书特有的气味,版权页写着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带着那本老旧的书,走进店内

从明亮的场所一下子走进幽暗的店内,双眼在瞬间什么都看不见。我双手扶着拉门停下脚步,一边眨着双眼,当双眼逐渐习惯幽暗的同时,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书架最上方的右边角落,有五本黄色封面的书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惊,张大嘴巴呆望着那五本书。那是手术前,里香在病房里交给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脸庞说道:「慢慢看喔」。我在手术期间,裹着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后发现那句话,那是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句话。即便忘却自己的名字,忘却自己的岁数,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会留到最后的一句话。那时候,我并不在旧书店里,而是在那个夜里,那条走廊上手术室前的那条走廊上,屁股感受着地板的冰冷。

终于,美雪问我:

「你想要那些书吗?」

我终于回到旧书店,身体某处还能稍稍感受到手术进行中的气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个点子就在那瞬间浮现。

「啊,嗯,我想要,我要买。」

我说。

美雪似乎吓了一跳。

「咦,真的吗?」

「这种书很难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像这么老旧,而且又是什么法国文学的书,说实在的可真难找呢,有够幸运的耶。我对于这样的幸运感到兴奋,背部使劲挺直,勉强把那五本书拿下来。那些书被整整齐齐地以塑胶套密封住,沉甸甸的重量感觉很好。

「太棒了,超级幸运的。」

我仍旧是一副兴奋的模样,抱着《人间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银台。虽然有什么「漫步在云端」之类的形容,不过感觉真的就是如此。我没有多加考虑,只管欢欣鼓舞地一股脑勇往直前。

收银台有一位简直就像排列在书架上的旧书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脸后,就念出价格。

「五千圆和五十圆总共五千零五十圆。」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圆?」

我压根没想过会这么贵,不过,是完全没注意到有价格这一回事。但是仔细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确贴着一张写着「五千圆」的标价。大概是一本一千圆,五本加起来五千圆吧。毕竟是很罕见的书,而且听说都已经绝版了,所以才会标这样的价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旧书行情的增值价格,这绝对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样的价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五千圆那是我一个月零用钱的总数。

而且,到了月中当然也不可能还剩下那一笔钱,我的钱包里只剩一千多圆而已。真像个笨蛋,不看标价就直接拿到收银台这边来,这样简直就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没两样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我。

「五千零五十圆。」

阿伯冷冷地重复,一边窥探似地望向我的脸。

「唔,喔。」

虽然点了头,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焦虑难安。

五千圆不,要五千零五十圆喔

虽然明知只能放弃,却怎么样都无法放弃,更何况我怎么有脸把什么「没钱」说出口嘛。但是,也只能放弃,也只能说出口了。只好啊哈哈地笑着打圆场,把书放回书架,然后垂头丧气地赶紧闪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赶快向阿伯道歉啊,说「对不起」呀,说你钱不够啊。哎哟,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毕竟,那可是绝佳的点子耶,如果被别人买走的话,一切就会化为乌有了。下一次领零用钱是可恶,两个礼拜以后耶。如果在这两个礼拜之间被买走的话,怎么办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点子就会化为乌有了。唉,不过应该还好吧,没那么容易就卖出去吧,可是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弃了啦。哎哟,可是真的不想放弃啦。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五千圆被付了出去。是右手拿着钱包的美雪。她左手拿着五千圆纸钞,然后将那张五千圆纸钞放在柜台上。

阿伯没说半句话,然而投来的视线却再明确不过。

这样好吗?

阿伯对一切了然于胸。没确认标价就跑到柜台,知道钱不够就开始焦虑不安,身旁的女生帮忙拿出这笔钱,犹豫着该不该接受的小鬼正面临抉择。我望向美雪的脸,美雪却始终面无表情,不是在生气,也没有在笑。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视线仍旧坚定明确地探询。

这样好吗?

阿伯的视线让我益发焦虑,或许应该先干脆接受再说,不过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这么做,那个似乎背负着什么奇怪东西的我。放下啦,那种东西有人说不要背着无聊的东西啦。喂喂喂,怎么可以放下呢另外一个声音说那应该是要一直背到最后的吧。

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抉择,就只是顺着情况发展随波逐流罢了。我拿出钱包,找到五十圆硬币手,把它放到五千圆纸钞的旁边。

嗯我并没有选择

单纯只是因为这么做最轻松,我才会这么做的。

6

一走出旧书店,阳光再次洒落到我们身上,两个轮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面上。大的那个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个影子是美雪。我沉默地迈开脚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着的袋子里装着六本书。那些书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让人想把它们给扔了。明明不久前还那么开心雀跃,现在却一蹶不振。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呢,就算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对,是本来就没办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恶,美雪为什么要帮忙出钱呢?

照刚刚那样不就好了吗。那样的话,我就能随便道个歉,随便笑一笑,唉,窝囊是窝囊啦,不过就只是那样而已啊。然后去找妈妈哭诉,预支零用钱以后再去买。如果不准我预支零用钱的话,就熬过那整天提心吊胆会不会被人家买走的两个礼拜后,看到书还很幸运地留着就立刻买下来。是的,就只是那样而已。

结果呢,美雪这家伙!

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些事,我变得更沮丧了。错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对吧,这根本就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呀。那么,心情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让人束手无策的莫名其妙情绪,我连自己为什么焦虑难安都搞不清楚。或许应该单纯地先高兴再说吧,只要对美雪说什么「谢啦」、「thankyou」之类的,就没事啦。然而,却有个没办法这么做的自己存在,那是个心胸有够狭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说:

「在旧书店里是很难发现这种书的耶。」

「对啊。」

我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我们并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经过铁工厂时,还是可以闻到铁器烧灼的气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处迸射。这次我没有立刻把双眼闭上,而是抬起头来,直直地凝视太阳,接着才把双眼闭上。我看见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阳的残像。

背后传来美雪的声音:

「那书,是你想看的吗?」

「咦?」

「是你想看的吗?」

「不,也不能这么说啦!」

唉,该怎么说才好呢,要解释也很麻烦耶。那股焦虑不对,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虑,总之就是混乱的情绪阻碍了一切。话说回来,美雪从刚刚开始话就变多了。不,也不是这样的吧,只是因为我变沉默了吧。

「总之,就只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也不知道认不认同,美雪发出鼻音。

「哼」

结果直到两人告别,不论是「谢啦」或「thankyou」,我都没能说出口。甚至连钱要什么时候还,当然也都只字未提。

「唉。」

我叹了口气。

《人间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个最棒的绝佳点子,说实在话,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却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唉。」

反正就只会叹气。

我穿着外套,一股脑地躺到床上去。结果,一不小心压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书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无意再去变换姿势,就那么感受着疼痛,持续躺着。哎哟,我为什么会这么郁卒呢?

五千圆美雪帮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压在身下的那团坚硬物体,那就像是美雪帮我买的东西一样。可是呢,我其实是想要自己买的。话虽如此,也只是妈妈给的零用钱就是了。不过又没让别人出手帮忙,这根本就是两码子事。更何况竟然还是让女生出手帮忙,实在是糟糕透顶了。

门扉传来「叩叩叩」的声音,是敲门声。

「请进。」

是妈妈,或是护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这个笨小鬼,又偷溜出医院了喔。」

夏目一进门,才刚走近就一脚向我躺着的床铺锵一声踹下去。

「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

「喔,是。」

或许应该乖乖先道歉的,不过全都因为整个人被各种情绪摆弄得昏头转向的,所以连这种小事都不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话说回来,为什么夏目会跑到我这边来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医师。

「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话」

「不是啦,那根本就无所谓也不对,那也不太好啦,总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个。」

这个凶暴的医师很罕见地流露出特别暧昧的态度,当我还在纳闷时,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这样子瞄之后,才问我。

「戎崎,你有洗澡吗?」

「洗澡?一个礼拜洗三次啊。」

我其实是想更常洗澡的,不过主治大夫有交代一个礼拜只能洗三次。

「再多洗几次比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当地这么对我说。

「啊?你在说什么啊?医师交代一个礼拜三次耶。」

「我这个当医师的说可以就可以啦,好了,过来。」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着走。由于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干嘛啦!」

「唉,过来就是了啦。」

「干嘛啦!为什么每次都要像这样把我拖着走啊!」

「唉,习惯了嘛。」

「什么习惯哪有这种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会跌倒啦!我说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抵达浴室。浴室离我的病房特别近,感觉上就像是个小小的澡堂,里头有一个大概可以泡十个人的浴池,还有一个大概可以坐十个人的冲澡处。住院病患只能在指定日子进入这间浴室,而我昨天才刚进来过。

「陪我吧。」

夏目说着脱去白袍,然后脱掉衬衫。

「快,你也脱啊!」

「为什么我非得进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会『结伴共尿』,不过我们这就叫做『结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边迅速从脱衣间走进浴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呀,这个笨医师,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亚希子小姐还让人摸不着头绪。虽然相过赶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回去。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总觉得闷闷地不痛快,像这种时候泡个澡或许也不错吧。

我脱掉两件式睡衣,走进浴室,热气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夏目肩部以下已经泡在浴池中,我用热水冲过身体后也浸入澡池。

「这水好热喔。」

「是啊。」

「我比较喜欢热一点的水,这样的水温刚好。」

「喔,我比较喜欢温一点的水。」

我们这是在说什么没营养的话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显露在脸上了,夏目陷入沉默,我当然也跟着沉默。弥漫的热气自浴池升起,夏目只剩一张脸隐约浮现在斜前方。

沉默持续了约一分钟。

「昨天呢,被谷崎训了一顿。」

先开口的是夏目。

「亚希子小姐?」

「嗯,有够狠的。那家伙,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亚希子小姐才不会留什么情面,管他对象是谁都可以发飙臭骂一顿。之前有一个叫做多田先生的在这里住院,他真的是个年纪都已经大到快死掉的老爷爷。结果,她还是会对着那个快死掉的老爷爷,吼什么:『你给我去死吧,臭老头!』。」

「太过分了吧。」

「真的很过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谷崎亚希子。」

「没错,真的是魔鬼呢。」

我们齐声大笑,只要讲到亚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说像是漫画里那个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实很温柔啦,可是一火起来简直像魔鬼一样恐怖啦。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能多点像亚希子小姐一样的人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连我和夏目都可以像这样一边笑着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对了,你被训了些什么啊?」

「嗯?」

「被亚希子小姐啊。」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视线从我身上闪开,同时抬起脸庞。由于他始终盯着同一个方向,我以为那边有什么东西,所以也顺着那家伙的视线望过去,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就只有飘荡翻腾的热气而已。然而,夏目却在看,的确是在看着什么。夏目的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简直就像是在说服自己的声音。

我洗了把脸说:

「这样啊。」

「啊。」

「亚希子小姐,就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会发飙呢。」

我开始觉得有点头昏了,于是两只手伸出浴池,直接挂在浴池边缘。呼,这样的叹息自然而然地自嘴里逸出,简直就像个老头儿。

「我今天做错事了呢。」

「做错事?」

「是啊,不过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干脆地说刚刚发生的事,找到想要的书、想用自己的钱买下来、可是钱不够让女生朋友帮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会开诚布公地向夏目说出这种事情吧。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浴池的热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经沮丧到连夏目都想要依赖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这么滔滔不绝地全说了出来。

「总觉得那句『谢谢』就是说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喔。」

「这是为什么啊?」

「那种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了解你的情绪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说。

喂,明明就知道嘛,这家伙。是啊,就是这样嘛。这种话题才不适合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讨论嘛,根本就很明白呀,这家伙。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当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种事情,真的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说起来的话,不就是『自尊』之类的在作崇吗。毕竟是个男人嘛,在女人面前总会想要耍帅吧。可是就是因为帅不起来,所以才会觉得沮丧吧。」

「嗯,好像也会这样呢。」

「就是帅不起来喔。」

「真的帅不起来呢。」

「因为这样而感到泄气的自己,只会让自己更泄气吧。因为这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个谢就好了,不过就是说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气只会让人更泄气吧。从日常见到的例子看来,或许有这种事吧。」

「确实好像也会有这种事呢。」

「毕竟,所谓的『常见』就是因为实际上常发生,所以才常见嘛。」

「原来如此。」

「还有,女人那么干脆就把钱给掏出来,那种『了然于胸』的感觉也很让人泄气吧。自己这边可是慌了手脚,对方那边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与其这样,还不如被骂说『你是白痴啊』,感觉上还比较痛快呢,不是吗?」

「啊,对耶,对耶。」

「这种事很常见的呢。」

「真的是很常见呢。」

我们之后还是一直念着「常见、常见」,一边互相点头。

「自己不争气还真讨厌喔。」

「很讨厌耶。」

「不过呢,到头来大概也只能承认自己的不争气吧。那样或许还比较有男子气概,而且呢,戎崎」

「什么?」

「会很轻松喔,坦率承认的话。」

「果然,真的是这样的喔?」

「嗯,彻底承认这个小家子气的自己,会比较容易过活的。」

「真不愧是个大人耶。」

「表面功夫毕竟也得做漂亮一点啊。」

哇哈哈,我们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续笑着。我们的笑声回荡在浴室中,简直像是有几十个人同时在笑。我们之后没再聊太多,迅速洗过头发和身体,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时,两个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么?」

「你以后随时都可以和里香见面喔。」

「咦?」

「她的病情现在也慢慢稳定下来的,可是不可以带着她到处乱晃喔。这样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带她去散步个十五分钟吧,到屋顶上去再走回来时间大概刚好吧。拜托你罗,戎崎。」

夏目自顾自地,而且迅速这么说完后便快步离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续思考着。

他这种心境的转变是怎么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还在频频阻扰我和里香见面啊。还说什么「拜托你罗」,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么想破头,都还是搞不懂那个笨医师的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我比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这次来,或许只是为了跟我说「你可以和里香见面罗」,就因为这样还特地约我去泡澡。

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我思考着,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后,我得到了某个结论,或许夏目不知道该怎么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夏目打交道一样,或许夏目也觉得我很难应付吧。

总而言之,能和里香自由会面是件好事。

再好不过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说的一样,美雪来找我。她仍旧是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没有乐在其中的感觉,尽管是单纯出于义务,还是规规矩矩地每隔一天来报到。走进病房的美雪没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圆凳上,翻开自己带来的教科书。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该念的范围念完」

「已经念完了喔。」

「咦?」

「我也有试着写报告了,可以帮我看一下吗?你觉得写得像这样可以吗,因为自己看也搞不太清楚。」

我递出活页纸,美雪才终于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

「你已经写啦?」

「嗯,才写了一半多一点就是了,后半段只写了准备以什么感觉去写的总而言之就是只有摘要而已。」

「真的?写了一半这么多?」

美雪接过活页纸随便翻了翻,然后从头开始仔细阅读。我在那期间始终静静等着,到她读完为止,大概花了五分钟吧。美雪再次以惊讶的双眼看着我。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耶。」

「是吗,太好了。」

「虽然推论有些部分过于天真,不过也已经够好的了。还有,后关段的摘要如果照这样写的话,篇幅可能会过长,我想把其中一项删掉应该会比较好吧。」

「我知道了,那就在今天之内把它写完吧。」

我摊开她还来的活页纸,拿起自动笔振笔疾书。好了,接下来才是关键,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呢。话说回来,美雪那家伙还真的大吃一惊呢,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先写好一半吧。好了,把那个拿出来吧,记住喔,要轻轻的喔,轻轻的,感觉上好像若无其事的喔。

「喂,美雪。」

我尽可能佯装漫不经心,一边递出一张纸。

「这个你先拿着啦。」

接下纸张的美雪一脸狐疑。

「借据?」

「嗯,因为有跟你借钱啊。」

那张纸上这么写着。

借据

本人戎崎裕一向水谷美雪借款五千圆。

一个月内定必归还。

之后还有日期和我的签名,因为是自己写的,字很丑,实在称不上是张像样的借据,不过拿来应应急应该也够了吧。

「也不用非得写这种东西啊」

「形式嘛,形式。」

我哇哈哈地笑了。

「我还钱以后,就帮我撕了吧。」

美雪流露出复杂的表情,那还用说吗。高中高学之间的金钱借贷竟然还用什么借据,实在是太小题大作了。但是,这样比较好。不对,是不做点像这样的事情,心里就是无法释怀。

「谢啦,美雪,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耶。那时候又没钱,慌慌张张地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且如果在那里不买的话,可能以后就买不到了。说真的还好有你帮忙呢,我很感谢你,谢啦。」

我满脸堆笑,一边滔滔不绝。哎哟,脸部没抽筋就谢天谢地啦。话说回来,我还真的八百年都没真心诚意地向美雪说过一声「谢谢」了,不,搞不好这还是第一次耶。尽管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我又继续对不知所措的美雪说:

「你就先收下吧,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所以也不想马马虎虎的。」

这名话流畅地脱口而出。

既没结巴,脸部也没抽筋。

可能是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正话语吧。

「这样啊。」

美雪缓缓地仿佛将什么咽了下去。

「那我就先收着。」

那一天,古文的报告完成了。只花一天就写到了最后,简直就是鸿运当头。

还真是转祸为福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