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目吾郎的荣耀与挫折I(2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32184 字 2019-09-28

森整张脸立刻认真地皱成疑团.

这家伙的志愿是地方上的国立大学.而且,学系还是地球科学,去年那种东西,以后一定没饭吃的,现在就可以遇见他在找工作时,满面愁容的样子了.哎,森大概是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吧!森和我不同,表面上虽然一副难搞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颇为罗曼蒂克的人.去年暑假,这家伙还曾经拼死拼活地打工,把薪水拿去买一百朵玫瑰送给女生,那事被称为"森百朵玫瑰事件",在同学之间光为流传.就因为我们大肆传播,后来还变成轰动全校的大事件.

顺带一提,据说后来没两三下就被那个女生甩了.

"差不多该走了啦."

一听到预备铃声,森这么说着一边起身.

我拿着便当盒站起来.

"好."

"刚刚的答案,想出来了吗?"

"答案?"

"秋天的天空为什么比较高?"

"啊,那个喔."

我根本已经完全忘记有那回事了.

"不知道啦."

"好,让我来教教你吧."

森志得意满地笑了.我因此又怒上心头.

"我才不想让你教什么咧."

"什么嘛,亏人家都说要来教教你了."

"无所谓啦,我也不想知道."

"你这家伙还真没意思"

"不快点回去就惨了啦.教数学的木村,每次都很早来的."

我对于一脸不满的森视若无睹,仿佛喃喃自语地这么一说完,边快步往前走.

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生闷气,我们的心情就仿佛秋天的天空暧昧不明.

三年级的第三学期逐渐接近尾声,也就是高中生活的终点慢慢逼近的同时,我和小夜子之间发生了有些事.

姑且这么说好了.

好事与坏事各一件.

那件好事真的很棒,我考上了K大医学系.导师欣喜若狂,好几次、好几次拍打我的肩膀.要加油喔,夏目.你的话,任何事情行的.别忘记这一点喔.我点头说.恩,我会加油的.是的,努力是我最拿手的.只要一点一滴地去做,一点一滴地累积下去就行了.那件坏事则犹如垂挂于阴沉天空的厚重云层.阳光的确都已经被遮蔽,而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伸手也无法触及.我和小夜子原本打算到东京去.不过,她的父母却突然间开始劝她去上本地大学.

似乎是在现实那玩意儿迫在眉睫的当头,又不愿意放手让女儿离开了.

"忽然这样讲很伤脑筋耶.说到底,你这了的学校不是只考上一所而已吗?你爸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在回程中顺道光临的速食店中,我毫无掩饰地吐露内心愤慨.

坐在对面的小夜子敷衍似的说:

"你看,因为这个女儿太可爱了嘛."

接着,对我露出一笑.

我的心情益发恶劣.

"现在根本就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难道没办法尽力说服他们吗?用什么理由都好啊.对了,就说这里的学校不能念自己喜欢的科目吧.所以,如果要留在本地的话,就一定得当个重考生之类的."

虽然我自己认为这点子不错,不过小夜子却摇摇头.

"我想他们会说,当个重考生才好."

"怎么可能啊."

"可是我爸他们原本就认为我没必要继续升学啊.他们说因为是女孩子,学问没必要."

学问没必要.

我对于那种陈腐的说法感到愤怒,发字真心地提高了音量:

"那算歧视了吧!"

"是没错啦"

"太奇怪了嘛!绝对太奇怪了嘛!"

该说是乡下地方呢,还是落后呢,那种想法的确仍深植于我们所居住的区域.所谓的女孩子,反正最后都是要嫁人的,要嫁人也不需要什么知识.对于女孩子念书,也就是吸取知识真心感到深恶痛绝的大叔更是多不胜数.

明明是个女孩子,竟然还这么聪明

我就曾经看过好几个大叔这么说过.然后,更不可思议的是认同那种倾向的并不仅止于大叔,应该同为女性的大婶,虽然嘴巴上有各种说词,心底似乎也认为女孩子没必要继续升学.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我曾经听过那种说法,还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这种观念只存在于我们居住的地方吗?还是全国各地,只要是乡下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呢?

虽然如此,说句老实话,我却不曾对那种倾向唱过反调.我的确是觉得很奇怪,不过反正我是个男生,也不是女生,换句话说那是别人家的事.就算某处的某个陌生人被这种偏见害得不得不放弃升学,我大概也会觉得"好可怜"之类的,可是充其量就仅此而已吧.我一定不会因此感到什么愤怒.

但是如今,那种偏见正朝我们袭来.

这么一来,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唔"

小夜子以伤透脑筋的神情呢喃.

不会吧,我想.

"你该不会是想要乖乖听你爸的话吧?"

"也不是啦,只不过"

"什么'不过'啦,那个'不过'是什么意思啊?"

"他们对这问题又蛮固执的."

啊哈哈,小夜子笑了.

她或许是为了安抚暴跳如雷的我,但是感觉上却像是在对我打太极拳.说不定,小夜子已经动摇了.只是在和我在一起时不会显露出那种情绪,可是心底某处已经在考虑听她爸的话了.

欣底深处楸成一团.

为什么这世界不能按照我的想法运作呢?我自顾自地描绘光辉灿烂的未来.我想尽快地离开这种乡下地方,和小夜子生活在大都市中.虽然还不至于住在一起,那毕竟是不可能的,不过总可以租间近一点的公寓,经常来往走动.我打算和小夜子一起开拓那个全新的世界.

那样的光辉灿烂的未来,如今感觉上却似乎摇摇欲坠.

我焦虑了.

焦虑得乱七八糟.

如果最后小夜子必须留在这里,我们就会被迫各分东西,也就是那所谓的"远距恋爱',而比那更恐怖千万倍的是其他选择也随之逼近.是的,如果我也留在这里,就能和小夜子在一起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我只考一所本地的大学,而且已经收到合格通知了,现在这一刻,只要决定毕业后去念那所本地大学,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我在不用和小夜子分开了.

别说是考虑这样的选项了,光是必须考虑的可能性逼近眼前,就足以让我感到胆怯.

小夜子和出路.

我不想把这两者放到天秤上.根本放不上去.

"你啊,到底有没有认真说服你爸啊?"

"有啊."

"既然这样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吧.就算是父母亲,也不能凭自己高兴去摆布孩子啊.你呢,只要下定决心绝对不屈服,对方也会软化的.要记住,不示弱是最重要的啦."

"我知道啦."

"你真的知道吗?"

我仍在气头上,一边凝视小夜子.

针对她父母亲的愤怒,已经对于将来的胆怯,不知怎么的完全转向,然而那股气势仍旧持续高涨,冲着小夜子发泄出来.

小夜子脸色稍微一沉.

"吾郎,你不相信我吗?"

""

"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被说中了,我哑口无言.

正是如此.

但是,这时候沉默的话就不像我了.

"我信啊,不过我信不信根本就不是问题吧.毕竟,像你爸,还有其他人都会一直来烦你啊"

我实在是勉为其难地罗列出这些正经八百的大道理.正因为过于正经八百,话一出口反而越听越奇怪.

等到年纪稍长,变成所谓的"大人"后,大概就能顺利克服这种事了吧.大概就能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守护着自己和其他人,一边活下去了吧.果真如此,我好想快长大成人.然后实现所有愿望,让小夜子打起精神来,让她展露笑容,不让她尝到丝毫悲伤,一辈子都这么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我才刚满十八只是个被"自我"耍弄得昏头转向的小鬼头而已

终于到了该回家的时间,我们步出店门.商店街热闹滚滚,我们混入那杂沓的人群中,并肩走着.路上万头钻动的人群中,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开心,某个女人的笑脸跃入眼帘,她手上拿着一个大纸袋,那是本地最大百货公司的袋子,说不定是要给某人的礼物.她身后不远处有个男人,他正牵着一个孩子,孩子一笑,男人也跟着笑,焦虑暴躁的内心,让我连看那对父子的笑容都觉得碍眼.这里明明有这么多人,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我却觉得孤单,明明小夜子就在身边,我却觉得然一身

一回神,我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咦?小夜子?"

说不定是走散了.对了,刚刚脑子里始终绕着同样的事情打转,根本就没注意到小夜子,我环视四周,仅在一瞬间看见人群的另一边那飘逸的发丝.

我慌忙往那边走去.

话说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会走向那种岔路去呢?那边可没有什么捷径耶.

当我终于追上她时,人已经在小巷的深处了.

"怎么了嘛,小夜子.不要自己随便乱走啦."

小夜子转向我说:

"啊?我说过啦.我有说'吾郎,来这边'呀."

我没听见.

对了,我刚才只会胡思乱想,被恐惧感摆布,脑袋早就被塞得满满、满满的了.原本是想要为小夜子担心,到头来考虑的全都是自己的事情.

当我一站定,小夜子冲着我一笑.

"你看,吾郎"

她指向建筑物阴影处.

那里有个白色的东西正在蠕动着.

"啊,是猫喔."

是只脏脏的野猫.

"很可爱喔,吾郎.喂喂,你看.虽然是全白的,可是额头上还有黑色斑点耶.好象朝臣呢,古时候那个啊."

朝臣?

啊,把眉毛剃掉,点上圆形眉毛的那种朝臣呀.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那种感觉.

"朝臣喵、朝臣喵."

小夜子一蹲下,便缓缓地往朝臣喵似乎已经决定叫着个名字了靠近.

那只猫似乎很害怕地望着小夜子.

"它很怕你耶,一定回跑掉的啦."

"是野猫耶."

"好了,走吧?"

"等一下嘛."

又来啦,我叹了口气.小夜子只要一看到猫,就会立刻冲过去.然后不管你有多急,她就是不动如山.

"看,这是手指哟,手指."

小夜子边说,边伸出食指.

于是,那猫嗅了嗅她的指尖.

鼻翼还频频掀动着.

"吾郎,我问你喔.猫为什么会闻人家手指头呀?"

"不知道."

"到底是为什么呢?你看、你看,闻得好起劲耶."

小夜子边说,边向猫咪靠近.接着,她轻轻抚过它的背.那只猫咪虽然还是很紧张,不过却没有要逃开的意思.为什么啊?换做是我一靠近,猫咪肯定会一溜烟地跑掉的.

我终于投降,一边望着小夜子正在抚摩猫咪的背影.

终于,小夜子说:

"吾郎."

"恩?"

"没问题的."

"什么啊?"

"升学的事啊.我呢,几乎没和我爸吵过架.我们家感情算是很好的.一直以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没道理的事情.而且,你想想嘛,我呢整天都呆呆的,就算遇到什么没道理的事,也不会察觉到."

""

"可是,我这次会加油的."

我会加油的,小夜子重复道.我会加油的.

小夜子的背部好娇小.因为她是蹲着,感觉上比平常还要娇小,飘逸的发丝在肩膀处晃动.我始终都想要好好守护小夜子.但是,或许是相反.

或许,是我被小夜子守护着.

在那个娇小的背上,小夜子背负着什么呢?我这个庞大的身躯不重吗?

我蹲到小夜子身边.

"加油喔."

其实我是想道歉的,不过这是我如今拼了命所能挤出来的话语.

"加油喔,两个人一起加油."

"恩."

"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喔."

是的,我们拥有天涯海角到处都能去的车票.如果有人想把这张车票撕毁的话,只要把他打趴到地上就好了.那种事,我们应该还做得到.

"好可爱喔,朝臣喵."

"对啊."

"啊,翻肚子了."

"这家伙,真的是野猫吗?这么毫无防备的好吗?"

"啊哈哈,都是因为我的猫功发威呀."

"猫功?"

"对啊."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彼此嗤嗤窃笑,一边聊着这些没营养的事情.

沉默持续着.

很长的一段时间,山西始终沉默不语。不管我对他说什么,只会回我"啊"或"恩",似乎没有意思好好回答.真是的,搞什么嘛.我无可奈何,只好持续啜饮那些好喝得乱七八糟的酒.这么持续猛灌,自然就会开始觉得恶心了.啊,对了.山西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沉默不语的.也难怪,这家伙,酒量本来就不好嘛.刚刚那副泫然欲泣的脸庞,大概也只是单纯在压抑想吐的感觉而已吧.

话说回来,还真好喝耶.

这什么酒啊?

十四代大吟酿,酒标上这么写着.虽然是日本酒,味道却很香甜,简直就像是红酒.

喝的时候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一口接一口喝个没完.

我仿佛舔着瓶口似的,一点一滴慢慢喝着那个叫什么十四代大吟酿的酒.啊,话说回来,还真温暖耶.整个身体都变得暖呼呼的.心里也变得暖呼呼.原来如此,大人就是因为这样才喝酒的呀.

各种事情都离我远去.

仅剩下酒精暖意.

啊啊,再多喝点.

就算想吐也无所谓啦.

就在我这么想,一边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酿的同时.

山西突然开了口:

"我女朋友她,劈腿了啊."

一阵风贯穿裸木,咻咻从周遭窜过.我的发丝摇曳,山西的发丝同样摇曳着.山西抱着膝盖坐着,那背影简直像个孩子.

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懂山西说什么.

"劈腿是指那种劈腿吗?"

不然还有哪种劈腿?

不可能会有别种劈腿了.

山西点点头.

"恩,被我看到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打击实在有够大的,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多了呢.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笑成那个样子,有时候还会露出无聊的表情.不过和那个男生在一起的时候,真的看起来好开心耶.那样子该说是恋爱,还是交往呢,我也不知道啦."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呀?"

"那一定是她啦.而且,我都和她说过了.不对,应该说是她和我说过了吧."

我大吃一惊.

"你当场对他们大骂喔?"

实在想不到山西会有那种气魄.

要是被我遇到那种场面的话我应该会像只软脚虾一样先逃再说吧百分之百会窝囊地全力逃离那称为"现实的家伙山西,你,好了不起啊

但是,山西摇摇头.

"怎么可能啊?那时候,虽然很窝囊就是了,我马上就偷偷摸摸地躲起来,怕被他们看到.我心里也在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躲,不过就是躲起来啦.可是,好象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然后就被叫过去了."

"哇"

太惨了吧

"结果啊,实在有够没天理的."

山西笑了.

"她竟然对我发脾气.还说'你是不是白痴啊'."

""

"我被她骂说'你这副德行,根本交不到女朋友的啦'!其实,该发脾气的应该是我吧.但是,我却气不起来,就只会畏畏缩缩的.看我那样,她反而更加生气,感觉上就好象很焦虑不耐烦."

""

"喂,戒崎,你知道'奸夫'这个词吗?"

"奸夫?"

我当下无法立刻会意过来.

山西告诉了我答案.

"简单来说,就是劈腿的对象啦.明明女生都有稳定的交往对象了,还跑去勾搭人家.奸诈的奸,奸夫啦."

"喔,所以那个男生就是奸夫咯."

"不对啦."

"咦?"

"我才是那个奸夫.她啊,一直都和我看到的那个男生在交往,在认识我之前老早就在一起了.不过,最近好象处得不大好,为了解闷,或者故意怄气才跟我交往的."

"是她跟你说的吗?"

山西点头.

"人家可讲得清清楚楚的呢,说什么'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然后,后头还有更过分的耶.她干脆照那样把我臭骂一顿就好了嘛,那样的话,我那些深信不疑想法就可以碎成一片一片的,接着清清楚楚地了解.了解到我只是一个呆子.但是,她的态度突然间又软化了下来,还跟我道歉,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再来突然哭出来耶,想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山西望向我,对我露出一笑.

那是像个笨蛋般的开朗笑容.

"我真的当场就笑出来了耶.跟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啦',一边安慰她.又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真是的,为什么我要安慰她呀.有够怪的.早知道,就应该先凶她一顿再说."

山西仍旧像个笨蛋一样开朗地笑着.

我想起山西的女朋友不,事到如今是他前女友的那个女生,啊啊,甚至还不能称之为女友吧.那是个感觉很亮眼,还蛮可爱的女生,是不是叫加世子呀.还是叫什么去了,那时候只和她聊了一下子.好象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反正也无所谓啦.那样的女生会做出这种事情啊,原来真的有这种事啊.

我本来都不相信的.

不对

是不愿意相信.

这样的情绪并非出自于对山西的同情,是的,那并不是什么高贵体贴的情操,我是为了自己而不愿意去相信的.什么世界、社会、人世间我不太清楚就是了,那些东西什么人啊,还有女生啊总而言之,我以前都把那些东西想得很正面.

哎,不过,也难怪了.

女生也是人嘛.

和我们一样有时候会胡思乱想,有时候则会干下一些荒唐事来,女生所拥有的那颗心又不会比男生更纯洁美丽,那种想法终究也只是男生的幻想罢了.

我很清楚.

当然.

但是,我以前只愿意凝视着那些幻想而已.

"哎,这也没办法呀."

我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啦,山西."

"恩"

恩什么恩啊.

我已经几百年没看过他那么坦率点了.久到甚至让我记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整颗心再度为此摆荡.

"再找下一个啦."

我说着,大口灌下十四代大吟酿.咕噜咕噜地猛然喝下肚.

"恩

"想要更可爱的女生,满街都是嘛."

"恩"

"所以啦"

"还是不行."

"啊?"

"不行啦!戒崎,我还是不行啦!"

这么大叫后,山西站了起来.突然间,就那么泪眼迷蒙地瞪向我.啊啊,我很清楚这种表情喔.大概是七岁那时候吧,我一不小心把山西的宝贝玩具弄坏的时候,这家伙也是露出这种神情耶.然后呢,双手还乱挥一通地朝我扑过来,那拳头还正中我的鼻子,害我流鼻血,粘稠温热的东西顿时顺着鼻孔滑落.那样的记忆让我不禁感到胆怯.

"什什么啦,山西?"

我不自觉地有股冲动想要护住鼻子.

山西大叫:

"吵死了!少在那边自以为是地安慰人啦!下一个女生?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得到啊?反正肯跟我交往的女生全都是些丑八怪啦!这还用说吗!还想跟人家炫耀?一定会被笑个半死的啦!"

"不是啦山西喂"

为什么这家伙会突然间气成这个样子啊?

很莫名其妙耶.

"可恶,你可好了!有个像里香那么可爱的女朋友!奇迹啦,戒崎!像你这种家伙竟然交得到那么可爱的女生根本就是奇迹嘛!Miracle啦!Dream啦!Magic啦!王八蛋,有够让人羡慕的啦!"

"等等喂,山西她又不是什么女朋友"

"我被你越安慰越火大啦!

""

"快点安慰我啦!不对,不准安慰我啦!"

山西抓狂似的大吼.

两颗眼珠子都已经爆出来了.

看他那副德行,一股怒火逐渐上升.

"喂,山西."

"吵死了!别管我啦!"

"好啊,那我就不管你了."

"等等一下!我这么可怜,你是没看啊喔?"

"你说啥?"

从我嘴里冒出的声音异常低沉.

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了解.只不过当了人家的奸夫,就露出一副仿佛背负着前世界所有不幸的表情.那又怎样啊!很不得了吗?换个角度想,即使时光短暂,至少曾经快乐不就好了吗?喂,山西,臭山西,你这家伙,懂个屁啊!像什么绝望或不幸,那些东西你懂吗?有些事情可是不管你再怎么祈祷,还是连碰都碰不到的耶!这所谓的"人世间"全都只是些再怎么拼命,也无能为力的事情耶.再怎么烦恼焦躁也没办法,难过、痛苦、窒息,即便如此,也还是只能依赖最讨厌的讨厌鬼,自己本身却完全使不上力.

坏掉的照相机.

贴在右脚上的相片.

过于温柔的笑容.

如今,无论何者都是我再也无法触及的.不全都是些再怎么拼命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吗?又不是只有你啊!你经过这次事情以后是会死喔?加世子跟她那个正牌男友是会死喔?我们根本就无能为力嘛.不论是今天早上或是现在这一瞬间,也一样会吸气、吐气,明天也一样吸气、吐气、吃饭、传送无聊的电邮、上课打瞌睡这些事情还是会一直持续,到头来不是什么都没变吗?没错,你的确受到伤害啦!很可怜啊!笨得要命啊!当人家的奸夫啊!不过,那又怎样呢?像我或你这种拥有明天、后天,明年、后年,还有十年、二十年后的人,又懂什么呢?

阴沉的黑暗情绪一圈圈地直打转,"飒飒飒"地摩擦着我的体内,接二连三地制造出一根根的尖刺.我怀抱着那样的尖刺,以及污秽到无药可救的情绪,瞪视山西.

臭山西.

你再给我说说看啊.喂,再给我说说看啊.

"唔"

在我强烈视线的逼视下,山西噶虐到恐惧似的皱起脸庞.

"戒崎,干嘛啦"

"你说啥?"

我以十分低沉的嗓音说.

接着,又继续瞪着他.

山西的视线在四周游移,然后忽然定了下来.

"不管了!我要飞了!"

"飞啊!"

我骂道.

"随便你飞到哪里去啦!"

这句话没有丝毫对于朋友的体恤或温柔的情绪,我是真心觉得要飞就飞吧.

山西朝屋顶边缘跑去.和刚刚一样,想越过前方的扶手.慌乱的山西在翻越扶手时没跨好,脚被绊到了,随即狼狈地摔到地上去."可恶",我听到这样的咒骂声.哈哈,活该.那种东西哪有那么简单就翻得过去的.

一败涂地的丑八怪奸夫山西,如今又站到了屋顶边缘.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约十五公尺的落差.山西望向我,从那家伙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或是焦虑,那是一对非常澄澈美丽的眼睛.

然后是沉稳的声音.

"再见了,戒崎"

我顿时直觉不秒.背后窜上一股寒意.

"等等,山西!等等啦!"

我将深沉阴暗的情绪抛在原地,全力往前冲.但是,一起步就立刻跌倒了.喝太多了,肩膀狠狠地撞上混凝土地面,麻痹般的闷痛随即扩及锁骨附近.可恶,我发出咒骂,立刻起身,再度往前冲.

"我不等了."

山西仍以沉稳的声音说.

我尽其所能地大声叫:

"从那边跳下去是死不了的!"

"咦?"

"是亚希子小姐说的!之前有个人被救护车送过来,那个人从五楼往下跳也只是腰部骨折而已!是亚希子小姐说的喔!她说那个人还真是个笨蛋!还说就算从五楼往下跳,也只会受重伤,吃尽苦头,很少人死得成的!"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山西的脸庞突然流露出胆怯."死亡",实在是太抽象了,死后,就没有痛苦了,毕竟,现在就已经跟死人没两样了.但是,什么受伤或疼痛都是非常具体的,而且,自杀未遂这种实在有够窝囊的情况,还会**裸地呈现于周遭热人的面前.

就在山西犹豫当下,我尽全力冲向扶手,一口气跳过去.虽然脚步稍一不稳,就可能跌落中庭,但是我根本没空想到那里去.

我一鼓作气地逼近山西,手臂缠上他的身躯.

"不不要这样啦!戒崎!跟你说很危险啦!太危险了啦!"

"可是,你"

"不要这样啦!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我们就掉下去了.

又是往后摔.

往扶手那边摔下去.

紧紧抓住山西躯体的我,完全没办法采取任何防护动作.

锵!

相当惊人的声响,因为整颗脑袋撞上了扶手.那撞击力道应该是很强烈,但是却一点儿都不痛,这是脑袋中央逐渐转白."

咦怎么回事啊?

虽然脑袋中央逐渐转白,视野却逐渐变黑.尽管心里想"这下子惨了",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好舒服.

耳边传来山西的叫声:

"戒崎!喂,三万!三万!,你不要紧吧!?"

不要叫我那个绰号啦,山西.

不要叫我三万.

我真的有够讨厌那个绰号的.

"喂,三万!不要紧吧!?"

"你啊,好好喔."

高中最后的冬季,也就是在即将毕业前,森这么说.什么"高中第三学期",和确定考取的人似乎八竿子打不到关系.于是乎,像我这种"私立挂"的多半都玩疯了.

"我每天都在用功耶,因为压力都快吐血了啦."

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变的细弱.

森是属于本地的"国立挂".很明显看的出来随着考期逼近,他整个人也战战兢兢的.哎,也难怪.毕竟,自己的人生就靠这一考定江山了.

我们如今正在学校屋顶上.由于正值三月,风还横冷,我们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双手塞在腋下取暖,双脚还一直打颤.只是,那风也不再像冬天的风了,在那深处潜藏着春天的气息.

我本着姑且来鼓励他的心态说:

"至少在这时期拼一拼嘛.我跟你说喔,人啊,如果有过必须拼到吐血的时期,以后就轻松了啦."

"什么东西嘛,反正一定是潼口那个'博士'说的吧"

"答对了."

那个人还真爱说教呢.这么说完,我们一起笑了,实在像个'大叔'呢.恩,'大叔'.不过,我们本来就不讨厌潼口这一点.

"不过,你真的好好喔."

森执拗地重复.

"好羡慕你喔."

"怎么了嘛,忽然这么感慨良深的."

"因为,你不是要去东京吗?那可是日本的中心哦."

"是吧."

"像我们,就只能一直住在这种乡下地方了.说是说'国立'也不过是乡下的三流国立而已."

"你啊,说这种话会被人家刺喔."

他嘴里的那个三流国立,还是有很多人抢破头不得其门而入.

"我知道啦.知道是知道还真不想被你训呢."

森对我露出一笑,但是双眼却没笑.

我非常清楚那家伙的心情.这世界上,有两种人.虽然这种形容很俗气,不过说方便倒也很方便,而且,简单明了.是的,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想留在本地的人,和想离开本地的人.

我和森都属于后者.

当然咯,乡下地方也不错.这里不但有朋友,几乎所有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找工作时还能用一些门路.只要能进入市公所之类的地方,保证一生安稳.

只不过,就我或森而言,像那样一生安稳接着下台一鞠躬似乎不符合我们的本性,我们想要能够稍微发光发热的人生.也不是说期盼出人头地或赚大钱这些具体的东西,还是高中生的我们也没办法想到那里去,即便如此,莫名地就是觉得有个如今的我们完全不可能了解的世界,只要努力,我们的手也能触及那个不可能了解的地方.

所以,很想要伸出手去.

很想试着把腰杆挺直.

我们只有十八岁,还不是会彻底放弃许多事情的年纪.

"你可要在乡下出人头地哦."

我这么一说,森脸上浮现浅浅的笑.

"哎,那也不错吧."

"像什么县议员之类的啊."

"喔,再来就瞄准议长的位置."

"等你出人头地以后,可要请我当迷失唷."

"然后就因为贪污被抓起来."

"你,是打算让我这个秘书被抓起来,然后自己把事情腿得一干二净吧."

"哇哈哈,被看穿咯."

我们聊着这些没营养的事情,一边笑着.

"如果我被抓起来的话,一定会把事情全抖出来的啦."

"那就两个人一起在监狱里吃臭牢饭咯."

冬季的郎郎晴空,万里无云.在那片天空底下,我们土生土长的乡下城镇往外延伸着.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然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当然,至少会返乡探亲不是那个意思,大概不会再为了定居而重返故里吧.

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丝毫酸酸甜甜的感伤,然而心里所怀抱的希望却远比那些情绪来的强烈庞大.我的双眼如今仅专注于未来.

话说回来,森说:

"樋口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啦?"

"恩?小夜子的那件事是指?"

"忘记咯.樋口的爸妈不是要她留在本地?你前一阵子不是还因为这样而整天发牢骚吗?"

啊,那件事喔.

我在脑中将发生过的事情整理好后,开口道:

"后来好不容易解决啦.小夜子她好象真的很拼命,我也是后来才从她姐姐那听说的,小夜子她那时候顶一张要哭要哭的脸,一直跪坐着不肯起来.据说,她爸他们被吓了一大跳,后来就去睡了,可是她还是一个人一直跪坐在起居室里."

"哇,那个女生喔?感觉上软趴趴的,那么厉害喔?"

"什么软趴趴的啊?"

我边笑,姑且提出了抗议.

"不要说我女朋友软趴趴的啦."

话虽如此,"软趴趴"还真是颇为贴切的形容.的确,小夜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软趴趴的.

听说那个软趴趴的小夜子,就一直跪坐在起居间里.

好象还一直跪坐到早上.

虽然她妈妈担心得要命,要她赶快去水,小夜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终于,就在天刚破晓时,她爸来跟她说.

"随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象是她妈帮忙劝服她爸的.

小夜子完全没提起过这段经过,全都是小夜子的姐姐告诉我的.她姐是不是这样说的啊:"这孩子还是头一次这么倔强呢.真的把大家都吓坏了呢."

我也吓了一条.

我根本无法想象软趴趴的小夜子会那么拼命.

知道这件事后,和小夜子一见面,我就先紧紧把她抱个满怀.见我迟迟不肯放手,小夜子一头雾水地问我"吾郎你怎么了",当然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接下来五分钟就那么紧紧抱着小夜子.

粗略说完原委后,森点点头说"是喔".

"那你们两个人要一起去咯?"

"预定是这样啊."

"太好了."

"恩."

森似乎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闭上了嘴.我也无意催他,只是沉默地等着.结果,一如预期地森紧闭的嘴先张开了.

"你不管任何东西都能拿到手."

"那是什么意思啊?"

"本来就是啊,长得帅,又会念书,又是医学系,又要和喜欢的女生到东京.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任何事情都能如你所愿.你还记得吗?一女的时田那件事."

"恩,记得啊."

所谓的"一女"是"第一女子高中"的简称,那是一所公立女笑.男生里会念书的就来我们学校,女生里会念书的就到一女.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我们学校和一女的男女相互交往模式很常见.一方面也是因为,彼此不自觉地便会萌生类似"自己人"的意识.

我和时田是在一年级的时候认识的.

我们在某个聚会里初次见面,有一阵子维持像是"团体出游"的交往模式.然后,森当时也喜欢时田.这家伙真的是很容易坠入爱河的.但是,却很难付诸于行动就是了.

"时田她最后呢,也被你给抢走啦."

"我哪有抢啊."

"少来了啦.时田那时候不是变成你女朋友了吗?"

是的,我曾经和时田交往过.因为是对方跑来告白的.当然,我很清楚森的心意,不过我也没有因此萌生退让之意.毕竟,森的心意能够开花结果的可能性根本就等于零.既然如此,还要退让或怎样未免也太奇怪了.

"真的,你不管任何东西都能拿到手."

森一定很恨我吧.或许也掺杂着所谓的"嫉妒"吧.只不过,他的神情却反而显得如此潇洒痛快.我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情,却硬是把问题吞下肚去.因为我觉得如果问到什么不该问的,或许会伤害到森.

"开努力啦,努力."

所以,我刻意夸张地边笑边说.

"我的两只脚可是在水面下拼命踢个没完."

"才不是!"

"恩?"

"你是特别受女神眷顾啦."

女神?

小夜子的脸庞浮现心头.

啊啊,或许吧.

是她帮我带来各种幸运的.

"谁叫我是个美男子嘛."

啊哈哈.

姑且笑了.

啊哈哈.

森也笑了.

"你可要出人头地喔,夏目."

"喔,就以日本医师会的会长为目标吧."

"好厉害喔,那个头衔.如果当上会长,要请我当秘书喔."

"然后再因为贪污被抓起来."

我们再次聊着这些没营养的话,只管持续笑个没完.

"夏目,就让我来教教你吧."

"什么啦?"

"为什么秋天的天空看起来比较高啊."

"春天就快到了"

"是啊.那我还是不教你了好了.你自己好好想,这是我们下一次见面前的功课."

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森聊得这么开心.高中毕业后,我们就没那么常见面了.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那么要好.只是学校相同,自然而然混在一起罢了.那层缘分一旦被切断,彼此便难再有什么联系,我们的关系大概就仅止于此.

毕业典礼过后一周,我和小夜子一起离开了故乡.

没有丝毫留恋.

东京的新生活即将展开.世界正在等着我.而且,一旁还有小夜子想伴.如同森所说的,我打算把所有一切全都拿到手.

"吾郎,你会觉得感伤吗?"

在行驶中的新干线中,小夜子开玩笑似的问.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

"不会,完全不会."

"吾郎你还真无情耶~~~好冷酷喔~~"

"没错.我就是个无情的男人啊."

"怪了."

小夜子歪着头.

我感到对话走向似乎偏掉了,狐疑之余这么问:

"怎么啦?"

"总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耶.好奇怪的感觉喔.是怎么了嘛."

虽然如此,小夜子说这话的口吻却显得十分悠哉.不过呢,小夜子总是悠悠哉哉的就是了.她压着胸口,呆呆地歪着头.

我笑着说:

"大概上情绪暴冲吧."

"啊?那是什么啊?"

"就是因为要离开故乡了,所以整颗心才会七上八下地静不下来啊."

"是这样的吗?"

"恩,一定是这样的啦."

此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没打算要去知道.我所看见的,只有我们光辉灿烂的未来,我打从心底如此深信不疑,世界是为了我们而存在,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论任何事情都能顺利克服.

是的,我那时是真心这么相信的.<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