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一样!你就是跟我不一样!每一次都、每一次……”
基拉突然惊觉。赛伊从来不曾像这样表露过自己的情绪。甚至那时出了芙蕾的事,他也没和基拉正面起过冲突。
“——所以我可恨吗……?”
基拉喃喃的说,赛伊大惊。
“你觉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基拉……”
赛伊看着基拉的脸,自己的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他本想摇头否认,却又停住了。
“对不起……!对,我那时恨你!也希望你干脆死掉……!可是……!”
他抓住基拉的双肩,宛如攀着告解台。
“那时候……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却好难过……!”
“赛伊……”
“所以……看到你……活着回来,我真的好高兴……。我真的是那样想的……!”
眼镜下的那双眸子早已经盈满泪水。
“……对不起。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悲得不象话……我实在……!”
大概任谁都会有憎恶到想杀人的情绪吧。因为基拉的缘故,赛伊曾经痛苦。然而如今他们终又能像这样面对面了。
这让基拉感到欣慰。
“可是……赛伊,你不也总是跟我不一样吗?”
赛伊慢慢抬起泪眼,吃惊地看着基拉。
“你做不到的,或许我可以做到……”
基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可是,我做不到的事,你却能做到……”
人与人的不同,不管在哪都是一样的——但人类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放大这一点。一味的相同有必要吗?只是书读得比较好一点、体育好一点、驾驶MS熟练一点——就这么决定每个人的价值和优秀,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人的价值,其实在于当事人自己能否懂得重视、珍惜。
当然,那更不是由他人决定的。话说回来,人的存在原不该有所谓价值的,不是吗?无论谁死了,总会有为他悲伤的人;不因为那个人聪明,也不因为那个人比较美丽。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就像基拉之所以为基拉。或是赛伊之所以为赛伊……
赛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基拉。
直到这一刻,他们两人才像是真正的相识了。
“白色交响曲”——挂着斑驳招牌、荒废的音乐厅前,阿斯兰停下了车。“白色交响曲”就是那种玫瑰的名字,也是拉克丝首次公开演唱的地点,奥克托贝尔市的某个音乐厅。
正要走下车,阿斯兰迟疑了一会儿,伸手取出了枪。
——要用这个攻击她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他便觉得一阵寒颤,猛摇头想挥去。
可是——他被赋与的任务,是要除掉所有曾经接触过“自由”的人事物。既是任务,他势必也得向拉克丝开枪。身为军人,这是他为了保护“plant”而应尽的义务……
不对……!不会这样的。
在责任感的驱使下,阿斯兰仍然贪求着一丝希望。
这一切一定全是一场愚蠢的误会。找到拉克丝跟她谈过就会解开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一定是有人操纵了她、利用了她而已。那么,就当是对抗在她背后的那只黑手吧,他需要用到枪。
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阿斯兰下定决心,将握枪的手藏在外套下。
大门已经老旧,阿斯兰尽量轻轻的开,走进了漆黑的门厅。这里已经封闭了好多年,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走路时都有碎玻璃在脚下喀喀作响。隐隐约约地有歌声传来。阿斯兰加快脚步走向演奏厅。一推开隔音门,歌声立即清晰起来。
聚光灯打在舞台上,照映出模仿废墟搭成的布景。拉克丝就在舞台上唱着歌。婉转暸亮的声响遍演奏厅的每个角落,阿斯兰当下就听得出神;那歌声通透澄澈又有梦幻般的细致,同时却蕴荿着磅礡而强韧的力量。在胸中压抑已久的情感忽被勾起——失去的痛楚、活着的罪恶感,以及守护的心意与疑念。就在泪水溢出之前,阿斯兰紧紧的闭住了眼睛。
这时,哈罗从他的手里跳了出去。
“哈罗、哈罗、拉克丝”
“啊呀,小粉红。”
粉红色的哈罗一路跳过观众席而去,拉克丝停下了歌声,朝它伸出双手。哈罗跳进拉克丝的手里,拉克丝便转而看着观众席后方。
“……你果然把它带来了呢。谢谢你。”
见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羞惭,阿斯兰不禁光火。他快步跑过观众席,冲上舞台。
“拉克丝!”
“是?”
拉克丝自顾地在布景的瓦砾上坐下,身上穿着看似舞台装的无袖长礼服。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
阿斯兰粗声粗气的问道,拉克丝却反问回去。
“你会到这里来,不就已经听说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还这样冷静、还一脸天真的看着我?
“那,那些都是真的?你真的跟间谍联手……!”
他悲痛的叫道:“为什么要那么做……!”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为什么?
没想到,拉克丝只是静静的答道:“我并没有跟间谍联手。”
阿斯兰吃了一惊,眼神里又像看到了希望。但她继而出口的,却不是他想听的那句话——反而是他完全没有预料过的。
“——我只是将一把新的剑交给了基拉呀。”
拉克丝微笑着。
“对现在的基拉而言是必要的,而且也足以拥有,所以……”
她的笑容看来甚至像是残酷。阿斯兰彷佛冻结了似的伫立着。
——她……她在说什么……?
“你说……基拉……?”
——我要……杀了你……!
那一刻的闪光重现脑海。那一道应当烧却了基拉的身体的闪光——阿斯兰僵硬的摇头,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你……你胡说什么……?基拉已经……那家伙……”
“——被你杀了吗?”
这句话终于刺穿了阿斯兰。
是的。我杀了基拉。
我知道的。其实自己早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自己接受过,却直到拉克丝将它说出口,它才深深刺进胸口。
可是——唐突地,拉克丝却只是温柔的笑着。
“放心吧。基拉还活着。”
阿斯兰那颗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头脑,为了理解这句话也费了一会儿工夫。
——还活着……
基拉……还活着……?
明白后,阿斯兰便狂燥起来。
“——你胡说!”
他像是被吓坏了,又像要摆出威胁的姿态,将枪口逼向眼前的少女。
“你……你到底……!你在打什么主意?拉克丝·克莱因!”
什么要扯这种谎?
而且——偏偏还是这种谎话,想扰乱我吗……!
基拉还活着——想去相信那份可能性的念头,和深怕希望被粉碎的那份恐惧,在他的心里交战着。
“那根本……不可能的!那家伙……那家伙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叫道。
咬着牙忍受了那般煎熬、甚至以性命相逼,好不容易才做了了结……!
可是——要是那家伙还活着,他又得再次体会那种痛苦了。不要了,他受不了再经历一次……!
看着他内心挣扎,拉克丝也面不改色,只是静静的等着,直到他稍稍恢复冷静,她才又开口。
“马尔奇欧导师把他带到我家里。导师的传道所就在奥布附近的岛上。基拉也告诉我们,他和你曾经在那里交战过……”
这番话再次对阿斯兰造成冲击。拉克丝列举出如此具体的事实,看似不可能的点与点之间,又出现足以构成关联的人物。
可是……阿斯兰的理智仍然抗拒着。他不敢去相信。看到他的表情,拉克丝冷冷的说。
“——用说的你不相信?那么,你亲眼看到的呢?”
猜不透她话里的意味,阿斯兰又睁大了眼睛。
“在战场上……以及回到久违的‘plant’来……你没看到什么吗?”
她这回的话里又隐含另一种——和刚才不同的——令人却步的战栗。
在战场上无谓丧失的年轻生命——人死不能复生,但父亲等人仍“为求胜利”而点燃的核武之火——自我本位的道理罗织而成的罪名——藉由逮捕异议人士而塑造出来的一言堂——像是读出他的心思,拉克丝凛然问道:“阿斯兰是相信什么而战的呢?是你获得的勋章?还是父亲的命令?”
“拉克丝……!”
阿斯兰的叫声,听来竟有一丝恳求的苦楚。
的确,他自己也曾经有过疑问;对父亲率领“plant”的方向,也对战争本身——可是……自己是军人。服从命令去杀敌是自己的义务,也是自己选择的路。为了保护“plant”——不理会阿斯兰的苦恼,拉克丝径自下了一个宣告。
“若是那样,那么基拉或许会再次成为你敌人。”
她浅浅一笑。
“而且,我也是……”
阿斯兰愕然不语。眼前这个无视枪口威胁、依然巧笑嫣然的女性,究竟是谁?曾是自己未婚妻的拉克丝·克莱因?总是和气地微笑、对谁都是那样乖巧、天真无邪得甚至一尘不染——她跟那个少女竟是同一个人?自己所知道的拉克丝·克莱因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面容熟悉的生人慢慢站起身,摇曳着裙摆走向他,一步一句的逼问他。
“假使我是敌人,你会向我开枪吗?——扎夫特的阿斯兰·萨拉。”
——对……既是敌人,就非开枪不可。我不正是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才来的吗?既然那是命令。
可是,面对着拉克丝,阿斯兰的手颤抖着。
“我……”
看着犹豫不决的他,拉克丝既不同情也不憎恶,只是目不转眼的直视着。
“我……我……”
就在这时,某处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拉克丝小姐!”之声,发出警告的意味。而在同时,大厅中响起枪声。拉克丝立刻瞥向入口,阿斯兰则反射性的站出去挡在她面前。
数名男子从不同的角落冲进演奏厅,沿着观众席渐渐地包围住舞台上的两个人。
“辛苦了,阿斯兰·萨拉。”
其中一人语带殷勤的说。
“果然不愧是未婚夫妻。多谢你帮了这个大忙,省去我们找人的工夫啊……”
阿斯兰恍然大悟。
自己中了圈套。父亲根本不是信任阿斯兰才交付这项任务,而是知道他与拉克丝熟稔,利用他来找出拉克丝罢了——父亲不信任自己——这点着实刺伤了他的心。他对自己所属组织的忠心,也就这么被践踏了。
“好啦,麻烦你退下吧……”
这个隶属于父亲麾下的人仍旧殷勤的说着,口气却有些轻侮。阿斯兰不由得面露愠色的瞪着他,却一动也不动。
“她是个叛国逃犯。不得已的场合必须射杀——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唷。难道你想包庇她?”
“怎么可能……!”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
阿斯兰重新感觉到一股寒意。对当事者不加审问、也不花时间搜证——就像抽签决定一个替死鬼似的,只求整个事件的消灭,这样的意图未免昭然若揭。
在愤怒而迷惘的阿斯兰面前,男子们正一步步逼向舞台。
该不该把拉克丝交给他们?就算她叛国,也该有一个公正的审判去定她的罪。若是交到这帮人手上,说不定就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纵使日后遭人追问,他们一定也会推托说是嫌犯在移送中企图逃亡。
话说回来,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下,自己的伤又还没有完全好,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有持着枪,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阿斯兰仍然以身体护着拉克丝,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演奏厅里传出了第二声枪响。可是开这一枪的人不是阿斯兰,也不是那些追兵。
只见观众席间有个人影应声倒下。趁那帮人的注意力被分散时,阿斯兰一把抱起了拉克丝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此起彼落的枪声充塞了整个演奏厅。有几个藏匿在照明室或墙上包厢的不明人士,接二连三地击倒了帕特利克的手下。
“可恶!”
方才说话的那名带头的男子将枪口指向正要逃走的阿斯兰与拉克丝,但仅在下一秒,一发子弹就射穿了他的头部。当演奏厅恢复宁静时,帕特利克的手下已经全都倒地不起了。
“拉克丝小姐……!”
阿斯兰带着拉克丝躲在舞台侧后。一个黝黑的红发男子向他们跑来。拉克丝离开阿斯兰的手臂,灿然一笑。
“谢谢你,阿斯兰……”
她仍然笑得如此可人,就像收到一束花那般。阿斯兰又不由得困惑起来。刚才的枪战似乎一点儿也没吓着她,难道都在她的意料中?还有,这些帮她的人又是谁?
看来十分年轻的那个红发男子只是朝阿斯兰瞥了一眼,便转而催促拉克丝。
“可以了吧?拉克丝小姐。我们也非走不可了……”
“好的,我已经说完了。谢谢你们大家。”
从这段对话,还有红发男子那副略显不情愿的态度看来,这场会面似乎是拉克丝自己的期望,也是她甘冒风险而来的——不,此刻的她甚至不可能任人操纵。看她身着华服峨然挺立的气势,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散发着对周遭的影响力。
是的,其实阿斯兰曾见过。就在她和克鲁泽堂堂正正的交涉时。
不是她变了。恐怕只是自己看漏了,没看出原本就在她人格里的特质。
临去前,拉克丝向阿斯兰一鞠躬。
“我走了,阿斯兰。谢谢你把小粉红带来。”
阿斯兰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怔怔地望着她在同伴们的保护下走远。——忽然,粉红色的秀发摇曳,她又转过头来。
“——基拉在地球上。”
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令阿斯兰心头一震。拉克丝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要不要跟他聊一聊呢?——就当做是朋友相见……”
只剩阿斯兰一个人被留了下来。直到最后,拉克丝都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没有说明自己的立场,也没有征求他的同意,或是劝他入伙,甚至求他放过自己。都没有。
她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阿斯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去得到结论。
——地球……
于是,阿斯兰也下定决心。
他回到“正义”的工厂,立刻坐进驾驶舱。打开电源,启动了系统。
配备与规格都已经记得脑子里。ZGMF-X09A“正义”——头部配有GAU5蚊式机关炮,胸口装备了MMI-GAU1箭式20mm近接防御机关炮,肩部是可分离的RQM51派瑟,光束回旋镖、以及和“自由”共通的MA-M01蜥式光剑和MA-M20狼式光束来复枪。机体背部负着巨型载具“命运-OO”亦属分离式,可以像“古鲁”一样做为飞行支持用,也能任其独立飞航;其上则装备了MA-4B猛式光束炮,以及M9鹿式回旋塔机关炮两种。
“正义”——让早已迷失了正义为何的自己来驾驶,实在再讽刺不过了。或者,是这位公正无私的——司掌裁判之女神的意志,刻意做出的安排?
回想起来,自己以往都是怎么看待拉克丝的?美丽温柔又天真烂漫的未婚妻——自己岂非一厢情愿地,只看自己想看的那一面,却没想过要去深刻的了解她吗?
那么……基拉又是如何呢?
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至交。可是,阿斯兰对这位至交又了解多少?原以为自己了解他、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所以才为了对方的不体谅而感到困惑和焦燥。那也只是对基拉自以为是的依赖,却不是真正的了解。
是的,就连基拉的死,阿斯兰也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过。尼高尔的死令他太感罪恶,他便一心赎罪,所以才要夺去基拉的性命。却没想过,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PS系统启动,机体染上了深红色。
——那么其实,基拉是有自己的想法吧。
以为相知的另一颗心,他现在要真正地去了解……
“阿斯兰·萨拉,‘正义’出动!”
直视着前方闪曜的星星,阿斯兰驾着新机体出动。
同样的,他也重新出发了——踏着自己的步伐。
遍体鳞伤的“大天使号”向南航行在太平洋上。
最后玛琉等人做出的结论是逃到奥布去栖身。如今也没有人想归复原队了。不久前才在这片汪洋中经历过北航跋涉,当时众人还一心一意的怀着归属感,回想起来真是讽刺。
奥布也没有拒绝遍体鳞伤的他们。
和“大天使号”初访此地时一样,他们在淤能碁吕鸟的秘蜜船坞进港。乌兹米等人已经等在那儿,既安慰也伤怀地注视着这一切。而卡嘉利——早在“大天使号”抵达前数小时,卡嘉利已坐立不安;舰身才刚停稳,她就往登舰梯冲去。等不及舱门打开,差点就和走出舰外的第一批人撞个满怀。看着重伤的士兵们先被送出来,她愣了一会儿,随即飞也似的跑进舰内。
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舰内,卡嘉利东张西望的往居住区跑去。刚跑过一条走道,倏地紧急剎车——总算找着她要找的。
“——基拉!”
她高声叫着,往那个应声回头的少年飞扑而去。
“卡佳……呜哇!”
撑不住卡嘉利突如其来的一扑,基拉直挺挺的往后倒去。也没想对方会不会受伤,卡嘉利只管抱了就哭。
“你这个……笨蛋啦…!”
“卡嘉利……呃……”
“你……!你真是!我以为你死了耶!混帐!”
揉着后脑勺被撞到的那一下,基拉看着她那张又哭又气又高兴、总之是泪水横七竖八的脸,不禁苦笑。
“……抱歉。”
卡嘉利揪起基拉的衣领,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问道:“真的……你真的活着吗……?”
明明都亲眼看见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活着啊。”
基拉则像是安慰似的回答她。拥抱时的体温和感触,都在告诉卡嘉利这不是梦。
在她的视线中,基拉的笑颦逐开。
“我回来了……”
在他的笑容中感觉到以往没有的沉着,卡嘉利不由得眨着眼睛。
然后,他们两个人边走边谈。起初卡嘉利有好多话想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说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身上去。
“是吗……你遇见阿斯兰了啊……”
卡嘉利先说了她迫降在无人岛时的时候,再说回之后的重逢。基拉感慨万千的叹息。
“我们是去找你的,结果找到了那家伙。”
卡嘉利偷瞄基拉一眼,只见他的表情仍然沉静而柔和。谈起曾和自己厮杀的对手,他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恨意,卡嘉利有些意外,但也松了一口气。
“……那家伙好消沉耶。”
回想起阿斯兰,卡嘉利现在也只是单纯的关心。
“一直说他杀了你……一直哭……”
那个少年之后不知怎么样了。真想告诉他基拉还活着。
“——那之后……”
两人来到机库,基拉抬头看着“自由高达”,语调忽然低沉了下来。
“我杀了他的伙伴……阿斯兰杀了托尔……”
卡嘉利惊愕的看着基拉。她还记得托尔。彷佛忍着悲痛,基拉静静的说:“我们都受不了……我很难过……阿斯兰一定也是吧……”
——那种心情,卡嘉利非常能体会。她也曾经为了伙伴的死而气得只想杀死敌人。
她有些别扭的问道:“听说你们从小就是朋友……是吧?”
“嗯。”
基拉看着她,怀念地笑起来。
“阿斯兰从以前就很能干啊。我每次都找他帮忙……。小鸟也是,那是阿斯兰亲手做的。很厉害吧?”
看着基拉说得稀松平常,就像在聊一个普通的好朋友,卡嘉利有话不吐不快。
“为什么你……宁可跟那么好的朋友交战……也要帮地球军打仗呢?”
“啊?”
基拉睁大了眼睛,却见卡嘉利好像不甘心似的追着问:“不是——你看嘛!你也是调整者……何必……干嘛搞到跟好朋友交战……。为什么嘛!”
坦白说,若要教她想象基拉在对方阵营里,她也不喜欢,只是她觉得太不值了。要是基拉抛下地球军到扎夫特去,他们就不用经历这样悲伤的事了。
基拉的眼神飘渺起来,像在回顾痛下决定的那一刻。
“因为我觉得,要是我不去,大家就会死……”
的确如此。卡嘉利自己也被基拉救过好几次。可是一想到基拉和阿斯兰的心情,卡嘉利难过得不得了。
“——况且,我又是调整者。”
“啊?”
卡嘉利反被基拉这句话给怔住了。他以前不会这么畅然地说出“调整者”三个字的。只见基拉仰望着“自由高达”,若有所思的说:“可是说真的……真的,其实——说不定我根本没想过……我会去杀阿斯兰……或者阿斯兰要来杀我……”
阿斯兰大概也一样吧……卡嘉利如是想着。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被迫割舍了对彼此的思念,不顾一切的厮杀了。少年们坚固的友谊,就这么被战争的洪流给吞噬了。
而今基拉生还,这事真的令人高兴。可是托尔不会回来了。阿斯兰的朋友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悲剧,真的非得结束不可了……
卡嘉利和基拉并肩站着,或许都在想着同样的事物。
“唉啊——!”
仰倒在餐厅的椅子上,赛伊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这下子总算……”
坐在他对面的米丽雅莉亚,也正松了一口气地喝着饮料。他们回到故乡了。至少暂时不用再担心敌我的问题。
坐在赛伊旁边的卡兹怯生生的问道:“喂……那,以后要怎么办哪?”
“啊?”
“我们已经不是军人了吧?”
看着卡兹满面期待,赛伊不禁感到厌烦。
“为什么?”
他故意这么反问,却见卡兹理直气壮的说:“因为‘大天使号’都已经脱离了军队了嘛,所以……”
“阵前逃亡在军法是重罪,没有时效。”
赛伊说得干脆。卡兹的表情剎时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慌张地把手伸进口袋。
“其实我……我还留着这个耶……”
他沾沾自喜地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满是胶带贴合的痕迹。这是大家老早以前就一起撕破的退伍令。看来卡兹是小心翼翼的将它拼回去了。
赛伊厌倦地叹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起身走了。卡兹一脸尴尬的转向米丽雅莉亚,却见她也视若无睹的走开。他们两人固然是不高兴,可是卡兹这番穷酸兮兮的行为,更令他们难堪。
她走向柜台放回饮料杯,注意到旁边有个餐盘。刚才来倒饮料时就搁在那儿了,看样子也没人动过,也不知道是谁点的。
“请问—,这一份怎么一直放在这里啊?”
她向厨房后头叫了一声。厨师转过头来,啪地在额上一拍。
“啊—呀,俘虏的饭!我明明叫他们给我送去的……!”
她剎时怔住。想起自己曾经想杀死那名少年,米丽雅莉亚连忙转身离开,好像这么做能抛弃那段记忆似的。
她不愿想起,想起那个俘虏——不,是想起自己杀人的冲动,以及充满了憎恶的思绪。至于那个少年,大概……她已经不觉得可恨,也不怕他了吧。知道他和自己流的是一样的血时……。对,况且,又不是他杀了托尔……
——不是我……
他说那句话时好像有点放心,看见米丽雅莉亚在注视他,他还装得满不在乎的说“既然要杀我就动手啊”,可是那一次就快要杀死他时,看他的表情明明就是吓得要死。
他当然也会怕死的吧?谁不怕呢?
可是他会那么说,是因为自认对米丽雅莉亚有所亏欠……
她忽然转回去,从柜台上取下那个餐盘,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总部一直没管他,就这么被关舰里经历了战斗,大概连自己差点儿跟整艘“大天使号”一起被“独眼巨人”炸得粉碎都不知道吧。虽然别告诉他说不定还好一点。
而且俘虏也是人,也会肚子饿吧。害他饿死也会良心不安。所以——反正不是特别对他好说是了。
她刚走到禁闭室的入口,那个俘虏看也不看一眼的扯着嗓叫起来。
“喂喂喂,你们也拜托一下……”
“……吃饭。”
餐盘咚的一声从送饭口滑了进去。大概是听出了米丽雅莉亚的声音,那名少年立刻瞪圆了眼睛跳起来。那副大大震惊的表情实在好笑,把她对这个人仅剩的一点点恐惧心都赶跑了。米丽雅莉亚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孔。
“一堆事情忙,抱歉送晚了。”
没好气的丢出这句话后,却见对方只是呆站着,张大了嘴看着她。
“……干嘛啦。”
米丽雅莉亚仍旧凶巴巴的,少年连忙合嘴。
“啊,没有……只是没想到会是你送来啦……”
“你什么你啊……?”
米丽雅莉亚朝这位厚脸皮的囚犯瞪了一眼。少年倒也爽快的低下头去。
“对不起,‘您’。”
她差点没噗嗤的笑出来。好不容易忍住,她又别过头去。
“……米丽雅莉亚啦。——你也不是就叫做‘你’吧?”
“呃……哦—……”
少年的声音似乎找回了一点从容。
“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这家伙太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
米丽雅莉亚丢下这一句,转身就要走。
“啊,喂、喂!”
少年急得抓着铁栏杆大叫。
“干嘛啦?”
“没干嘛……这艘船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股脑儿的抗议,大概是别人都不理他吧。
“为什么我一直被关在这里呀!而且还载着我就去作战,太夸张了吧!”
“我知道啊,可是又没办法。”
米丽雅莉亚打心底同情他,脸孔却还是板着。
“这里是哪里嘛!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啦!”
少年的声音里混杂了一丝激动。的确,独自关在这儿这么久,什么状况也不知道,又闷又无聊,难免受不了。可是跟自己比起来,他面临的将来还好过些呢,起码不至于见了友军后反被枪杀。
“奥布啦。不过我们都不能下船了,谁晓得你要怎样啊。”
“……啥?”
少年呆了半晌,看来是一头雾水。
“喂,不是跑去阿拉斯加了吗?怎么又跑回来奥布啊?”
米丽雅莉亚叹了一口气。真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自己都搞不懂了。
“……算了,我要走了。”
她沉着脸走开,背后又传来“喂!”的叫声。这人真烦。
不情不愿的转过脸去,却见少年没好气的说。
“——堤亚哥。”
迟了一会儿,她才想到那是他的名字。她没搭腔,就这么掉头走了。
走在通道上,米丽雅莉亚喃喃自语着。
“哼……怪名字……”
“非常谢谢您接受我们无理的要求……”
玛琉深深一鞠躬。她的神情流露着极度疲劳。
在奥布军总部的一室里,“大天使号”由玛琉、穆、诺曼和基拉出面,奥布方面则是乌兹米、奇萨卡与卡嘉利。
“那倒无妨。倒是各位乘员们的行动又得受限一阵子,这一点还请你们不要见怪。不论如何,希望各位能好好休息……”
乌兹米说得语重心长,“大天使号”的乘员们又是一鞠躬。
“地球军总部毁灭的消息传出来后,世界局势又有一番大幅变动。你们不妨先观察观察,再慢慢思考以后的路吧。——也包括你们身上这套军服的意义。”
玛琉看了自己的军服一眼。第一天穿上这件制服时的那份信念,早已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甚至那份信念为何,此刻的她都有些想不起来。
在乌兹米的要求下,他们说起在阿拉斯加发生的事。叙述中,她只觉得苦涩和无力感越来越沉重。听完之后,乌兹米也是满脸哀愁。
“——竟然动用‘独眼巨人’……”
玛琉低下头去。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以这身军服为耻。
“话说回来,再怎么掌握了敌军的情报,用那种对策也未免太离谱了……”
“不过,阿拉斯加确实藉此削去了扎夫特攻击军的八成战力。”
奇萨卡说得冷静,末了却心有不甘的加了一句。
“——有提案者不顾他人死活的牺牲嘛……这个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够冷酷啊。”
“然后,再来这一套吗——”
他们在言语间都对此大感唾弃,反而令玛琉觉得有些舒慰。但一看完乌兹米播映出来的影像,那份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守备军英勇奋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那是地球军司令部官方公布的影片。
“我们必须以莫大的悲痛,在历史记下‘JOSH-A’毁灭的这一刻……”
画面切换,映出他们数日前才离开的战场——陷没的地层、破坏的痕迹、往日的河口如今竟像一个大洞。玛琉忍不住别开视线。在那底下,沉了成千上万具尸体。
而后,面容沉痛的播报官抑扬顿挫地朗颂起来。
“然而,我等绝不屈服!调整们有何权利,夺去我等生存的和平大地与安全的天空……!”
追根究底起来,是谁先在他们安全的天空中引爆核弹,又是谁先使他们生存的和平大地破碎在宇宙间呢?——这些讽刺的言语,隐约在玛琉心底响起。
“这场牺牲太大了。但是,我们必须超越伤痛、勇敢面对。为了守护地球的安全与和平,以及子子孙孙的未来……。此刻更要团结一致,与那些自以为是的调整者们一战!”
就在他们快要受不了播报官那虚伪而煽动性的言词时,乌兹米关掉了影像。诺曼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拳。穆强自镇定,声音里却也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虽然早知道是这么回事……还是受不了……”
他们大致也料想过司令部会隐瞒其作为,并且拿这些被当成弃卒的士兵之死为题材,大肆煽动反调整者的情绪。如今亲眼见到,感觉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大西洋联邦现在更对采取中立立场的各国施压了,甚至表示——若不加入联合军参战,将被视为敌对国家。”
乌兹米平静的说道。玛琉愕然的抬起头。他点点头,响应她的视线。
天底下哪有这种不成体统的歪理。玛琉心中再次涌现一股难以释然之情。为顾全大义而舍弃士兵——这样的行为已经天理难容,如今连大义也荡然无存,竟然还要——“那帮人是想要奥布的‘力量’啦。”
卡嘉利闷闷的吐出这一句。
——非我即敌。大西洋联邦企图将世界二元化,最后就是让自己独大。被留在阿拉斯加傻傻守备的那些欧亚兵力,正说明了我中有敌的这套技俩。
这样的二分法进行到最后,非“我”族类都将灭亡,世界会只剩下一个主宰。
——我们所追求的,就是这种结果吗?
“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国并不排斥调整者……”
乌兹米静静的阐述。
“只要愿意遵从奥布的理念和法律,任何人都可以入境、居留。我们不去看基因操纵之孰是孰非,只是考虑到歧见与龃龉产生的根源——人们互有‘因为是调整者’或‘因为是自然人’的眼光,才会有了差别观念。”
“自己”和“不像自己”——这就是一切争斗的根源。
若是彼此都能多了解,其实就会明白,这种“选边站”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偏偏这世界一开始就分了边,人们连相知相惜的努力都放弃了。
“卡嘉利之所以为自然人,或基拉之所以为调整者,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事,而只是既定的事实啊。”
乌兹米如是说时,基拉和卡嘉利下意识的互看一眼,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可是,大西洋联邦将所有的调整者批判为恶,一视同仁的与之敌对并加以武力攻击,我无法认同。”
乌兹米环顾众人。
“……到底是谁跟谁、又为什么目的而战呢?”
为了什么目的——?
在前线作战的是玛琉他们自己,但他们并不认为调整者是坏人,也不想消灭他们。眼下就有一个调整者与他们并肩作战,也被他们视为生死患难的伙伴。可惜这点仍不能——“可是……”
这时开口的是穆。
“您说的我们懂……不过恕我失言,那只不过是理想论,不是吗?”
穆也怕自己有所得罪,但还是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反论。
“那可以做为理想——但终归是理想。调整者还是轻视自然人,而自然人也还是嫉妒调整者的——这是事实。”
玛琉也点头同意。奥布的理念确实伟大,但在亲眼见识过调整者那令人惊异的力量后,很少有人能不自惭形秽的;想想基拉以前在同伴间受孤立的情况便可明白了。遗憾的是,人类偏偏就是这么丑陋。
“我也知道……”
乌兹米脸色一沉,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远方。
“当然,就算在我国,也未必一切尽如人意。——但若一味接受现实,放弃朝理想而努力,最后我们恐怕真的只会互相毁灭吧。”
这番话给了玛琉一记当头棒喝。她看着窗边那个宽广的背影。
“到了那时才后悔就太迟了。还是说——”
乌兹米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世界既然如此,你也就默默服从了?”
对啊——玛琉恍然大悟。
若是选择了默默服从的路,他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因为他们会服从上级的指令,会坚信不移,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般任人摆布。
但是,他们不是棋子。
——话说回来,真要自己舍弃过去相信的一切,又难免迟疑。
“要选择哪条路是你们的自由。要是自觉无法背叛那身军服,恐怕也别无他法……”
乌兹米深知他们心中的迷惘,语调柔和的说道。
“你们还年轻,也有力量。——好好的去看吧。看看你们真正想要的未来……应该还有时间。”
玛琉长叹一口气。这时,一个更年轻的声音说话了。
“乌兹米大人,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是基拉。他直视乌兹米,眼神有一股成熟的镇定。奥布之狮倒也没有轻忽少年的质问,而在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
“……我在想,养兵千日,恐怕是不得不用了……”
基拉的脸上浮现一个会心的微笑。玛琉注目地端详着,觉得——他确实有了某种转变。
“可是,就靠这点战力要攻下巴拿马……也太强人所难了……”
扎夫特的潜水母舰“库斯托”中,门罗舰长愁眉苦脸的嘀咕着。远眺着MS队一架架起飞,劳乌·鲁·克鲁泽像是安慰他似的答道。
“没有办法。那些家伙在阿拉斯加得意成那样,不挫挫他们的锐气,议长和‘plant’都危险了。”
屏幕上正映着茂密的热带雨林。雨林后方有一个斜坡,看得出是一座延向天际的质量投射装置。
巴拿马——地球联合军方硕果仅存的宇宙港——即将面临MS队的进攻。扎夫特集结了剩余的所有兵力,选择“割喉作战”最初的目的地做为阿拉斯加一役的雪耻战。
“封住‘乌洛波罗斯’之环,把他们困在地球上……。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毁掉巴拿马的质量投射装置……”
门罗叹了一口气,问克鲁泽。
“‘奥丁神枪’呢?”
“照计划进行。”
这时卫星轨道上,扎夫特的运输舰已在待命,等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问题在我们这儿哪。不知能不能在降落前进攻到目标地点。”
门罗有些忧心的说。克鲁泽回答。
“大家都卯足了劲——当做是阿拉斯加的慰灵战。”
克鲁泽在面具下轻轻一笑。
“这时候——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啊。”
说完,他就走出司令室,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次绝不容失败。为了扳回失势,帕特利克·萨拉不计时机地下令进行新的作战行动,虽说在战略上亦有其意义,但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他独断进行的作战未获议会认可,之后又战败,光靠将克莱因父女和卡纳巴等人打压为叛国份子是不足以抑制舆论的。况且对此举抱着疑问、同情克莱因氏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而引发政权逆转都有可能。
帕特利克需要新的胜利。
挂着讽刺的笑容,克鲁泽走进房间。他一进门,一个颓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立刻吓着似的站起身。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啰。想看吗?”
克鲁泽完全无视于对着自己的那把枪,径自往书桌走去。少女举着枪一直对着他,却见克鲁泽还是无动于衷,竟像与她闲聊似的边说边拿起桌上的文件。
“抱歉把你带来带去。那是命令,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
芙蕾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
“为什么抓我……!”
——是的,后来芙蕾就被带到克鲁泽的房里,而且一直都在房里。不知为何,克鲁泽也不拿走她的枪,甚至也不将房门锁上。反正逃出这间房之后也不能如何,外面全是扎夫特的士兵,就算能不被发现而逃出去,再外头就是海。这一点芙蕾还知道。
话说回来,这个人的意图实在令人费解。虽不知俘虏应该遭受何等待遇,可是任由自己持枪,又把人丢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为什么特意将她带离“JOSH-A”——后来又告诉她阿拉斯加全灭了。难道是想施恩于她?
若是这样,他的笑容也未免太冰冷了。
克鲁泽抬起眼,头一次面对面的注视着她。
“——你可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哦。芙蕾·阿斯达。”
芙蕾倒抽了一口气。克鲁泽淡淡的接着说。
“不管是当时被我射杀,或是就那么放过你,你都已经死了……”
芙蕾持枪的手,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死……?死了……?
——我……?
“就算现在开枪射我,你马上也会死。士兵会来的嘛。”
克鲁泽一面将文件分类,同时漫不经心的说。
“要是你都不喜欢,剩下的就只有对着自己扣下扳机啰。”
芙蕾愕然看着这个戴面具的男子,说起自己或她的死竟然如同事不关已。这个人不耐烦的又抬起眼,追问一句。
“……不是装了子弹吗?”
那个声音的冰冷彻底打击了芙蕾。这个人是谁?竟用父亲的声音在催她去死——看着虚脱跌坐在地的芙蕾,克鲁泽忽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宛如一只玩弄猎物的猫,他走向她,轻声细语的说。
“在战场上,人命是不值钱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啊——芙蕾怔怔的想着——父亲的性命也是这样。那艘护卫舰上的数百条人命,也跟他一起眨眼间便消散在宇宙。
可是——我也是?
“……只不过,大家都是为了祖国、为了大义而战啊。”
克鲁泽凝视着芙蕾,说得像是甜言蜜语一样。
“但是——那跟你可不相称哪。”
芙蕾双肩一震。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竟然……好像连自己的心都能看穿似的。
“——虽然穿着军服,你却不是士兵……不是吗?”
没有错。芙蕾从来也不是士兵。她脱口而出的大义只是一时之话;她对祖国已没有依恋、因为没有人在等她;而她脑中所想的也只是复仇。而且,她还为此而让基拉————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谁都见不到了。
她连反抗的意志都被剥夺,持枪的手无力的垂下。
自己已经死了。离不开这个房间,逃不出这个冷酷男人的掌握,唯一的自由只剩下自己的生死——纵使是死,也没有人会为她哀悼。
就算死在这里,这个人也不会动容。
更不会有人注意……
眼见她的眼神空虚,就这么没了动静,克鲁泽的嘴角浮现残忍的笑意,彷佛品尝那份恐惧似的注视着。
苍翠大地上,一朵又一朵的火焰之光绽放。
彷佛扑火的飞蛾一般,扎夫特的MS群一群又一群飞来。虽然在阿拉斯加已折了大半,这番兵力仍不容小觑。地球军仅能以高射炮应战,自然追不上它们的机体性。海面不断出现“古恩”、“佐诺”,运输艇中也陆续走出“基恩”部队。在MS的火力与机动力下,传统的战车或防空炮简宜如螳臂挡车,守备队更是一路落居劣势。
战况的变化,则是从另一群MS现身于丛林后的秘密闸门开始的。看到这些灰色四肢、胸部是深蓝与红色,头上像戴着钢盔似的陌生MS,扎夫特的MS队显得不知所措。这是地球联合军首次量产成功的MS,即首度投入实战的GAT-01“攻击刃”。尽管外型简单,它们却都以一挺结合榴弹炮和右肩的光剑为标准武装,机动性之高,也看不出是自然人在操纵的。
情势立刻逆转。虽然还不怎么适应,但在数量上占优势的地球军,很快就以多对一包围了扎夫特的MS.向来号称无敌的扎夫特MS队,首次被人从军武的宝座上推下来。“基恩”、“古恩”和“迪因”纷纷倒下。
然而,这样的逆转却犹如昙花一现。
无数的货柜从卫星轨道上向下空投,在巴拿马上空张开降落伞,朝预定地点降点。它们是“奥丁神枪”。在地面待命的“基恩”部队趁防御之际同时设定装置,灵活地用手在核心部一一加装点火器,并在数字键打进密码。当“基恩”部队被“攻击刃”的光束来复枪击倒之际,装置的定时器也开始走。
定时器归零的那一剎那,“奥丁神枪”射出一道闪光。“基恩”安装的点火器同时往核中央爆炸,瞬间破坏了压电元,同时更放射出强烈的电磁脉冲EMP.肉眼看不见的电磁波剎时穿梭战场。所有的电子仪器骤然停止。司令部的系统失灵,战斗机失速坠落,连通讯也为之中断。“攻击刃”也一样,像一具具人偶停止了动作,扑倒在地。
耸立在丛林后方的质量投射装置也不例外。在“奥丁神枪”的影响下,由导体铸成的投射轨道被EMP激发出强力磁场,彼此之间自相吸引,在惊心动魄的挤压声中扭曲变形而至碎裂。通天的桥就像一根风化了的火柴棒,开始瓦解崩落。
同时,已经装备了抗EMP系统的扎夫特MS队则不受“奥丁神枪”的影响,开始执复先前的逆势;它们击毁一架架动弹不得的“攻击刃”、踏破战车,又撞倒司令部的建筑。被困在MS的地球军驾驶员,只能束手无策的随座机毁灭。
就连那些弃守炮台或逃出战机的投降士兵们,扎夫特的MS队也不放过。
这时,伊扎克·玫尔也驾着“迪因”加入攻击队。原本为这场大逆转而感到痛快的他,看见战友们竟然开始做地毯式的杀戮,胸中的那股昂扬感顿时冷却。他啧舌喃喃道:“浪费弹药…!射一架不会动的敌机有什么好玩的!”
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他拉起机身返航。
要像那架“强袭高达”一样,可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家伙才配称得上敌人。剩下的都是杂碎。杂碎的——而且还是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的敌人,自己根本懒得理。如此而已。
绝不是害怕。不是因为同胞们显露了令人意外的残虐性……
在阿拉斯加看见的景象,和此刻上演的杀戮重迭了。伊扎克一向深信他们与自然人不同,但是伙伴们正在进行的残忍行为,哪里有什么新人类的优越呢?甚至比不上——是啊,比不上当时那架没见过的MS;那架在阿拉斯加不分敌我、算是救了他一命的驾驶员……
被复仇心驱仗,如嗜血野兽般只知重复着杀戮,这跟旧人类根本没有两样——想到这里,伊扎克忽然为之栗然。
自己不也是那样吗?每天早上,当他看着镜子里脸上的伤痕,或是想起失去的伙伴时,他也同样满怀复仇**,总想夺取敌人的性命——那么,他和眼下这些大开杀戒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奥丁神枪”——神之雷——自己这些调整者,果真是可与神比拟的存在吗?
伊扎克的心底也起了一丝迷惘。
“你说什么?巴拿马……!”
在舰桥上听到这个消息,玛琉惊讶得拉高了声音。带着消息来到“大天使号”的奇萨卡则显得有些同情。
“听说扎夫特在黎明展开了攻击……详细情形还不清楚……”
“目标是质量投射装置……”
玛琉面色沉郁的低下头去。
“地球联合军的主力部队现在也都在巴拿马。……扎夫特也卯足了劲啊。”
奇萨卡说着,朝若有所思的玛琉瞄了一眼。
“……你们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司令部,说不恨是骗人的。只不过数日前还效忠的组织,今天就听说它的重要据点受到攻击,总是难免挂心。要是能轻易骂一句“看吧,活该”就了事,大概会轻松许多……
米丽雅莉亚怔怔的说。
“在阿拉斯加……才死了那么多人耶……”
——同时,在机库为“自由高达”进行维修的基拉,也从穆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这样啊。”
少年的眼中掠过一丝阴影。穆看着他的表情,不意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咦……”
“你现在既不是扎夫特兵也不是地球军吧?可是,你开着这玩意儿。”
穆随便朝这架新机体努努嘴,眼神却是锐利的。
“难道你要一个人作战?”
基拉答道:“我只想做自己做得到的……还有自己想做的。”
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着。
“我不喜欢这么下去……我自己也不认为那样就够了……”
基拉的表情让穆看得入神。这张脸曾经有过迷惘,也有自怜自艾的悲痛,如今却一点也不剩。看着少年的鲜明转变,穆彷佛屏气凝神地。
静止的水开始流动了。
他们也得开始要正视自己的方向才行。虽不知他们会漂进汪洋,抑或随波逐流以至于停滞而消沉——“——基拉!”
机库里响起卡嘉利的声音。她还是老样子,老是在“大天使号”或“曙光社”这儿跑来跑去。
“爱莉卡·西蒙斯叫你来一下!她说有东西要给你看。”
基拉和穆还有玛琉,三人依言跟着卡嘉利来到“曙光社”,看见的是——“——既然找回来了,我想还是还给你们的好……”
“曙光社”的MS开发主任爱莉卡·西蒙斯说着,一面带他们往M1“异端高达”的工场走去。
大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MS令众人不禁屏息。
——“强袭高达”……
它已经被修补得如同新品一般,正收在维修座里,好像在等待主人回来似的。基拉带着复杂的表情仰望着它,彷佛回想起与这架机体一同熬过的无数场战斗,还有当时的孤独与痛苦。
“我趁修改时安装了你改良的作业系统……”
爱莉卡·西蒙斯绕了个圈子说。
“因为……我以为下次会换别人来驾驶,所以……”
当时她以为基拉死了,穆倒是若无其事的问:“就是那个自然人用的版本?”
“是的。”
话说回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软硬件修复到这个程度,可见他们也不舍得放弃这架机体的性能吧。
不过,基拉现在已经拥有一把遥遥超越于此、而且更适合他的剑了。
“我来开!”
卡嘉利当仁不让地自告奋勇,忽又“啊”的望向玛琉,像是不好意思。
“当然,如果你们答应——的话啦……”
玛琉还没点头,穆竟快嘴地先发制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