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耳边传来沁凉的声音。
在黑暗中,接近逐渐苏醒的意识边缘,我模糊地想着。
那或许是个梦。印象中,我好像做了个非常有趣的梦。通常清醒后五分钟会觉得很有趣,刷牙时细节会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吃饭时就全忘光光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脑海里只留下一个「那真是一个有趣的梦」的轮廓。类似的经验,我已有过好几次。
也有好几次作了一点都不有趣的梦,梦中情节却异常清晰,老是在脑海里萦绕不去。那或许是种似梦非梦的存在。就跟和春日被关在闭锁空间的那一夜一样,是实际上发生过,然而却被当成不存在的记忆。
我睁开眼睛时,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这种事。
天花板是白色的。我不是在自家的房间。具透明感的橘色光线将和天花板一样白的墙壁染成了彩色,现在不知道是早上还是傍晚?
「哎呀。」
对慢慢清醒的脑袋来说,这个声音就像虔诚信徒所听到的教会钟声般充满祥和之气。
「总算醒了。感觉你似乎睡得很熟。」
我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那小子就坐在躺平的我身旁的椅子上,用水果刀削苹果。沙、沙。红色果皮滑顺地垂了下来。
「应该要跟你道声早安,不过现在是傍晚时分。」
古泉一树露出平和的笑容。
眼看古泉已将削完的一颗苹果放入盘中,置于拉出来的侧桌上。接着又从纸袋中取出第二颗苹果,笑着对我说:
「谢天谢地,你清醒了。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喔哦…你的眼神好像很呆滞,你晓得我是谁吗?」
「我才要问你哩,你晓得我是谁吗?」
「好奇怪的问题,我当然知道。」
这个古泉是哪一个古泉,看衣服就知道。
藏青色的学生西服,不是黑色的中山装。
那是北高的制服。
我有一只手露在棉被外。上面插有点滴的吊线。我看着那玩意儿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古泉露出了就他个人而言算是惊讶的表情,
「这就是你清醒过来的第一个问题?听起来你好像已经完全掌握自己的处境。至于你要的答案,现在是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下午五点多。」
「是二十一日啊…」
「是的,今天是你意识昏迷之后的第三天。」
第三天?意识昏迷?
「这里是哪里?」
「私立的综合医院。」
我环视四周。这是一间很气派的单人房,而我就躺在床上。我居然住得起单人病房,原来我们家那么有钱,我都不知道。
「我叔叔的朋友正好是这家医院的理事长,所以住院可享特别优惠。」
搞半天不是我家有钱啊。
「是的。有赖『机关』从中周旋,在这里用低廉的价格住上一年没问题。话虽如此,三天你就醒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不,不是钱的问题。有我跟着还让你发生这种事,上头可把我骂惨了,还要写悔过书。」
二十一日的三天前就是十八日。那一天,我做了什么?……啊,我想起来了。我因为出血过多,濒临死亡边缘,他们就将我送进医院…不对,等等,有点奇怪。
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身上穿的病人服,再摸摸右侧腹。
什么感觉也没有。通常伤口都会发痒,我却不痛也不痒。那个伤势不可能三天就复原。除非有人帮我重新翻修了一番。
「我住进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昏迷?」
「你果然不记得了。这也难怪。当时你的头部受到严重撞击。」
我摸摸头,顶上只有头发,并没有缠上绷带也没有戴上纱网。
「就是那样。不可思议的是你完全没有外伤。也没有内出血。脑机能也没有异常。连主治医师也十分诧异,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古泉紧接着又说:
「我们正好目睹你从楼梯摔下来的情景。你摔得很惨,老实说我们大家的脸色都发青了。当时跌落的声响之大,就算你当场长眠,我们也不会感到奇怪。要我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说吧。」
我在下社团大楼的楼梯时,不知是滑了一下还是怎样,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头部直接坠地,后脑勺撞到了平台,咚!的一声就一动也不动。
古泉说得绘声绘影,似乎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真是一片混乱。又是叫救护车,又要陪着昏迷不醒的你到医院。凉宫同学血色尽失,我第一次看到她那种模样。啊,叫救护车的是长门同学,是她的冷静救了你。」
「朝比奈当时是什么反应?」
古泉耸耸肩。
「你料想得到的反应。抓着你放声大哭,不停叫喊你的名字。」
「那件事是发生在十八日几点左右?在哪里的楼梯?」
我连珠似炮的质问。说到十八日,就是世界丕变,我为之惊慌失措的第一天。
「你连这个都不记得啦?那是中午过后,我们SOS团刚开完会,全体五人正要一齐出去买东西时发生的。」
买东西?
「连这段记忆都烟消云散?你该不会是假装失忆吧?」
「没关系,你继续讲。」
古泉的唇际浮现柔和笑意。
「那天会议的主题呢,嗯,就是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凉宫同学住家附近有个小朋友的同乐会,我们SOS团将客串表演嘉宾。这是为了让朝比奈的圣诞少女装能得到有效运用。当天她将会扮演圣诞美女,发给小朋友礼物。这个温馨的活动全是由凉宫同学一手安排。」
又来了,那女人就是这么任性!
「可是,光有圣诞美女不够真实。于是凉宫同学打算让成员之一穿上驯鹿布偶装,载着朝比奈登场。后来就用抽签决定…你认为谁是签王呢?你想起来了吗?」
完全没印象。如果连原本就没有的记忆都想得起来,那家伙一定是了不起的骗子,必须住进另一种医院。可是跟这个古泉说这些也没有用。
「算了,总之是你雀屏中选就对了。因此你为了缝制驯鹿装,要上街购买材料,结果下社团大楼的楼梯时,就摔下去了。」
「听起来有够蠢的。」
听我那么一说,古泉眉头皱了起来。
「当时你走在最后面。所以没人看见你是怎么摔下来的。只见你从我们旁边,像这样,」古泉故意让右手的苹果掉落,再用左手去挡,亲自示范给我看。「整个人用滚的摔了下去。」
古泉又继续削苹果皮。
「我们连忙冲到动也不动的你身边。凉宫同学说她觉得楼梯上好像有人。她看到休息平台的转角有学生裙飘动了一下,但马上就消失不见了。我也觉得奇怪,调查了一下,在那个时间点,社团大楼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长门同学也摇摇头。那个女生就像幻影一般消失了。我们一直在等你清醒,想问是谁将你推下去的……」
我不记得。在这个节骨眼,这样的回答应该是最恰当的吧。这只是普通的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只能自认倒霉。就当作是这样吧。
「只有你来看我?」
春日呢?我本来要这么问,最后还是没问。不过古泉却噗嗤笑了一声,「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左顾右盼什么呢?你是在找某人吧?请不用担心。我们有排班来看护你,在你睁开眼睛之前,绝对都有人守在你身边。朝比奈也差不多快来了。」
古泉的眼神让我莫名的在意。看起来就像见到朋友对愚人节的谎言信以为真,在内心吐舌头那样的眼神。到底有什么含义?
「不,我只是觉得很羡慕你而已。可以说是欣羡的眼神吧!」
这不是对撞到头而卧病在床的病人讲的话吧。
「我们团员是轮班制,但是忧心部下的安危也是团长的工作之一——」
古泉将削好的苹果切得漂漂亮亮,再雕刻成兔子放在侧桌的盘子上。
「凉宫同学一直在这里。从三天前就一直在这里。」
我看向古泉指的方向。在我的床另一边的地板上。
「…………」
她在。
蜷缩在睡袋里的春日,微张着嘴巴睡觉。
「大家都很担心你,我和她都是。」
充满哀愁的口吻,真像在作戏。
「说到凉宫同学动摇不安的模样……不,这个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总而言之,当下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吧?」
不管是谁,都很爱指使我耶!朝比奈(大)也是,这个古泉也是……但是,我可没念他们。古泉削那么多苹果是不是要借花献佛,我也不引以为意。
「说得也是。」我说。
真想在她的睡脸上涂鸦呀…想归想,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以后机会还多得是。
我坐在床上,伸长了手,用指尖碰似乎在生气的睡脸。
她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绑马尾。我的眼神忍不住流露出怀念之情。那头黑发像是在闹憋扭似的摇晃起来。
春日醒了。
「……嗯~呃?」
半呻吟半张开眼睛的春日,一察觉到捏自己脸颊的人是谁——
「啊!?」
就似乎忘了自己人在睡袋里。想像弹簧玩具一样跳起来却失败了,在地上打滚,像条尺蠖(注:日名「尺取虫」,英文名Inchworm)一样在地上蠢动爬行,等到好不容易钻出来后,就用食指指着我破口大骂。
「臭阿虚!怎么不先叫我一声再起来,害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这太强人所难了吧。可是,你大吼大叫的模样,对现在的我而言比什么药都来得有效。
「春日。」
「干嘛?」
「口水擦一擦。」
春日的嘴唇和眉毛**了一下,她连忙擦拭嘴边,就这样抚着整张脸瞪着我瞧。
「你——没有在我的脸上乱画吧?」
是很想画。
「哼。那你都没有话要说吗?」
我照她的期望回答。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嗯,你知道就好。就是啊!担心团员的安危,本来就是团长的义务!」
春日的怒吼声在我听来就像天籁,此时,门边轻轻响起了敲门声。古泉机灵地站起身,拉开拉门。
站在门外的第三位访客,一看见我:
「啊、啊、啊~」
就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抱着花瓶杵立在门口的,正是有一头飘逸长发,一张娃娃脸如奇迹一般可爱,个头娇小,身材却很丰满的北高二年级学生。
「嗨……朝比奈,你好。」
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好久不见,起码现在的我分辨不出来。
「呼……」
朝比奈盈眶的热泪串串滴下。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真想像之前那样紧紧搂住她,说不定朝比奈也打算这么做,不过她完全忘了要将花瓶放好,只是一个劲的哭泣。
「你太夸张了吧。不过是撞到头昏过去而已。我早就知道阿虚不可能一直昏睡不醒。」
春日的声音中隐约透露出激动,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的说道:
「因为,我早就说了。SOS团是全年无休的社团,谁都不准给我缺席。用撞到头而一睡不醒这种鬼理由来请病假,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明白了吧,阿虚?三天份的无故缺席代价很高喔。要罚钱的!不只要缴罚金,还有滞纳金!」
古泉轻轻的笑了起来,朝比奈斗大的眼珠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春日则转向另一个方向,乍看之下真以为她在发火。
我注视他们,点点头又耸耸肩。
「我明白了,加上滞纳金,我总共要缴多少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