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蝴蝶花开(2 / 2)

原来,在这里,竟然可以见到古水村?

毒食婆婆看着那里,淡淡一笑:

“人啊,总希望落叶归根,婆婆知你爷爷想葬在祖墓,只是婆婆已见过了你师傅,他说坟地邪气太盛不可用,于是思量再三,便寻到此处……虽然不能长眠于出生长大的地方,但能每天遥望着故乡,我想寒哥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婆婆……”凌路看着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眼睛却忍不住红了.

毒食婆婆静静的遥望着远方,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

“随着医术毒术越来越精湛,我开始尝试培植各种新的毒物,将不同的植物交合接枝,让它们产生异变……由最开始的死植物,到后来的活植物.”

“……和寒哥一起后,我们两人继续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救助病人.神州大地,几乎遍布了我们的足迹……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那天,我们去到一座深山,发现了那个洞穴.”

那是一座隐士高人修行的洞府,当时,已声名在外的两人在洞府中,发现了这位同行先辈留下的手记,上面记载着他毕生的学术心得.这位前辈尤其擅长嫁接植物、培育各种有生命的植物,又同时学得一身高明的饲养飞虫毒物之术,于医道上的造诣可以说是已达至化境.

这两本手札,植物之学那本完整无缺,但飞虫毒物之学却剩下半本残卷.毒食婆婆自然是学了那本花草之术,但李大夫却不愿学飞虫毒物的残卷……

“……我问他为什么,因为这虽是旁门,但学会了,对医道的理解也必定会更进一步,为医者,最忌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寒哥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只是笑笑,说,昆虫和花草是天敌,既然我已学了花草,他是不会再学毒虫的.”

多么白水的一个理由啊,但说到这里时,毒食婆婆的脸上,露出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柔情蜜意.

“但我那时啊,凡事总以自我为中心,听着这话也不觉得感动,反而认为本应如此,理所当然似的……不知珍惜、不懂可贵,现在想来,我这个人,实在混账……真是活该后悔一生.”

毒食婆婆冷笑着讽刺自己.

“果子啊,你要谨记,但凡世事,不要太过执着……这是婆婆用一生为代价得来的教训.”

“得到了手札之后,谁知,便出事了……我一生醉心于毒草毒花,但,凡事太过执念便成魔,我痴迷在植物花草之术,不能自拔,看着一棵棵原本死寂的植物在我手上变得如寻常生物般,有喜有怒,有齿有舌,我渐渐陷入疯狂.”

“那时我和你爷爷在江湖上已闯出名气,课业也已完成,便想停一停脚部,过个二、三年再行医济世.于是便找到一座小城住下,我们都是闲不住的人,开了一间小医馆,平日也施药赠人……而我就在医馆的后院里,种下了那位前辈留下的一颗魔界曼陀罗种子.魔界曼陀罗是一种食肉的花草,每天都需要用活物喂饲,一开始我只是用兔子、老鼠这些小动物来喂养,随着魔界曼陀罗越长越大,食量也越来越大,我便换上了比较大型的生物来喂养,各种的飞禽走兽,几乎我能搜罗的动物,通通成为了曼陀罗的腹中粮食.”

“唉……”毒食婆婆深深的叹了叹气.

“手札上说,魔界曼陀罗是来自九域魔界的植物,成长起来,对食物的要求会慢慢提高,到最后,非灵性充沛的生物不吃……果然,2年之后,魔界曼陀罗已长成7、8米高,但到了这时,牠忽然停止了成长,不但如此,就连我扔任何活物在牠面前牠都吃不下去,不过几天,居然便出现枯萎的迹象……牠是我一手一脚养起来的,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牠死去?我心中焦急烦躁,那时也不知迷了什么心窍,想来是心魔作祟吧,我竟然想到用活人来喂养……”

人贵为百物之长、万物首灵,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人类的身躯孱弱,但拥有非凡的智慧,比起其它生物都要聪慧得多.魔界曼陀罗只吃了一个活人,里面蕴含的精血就让牠长大了许多.

“这个人是我从监牢里买下的,他犯了事,本就是死囚.我那时高兴得疯了,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想到这些人本来也是该死的,横竖是死,用来喂养我的曼陀罗倒也算物尽其用吧?”

最初毒食婆婆还只用监牢的死囚,死囚用光了,便寻城中恶贯满盈的败类、附近山头的山贼歹匪,这些人平时无恶不作,都是该死之人,她依然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毒食婆婆忽然发现,再也找不到该死的人了.

“魔界曼陀罗吸食人的精血**,已经长成一株庞然大花,寒哥为人心思单纯,他虽然觉得奇怪,但却没有仔细往这方面想,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再也找不到该死的人了,便去寻那为非作歹的小人盗匪,这些都没有,便找疾病缠身之人、无药可治之人、风烛残年的老人、被抛弃的婴孩……直到那天,李大夫有事出门,医馆中只剩下毒食婆婆自己.

“那天,上门求诊的是一个无赖,他见我貌美、寒哥又不在,居然想轻薄我……以我当年暴烈的脾性,自然是随手将他扔给曼陀罗食用,却没想到,寒哥于此时回来了.”

风吹在脸上,轻轻柔柔的,在太阳之下,让人觉得凉爽舒适.

毒食婆婆弯下身,似乎是想摘一朵白花,凌路连忙扶住老人,才蹲下随手摘了一朵,递给她.

毒食婆婆淡淡的一笑,接过来.她把这花举到眼前,已清晰见到疲态的眼睛,却努力的睁着,仿佛想要把这花的样子牢牢记住,印入心中.

“这种花美虽美,但寿命短暂,稍微被大的风一吹就会断茎,漫天飞舞的,很美丽.你爷爷很喜欢这种蝴蝶花,我却常取笑他,说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中意这种小女人的事物呢,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毒食婆婆说着,把蝴蝶花的根茎摘掉,只剩下那两片花朵,她小心的捧在手心上,把手伸向前,一阵清风吹过,两片叶子随风而去,果然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随风起舞,缤纷美丽,跳着曼妙的舞姿.

“……寒哥当时的表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震惊、无法置信,还有……心痛……医乃仁术,医者,当心怀世人、以救死扶伤为天职,他无法想象,我一个医者为何能歹毒如厮?而我那时被迷了心窍,性格又火,自然便和他大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了,那时,婆婆的魔界曼陀罗与各种毒草已经大成,寒哥不是我的对手,他败了,我得意洋洋……而第二天,寒哥便携着半卷残卷,悄然离开了……”

“我那时还不省悟,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想着他居然为了一个该死的薄徒便与我翻脸,还说什么爱我,愿与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虫类与花草是天敌,魔界曼陀罗虽然已经长成,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半卷残卷虽然不全,但毒食婆婆知道以李大夫的聪明才智,只要他肯去钻研,绝对难不到他.她也深知,假若被李大夫学成了毒虫蛊术,自己恐怕也不是他对手了,于是她便找到华佗仙师的后裔,当时江湖中名气极大的圣手华严飞.

其实,李大夫又怎么会刻意为了打败毒食婆婆而修炼毒虫之术呢?但陷入执狂之中的人,总会觉得全世界都要对付自己.

华家有一册祖传的华佗仙师宝典,上面记载着各种精妙的医术药理——医毒不分家,两者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毒食婆婆想通过宝典寻找解决曼陀罗弱点的方法.身为华家的后裔,圣手华严飞又怎么可能把祖传的宝典外借?他自然是怒发冲冠,把毒食婆婆羞骂一顿.那时的毒食婆婆脾气暴躁,一怒之下,干脆便动手去抢.

“华严飞没有防备,被我用剧毒杀死,想不到,寒哥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但我放的乃是剧毒,他抢救不及,只眼睁睁的看着华严飞死去.”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离开我太远,他一直在默默的看着我,看我到底会不会改过……我害死了仁医,他终于对我失望……我那时意气风发,又没有防备,被寒哥的五毒针打伤了……我忍痛退回毒谷,其实那时,我已有了寒哥的骨肉,五毒针毒性剧烈,被毒力入侵,我的胎儿也保不住了……”

毒食婆婆喃喃的说道,眼中泪光闪动,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顿悟,可以放下一切、放下红尘往事、放下爱人的死……然而,人生尘缘,又岂是如此轻易便能放下?

“随后那些年,我退隐毒谷,心思静下,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做错;那些年,闲着无事,便回忆过去,如此度日,也渐渐放开了许多.”

“本来我也想找到寒哥向他道歉,只是始终拉不下脸,总是想着,寒哥心那么善、那么爱我,他肯定会,比我先放低,他肯定会,回来找我.”

“为了弥补昔日的过错,我重出江湖,开始行善积德……直到那一年,我在山间,捡到了一个婴儿,说来连自己都不相信……”毒食婆婆笑着,但眼泪却滴滴落下:“她被父母遗弃在深山,哭得连嗓子都几乎哑了,但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她忽然对我笑了,那一瞬间,我才终于大彻大悟……”

“那些年,寒哥已退隐,我也找不到他……”

“渐渐的又十几年过去了,人啊,年纪大了,就什么都看开了,就连对于情爱也不再执着.年轻的时候,热血冲动,多少爱恨情仇,回想起,只觉得恍如发了一场梦……梦中的人,懵懂无知,不知珍爱……”

真的不再执着吗?真的像老人所说的那样,看开了吗?

肯定不是吧,这么年,也曾要想过寻找爱人,也曾想亲自对他说声请你原谅我的吧.

只是想不到,再次见面时,已是阴阳相隔.

“从此,我再也不出毒谷一步,只和水儿两人相依为命……”

说完,已是泪流满脸。

毒食婆婆擦拭脸上的泪水,忽然又展颜道:“果子,婆婆年轻的时候唱歌可好听了,你爷爷闲来无事,便央我唱些小调给他听,说来也惭愧,女红针织我全都不会,唯一拿得出手的歌喉,又因为任性不喜,只凭心情决定要不要唱,现在想来,前后也不过唱了两次……果子,要不要听婆婆唱首歌.”

喉咙被什么咽住了呢?说不出话来了……凌路不知道,他木偶似的点头.

毒食婆婆慢慢走回墓碑前,她费了很大力,才让自己坐下,她轻轻抚摸空白的墓碑,仿佛透过它,能见到长眠着的人.

清风拂过,一首温婉的歌调随风而去.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南方小调宛转悠扬,本应是很好听的,但老人有一把聒噪的嗓音,还偏要扮成小猫柔顺般,轻轻哼出.

或许毒食婆婆在年轻时曾有过一把美妙的歌喉,只是现在老了,唱出来的歌声,就好似一只沙哑的粗狂老鸭子,在掐着脖子细声地叫.

凌路分明觉得难听死了、刺耳极了,却不知怎地,眼中却流下泪来.

从前的,现在的,过去了,便不会再来.

毒食婆婆唱完一次,又轻哼着缓慢的调块,她温柔的看着石碑,眼中已迷蒙一片.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毒食婆婆又唱了一遍,但这次,凌路听到最后那句“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时,猛然怔住,心中忽然惊恐莫名。

“婆婆……”

他刚欲叫出声,毒食婆婆却仿佛知晓般,抬头望他,却是轻轻笑道:

“傻孩子,难不成你以为婆婆要自尽,随你爷爷而去?”

岁月,已把人的心志磨砺得坚如磐石,纵然再痛苦的感情,随着时间,也会变成幽深的过去.藏在心中,成为一份回忆.

“我、我……”

老人又扶着墓碑慢慢站起.她遥望着蔚蓝的天际,神情淡然.

此时,你是否漂泊在白云上,正微笑着看着我们?

“人啊,老了,很多事便会看透、便会看淡……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但活着的人,还是要努力活着的……”

纵然几多唏嘘凄酸,都换不来那人的一笑一语.

天上,阳光温暖、白云变幻,真是个好景好致.

明明好好一段情,我却不懂得珍惜.

清风徐徐而来,吹在脸上,抚在心中.悬崖之上,遍地的白花,宛如化蝶,随着风的节奏,翩然起舞.

“你看,花开得多么娇美……”

但赏花的人,已长埋地下.

今生不得再见.

蝴蝶花开,缘来缘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