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所以亲爱的,请千万不要哭泣。我们之间,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
黑叉林主拿起这手卷看了看。
怜星笑道:“情情爱爱的,不过女儿家才喜欢。怎么看在你眼睛里?”
黑叉林主道:“照这么说。男儿家喜欢什么?打打杀杀的,千万年以后,上头灵祇看来。又算个什么呢?都不过风吹吹就散了的。”
怜星听着,也感叹:“真的,人来世上一遭,算什么呢?”
不说这两夫妻感慨。却说这火灵州边界,又出事儿了。
曼殊在火灵州。走的是合纵连横的路子。并没有出多少自己的力气,光挑拨离间了!火灵州边界上那一战,打完了就走,留下烂摊子。也没费什么劲儿收拾。
就是她没收拾。留下些活鬼来。
都是战打得太惨了。那些战士,死是死了,但是灵魂不能顺顺利利的超度。还困在人间,被称为活骨——实在皮肉都可能腐烂了。就只剩这骨架子还能行走,居然还以为自己是活人,还想在人间行走,你说可骇不可骇吧?
活骨们已经看不见人类。明明向往着家乡、明明已经回来了,却什么都视而不见,他们行走在街市间如行走在荒漠中,除了无尽的流浪之外什么也得不到。更糟的是,它们身上仍浸染着山中的瘴气,行走间会把可怕的瘟疫传播给人们。
难怪当地郡王赶紧调派人手,要把这群活骨就地封死在山里,然后给解决咯!
要说怎么解决嘛……唉!出于人道,一般来说,对活骨也不能直接跟对待妖魔一样除掉,最好是能超度了。
超度的办法么,就是织梦网。把活骨困在美梦里,让它们心甘情愿的去死。
可惜这批活骨,有点问题,超度不容易。战士们只好在封锁的山口,严密的监视它们。
六月对于喻郡来说,已经是个炎热的季节。战士们的皮甲、衣裳都被汗水粘在肌肤上,难受得紧,却没人敢松一松。
汗珠也沿着顾青钟黑鸦鸦的眉毛淌下来。他正待眨一眨眼,砭骨的寒风突起。汗还没有收干,刹那间变得冰冷,贴在人皮肤上如千万支小针在扎。
但见阵地最前沿的鲜红旗子挥舞,千万支箭立刻朝着黝黑的山口射了出去。那抹黑浓郁得如同恶魔狰狞的笑容,里面正有些白色的东西挪动出来,刚一露面,就被争先恐后的利箭撕碎。
正因为梦网纺织不易,这一大批活骨,超度起来太难了。于是,尽管对它们抱着相当的同情,人们无法选择,只能在山口前严阵以待,一见活骨们逃出来,立刻乱箭射碎。
如果光是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倒也好了。可惜——
鲜红旗子受惊般的抖了一抖,然后疯狂的挥舞起来。箭手们一边继续怒射,一边已经做好了后退的准备。
有一抹白影,在乱箭之中,缓慢而坚韧地走出山口的暗影。
某一些活骨,怨障特别深,竟至于刀枪不入,若走到人世间,传播出来的瘟疫也特别可怕,被称为“骨魔。”
喻郡的小孩子晚上不肯睡觉,跟娘亲闹,娘亲如果哄吓一句:“骨魔来了!”包小孩子抖瑟瑟的钻到娘怀里,再也不敢闹腾了。它的震慑力就有这么强。
那抹白影刺着顾青钟的眼帘。他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世界忽然静了。只有王座车檐上垂下来的金链,沉沉的摇荡。
完蛋了!他想。不但一拨又一拨新的活骨从山口涌出。糟糕的是,当中有一只骨魔。
就在这时候,织梦者终于织好梦网,增援上来了!
三个织梦者呢!
所谓织梦者,采辉王山的云气为丝,织成网。那特殊的云气是自辉王沉睡之后才产生的,细如江南的春雨,轻如少女的绿发,只有最巧的手才能把它们理顺,只有最温柔的眼睛才能看出它们的脉络。进而织成网。这网能网住骨魔,并把骨魔一起网进梦境。骨魔会在梦境中看到他追求的故乡,从而轰然倒地,结束流浪,也结束了传播瘟疫的脚步。
可是有些骨魔特别的固执,不肯轻易堕入梦境,这就要求织梦者也进到自己织的梦网中。好好的引导骨魔。骨魔如果还不就范。织梦者能做的只有快点从梦里逃出来了,否则,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能成为织梦者的,都是顶尖的人才,而且很容易被这工作整个心力交瘁,早早退役。现在弄到三个。不容易啊!
顾青钟立刻把他们派上去。
结果。第一个织梦者败在这个骨魔的手下、狼狈逃出。顾青钟勉强安慰自己,以为这位织梦者只是年纪大了、失去了良好的触觉。他调另一个织梦者上场。
连续三个织梦者都败退后。恐慌开始蔓延。并且有人认出了这个骨魔,前生就是一位老织梦者,后来心身俱疲,再也织不出好的云梦网。抱撼离职。看来他之后不巧被山精掳去。再放归时,他从前的技艺使他对梦网免疫,难以就范。
最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骨魔要入世。连织梦者都制不住他!
喻王闻讯,传下死令给山口大军:挡不住这个骨魔。你们就以身殉职吧!
顾青钟拧紧眉毛:身为军人,一死乃是天份。他不怕死,只怕死也白死。
再找过来的织梦者,只是见习生而已。资深师父都已经败退了。这见习生双手发抖、牙齿打战,眼见得也是不中用的。此时,有个士兵伸手接过了梦网的纲绳。
这士兵,顾青钟认得。
他辉王山口的军队中,是最底层的士兵。但是顾青钟是个很好的统帅,手下的人的名字,几乎都认得过来。他知道这个士兵,叫胡阿小,人比较瘦小,但是特别肯打,就被排在了弓箭手前沿。
这撒网,本来不是胡阿小的事。但他却伸手了。
没有人规定,撒网的人,必须是织网的人。
见习生不中用,这个小个子的士兵便伸手要梦网,就像伸手要弓箭,理所当然,义无返顾。
顾青钟深吸一口气,伸手夺网纲。
他是这里的将军、统帅。守在这里、死在这里,都是本份。
他竟没能把那小家伙呵退。
他们终于联袂织了那场梦。
原来胡阿小的父亲,便是个抱撼离职的老织者,也就是这制不住的骨魔。他自诩天才,将心血都交付于梦网中,不能承受自己无法再织造的事实,离家从兵,死在这里,怨念深重,化为骨魔。
胡阿小原名为胡蝶,得知父亲下落后,化装为男子,以便加入山口军队,亲手持起弓箭。因为她身为织梦者的女儿,知道活骨的下场。如果必须被射杀,她希望自己亲爱的父亲,不要死在陌生人的手里。
然而她也没预料到她父亲化为骨魔,且对梦网产生免疫,以至于她跟顾青钟联袂织梦,才保得大局落定。
在这梦里,经过金银财宝、甚至变出美女对胡老爹加以诱惑之后——胡蝶深深自责出此下策有违作女儿的道理——总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胡老爹仍然不为所动、仍然了无生趣、仍然抱怨“我寻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所有的织梦者就是这样被他打败:他什么都不想要!那还能怎么诱惑他留在梦里,乖乖受死呢?
顾青钟拼了,建议让他登王位,结果也惨遭失败。胡蝶反省道:“会不会我们编得还不够逼真?所以没哄住他?”顾青钟看得比较开:“就算是真实中的王位,应该也有人不喜欢的吧,不是我们编的真实度问题。”似乎倒是挺能了解胡老爹的。
了解归了解,拖不住胡老爹,也没用啊!他继续垮着脸,低落情绪影响了梦境的稳定,空气颤抖着,渐渐要凝聚成翼。苍茫鸟要仰颈鸣叫结束梦境了,而他不肯留在这里受死。这是不成的!
顾青钟忽然眼前一亮,对胡蝶道:“鸟儿来的时候,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你比较轻,就赶紧跳到鸟儿身上,催它快走、快唱。说不定能成功。”
胡蝶直着眼:“那你呢?”
“都说了我……”顾青钟扬眉瞪眼,“我是将军!”
骨魔轰然倒地,他们一起顺利从梦网中回来。喻王亲切接见了他们,给顾青钟继续高升与嘉奖。那时“胡阿小”的女儿身份也已经穿帮。喻王捋着花白胡子,慈祥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总不成真叫‘阿小’。好闺女,你姓胡,莫不是一只狐狸化作人身来救我们喻郡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她回答:“不。我叫蝶。”
蝴蝶,在千年前的古文中,正是写作“胡蝶”。喻王一愣,旋即笑道:“你若是男儿身,我便好封你为‘蝶帅’了。”
喻王本来可惜她是女儿身,不能封侯拜相。但北边的张郡听说有骨魔作乱,喻郡伤亡惨重、人心动荡,就趁机发兵来攻。喻郡前线不利,胡蝶主动请缨。
当时她已经洗去扮小兵时在肌肤上抹的黄粉,露出本来容颜,灿然若玫瑰。王后爱不释手,连声说要认她为女儿。她要出征,喻王都觉得不靠谱:“你成吗?”
胡蝶答道:“虽然不知道。但如果别人都不成,那还是让我试试吧!”
虽无豪言壮语,淡淡道来,却如此可靠。
于是喻王封她为帅。三军与百姓,从此呼她“蝶帅”。
喻王亲自为蝶帅挂印时,金印上映的阳光都不如蝶帅容颜的灿然。以至于后宫充盈、见识广博的喻王都呆了呆,脱口而出一句傻话道:“卿可谓艳冠三军矣。”
胡蝶当时一怔,脸色就不太好了。若非这是王座,胡蝶估计想一脚踹他脸上。
旁边的臣子咳嗽一声,喻王也醒觉了,连忙打个哈哈圆过场。但蝶帅这“艳冠三军”的名声,还是传出去了。
胡蝶就这么郁闷极了的领兵出征,征战五年之久,终将张郡打回北边。这段时间,顾青钟一直牢牢把住辉王山口。喻郡的心腹之患,在他努力下,并未给胡蝶造成任何后顾之忧。
等胡蝶终于班师,喻王心情大好,正好宣布了一个豪迈的计划:既然张郡败退,喻郡就应该打过去!反正喻郡的地皮也不够好。如果能把张郡吃下来,将喻郡的重心迁到张郡去,岂不大好?
胡蝶先还不知道这事。她回京途中,与顾青钟会晤。两人把酒,先说些兵家事,到豪情深处,胡蝶微醺,以箸击节,对顾青钟唱赞道:“你在内把守山河,我在外铁马金戈——”
顾青钟大约也是醉了,竟接道:“纵一夕欢聚求不得……”
歌声戛然而止。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片刻的沉默之后,顾青钟想了句话来打破尴尬,对着她的杯子道:“尊大人是织梦高手,没想到雕石也在行?”
这杯子也是胡爹爹当年雕的。
顾青钟望着她的脸色,急急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尊大人,让你伤心。”
“他求仁得仁。”胡蝶本不善言辞,说了五个字,就低头踌躇。忽有士兵来报:“王宫使者急宣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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