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每当夕阳迫近库帕村领主石堡的瞭望塔尖,村子里的孩子与青年们便会聚集在酒馆门前的晒谷地,其中不乏贵族的身影。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是一块露天树墩,平日里执政官在此宣布各项事务,此时正被一位贵族服饰打扮的小男孩占据。

小男孩把树墩当成自己的舞台,手舞足蹈,似在扮演话剧,又似在淋漓讲演。

小男孩名为弗雷,取自阿萨众神中司掌丰饶与光明之神。

村民们或许不清楚信奉的诸神中有这样一位神祇,可他们都清楚弗雷是谁,连领主雅伯尼爵士大人都称赞过弗雷——这孩子是个天生的行吟诗人。

尽管村民们都弄不清楚行吟诗人究竟是个怎样的职业,却也不妨碍他们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弗雷叙述的故事中。

“一番苦战后,佐伊四人被黑压压的尸潮堵在了死巷里,慌不择路的他们爬上了屋顶……”

这个故事取自《求生之路》这款游戏,这是他在大学期间最爱不释手的游戏,剧情他只记得个大概,所幸当年为了写小说,他刷过大量此类影视作品和小说,勉强能够循着印象胡编乱造。

那些生涩难懂的神话、早已听腻的传说,使得故事在这片文化与生产力皆不发达的大陆上异常珍贵,在这个边境村镇更是有市无价的稀缺品。

曾有路过的旅行商人,开出两枚小银币的高价,为求弗雷多讲一个故事。

呜——呜——!!

故事听得正兴之际,村子最高的建筑——领主石堡的瞭望塔上,忽如其来迸发出了沉重悠长的号角声,转瞬遍及整座村镇。

被这号角声打断,弗雷与听众们同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战、战争来了!!”

众人的目光随着这把嘶哑的声音聚集到一位全身震颤的老头身上,牙齿早已掉光的朗大爷,这位四十年前从民兵卫队退役、大半生都在为民兵小伙雕刻悼牌的老木匠,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领主石堡传来的号角声意味着什么。

“乡亲们,快到石堡避难!——”远处传来了民兵士长洛西的呼声,“卫队的勇士们,到兵械库领取盾牌长矛,东门集合!”

一道庞大的黑影似黑色巨网从天而降,洒在了弗雷身前几十号村民的身上。

短暂的错愕后,被黑网笼罩其中的几十号村民如同猛烈挣扎的鱼群,四面逃散,企图挣脱这张黑色巨网。

八道锋利的黑光在人群中闪动。

老把过往荣耀挂在嘴边的民兵老头朗大爷,爱出风头又总是逞强的铁匠小哥巴兰,知晓无数秘密的酒馆老侍女布拉,刚学会做靴子不久的制革匠少女蜜罗……

熟悉的乡亲,一个接着一个于弗雷面前倒下。

成排成片的村民身首分离,股股血泉从满地的无头尸上喷涌,惨烈的哀号声接连撞入耳帘,弗雷置身在一场腥味浓烈的血雨中。

一颗颗温热的血珠拍打在弗雷的脑门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掌上那一抹残存余温的鲜红,令弗雷深陷错愕。

嗷!!——努!!——

顺着震痛耳膜的怪物吼声,视线越过屠戮着村民的锋利黑爪,抬着僵硬脖颈的弗雷奋力仰视,才勉强将面前这只庞然大物的全貌收入眸中。

这只闯入村镇肆意屠戮的凶悍之物,足足三米高,矫健修长的身躯上,幽黑的皮肤透出金属独有的光泽,颈部是一片光洁如雪的白毛,狰狞的面部被黑色骨甲覆盖,头顶插了四柄有如利刃的黑角,身后带着六条烈焰般的长尾。

妖狐!

目睹凶兽真面目的瞬间,弗雷脑中情不自禁地蹦出了这个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称谓来命名眼前这只凶兽了。

侥幸躲过妖狐利爪屠戮的村民,尖叫着往四周的巷子里钻去,脱离险境后又不约而同地涌向了整座村镇地势最高的领主石堡,企图逃到那座看上去最为坚固的建筑,寻求领主大人的庇护。

妖狐现身的短短数个眨眼,不断叩击胸腔的心脏,令弗雷直感肺部被压迫得快要停止运作了,这种极度恐惧带来的窒息感夺走了他的思考能力,只有激烈跳动的心脏让他意识到自己尚且活着。

弗雷曾在贝瑞酒馆听过一个商队护卫述说他遭遇魔兽的经历,他的同伴被魔兽活活吓死,弗雷以为这是夸大其辞,直至此时亲眼目睹了这只妖狐虐待乡亲的血腥场面,切身体会着恐惧带来的窒息感,弗雷终于相信——

人是可以被活活吓死的!

所幸妖狐只顾着扑咬那些逃跑的人,没把他这小不点放在眼里。

弗雷躲在树墩后藏好身子,稍微探出脑袋观察着狐妖的动作,一个有着显眼金色双辫的小女孩忽如其来闯入他的视野里。

面色煞白的小女孩愣在原地,似乎是被眼前血腥残忍的场面震住了,连逃跑的本能都没来得及激活。

这是熟人的女儿,平日里她常到老树墩前听自己讲故事,看在年纪相仿的份上,弗雷偶尔也会主动找她聊上两句。

她的母亲阿兰每次从森林里采摘归来,撞见弗雷都会给他分上几个果子解馋,在弗雷母亲怀着妹妹的时候,阿兰也时常到他们家院子帮忙处理农活。

金发小女孩比弗雷如今的生理年龄还要大上一岁,个子高出弗雷一个脑袋,身子也比弗雷壮上小半圈。

弗雷看急了眼,这光长肉不长胆子的丫头,咋连跑都不会!

妖狐就在女孩身后,他四肢发软,因恐惧不得动弹,而他的大脑却在喧嚣,灵魂发出极度愤怒的责难:

你在见死不救吗?!

自责之际,又一个熟悉的乡亲被妖狐的利齿扯下脑袋。

弗雷缩了缩脖子,脑子里钻出另一股声音嚷嚷起来:

救?拿什么救?自己小命都得搭进去!

“我现在自身难保,阿兰会原谅我的吧?”弗雷开始自言自语,他不敢去看妖狐咬下女孩头颅的画面,干脆合上了眼,只是眼前情不自禁地冒出了阿兰跪在女孩尸体前悲痛欲绝的画面。

紧接着,脑子里又冒出了父亲洛西平日里常挂在嘴边的教导——“弗雷,你身上流着战士的血,你要做一个为弱者挺身而战的男子汉。”

洛西是库帕领的民兵士长,作为骑士长凯恩的养子,洛西从小就接受骑士教育,他也时常身体力行地将骑士精神灌输给弗雷。

受限于平民出身,洛西并未如愿以偿成为库帕领的骑士,但他也并未因接受了骑士教育或被贵族收为养子,就遗忘了身体里流淌的平民之血,在成为民兵士长后,洛西非常关照库帕领的平民。

洛西是库帕村里人尽皆知的老好人,没事就跑去给村子里的孤寡老人耕地,要是村民中有谁受了贵族的欺负,准第一时间找洛西告状,打抱不平成瘾的洛西会乐此不疲地为他们讨说法。

洛西因此深受村民爱戴,私下里乡亲们还给他起了一个“无衔骑士”的称号。

在这个父职子继的封建社会里,弗雷日后大概也无法逃脱继承洛西职业的命运,以及库帕领无衔骑士那份独一无二的荣耀。

于心不忍的弗雷终究还是偷偷睁开了眼,此时凶残的妖狐正背对着小女孩撕咬新鲜的血肉,暂时还没察觉到小女孩的存在。

与此同时,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从弗雷脑子里冒了出来!

弗雷审视了一番自己稚嫩的双拳,猛地摇头让自己认清现实,企图摆脱洛西口头禅的影响,在心中严厉斥责起了自己的冲动,“喂!喂!喂!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你自己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别逞能啊弗雷!”

可作为民兵士长的长子、无勋骑士的继承人,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小的女孩送死?他幼小身躯里藏着的那具大人灵魂也决不允许他对此无动于衷。

这份该死的责任感,让弗雷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弗雷控制着音量,试图向女孩呼唤:“瑟莉斯!瑟莉斯!到我这来!”

这一唤,立即引起了妖狐的注意,妖狐转过头,恰好与藏身树墩后的弗雷对上视线,目光相交的瞬间,弗雷立即汗毛竖立,眼皮疯了般蹦跶。

刚还着急瑟莉斯咋连逃跑都不会,此刻与这凶兽对视的短短一瞬,弗雷竟也猛地察觉自己不争气的双腿已经彻底发软发麻。

与狐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弗雷已经有了作为猎物的自觉,他清楚自己绝无可能从妖狐眼皮子底下逃掉,他开始为先前的逞能悔恨不已!

妖狐的利爪与獠牙上,滑落着晶莹的血珠,那些被袭击倒地还没彻底咽气的村民,脖颈上喷着股股血泉,在地上翻滚、扑腾、哀叫!

昔日熟悉的村镇,现已在弗雷面前化作了陌生的人间炼狱,而这炼狱中,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被造成这副惨状的真凶直勾勾地盯着!

这一瞬间,弗雷意识到自己才重启没多久的人生到此结束了。

“抱歉,夏莉,我要让你难过了。”

死到临头,弗雷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避免让母亲夏莉难过的事实,但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来决定自己死的方式,他要以最英勇的方式牺牲,要让身为无衔骑士的父亲洛西为他感到骄傲。

只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妖狐扭过了头,漠然无视了他。

奇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也许正如小神殿的大司祭平日所言,弗雷是受众神眷顾的孩子;又或许是恐惧影响了肉质,比起弗雷这个躲在树墩后畏畏缩缩的小鬼,妖狐似乎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金发小女孩更感兴趣,把目光聚焦在了瑟莉斯身上。

“呼——!”

与妖狐对视的压力消失之际,弗雷松了一大口气。

只不过那份该死的责任感又从心底涌了出来折磨他,作为无勋骑士的继承人,他为自己逃过一劫的侥幸,及对小女孩的见死不救,感到了罪孽深重的羞愧!

恐惧死亡是人的本能,发软的四肢已经向他证明了,他没有克服本能的勇气,更没有为一个小女孩牺牲的觉悟。

弗雷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他绝非神话故事里的英雄,仅仅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

在这只凶残异常的怪物面前,他除了在内心谴责自己的无能,弱小的他根本无力拯救眼前的女孩。

妖狐的血盆大口袭向了瑟莉斯,弗雷已经预见了瑟莉斯身首分离的惨状,他的心有一种被揪住的痛,难以言喻。